血红的残阳,像被钝刀割开的伤口,在天际洇开最后一抹惨淡的胭脂,然后迅速被涌上来的灰败吞没。夜,如冰冷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浸透了这座孤悬在戈壁边缘的断肠酒馆。
风,是塞外特有的刀子风,呜咽着卷起粗糙的黄沙,扑打在酒馆那扇吱呀作响、布满刀痕箭孔的破旧门板上。每一次撞击,都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喘息。
酒馆里,气味浑浊得令人窒息。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汗液浸透破旧皮袄的酸馊,角落里若有若无的血腥,还有长久不曾清洗的桌椅散发出的油腻霉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贼风中拼命挣扎,明灭不定,将几张粗犷而疲惫的脸孔映照得如同鬼魅,阴影在他们刀疤纵横的脸上跳跃、扭曲。没人高声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酒碗碰撞的闷响,以及压抑着的、刀鞘偶尔擦过凳脚的沙沙声。
所有的声音,所有浑浊的视线,都凝固在酒馆最深处那个角落。
一张粗陋的木桌,仿佛是整个浑浊世界的中心。桌旁只坐着一个男人。
冷无锋。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青布长衫,料子普通,式样更是毫无出奇之处,与这塞外酒肆里那些披着兽皮、裹着毡袄的剽悍身影格格不入。他的脸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显得异常清晰,却又异常模糊。轮廓分明,线条却并不刚硬,甚至有些清癯,像一块被岁月和风沙反复打磨过的玉石,蒙着一层看不透的微尘。鼻梁很直,嘴唇薄,紧紧地抿着,唇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嘲弄,又像是厌倦。那双眼睛,才是真正的深渊。眼瞳的颜色很深,深得几乎要吸走灯焰最后的光亮,里面没有寻常刀客的戾气或锋芒,只有一片古井般的沉寂。偶尔,那沉寂的深潭里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东西,像是疲倦的星光,又像是……早已洞悉一切的虚无。
他独自坐着,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间,一只粗陶酒杯在缓慢地、无意识地转动。杯是空的,杯沿上还残留着几道早已干涸的、深色的酒痕。那转动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无声,却牵引着整个酒馆紧绷的空气。每一次轻微的转动,都仿佛在无形的琴弦上拨动了一下,让那些藏在阴影里、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一分。
没有人见过他的刀。江湖上关于天下第一刀冷无锋的传说,像戈壁上的沙暴一样席卷了十年,却从未有人能确切描绘出他腰间那柄无形之刃的模样。有人说它薄如蝉翼,出鞘无声;有人说它重若山岳,刀气能裂石分金;更有人说,他早已臻至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无上境界。神秘,本身就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这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断肠酒馆的梁柱上,压在每个酒客的心头。
门板,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一次,声音格外刺耳、绵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而坚决地推开。
呜咽的寒风立刻找到了宣泄的入口,裹挟着冰冷的沙粒,呼啸着灌入,吹得那几盏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酒馆里浑浊的光线骤然一暗,随即又在灯芯的顽强抵抗下重新挣扎着亮起。
门口,站着一个影子。
一个瘦长、佝偻得如同被塞外风沙侵蚀了千年的枯树般的影子。他裹在一件宽大、陈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麻布斗篷里,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嶙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巴。风,吹动他空荡荡的裤管和袖管,发出扑扑的轻响。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粗糙的地板,而是烧红的铁板。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拖沓声,在这死寂的酒馆里清晰得如同擂鼓。他每一次迈步,身体都抑制不住地微微晃动,伴随着一阵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深处传来的沉闷咳嗽。那咳嗽声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黏腻感,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动。
他径直走向酒馆最深处,走向那个角落,走向冷无锋。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也弥漫开来。那是浓重的、仿佛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药草苦涩气息,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朽木在潮湿角落里缓慢腐烂的味道。这味道霸道地盖过了酒馆里原有的浑浊气味,让靠近门口的几个酒客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捂住了口鼻。
他在冷无锋那张粗陋的木桌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得冷无锋能清晰地看到他苍白下巴上细微的汗珠,以及斗篷边缘沾染的、早已干涸发黑的、零星的血迹。
整个酒馆彻底死寂下来。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门外永不停歇的风吼。
佝偻的身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右手。那是一只同样苍白得吓人的手,骨节异常突出,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几乎没有肌肉的轮廓,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虬结凸起,像几条僵死的蚯蚓。这只手,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斜插在腰后那柄古旧长剑的剑柄。
剑鞘是暗沉的乌木色,没有任何装饰,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饱经沧桑的沉重。
拔刀。
两个字。
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决绝。这声音不大,却像两枚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了酒馆里每一个人的耳膜。
空气瞬间凝固成了冰冷的铁块。角落里,一个虬髯大汉按在刀柄上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另一个刀疤脸的汉子,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冷无锋那只转动空杯的手,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动作。连柜台后那个一直懒洋洋打着盹的独眼掌柜,此刻也猛地睁开了仅剩的那只眼睛,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惊疑。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传说中从不现身的刀,今日,是否将饮血于此
冷无锋那只转动空杯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眼前这个佝偻的身影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惊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面对挑战者时应有的警惕。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那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宽大的斗篷,穿透了那层令人作呕的药味和腐气,落在了更深、更遥远的地方。
他缓缓放下了那只空杯。杯底落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笃响,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手,从桌子中央拿起那个粗陶酒壶。酒壶很旧,壶嘴缺了一小块。他稳稳地提起它,手腕悬空,没有丝毫颤抖。清澈的酒液从壶嘴倾泻而出,注入桌面上三个同样粗陋的陶杯。
哗——哗——哗——
酒液撞击杯壁的声音,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清脆得近乎刺耳。酒香,一种劣质的、辛辣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暂时冲淡了那令人不适的药味。他倒了三杯,不多不少,刚好齐沿。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那佝偻身影兜帽下的阴影处。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酒馆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第一杯,冷无锋的声音沉静如水,目光似乎穿透了兜帽的阴影,落在柳残月深不可测的眼底,敬你剑法通神。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将第一杯酒推到桌子靠近斗篷人的边缘。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映着跳动的油灯火光。
那佝偻的身影——病剑客柳残月,兜帽下的阴影似乎纹丝未动,但握在剑柄上的那只枯瘦苍白的手,指节却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剑鞘上冰凉的触感,仿佛更刺骨了几分。酒馆里那些按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空气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冷无锋仿佛没有察觉这凝固的杀机。他端起第二杯酒,动作依旧平稳,没有一丝涟漪。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柳残月,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微澜,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洞悉后的了然。
第二杯,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敬你命不久矣。
他将这第二杯酒,稳稳地放在第一杯旁边,两杯并列,酒面平静无波。
嘶——
酒馆角落里,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柳残月那宽大的斗篷下,身体猛地一震!那并非恐惧的颤抖,更像是某种被精准刺中要害、触及逆鳞的剧痛与暴怒。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如同破败的鼓风机被强行拉动,沉闷、撕心裂肺,带着令人牙酸的黏腻水音。他佝偻的身体随着这阵剧咳剧烈地起伏,那只紧握剑柄的手背上,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濒死的蛇般疯狂扭动、凸起,仿佛随时要挣破那层惨白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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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血腥味,随着他的咳嗽,瞬间盖过了劣质酒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冷无锋静静地看着,看着他痛苦地佝偻、咳呛,看着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濒死的青白。直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稍稍平复,只剩下压抑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喘息,冷无锋才缓缓伸出手,端起了桌上最后那第三杯酒。
他没有立刻喝,也没有推出去。只是将那粗陶酒杯举到眼前,浑浊的酒液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让那张清癯而疲惫的面容显得更加莫测。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窗棂,投向外面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戈壁。酒馆里所有的视线都死死地钉在他身上,那些刀客们眼中燃烧着贪婪、惊疑、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等待着天下第一刀那惊天动地的拔刀一瞬,等待着柳残月那传说中追魂索命的残月十三式。
冷无锋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回自己手中那杯浊酒上。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对命运、对自身、对这荒谬江湖的极致嘲弄,苦涩得如同杯中的劣酒。
第三杯……他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却比刚才的两句话更具穿透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嘲,敬我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没有半分犹豫,手腕一抬,将杯中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清晰的吞咽声。
然后,他放下了空杯。
哐当!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撞击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酒馆里绷紧到极限的死寂!
不是冷无锋拔刀的声音。
是柳残月。
他那只一直死死扣在腰间剑柄上的枯手,不知何时竟已松脱。那柄古旧沉重的乌木鞘长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脚边冰冷粗糙的地板上,剑柄朝着冷无锋的方向,像一条僵死的蛇。
柳残月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宽大的斗篷剧烈地晃动。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尽管无人能看清——此刻必定是骤然圆睁,瞳孔收缩到了极致,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冷无锋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上。那股刚才还弥漫着的、令人窒息的杀意和痛苦,瞬间被一种更庞大、更彻底的惊骇和茫然所取代。他佝偻的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某种信念瞬间崩塌带来的灭顶冲击。
嗬…嗬嗬…
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如同漏气的皮囊。
不止是他。
整个断肠酒馆,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了。角落里那个虬髯大汉,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按在刀柄上的手僵在那里,指关节的惨白凝固了。刀疤脸汉子半张着嘴,下巴脱臼般垂着,一条油亮的哈喇子无知无觉地从嘴角淌下,滴落在脏污的衣襟上。柜台后的独眼掌柜,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浑浊的瞳孔缩成了针尖,仿佛看到了比戈壁深处的妖魔更恐怖的东西。那些原本闪烁着贪婪、期待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迷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一片彻底的呆滞和无法理解的荒诞。
浑浊的空气中,劣质酒味、血腥味、汗馊味依旧混杂着,但此刻,它们似乎都凝固了,被一种更庞大、更无形的存在所冻结——那是整个江湖赖以运转的法则、所有武者毕生追逐的信仰,在一个最不可能的地方,被一句最不可能的话,轰然击碎后留下的、震耳欲聋的真空。
冷无锋的声音就在这片冻结的真空里响起,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坠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清晰地刺入每一个凝固的灵魂深处:
我根本不会武功,更无刀可拔。
声音落下,余韵在死寂中回荡。
柳残月佝偻的身体晃了晃,像一尊被风化的泥塑,终于承受不住自身重量,又或许是信念崩塌带来的巨大虚脱,他猛地向前一倾,枯瘦的双手啪地一声撑在了冷无锋面前的木桌上。力量之大,震得那三个空酒杯猛地一跳,其中一个滚落桌沿,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他艰难地抬起头,兜帽随着动作向后滑落了一截,终于露出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惨白得如同墓穴里挖出的陈年旧骨,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颧骨和下颌,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眶外的眼珠。那双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混乱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地锁住冷无锋平静无波的脸,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烧穿、撕碎。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刮过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喷溅般的撕裂感,冷无锋……你……你再说一遍!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风箱般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浓重的血腥味再次弥漫开来。
冷无锋甚至没有看地上碎裂的酒杯。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柳残月撑在桌面、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剧烈颤抖的手。他的眼神里没有嘲弄,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疲惫。
字面意思。
冷无锋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十年了。我,冷无锋,从未握过刀,更不懂一招半式。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柳残月那张因极度痛苦和震惊而扭曲的脸,缓缓扫过整个酒馆,所谓‘天下第一刀’,从头到尾,不过是个笑话。
不可能!!
一声暴吼猛地炸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那诡异的死寂。
是角落里的虬髯大汉!他双目赤红,如同滴血,脸上虬结的肌肉疯狂跳动,巨大的手掌锵地一声将腰间的厚背鬼头刀拔出了半截!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出刺眼的寒芒。
放你娘的屁!
刀疤脸也猛地跳了起来,动作太大带翻了身后的条凳,发出哐当巨响。他手中的短刀已经完全出鞘,刀尖直指冷无锋,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被愚弄的羞辱感而扭曲变调,十年前‘断魂谷’!老子亲眼看着你!看着你一个人!只用了一刀!就一刀!劈开了‘漠北七狼’!七颗脑袋!滚了一地!那血……那血喷得比旗杆还高!你他妈现在说不会武功!
他的嘶吼如同点燃了引信的酒桶,瞬间引爆了整个酒馆!
对!‘黑风寨’!三年前!三百响马围你一个!最后活着出来的只有你!寨子烧了三天三夜!
还有‘玉门关’!关外十八路马匪联手设伏!结果呢十八个当家的,第二天人头就挂在了关楼旗杆上!
骗子!骗子!!
另一个刀客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酒碗被震得跳起老高,酒液泼洒了一桌,老子当年押镖过‘鬼见愁’,要不是远远看见你冷无锋的旗号插在岭上,那群‘阴山五鬼’能吓得屁滚尿流老子那趟镖能平安过去原来……原来全他妈是假的!
质问、怒吼、咆哮、难以置信的嘶喊,如同沸腾的油锅,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变形的脸,一双双燃烧着被欺骗的怒火和贪婪的眼睛,死死地聚焦在角落那个依旧平静坐着的青衫身影上。刀光在浑浊的空气中闪烁,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扑向冷无锋。空气中弥漫着劣酒、汗臭、血腥和即将爆发的疯狂。
柳残月撑在桌上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指关节因用力过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那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冷无锋脸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惊骇、暴怒、被愚弄的狂躁,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荒谬绝伦的茫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呛都喷溅出细小的血沫,落在粗糙的桌面上,像点点猩红的梅花。
为什么
他嘶哑的声音压过了周围的喧嚣,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不解,你……你到底图什么十年!整整十年!这偌大的江湖……被你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他的身体因激动和病痛而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但那双眼睛里的执念,却亮得惊人。
冷无锋终于有了动作。
他轻轻抬起手,不是去碰腰间那并不存在的刀,而是再次伸向了桌子中央那个粗陶酒壶。在一片刀光闪烁、杀意沸腾的包围中,在无数双喷火的眼睛注视下,他的动作依旧稳定得可怕,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从容。他稳稳地提起酒壶,壶嘴对准了自己面前那只唯一的、尚未被打翻的粗陶酒杯。
清澈的酒液再次注入杯中。
哗——哗——
那单调的声音,竟奇异地穿透了四周的怒吼和咆哮,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冷无锋端起那杯新倒满的酒,没有立刻喝。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酒馆那扇破败的、布满刀痕的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无垠的黑暗戈壁和那轮高悬的、冰冷的残月。
图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柳残月的话,嘴角那抹自嘲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柳残月,你拖着这身残躯,拼死也要来找我‘拔刀’,又是图什么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酒馆里那些因愤怒和贪婪而扭曲的面孔,扫过那些闪烁着寒光的兵刃。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疯狂舞动的傀儡。
名声虚名如沙,风过无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下了周围的嘈杂。
权势黄土垄中,皆是白骨。
无敌他微微一顿,目光最终落回柳残月那张惨白、绝望、写满不解的脸上,也扫过他脚边那柄象征着毕生追求与此刻信仰崩塌的弃剑,嘴角的弧度变得无比苦涩,这江湖……何尝不是个更大的骗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腕一抬,将那杯辛辣的浊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
锵啷啷——!
如同收到了同一个无声的号令,酒馆里所有按在刀柄上的手,在这一刻,整齐划一地完成了同一个动作!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瞬间连成一片,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昏暗的光线下,至少七八道雪亮、森寒的刀光骤然亮起,如同毒蛇的獠牙,带着被欺骗的狂怒和攫取天下第一名号的贪婪,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向,撕裂浑浊的空气,凶狠无比地劈向角落那张木桌!
目标只有一个——那个端坐的、手无寸铁的、刚刚承认自己是个惊天骗子的青衫身影!
刀风呼啸,杀气如同实质的冰墙,瞬间将那个角落彻底封死!
柳残月被这骤起的杀机逼得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本就佝偻的身体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哼。他凸出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交织的刀网中心,那张平静的脸,和那双深潭般的、似乎依旧没有泛起一丝波澜的眼睛。惊骇、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荒谬的悲凉,瞬间攫住了他。
冷无锋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劈向自己的刀光。他的视线,越过那些狰狞的面孔和闪亮的刀刃,穿透了破败门板的缝隙,牢牢地钉在外面无尽的黑暗深处。那目光,幽深得如同古井,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遥远而冰冷的结局。七八道刀光,如同地狱探出的獠牙,带着被愚弄的狂怒和攫取虚名的贪婪,撕裂浑浊的空气,凶狠无比地劈向角落那张木桌,劈向那个端坐的、手无寸铁的青衫身影!
刀风呼啸,杀气凝冰,瞬间封死了冷无锋所有退路!
柳残月被这骤起的杀机逼退,后背重重撞在粗粝的木柱上,发出一声闷哼。他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交织的死亡刀网中心,盯着冷无锋那张平静得诡异的脸。惊骇、茫然,还有一种荒谬的悲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几乎能预见下一瞬间,那具单薄的身体将被狂暴的刀光撕成碎片!
冷无锋,依旧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劈向自己的刀光。他的视线,仿佛凝固在破败门板缝隙外那片无垠的黑暗戈壁上,深邃得如同亘古的寒潭,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虚无,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解脱的释然。
就在最前面那柄厚背鬼头刀的刀锋,距离冷无锋的脖颈不足三寸,冰冷的刀气已然刺破他颈侧皮肤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道影子,一道快得超越了视觉极限、超越了思维反应的影子,如同凭空炸开的黑色闪电,毫无征兆地切入了那片致命的刀网中心!
叮!叮叮叮叮叮——!
一连串急促、尖锐、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金铁交鸣声,如同爆豆般骤然响起!火星在昏暗的灯光下四溅,如同短暂绽放的死亡之花!
快!快得不可思议!
那道影子仿佛拥有无数条手臂,又仿佛本身就是一柄无形的、无坚不摧的利刃!它精准无比地格挡、点刺、磕碰在每一道劈落的刀光之上!角度刁钻,力量奇诡!
围攻的刀客们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伴随着一种冰寒刺骨的杀意,顺着刀身狂涌而至!手腕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那感觉,不像砍中了实体,更像是砍在了一股高速旋转、带着锯齿的狂风之上!
呃啊!
我的手!
什么东西!
惨叫声、惊呼声、兵刃脱手坠地的哐当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刀风呼啸!七八名凶悍的刀客,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一个个惨叫着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周围的桌椅、墙壁、柱子上!酒碗碎裂,桌椅倾覆,整个酒馆一片狼藉!他们手中的刀,或扭曲变形,或远远飞开,插在木柱上嗡嗡作响,或直接断为数截!
死寂。
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断肠酒馆。
烟尘弥漫,血腥味、酒味、汗馊味混合在一起,更加刺鼻。油灯的火苗在刚才的气劲激荡下疯狂摇曳,将满地狼藉和那些横七竖八、呻吟不止的刀客身影,拉扯得如同地狱中的鬼影。
那道影子,停在了冷无锋的身前。
是柳残月!
他依旧佝偻着背,宽大的麻布斗篷在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动作中微微飘荡,此刻正缓缓平息。他低着头,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呛都喷出细小的血沫,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那只枯瘦、苍白、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正缓缓地……从腰间缩回宽大的袖袍之中。
刚才,他根本没有去捡地上的剑!
他用的是……空手!或者说,他用的是袖袍,是手指,是身体任何一处可以化为利刃的部位!那快到极致、精准到极致、狠辣到极致的格挡与反击,竟源自于这个看似油尽灯枯、命不久矣的病痨鬼!
冷无锋终于缓缓收回了望向门外的目光。他平静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咳得撕心裂肺的佝偻背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意外,只有一丝了然,一丝更深沉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说,在他的计算之内。
柳残月咳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他艰难地转过身,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布满血丝、几乎凸出眶外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探究和难以置信的震撼,盯在冷无锋脸上。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你……你早就知道……知道是我!
冷无锋微微垂下眼帘,看着地上碎裂的酒杯和点点猩红的血沫,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发生的事实:
‘病剑客’柳残月,三年前就该死在‘蚀骨散’下。能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个奇迹。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那层斗篷的阴影,直刺柳残月的灵魂深处,而一个能拖着蚀骨之痛活下来的人,他的‘剑’,又怎么可能仅仅局限于手中的三尺青锋你的病,早已将你磨成了另一把‘刀’……一把更狠、更绝、更致命的‘无剑之剑’。
柳残月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佝偻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冷无锋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连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恐惧和真相!
是啊!为了对抗蚀骨散的痛苦,为了活下去,为了找到冷无锋完成这场宿命的对决,他早已将自身化作兵器!每一次剧痛都是锤炼,每一次咳血都是淬火!他的意志、他的忍耐、他对痛苦的麻木、乃至他每一次看似无力的呼吸,都化作了最致命的武器!他不再依赖手中的剑,他的身体本身,就是一把淬毒的、只为最后一击而存在的利刃!这才是他真正的残月十三式——无招无式,唯剩杀意本身!
你……
柳残月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信仰彻底崩塌后的巨大茫然和恐惧,你引我来……逼我出手……就是为了……为了证明这个!
他指向地上那些呻吟的刀客,指向自己刚才那惊世骇俗却又充满病态力量的出手,证明这所谓的‘无剑之剑’!
冷无锋缓缓摇了摇头,嘴角那抹自嘲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
证明
他轻轻嗤笑一声,目光扫过整个酒馆的狼藉,扫过那些惊惧、呆滞、如同看怪物般看着柳残月的眼神,最终落回柳残月那张因极度震惊和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柳残月,你还不明白吗
冷无锋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这‘天下第一’的名头,本身就是一个诅咒,一个囚笼。它困住了你,让你拖着残躯,忍受非人的痛苦,只为这虚无缥缈的一战。它也困住了他们,
他指了指地上的刀客,让他们像闻到血腥的鬣狗,只为了一个名号,就能拔刀相向,生死相搏。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浑浊的空气和这荒诞的江湖一同吸入肺腑。
而我,冷无锋,不过是一个看穿了这囚笼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酒馆里,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骗子,却能让整个江湖追逐十年,让‘病剑客’柳残月耗尽生命来挑战,让这些刀客为杀我而自相残杀……这本身,难道不比任何武功,都更像一把真正的‘刀’吗
他看向柳残月,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我用十年,铸了一把‘无刀之刀’。它没有锋芒,却能斩断虚名;它无形无质,却足以劈开这江湖的愚妄。今日,这把‘刀’,借你之手,已然出鞘。
冷无锋的目光缓缓扫过柳残月惨白的脸,扫过他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胸膛,扫过他脚边那柄被遗忘的、象征着过去的乌木长剑。
现在,这把‘刀’……归你了。
他平静地说完,竟不再看任何人一眼,缓缓站起身,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动作从容得仿佛刚刚只是饮完了一杯茶。
然后,在所有人呆滞、茫然、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目光注视下,冷无锋迈开脚步,径直走向那扇破败的、布满刀痕的门板。他的背影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与……自由。
他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呜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冰冷的沙粒灌入,吹得他青衫猎猎作响。门外,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戈壁,只有一轮冰冷的残月,高悬于墨色的天穹,洒下惨淡的、如同霜雪般的光。
他没有回头,一步,踏入了那片无垠的黑暗之中。身影迅速被浓稠的夜色吞没,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酒馆里一片死寂的狼藉,一地呻吟的败者,一个握着无形之刀、因信念彻底崩塌而剧烈颤抖、咳血的天下第一剑柳残月,还有那扇在寒风中吱呀开合、仿佛嘲笑着整个江湖荒谬的破门。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断肠酒馆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