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自驾游迷雾 > 第一章

318国道暴雨夜,我在越野车座下摸到一枚拆封的避孕套。
GPS显示丈夫昨夜将车停在艾滋病诊所门口。
他手机弹出兄弟的消息:阻断药拿到了吗
我捏着避孕套冷笑,这拙劣的出轨证据。
直到监控拍到他扶着戴口罩的年轻男人走进诊所。
他手掌划伤时,我用沾血的围巾给他包扎。丈夫声音嘶哑。
我默默将避孕套塞回工具盒——它曾救过我们泡水的手机。
抽屉里HIV阴性报告下,压着他肝癌晚期的诊断书。
暴风雪中,那只避孕套连接了三根输氧管。
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轻声说:这条路,终究是救赎。
车轮碾过318国道坑洼的泥水,发出沉闷黏腻的声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车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连绵的荒山,刚停歇的暴雨给天地间蒙上了一层湿冷的雾气。车厢里弥漫着泥土、汗水和未散尽的汽油味,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靠在副驾驶上,身体随着颠簸晃动,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连续几天的长途奔袭,看尽了壮阔的雪山草原,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新鲜感。丈夫陈默紧握着方向盘,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专注地盯着前方被泥水覆盖、几乎辨不清的路面。他旁边的驾驶座后袋里,胡乱塞着几件沾满泥点的冲锋衣。后座上,他的好兄弟兼这次川藏线自驾的驴友,周扬,裹着睡袋,发出轻微的鼾声。
车猛地一震,碾过一个深坑,我放在腿上的保温杯盖子被颠开,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溅湿了我的裤子和脚下的脚垫。
啧!我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杯子。
陈默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声音带着长途驾驶后的沙哑:没事吧拿纸巾擦擦。
没事。我闷声应道,弯腰去擦拭脚垫上深色的水渍。湿漉漉的脚垫边缘沾满了干涸的红褐色泥浆,那是昨天经过一段塌方路段时溅上的。手指在粗糙的橡胶垫上用力抹过,试图擦掉茶渍和泥印。
突然,指尖在座椅下方靠近调节轨道的缝隙里,触碰到一个异常光滑、带着点弹性的小东西。那触感,绝不是泥土或者石头。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我皱着眉,手指用力往里抠了抠,终于把它勾了出来。
车厢里光线昏暗,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一个铝箔包装袋。小小的,方方正正。已经被撕开了口子,里面空空如也。包装袋的边缘沾着一点已经干涸、变得暗红的泥渍,正是318国道上那种特有的红土。
一个拆封的、用过的避孕套包装。
1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似乎在这一刻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发出擂鼓般的巨响,几乎要盖过车窗外呼啸的风声。我捏着那个小小的、带着黏腻触感的铝箔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我们三个人的车上在陈默的驾驶座下面
无数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瞬间钻入脑海,冰冷而滑腻。是陈默还是后座上那个睡得人事不省的周扬这肮脏的东西,属于谁又是在什么时候,在这辆载着我们穿越高原、本应充满自由与纯净气息的车里,被使用过
我猛地抬头看向陈默。他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似乎毫无察觉。可那紧抿的唇线,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此刻在我眼中都镀上了一层虚伪的油彩。后视镜里,周扬翻了个身,睡颜安稳。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我胸口剧痛。那枚小小的铝箔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刺痛。我死死攥着它,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柔软的塑料薄膜里。车窗外,318国道在雨后的泥泞中无尽延伸,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布满陷阱的路。而我的婚姻,似乎就在刚才那一刻,随着车轮碾过那个深坑,也猛地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我悄悄将那个刺眼的铝箔袋塞进了自己冲锋衣的口袋深处。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淹没在引擎的轰鸣里。陈默毫无反应。
2
夜幕彻底吞噬了高原。我们终于抵达了计划中的落脚点——一个位于山坳里、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的汽车旅馆。几排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昏黄灯泡,在浓重的夜色里像几颗疲惫的眼睛。
停好车,陈默和周扬忙着卸行李。沉重的登山包、装着炉具的塑料箱、还有沾满泥浆的备用轮胎,一件件被搬下来,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周扬一边搬一边抱怨着肩膀酸痛,陈默则沉默地扛起最重的那个驮包,动作利落,只是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嫂子,今天这路可真够呛!周扬抹了把额头的汗,对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爽朗,或者说,没心没肺。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驾驶座的方向。那个小小的铝箔袋,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炭,在我口袋里散发着无形的灼热。陈默背对着我,正弯腰锁车门,宽阔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是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早点休息吧。说完,我率先拎起自己的小背包,快步走向分配好的房间,几乎是逃也似的。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绝对私密的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令人作呕的发现。
房间狭小,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一张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木桌,墙壁斑驳。我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敢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掏出那个铝箔袋,把它狠狠摔在桌子上。它轻飘飘地落在掉漆的桌面,无声无息,却像一颗炸弹,炸毁了我心中摇摇欲坠的信任堡垒。陈默……那个和我同床共枕七年,承诺要一起看遍世间风景的男人还是……周扬那个总是笑嘻嘻,喊我嫂子,看起来阳光无害的大男孩无论是谁,都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不行,不能乱。我需要证据。冰冷的理智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怒火和恶心。
我猛地想起车上的GPS导航仪。那台机器忠实地记录着这辆车走过的每一条轨迹。颤抖着手,我从背包里翻出备用钥匙——幸好我有这个习惯。深吸一口气,我再次悄悄溜出房间,像个幽灵一样潜回停车场。
越野车安静地趴在黑暗中。我拉开车门,迅速钻进去,按下GPS的电源键。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我苍白的脸。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我点开历史行程记录。
密密麻麻的路线图在屏幕上展开,代表我们走过的路。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搜寻着昨天——那个避孕套可能被使用的、暴雨倾盆的夜晚——的轨迹。
找到了!代表车辆位置的小箭头,在昨天深夜十一点多,偏离了我们原本预订的、前往上一站旅馆的路线,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岔道。它在一个点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屏幕下方清晰地标注着那个点的名称——
康巴爱心健康服务中心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虽然刻意模糊了指向,但在这种偏远地区,挂着爱心健康服务中心牌子的,十有八九就是那种诊所!专门服务于特定人群、提供特定疾病咨询和检测的地方!
艾滋病诊所!
这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避孕套……深夜诡秘地偏离路线……长时间停留在艾滋病诊所门口……这几个碎片化的信息,被一条无形的、名为背叛和肮脏的线,粗暴地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的结论。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我下意识地掏出来,屏幕亮着,是一条新信息的预览,发送人赫然是周扬!
信息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睛:
默哥,阻断药拿到了吗
3
阻断药拿到了吗
这六个字,像六颗烧红的子弹,一字排开,悬停在我的视网膜上,灼烧着我的神经。阻断药HIV阻断药需要紧急服用、用来阻断艾滋病病毒感染的那种药周扬在问陈默要这个!
避孕套、深夜的艾滋病诊所、阻断药……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条信息强行焊接在一起,拼凑出一幅完整得令人窒息、也肮脏得令人作呕的画面。陈默和周扬……他们之间……昨晚……在那个诊所门口的车里……使用了那个避孕套……然后,可能发生了暴露所以需要阻断药!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股呕吐的欲望压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慌。不能在这里崩溃。证据,我需要更多的证据!那个诊所!监控!如果真有那么不堪的一幕,诊所门口或许会有监控拍到!
我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手指僵硬地在手机地图上输入了康巴爱心健康服务中心。距离不远,就在镇子另一头。一个计划在极度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中迅速成型。
回到房间,我对着狭小卫生间里那面布满水渍的镜子,看着里面那个脸色惨白、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光芒的女人。我打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颊,试图浇灭心头的火焰,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晚餐是在旅馆唯一的小饭堂里。油腻的方桌,头顶悬着一盏瓦数不足的白炽灯,光线昏黄,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扭曲变形。饭菜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粗糙:一盘炒得发黑的牦牛肉,一盆漂浮着几片菜叶的汤,还有一大盆米饭。
陈默和周扬坐在我对面。陈默低着头,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动作机械,几乎没怎么夹菜。灯光落在他头顶,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让他整张脸都显得晦暗不明。他紧抿着唇,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是愧疚吗还是别的什么此刻在我眼中,这沉默和沉重都成了心虚的铁证。
周扬倒是胃口不错,一边大口吃着牦牛肉,一边兴致勃勃地讲着路上遇到的趣事,比如差点撞上一头横穿公路的野牦牛,比如在某个垭口看到多么壮观的云海。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嫂子你是没看见,那云海,啧,跟煮沸的牛奶似的,铺天盖地!默哥,明天要是天晴,咱们再绕回去看看周扬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陈默。
陈默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随即聚焦,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看情况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抽干了力气的虚弱。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探究我的情绪,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不敢看我他在心虚什么
就在这时,陈默放在油腻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又是新消息的提示。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眼睛,死死盯住那块发光的屏幕。
由于角度关系,我清晰地看到了锁屏界面上弹出的消息预览框。发送人:周扬。内容,只有冰冷的三个字:
急。等你。
陈默显然也看到了。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飞快地伸手,一把抓起手机,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慌乱,迅速按熄了屏幕,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再次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扒拉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米饭,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美味,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默哥,谁啊有事周扬不明所以,随口问道。
没……没什么,垃圾短信。陈默的声音闷闷地从碗里传来,带着明显的掩饰。
垃圾短信急。等你。这是垃圾短信拙劣的谎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我看着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紧攥着藏着秘密的手机,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僵硬的肩膀,一股冰冷的恨意,如同高原夜晚的寒气,瞬间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捏紧了藏在桌下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脸上却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对着喋喋不休的周扬,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是啊,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云海……是很漂亮。
目光扫过陈默紧握手机的手,那指节泛白的拳头,在我眼中,就是背叛最确凿的印章。
这顿沉默得令人窒息的晚餐,每一秒都是凌迟。我看着他俩,一个强颜欢笑,一个如坐针毡,只觉得这昏暗油腻的小饭堂,就是人间地狱的缩影。
4
高原的夜,寂静得能吞噬一切声音,只剩下窗外永无止息的风,呜咽着掠过荒原和山脊。房间里,周扬的鼾声均匀而绵长,像一道安稳的背景音。我躺在硬板床上,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被窗外微弱光线勾勒出的水渍痕迹,毫无睡意。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像拉满的弓弦,等待着那个必然到来的时刻。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终于,当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显示为凌晨一点十七分时,旁边那张床上,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来了!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屏住了呼吸,连眼皮都不敢眨动一下。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我听到陈默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掀开被子的声音,听到他赤脚踩在冰冷水泥地上几乎微不可闻的足音。他似乎在床边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确认我和周扬是否真的熟睡。然后,是钥匙被轻轻拿起时金属碰撞的细微叮当,接着,是门锁被小心翼翼拧开的、令人牙酸的咔哒轻响。
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走廊昏黄的光线短暂地切割开室内的黑暗,映出陈默一个模糊而仓促的侧影。随即,门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道光,也隔绝了他。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剩下周扬的鼾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我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动作迅捷而无声。没有开灯,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我迅速套上外衣和鞋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兴奋和冰冷的决绝。我轻轻拉开房门,闪身出去,再轻轻合拢。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那盏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我快步走到旅馆简陋的前厅,值夜的服务员趴在柜台上打盹。我放轻脚步,像一道影子般溜了出去,扑进高原深夜刺骨的寒气中。
停车场一片漆黑。我躲在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后面,冰冷的铁皮贴着我的手臂。眼睛死死盯着我们那辆越野车的方向。
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旅馆门口快步走出,正是陈默。他裹紧了外套,低着头,步履匆匆,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径直走向越野车。他拉开车门,发动引擎,车灯骤然亮起,两道刺眼的光柱撕裂了黑暗。车子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倒出车位,拐上镇子唯一的主干道,朝着与白天相反的方向驶去——正是地图上标注的康巴爱心健康服务中心所在的方位!
我立刻跑到路边,焦急地挥手。运气不错,一辆破旧的、车顶装着出租灯箱的桑塔纳慢悠悠地开了过来。我拉开车门钻进去,急促地对司机说:师傅,跟上前面那辆越野车!别太近!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藏族汉子,脸上带着高原特有的风霜痕迹。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前面快要消失在街角的越野车尾灯,没多问,只是嘟囔了一句:这么晚哦……便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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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寂静无人的小镇街道上穿行,路灯稀疏,光影在车窗上飞快地掠过。我紧紧盯着前方那两点红色的尾灯,像锁定猎物的野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混合着愤怒、痛苦,还有一种即将揭开最丑陋真相的、近乎毁灭的冲动。
十几分钟后,越野车拐进了一条更偏僻的小路,最终停在了一栋不起眼的、只有两层楼高的建筑前。门口挂着一个不大的灯箱招牌,在深沉的夜色里散发着惨白的光——康巴爱心健康服务中心。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性病艾滋病咨询检测。
陈默的车就停在门口唯一一盏昏暗的路灯下。他下了车,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车边,烦躁地来回踱步,不时抬手看表,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焦灼不安的侧影,他不停地搓着手,偶尔抬头望向诊所紧闭的大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诊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从里面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是个年轻男人。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深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戴着一个大大的、几乎遮住口鼻的黑色口罩。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像是生了重病,或者……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陈默立刻迎了上去。他伸出手,似乎想扶住那个年轻男人的胳膊。年轻男人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任由陈默搀扶住了他的手臂。两人靠得很近,陈默微微侧头,似乎在低声对那个年轻男人说着什么,语气带着一种……安抚然后,他半扶半搀着那个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的年轻男人,转身,一步一步,走进了那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诊所。玻璃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坐在冰冷的出租车里,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隔着车窗,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刚才那短暂的一幕像一帧帧高清慢镜头,在我脑中反复播放:陈默焦灼的等待,那个神秘出现的、包裹严实的年轻男人,陈默伸手搀扶的动作,两人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透着亲密和依赖的姿态……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活生生的画面彻底坐实了!避孕套,深夜诊所,阻断药,还有此刻这个被陈默小心翼翼搀扶进去的、见不得光的男人!
小姐还跟吗司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把我从冰冷的窒息感中拉回现实。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吞噬了秘密的玻璃门,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力量在胸腔里冲撞。我深吸了一口高原冰冷的、带着尘埃味道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
不用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碴般的冷意,回旅馆吧。
车子调头,驶离这片弥漫着病态和背叛气息的角落。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的黑暗街景,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那是一个刻骨的、淬着毒液的冷笑。
陈默,好戏,才刚刚开始。你欠我的,我要你一点一点,加倍地还回来。
5
出租车在旅馆门口停下。我付了钱,推开车门,凌晨高原的寒气像无数细密的针,瞬间刺透衣物,扎在皮肤上。我裹紧外套,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房间。
周扬的鼾声依旧,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陈默的床铺空着,被子凌乱地掀开一角,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我站在两张床之间,冰冷的空气包裹着我,刚才在诊所门口看到的那一幕——陈默搀扶着那个神秘年轻男人的画面——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里反复啃噬。
愤怒和恶心像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我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暂时转移这噬心之痛的东西。目光落在墙角堆放的几个大驮包上,那是我们三个人的行李。陈默的背包是军绿色的,很大,沾满了旅途的尘土。
一个念头,带着冰冷的恶意,悄然滋生。翻他的包。或许能找到更多证据那个年轻男人是谁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阻断药……他是不是已经拿到了
我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走到陈默的背包前,蹲下身。手指触碰到粗糙的帆布表面,带着一丝犹豫,但很快被更强烈的恨意淹没。我拉开主拉链,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机油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卷成一团的换洗衣物、洗漱包、一盒没拆封的高原安胶囊、几包压缩饼干、备用电池、强光手电……还有一捆用橡皮筋扎着的票据。
我抽出那捆票据,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一张张快速翻看。大多是加油票、过路费收据、小旅馆的住宿单……直到,一张质地不同的纸片滑落出来。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印着康巴爱心健康服务中心抬头的处方笺。上面是手写的、龙飞凤舞的字迹,我勉强辨认出几个关键词:恩曲他滨替诺福韦片、拉替拉韦钾片、72小时内服用、暴露后预防(PEP)……下面潦草地签着一个医生的名字。
处方笺的日期,就是昨天。
我的手指死死捏着这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阻断药!HIV暴露后阻断药!他真的去开了!为了那个男人!为了他们之间那肮脏的、可能导致感染的接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
我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手忙脚乱地将处方笺塞回那捆票据里,胡乱地把票据塞回背包深处,拉上拉链。刚站起身,房门就被推开了。
陈默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走了进来。他看到我站在房间中央,显然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随即被他强行压下,换上了惯常的、带着疲惫的平静。
还没睡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我。
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淡,睡不着。你去哪了
我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直直地刺向他。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避开我的视线,一边脱着外套,一边含糊其辞:哦……睡不着,出去抽了根烟,透透气。他走到自己床边坐下,弯腰脱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拖延。
透气我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尖锐,透到‘康巴爱心健康服务中心’门口去了还‘扶’着人进去透气
我刻意加重了扶字。
陈默猛地抬起头,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是一种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狼狈和恐慌。
怎么没话说了我冷笑,积压了一整晚的怒火和屈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话语像淬毒的刀子,一句句捅向他,避孕套!艾滋病诊所!阻断药!陈默,你真行啊!跟你的‘好兄弟’周扬还是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男人玩得够野啊!都玩到需要阻断药的地步了!
不是!苏然!你听我说!陈默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巨大的痛苦而撕裂般沙哑,他试图抓住我的胳膊,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周扬!跟他没关系!
别碰我!我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嫌恶地后退一步,眼神冰冷刺骨,脏!
这个脏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脸上。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他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痛苦、挣扎、委屈,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好……好……他颓然地放下手,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床沿上,双手痛苦地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用力揪扯着。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周扬依旧平稳的鼾声。这鼾声在此刻听来,充满了讽刺。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陈默才抬起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通红一片,里面蓄满了泪水,却没有掉下来。他看着我,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那个人……他叫小林。不是周扬。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他是同性恋。
我冷冷地看着他,不为所动。同性恋这算什么解释这只能让事情变得更恶心!
陈默似乎看懂了我眼中的鄙夷和不信,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坦诚:五天前,在翻越东达山垭口前,那段碎石路,你还记得吗很陡,风特别大。
我的思绪被强行拉回那个场景。狂风卷着砂石,打得车身噼啪作响。周扬自告奋勇下车去搬开一块挡路的落石……
周扬搬石头时,手掌被锋利的石片划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陈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魇般的回忆,当时血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流得很多,很急……风太大,急救包在车顶的行李箱里,一时拿不到……
我的记忆瞬间清晰:是的!当时情况紧急,周扬疼得龇牙咧嘴,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手掌和衣袖。陈默当时……
我……我情急之下,扯下了自己脖子上的红围巾,陈默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就是那条……你去年生日送我的羊绒围巾……我用它,死死按住了周扬的伤口,给他包扎止血……围巾……很快就……被血浸透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条围巾!我记起来了!那条温暖柔软的深红色羊绒围巾!后来……后来好像就没再见陈默戴过!我当时还随口问了一句,他说沾了机油不好洗,收起来了……
包扎完,我们继续赶路。到了垭口,风小了些,我才想起……想起……陈默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扭曲了他的脸,想起我自己……我自己的右手……在给他包扎的时候……虎口那里……前几天修车时被划破了一个小口子……还没完全结痂……
他猛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将虎口的位置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赫然有一道已经结痂、但边缘还泛着红的、寸许长的伤口!
我的伤口……直接接触到了……周扬伤口里涌出来的……大量的血……陈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后怕和绝望,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快点到有医院的地方……后来……后来我才知道……周扬他……他……
陈默痛苦地喘息着,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他全部的生命:
他私下告诉我……他……他是同性恋……而且……而且他之前的伴侣……感染了HIV……他们分手后,周扬自己……也一直处在巨大的恐惧中……他这次出来……就是想散心……他还没来得及去做最新的检测……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有没有被感染……
所以……所以昨天……昨天他发现自己有点低烧……他吓坏了……我也吓疯了!陈默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是濒临崩溃的恐惧,我手上的伤口接触了他的血!如果……如果他真的感染了……那我……我也有极大的风险!阻断药……必须在72小时内吃才有效!最近的……只有那家诊所能开这种药!昨晚暴雨,诊所关门早,我没拿到……只能今天凌晨再去……
他看着我,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滚落下来,混合着无尽的恐惧和委屈:苏然……我不是……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破碎不堪。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动弹不得。避孕套……诊所……阻断药……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血液接触这个残酷的事实,彻底扭转了方向!指向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充满了意外、恐惧和兄弟情义的真相!
不是肮脏的背叛……而是……一场可能致命的意外一次为了兄弟情谊而将自己置于险境的担当
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被巨大恐惧笼罩的男人,那个我恨了一整晚、发誓要报复的丈夫……我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避孕套铝箔袋。
6
陈默的坦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席卷了我所有的愤怒和猜疑,留下了一片茫然的空白和冰冷的战栗。血液接触……HIV暴露……阻断药……这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带着死亡的气息,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周扬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们,似乎仍在沉睡,但被子下的身体轮廓显得有些僵硬。陈默颓然地坐在床沿,双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来,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刚才那滔天的恨意,此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恐惧所取代。我看着陈默,这个与我朝夕相处七年的男人,他可能……感染了那种可怕的病毒仅仅是因为一次对兄弟的援手
那个避孕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铝箔袋。它冰冷而讽刺地存在着。昨晚在车上发现它时,那黏腻的触感和刺眼的诊所定位,让我瞬间将它钉在了出轨的耻辱柱上。可现在……它是什么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我猛地转身,没有再看陈默一眼,快步走到墙角堆放的工具箱旁。那是我们出发前准备的,里面塞满了各种可能用到的工具:拖车绳、千斤顶、扳手、螺丝刀、补胎工具、几卷电工胶布……还有一盒未拆封的避孕套——那是陈默出发前随手塞进去的,半开玩笑地说高原徒步神器,紧急时能当防水袋或者止血带。
我打开工具箱,在杂乱的工具中翻找。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帆布间摸索。终于,在工具箱最底层,一个装着备用手机充电线和耳机的防水袋旁边,我摸到了那个小小的、方形的硬纸盒。
避孕套盒子。已经被拆开了封口。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颤抖着手,将盒子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的铝箔小包装,少了一个。那个空缺的位置,刺眼地空着。
我拿出自己口袋里那个沾着红泥、被撕开的铝箔袋,将它小心翼翼地、严丝合缝地放回了那个空缺的位置。
大小,形状,完全吻合。
一瞬间,所有的碎片都拼凑了起来。昨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几乎淹没车轮的暴雨……我的手机不小心掉在了副驾驶脚下积水的脚垫上……当时手忙脚乱,是陈默眼疾手快捞了起来,手机屏幕和充电口都进了水,瞬间黑屏……他当时好像嘟囔了一句得赶紧处理……然后他翻找工具箱……后来手机被他用什么东西包着甩了甩……再后来,手机居然又能开机了,只是屏幕里有水汽……
当时情况混乱,我惊魂未定,根本没留意他用了什么。现在想来……他情急之下,撕开了一个避孕套,用它那密封性极好的橡胶薄膜,紧紧包裹住了我进水的手机!隔绝了水分,争取了时间!那避孕套上沾的红泥,正是昨天暴雨时车轮卷起的泥浆!
原来……原来是这样!
它不是出轨的证据!它是……他在危急时刻,情急之下用来拯救我手机的、一个充满急智却显得无比尴尬的防水袋!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愧疚感,像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我捏着那个避孕套盒子,指尖冰凉,久久无法动弹。我错怪了他。我把他出于兄弟义气的担当,当成了肮脏的背叛;把他情急之下的救急之举,当成了出轨的铁证。我甚至……在心里对他实施了最恶毒的复仇——用冰冷的眼神、刻薄的话语,将他推入恐惧和绝望的深渊。
我缓缓转过身。陈默依旧捂着脸,沉浸在可能被感染的巨大恐惧中,身体微微发抖。周扬背对着我们,被子下的身体似乎也绷得很紧。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道歉安慰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终,我只是默默地、极其小心地将那个避孕套盒子盖好,放回了工具箱的最底层,轻轻合上了箱盖。仿佛这样,就能将这场因误会而起的风暴,也一并封存。
接下来的两天,气氛变得极其诡异和沉重。我们按照原定计划继续沿着318国道前行,窗外的风景依旧壮丽:湛蓝的天空下,雪山闪耀着圣洁的光芒,辽阔的草原延伸到天际,五彩的经幡在风中猎猎飞舞,吟唱着古老的祝福。然而,车厢里却像被抽成了真空。
陈默沉默地开车,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几乎不主动说话,只是偶尔通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卑微的讨好看向我。我知道,他是在恐惧,恐惧可能的感染,更恐惧我依旧不肯原谅他。
周扬也变得异常安静。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兴致勃勃地讲笑话,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后座,戴着耳机,望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而迷茫。他脸上失去了阳光的笑容,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挥之不去的阴郁。他不敢看陈默,更不敢看我,仿佛自己是一个带来灾祸的罪人。他偶尔剧烈的咳嗽,都会让陈默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阻断药需要连续服用28天。每天,陈默都会在固定的时间,背对着我们,就着冰冷的矿泉水,默默吞下那几片小小的药丸。每一次吞咽的动作,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缓慢地切割。那药片,是希望的象征,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潜在危险的警钟。
我们之间的交流,只剩下最必要的、干巴巴的几句。
前面有观景台,停吗我问。
……好。陈默低声应道,声音沙哑。
扬子,喝点热水。我把保温杯递向后座。
……谢谢嫂子。周扬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接过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引擎的轰鸣。
直到第三天傍晚,我们抵达了一个海拔更高的、靠近雪山的小镇,准备休整。入住一家条件稍好的藏式家庭旅馆后,周扬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陈默则显得更加焦躁不安,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不停地看手机。
终于,他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来,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紧张,手指颤抖着接通,声音压得极低:喂……结果出来了……好……好……我马上看!
他挂断电话,手指颤抖着点开邮箱,下载附件。一个PDF文件。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打开潘多拉魔盒,指尖悬在屏幕上,迟迟不敢点开。最终,他猛地闭上眼睛,手指重重落下!
几秒钟的死寂。
陈默猛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先是极度的恐惧,随即,一种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的狂喜猛地爆发出来!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又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整个人晃了晃,然后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里爆发出明亮的光芒,看向我,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调:
阴性!苏然!是阴性!周扬的检测报告!HIV阴性!他没事!他没事!!
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挥舞着手机,像个孩子一样,几乎要跳起来。他冲到我面前,似乎想拥抱我,分享这巨大的解脱,但在触碰到我眼神的瞬间,动作又僵住了。喜悦稍稍褪去,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狂喜后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的期待。
苏然……他没事……我……我也……他语无伦次,巨大的心理压力骤然释放,让他有些虚脱。
我看着他眼中那失而复得的光彩,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心中五味杂陈。是庆幸,是后怕,也有一丝迟来的、为他感到的轻松。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嗯,没事就好。
陈默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些天积压在胸腔里的所有恐惧和浊气都吐出来。他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依旧带着疲惫的痕迹。
我去告诉扬子!他转身,脚步轻快地冲向周扬的房间,迫不及待地要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暮色四合,远处的雪山之巅还残留着一抹金色的夕阳余晖。经幡在晚风中飘动,发出持续的、如同诵经般的声响。
危机解除了吗笼罩在我们头顶的死亡阴云似乎散去了。可是,那场因误会而生的风暴,那被我亲手划开的裂痕,真的也能随之愈合吗
我走到陈默的背包旁。他刚才激动之下,背包拉链只拉上了一半。里面那捆票据的一角露了出来。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轻轻地将那捆票据抽了出来。
周扬阴性的HIV检测报告单就夹在最上面。我扫了一眼,确认无误,心中也彻底安定下来。我随手将报告单放到一边,准备把票据整理好塞回去。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被压在票据最底下的、质地明显不同的纸张,滑落出来,掉在了我的脚边。
我弯腰捡起。那是一张……医院的检查报告单。纸张很新,但折痕很深,显然被反复打开又折起过。
我下意识地展开。
报告单的抬头,印着醒目的红字:XX市肿瘤医院。
患者姓名:陈默。
检查项目:上腹部增强CT。
诊断意见栏,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眼球上:
肝右叶巨块型肝癌,伴门静脉癌栓形成。考虑晚期。
建议:临床结合AFP等肿瘤标志物,多学科会诊,评估是否可行介入或靶向等姑息治疗。
报告日期——赫然是我们出发前一周!
7
那张薄薄的诊断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指猛地一缩,报告单无声地飘落在地。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沉甸甸地坠向无底深渊。
肝癌……晚期……
这几个字在我眼前疯狂地旋转、放大,带着狰狞的獠牙,撕咬着我的神经。出发前一周……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所以他才坚持要完成这次筹划已久的318之旅所以……所以在面对可能的HIV暴露时,他除了恐惧,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一种……近乎认命的灰败所以……所以他默默承受了我所有的误解、冷眼和刻薄,没有一句辩解,只是独自吞咽着双重的绝望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耳边嗡嗡作响,陈默刚才狂喜的声音、周扬如释重负的哽咽,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眼前只剩下诊断书上那行冰冷的、宣判死刑的黑字。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压抑的、喜极而泣的交谈声。是陈默和周扬。他们回来了。
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扑到地上,一把抓起那张诊断书,胡乱地折叠起来,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我飞快地扫视房间,目光最终锁定在床头柜的抽屉。我冲过去,拉开抽屉,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连同周扬那张阴性的HIV检测报告一起,胡乱地塞了进去,然后用力关上抽屉,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就在抽屉合拢的瞬间,房门被推开了。
陈默和周扬站在门口。周扬的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泪痕,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那是一种劫后余生、卸下千斤重担的笑容。陈默站在他旁边,一只手搭在周扬的肩膀上,脸上也带着释然的、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种我看懂了、却宁愿自己没看懂的、近乎诀别的平静。
嫂子!周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感激,谢谢你……谢谢你和默哥……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用力地鞠了一躬。
陈默拍了拍周扬的肩膀,目光转向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喜悦,有疲惫,有愧疚,还有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眷恋。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浅浅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
没事了,都过去了。他轻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
都过去了我看着他强撑的笑容,看着他眉宇间无法掩饰的憔悴,看着他搭在周扬肩上那只手,手背上因为消瘦而凸起的骨节……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极其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嗯……过去了。我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默似乎松了口气,笑容加深了一点:明天翻最后一座雪山垭口,海拔高,今晚都早点休息,养足精神。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那场差点摧毁一切的危机从未发生。
周扬用力点头:嗯!默哥嫂子,你们也早点休息!他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新生的希望,转身回了隔壁房间。
房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陈默。
空气再次变得凝滞。刚才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在我心中疯狂翻涌。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独自背负着死亡判决、却还在努力安抚兄弟、强颜欢笑的男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质问哭诉安慰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和不合时宜。
陈默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目光中的异样,他避开我的视线,走到床边坐下,弯腰脱鞋,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吃力。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右上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松开。
你也……早点睡吧。他低声说,没有看我。
……好。我听见自己同样干涩地回答。
这一夜,我躺在坚硬的床上,睁眼到天明。身边的陈默呼吸并不平稳,时而沉重,时而短促,偶尔会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我知道,那是病魔在无情地啃噬着他。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抽屉里那张诊断书,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我全部的思绪,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连绵的雪峰,狂风卷着雪沫,在天地间肆意咆哮。旅馆老板看着天色,操着浓重的口音劝道:风太大,雪也紧,垭口怕是过不去咯,要封路!
陈默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白茫茫一片的狂暴风雪,眼神却异常坚定。试试,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慢慢开,总能过去。他回头看了我和周扬一眼,那眼神深邃而复杂,仿佛要将我们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这条路,我想走完。
周扬经历了昨日的狂喜,此刻充满了无畏的勇气:默哥说得对!慢慢开!我们小心点!都走到这儿了,不能半途而废!
我看着陈默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坚持,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我知道,他不仅仅是想走完这条路。他是想……在生命最后的旅程里,完成一个承诺,抵达一个终点。
最终,我们顶着小旅馆老板担忧的目光,发动了越野车,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风雪之中。
通往垭口的盘山路,能见度不足十米。狂风卷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拍打着车窗,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啪啪声,仿佛要将车子撕碎。路面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车轮碾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车身不断打滑。陈默紧握方向盘,全神贯注,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仪表盘幽光的映照下,苍白得吓人。他开得很慢,很稳,每一次换挡,每一次微调方向,都显得异常吃力。
周扬坐在后座,紧张地抓着扶手,脸色也有些发白。
海拔在攀升,风雪愈发狂暴。车内的暖气似乎失去了作用,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更糟糕的是,我渐渐感到一阵阵强烈的胸闷、气短,太阳穴突突直跳。高原反应,在这极端恶劣的天气和不断攀升的海拔下,猛烈地袭来。
呃……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用力按着胸口,大口喘息,却感觉吸进来的都是冰冷的刀子。
苏然陈默立刻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的异样,声音带着焦急,高反了
嗯……头疼……喘不上气……我艰难地回答,眼前阵阵发黑。
扬子!快!氧气!陈默急声喊道。
周扬也慌了神,连忙转身去够放在后备箱位置的便携氧气瓶。他手忙脚乱地翻出两个蓝色的便携氧气罐和配套的吸氧面罩。
给!嫂子!快吸上!周扬把一个氧气罐和面罩递给我。
我颤抖着手接过,将面罩扣在口鼻上,用力拧开氧气罐的阀门。
嘶——!
一股微弱的气流涌出,随即……停止了!
怎么回事周扬惊叫。他连忙检查自己手里的那个氧气罐,用力拧开阀门——同样,只有短暂的气流声,然后彻底没了动静!
该死!氧气罐!冻住了!阀门结冰了!周扬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在极寒的高海拔风雪中,氧气罐阀门被冰堵死,这是致命的!
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像压着巨石,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开始模糊。周扬也出现了明显的高反症状,脸色发青,大口喘着粗气。
默哥……我……我也不行了……周扬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默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在厚厚的积雪中滑行了一段,险险停住。他迅速解开安全带,转身看向我们,他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嘴唇甚至有些发紫,额头上全是冷汗,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一种惊人的、近乎燃烧的光芒!
别慌!撑住!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混乱的车内急速扫视。工具箱!他的目光猛地锁定在副驾驶脚下的工具箱!
苏然!工具箱!快打开!他急促地命令道。
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我弯下腰,摸索着打开工具箱的卡扣。冰冷的工具杂乱地堆叠着。
避孕套!快!找避孕套!陈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避孕套我脑中一片混沌,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执行命令。手指在冰冷的工具中翻找,终于触到了那个小小的硬纸盒!我一把将它抓了出来!
陈默一把夺过盒子,动作快得惊人。他撕开包装,抽出里面所有的铝箔小袋,用牙齿粗暴地撕开一个,取出里面滑腻的橡胶薄膜。他看也没看,又飞快地拿起一个便携氧气罐,将避孕套那富有弹性的橡胶薄膜,用力地、紧紧地套在了氧气罐的出气口上!接着,他拿起吸氧面罩的软管,将软管的接口,狠狠地、精准地捅进了避孕套包裹着出气口的橡胶薄膜里!
然后,他如法炮制,用第二个避孕套,将第二个氧气罐的出气口和另一个吸氧面罩的软管连接了起来!
简易的、利用避孕套超强弹性和密封性制作的输氧管连接器,在生死关头,被他用惊人的急智和力量,强行贯通了!
快!吸!陈默将其中一个面罩猛地扣在我的口鼻上,同时将另一个塞给后座几乎要昏厥的周扬。
我下意识地用力吸气——
嘶……!
一股冰凉而珍贵的氧气,带着橡胶特有的微弱气味,终于顺畅地涌入了我灼痛的肺部!濒临窒息的痛苦瞬间得到了缓解!周扬那边也传来大口贪婪的吸气声。
陈默看着我们俩急促呼吸的样子,紧绷到极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虚弱的笑容。那笑容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绽开,像雪地里开出的花,脆弱而明亮。他靠在驾驶座上,大口地喘着气,右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右上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微微痉挛。
车窗外,暴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咆哮,试图吞噬一切。而车内,三根输氧管,通过两个小小的、曾被深深误解的避孕套,将生命的气息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经幡在车外狂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穿透风雪,隐隐传来,如同古老而悲怆的诵念。
8
冰冷的、带着橡胶微味的氧气,如同生命的甘泉,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灼痛的胸腔。濒死的窒息感如潮水般退去,眼前疯狂闪烁的金星和黑暗也逐渐消散。我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后座传来周扬同样急促而深长的喘息声,他也从窒息的边缘被拉了回来。
我转过头,看向驾驶座上的陈默。
他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头无力地仰着,抵着冰冷的头枕。脸色是骇人的灰败,嘴唇呈现出一种缺氧般的深紫色,微微张着,艰难地、短促地喘息着。额头上、鬓角边,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汇聚成小溪,沿着他瘦削的脸颊轮廓滑落。他的右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按压在右上腹的位置,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手背上的皮肤绷得发亮。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动着我的神经。
陈默!我失声惊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挣扎着想要解开安全带去扶他。
别动……他极其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窗外的风雪声淹没。他闭着眼睛,眉头因为剧痛而紧紧锁成一个死结,仿佛在凝聚最后一丝力气。氧……氧气……管……别动……他断断续续地提醒,生怕我们动作太大扯掉了那救命的、用避孕套连接起来的脆弱通路。
我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承受那非人的痛苦。时间在暴风雪的咆哮和车内压抑的喘息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陈默紧按着腹部的手,力道似乎松懈了一丝。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而疲惫,像燃尽了最后一丝烛火的灯芯。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费力地转向我,然后,又极其缓慢地移向车窗外。
肆虐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透过被雪沫模糊的车窗,隐约可见外面狂风中剧烈翻飞的五彩经幡。它们像不屈的灵魂,在苍茫的天地间,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千万人低语诵经般的声响——哗啦啦……哗啦啦……
那声音,穿透冰冷的车窗,穿透死亡的恐惧,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涌入车内。
陈默灰败的脸上,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扯动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释然,一种抵达彼岸的平静,一种穿透了所有苦难后的了悟。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这……条……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狂舞的经幡,眼神变得悠远而空茫。
……终究……是……救赎……
话音落下,他紧按着腹部的手,终于彻底地、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了冰冷的档把上。他仰着头,靠在椅背上,眼睛依旧望着车窗外翻飞的经幡,目光却已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
默哥!后座传来周扬撕心裂肺的哭喊。
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崩塌。所有的声音——风雪的咆哮、经幡的猎响、周扬的哭喊——都瞬间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却依旧望着经幡的眼睛。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崩溃的摇晃,只有一种灵魂被瞬间抽离躯壳的、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救赎
这条横亘在天际、连接着生与死、误解与真相、绝望与担当的318国道,这条他用生命最后力气走完的路,最终给他的,是救赎吗
风雪依旧。经幡在狂舞,猎猎作响,如同永恒的梵唱,覆盖了苍茫的雪山,也覆盖了车内无声的、凝固的悲恸。那只垂落在档把上的、骨节分明的手,冰冷,僵硬,仿佛从未温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