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朝最耀眼的双生子,一文一武。
初春的御苑,寒意料峭尚未完全褪去,枝头新绿怯生生地探出。
萧承稷策马缓行于队伍前方,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端凝,眉宇间是超越年龄的稳重。
身后不远处,马蹄声裹挟着少年特有的张扬气息迫近,萧承锐一身赤色劲装,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驱散了早春的薄寒。
皇兄!萧承锐勒马停在萧承稷身侧,笑容明亮,今日春狩,看谁拔得头筹!
萧承稷唇角微扬,锐气可嘉,但不可鲁莽。林深兽猛,当心为上。他的目光沉稳,落在弟弟身上,带着兄长的关切。
知道啦,知道啦!
队伍侧后方,一匹温顺的雪白小马驮着个小姑娘,那是丞相沈巍的掌上明珠,沈知微。
一身鹅黄春衫,梳着精致的双丫髻,粉雕玉琢的脸上,一双明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林木。
她目光掠过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位皇子,在萧承稷挺拔沉静的侧影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帘,小手无意识地绞着缰绳。
狩猎正式开始。
萧承锐第一个纵马冲入密林深处,皇兄,我先走一步!
萧承稷并未立刻跟上,他沉稳地控着缰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林木深处,神情专注而冷静。
他沉声对身旁的御林军统领嘱咐了几句,才轻夹马腹,策马进入林中。
沈知微坐在软垫上,看着下方林间人影晃动,她努力分辨着那些模糊的身影,尤其是那道玄色身影,每一次他策马弯弓的英姿落入眼中,白皙的脸颊也染上淡淡的红晕。当看到萧承锐那团火焰般的影子矫健地追逐猎物时,她又会忍不住抿嘴轻笑。
萧承稷盯上了一头雄鹿,那鹿警觉异常,他屏息凝神,缓缓张弓,就在他指尖即将松开的一刹那——
殿下小心!身后亲卫的惊呼。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赤影从斜刺里狂飙突至!
皇兄——!
是萧承锐!
他甚至来不及取下背上的弓,完全是凭借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撞萧承稷的坐骑!
萧承稷猝不及防,连人带马向侧方歪倒。一支冷箭,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了萧承锐的左肩!
萧承锐闷哼一声,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直接从马背上带飞。箭上有毒!
承锐!萧承稷翻身下马,几步扑到弟弟身边,只见那支箭深深没入萧承锐肩胛,伤口周围的血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黑粘稠。
护驾!封锁猎场!抓刺客!萧承稷厉声嘶吼,他猛地撕开萧承锐肩头的衣料,毫不犹豫地俯下身,想要为弟弟吸出毒血。
皇兄…别!萧承锐脸色惨白如纸,他挣扎着想要推开萧承稷,有毒…危险…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闭嘴!萧承稷低吼,语气不容置疑。随即再次俯身,用力吸吮那不断渗出黑血的伤口。
每吸一口,都吐出带着腥气的黑血,他的唇色也渐渐染上不祥的紫绀。
侍卫们已如临大敌,迅速将两位皇子团团护住,刀剑出鞘的铿锵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交织一片。
沈知微远远望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小脸瞬间煞白,提着裙角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地冲向混乱的中心。
她冲到近前,看到萧承锐肩头的伤口和萧承稷唇边的黑紫,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慌乱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终于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净的丝帕,边缘绣着两朵相依的并蒂莲。她颤抖着双手,想为萧承稷擦拭唇边的污血。
萧承稷正全神贯注地为弟弟吸毒,猛地感觉一只冰凉的小手拿着丝帕触到他的唇角。
他下意识地偏头避开,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决绝。
沈知微小手停在半空,指尖捏着那方丝帕微微颤抖,委屈和担忧瞬间涌上心头。
沈知微咬着唇,强忍住眼泪,小心翼翼地将丝帕按在萧承锐肩头,柔软的丝帕很快被血液浸透,那两朵并蒂莲在血渍中若隐若现。
御医和侍卫们终于赶到,七手八脚地将萧承锐抬起。萧承稷这才直起身,唇色乌紫,剧烈地呛咳着,吐出最后一口污血。
他沉默地解下自己腰间一块羊脂玉佩,俯身轻轻放在沈知微裙摆上,声音因疲惫和毒性侵袭而沙哑低沉:今日…多谢。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追着担架而去。
沈知微呆呆地看着裙摆上那块纯净无瑕的玉佩,她抬起泪眼,望向萧承稷决然离去的背影,小小的身影在混乱的猎场中显得格外孤单……
时光倏忽,十年弹指。
金碧辉煌的麟德殿内,宫灯璀璨,丝竹悠扬。一场盛大的宫宴正为北境凯旋的靖王萧承锐接风洗尘。然而这浮华的表面之下,暗流汹涌。
萧承锐端坐席间,一身暗紫绣金蟒亲王常服,衬得他眉宇间英气逼人,曾经少年时的跳脱张扬,已被边关风沙磨砺出一种沉稳内敛的锋芒。
十年铁血,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冲撞的少年。他举起玉杯,向御座方向遥遥一敬,臣弟,敬皇兄。
御座之上,监国太子萧承稷身着明黄四爪蟒袍,面容依旧清俊,他微微颔首,举杯回应,承锐辛苦,北境十年,功在社稷。
席间,丞相沈巍位居前列,须发已见斑白,但精神矍铄,言谈举止间依旧可见当年宰辅风范。
他身侧端坐的沈知微,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袭天水碧宫装,气质沉静温婉,宛如月下幽兰。
她眼波流转,目光悄然掠过御座之上那道明黄的身影,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而当她看向席间意气风发的萧承锐时,眼神则温和许多。
酒过三巡,气氛微醺。
兵部侍郎李崇,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起身,脸上堆满谄媚的笑,靖王殿下此番大捷,扬我国威!臣听闻殿下在阵前,单骑破敌酋,有万夫不当之勇,真乃我大胤擎天之柱啊!可喜可贺!他刻意拔高的语调在殿内回荡,带着明显的煽动意味,目光却似无意般瞟向御座。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许多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御座上的萧承稷。
萧承稷神色未变,依旧平静地端坐着,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越发幽暗沉静,周身散发出一股令人屏息的低气压。
萧承锐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冷了下来。
李侍郎此言差矣。本王在边关,不过是执行皇兄之命,仰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大胤的擎天之柱,他目光转向御座,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唯有陛下与太子殿下。本王,不过一马前卒耳。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重,如同重锤砸落,震得李崇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一阵青白。
承锐过谦了。将士之功,朝廷自有封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今日乃为靖王庆功,诸卿共饮,勿谈国事。
丝竹之声适时地重新响起,萧承锐再次举杯,目光坦荡地迎向萧承稷。
无需言语,十年光阴带来的隔阂与试探,似乎在这一刻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悄然抚平。
宴席将散,萧承锐离席更衣。回廊转角幽静处,一个纤细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那里,正是沈知微。她手中捧着一个锦盒,素雅精致。
靖王殿下。沈知微微微屈膝行礼。
萧承锐脚步一顿,看着月光下她清丽的侧颜,知微不必多礼。
听闻殿下在北境受过寒气侵体,家父特寻得几两上好的老山参,托我转交殿下,聊表心意,望殿下保重身体。沈知微将锦盒递上,声音轻柔,目光清澈坦荡。
萧承锐看着那锦盒,又看看她,心中了然。这绝非仅仅是沈相的心意。
替我多谢沈相。也…谢谢你。他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这些年…你在京中,可还好皇兄他…待你如何
沈知微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再抬眼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殿下挂心了。臣女一切安好。太子殿下…勤政爱民,宵衣旰食,乃国之柱石。她巧妙地避开了私人情感,将话题引向国事。
萧承锐看着她脸上那疏离的笑容,听着她口中对兄长的敬重称颂,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十年边关风霜,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有些事,有些情愫,当年未曾深想,此刻却已了然。
他握紧了手中的锦盒,是啊,皇兄他…一向如此。他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落寞,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多谢你的参。
沈知微站在原地,望着他迅速融入灯影与夜色中的挺拔背影,良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八百里加急——!
凄厉的喊声穿透重重宫门,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直抵东宫。
烛火通明。萧承稷披着外袍,立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
北狄王庭倾巢而出,铁骑二十万,连破三关!镇北将军李崇…临阵倒戈,引敌入关!定州…失守!
丞相沈巍大人…于府邸遇刺…重伤垂危!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传令!萧承稷的声音响起,封锁九门!全城戒严!调骁骑营即刻接管宫防!召靖王萧承锐、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即刻入宫议事!一连串的命令,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冰雪,萧承锐几乎是撞开了东宫书房的门。
他一身寒气,脸色铁青,大步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定州和李崇那几个字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李崇!这个狗贼!我早该在麟德殿就拧断他的脖子!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
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萧承稷猛地转身,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北狄铁蹄不日将抵帝京!李崇既已投敌,城中必有内应!京畿空虚,人心惶惶,此乃倾国之危!
兄弟二人目光在凝重的空气中激烈碰撞。一个怒火滔天,恨意如炽;一个冰封千里,理智如刃。
皇兄!萧承锐一步上前,声音沉如铁石,给我虎符!给我能调动的所有兵马!我即刻北上,夺回定州!绝不让狄狗踏过苍云岭一步!他眼中是背水一战的疯狂,是十年沙场磨砺出的、不顾一切的悍勇。
萧承稷死死盯着他,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好!萧承稷猛地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他快步走到御案后,毫不犹豫地取下供奉在紫檀木架上的半枚玄铁虎符。他将其重重拍在萧承锐掌心!
萧承锐紧紧攥住虎符,这不是普通的兵符,这是皇兄在国难当头之际,倾尽所有、毫无保留的信任!
是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将身后这千万黎民,将整个皇族的生死存亡,都压在了他的肩!
臣弟,定不辱命!
活着回来!
萧承锐重重点头,再无一言。他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冲出书房,冲入茫茫雪夜之中。
传旨!萧承稷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带彻查!凡与李崇有勾连者,无论品阶,无论亲疏,杀——无赦!
窗外,雪更大了。漆黑的帝京城,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在无声的飘雪下,酝酿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苍云岭,朔风如刀,扑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残破的萧字王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倔强地飘扬在尸山血海之上,如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萧承锐拄着卷刃的长刀,单膝跪在冰冷的雪泥血污之中。沉重的玄铁甲胄早已被鲜血和冰霜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粗麻布草草捆扎,他脸上布满血污和冻伤,嘴唇干裂发紫。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的北狄重甲骑兵。
顶住!给老子顶住——!他嘶声咆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撑起身体。然而失血过多和极度的疲惫,不断拉扯着他向下沉沦。
周围的亲兵一个个倒下,最后一名贴身护卫,胸膛被狄人的狼牙棒砸得凹陷下去,鲜血狂喷,重重倒在他面前,圆睁的双目还死死瞪着冲上来的敌人。
完了吗一股冰冷的绝望,萧承锐仿佛看到帝京城巍峨的城墙在铁蹄下崩塌,看到皇兄孤绝的身影淹没在叛军的洪流之中,看到沈知微那双清澈眼眸里盈满的泪水……
十年饮冰,热血未凉,难道就要葬身在这异族的冰天雪地
就在那柄狄人弯刀,即将劈开他头颅的刹那——
呜——呜——呜——
低沉雄浑、穿透云霄的号角声,如同神谕,从苍云岭南侧的高地炸响!
紧接着,是山崩海啸般的呐喊。
大胤——!
靖王殿下——!
杀——!
无数玄色甲胄的身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那刺目的明黄龙旗,在风雪中傲然招展!
为首一员老将,白发苍苍,手中长槊如龙,正是镇守京畿的定国公!他身后,是数万本应拱卫帝京、绝不可轻动的骁骑营禁军精锐!
援军!是帝京来的援军!而且是皇兄手中最后的王牌!
绝境逢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萧承锐的绝望!
啊——!他发出一声震碎风雪的怒吼,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巨力,支撑着他猛地从血污中弹起!
那柄卷刃的长刀被他高高抡起,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狠狠劈向面前惊愕的狄人百夫长!
噗嗤!
滚烫的鲜血喷溅了他满头满脸。他看也不看倒下的敌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援军至!杀——!随本王杀光这群狄狗——!
这声呐喊,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濒临崩溃的胤军将士!
他们跟随着那道浴血的身影,如同被注入灵魂的钢铁洪流,迎着定国公带来的援军,发起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反扑!
雪原之上,玄甲与狄骑狠狠撞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苍云岭,这座北境最后的屏障,彻底化作了沸腾的修罗杀场!
千里之外的帝京,此刻已非人间。
断肢残骸、破碎的兵器盔甲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和火焰烧焦皮肉的恶臭。
叛军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宫门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御林军和仅存的侍卫死守宫门,每一次刀剑的撞击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防线在肉眼可见地变薄、崩溃。
紫宸殿前。萧承稷一身明黄龙袍早已被烟尘和鲜血染得斑驳不堪。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肋下那道被流矢擦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汗水混杂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入眼中,带来一片刺痛的血色模糊。
殿下!宫门…宫门要守不住了!一名浑身浴血的御林军校尉踉跄着扑到他面前,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萧承稷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他看到了殿门前,被几名宫女死死护在身后的沈知微。
她一身素衣,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如纸,唯独那双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担忧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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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身后是祖宗基业,是万千臣民,更是她!
退守大殿!死守玉阶!大胤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朕与诸卿,与社稷共存亡!他猛地举起染血的天子剑,剑锋直指苍穹!
誓死追随陛下!残存的御林军爆发出最后的怒吼,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一道堤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隆——!
烟尘冲天而起!
在那弥漫的烟尘和混乱的火光中,一骑如同燃烧的炼狱魔神,狂飙突入!
马上之人,一身玄铁重甲几乎被暗红的血垢完全覆盖!他手中一杆丈八马槊,槊尖早已断裂,只剩下一截染血的粗大槊杆。
他身后,是玄甲骑兵,虽然人人带伤,甲胄残破,但那冲锋的气势,带着从地狱归来的冲天杀气!
皇兄——!
是萧承锐!他单骑所向披靡,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锁定了玉阶之上,那道浴血的明黄身影!
萧承稷猛地抬头,是承锐!他真的回来了!在这最绝望的时刻,如同神兵天降!
你的江山——萧承锐的马槊如同黑色的旋风,将挡在身前的叛军将领连人带马狠狠砸飞。
他策马狂奔,踏着满地尸骸,直冲紫宸殿!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一个人的耳畔炸响:我来守——!
众将士听令!叛国者——杀无赦!一个不留——!
杀——!
紧随其后的玄甲洪流爆发出震碎云霄的怒吼!胜利的天平,在这一骑当先、浴血归来的身影出现的刹那,轰然逆转!
萧承稷拄着剑,看着那个踏着尸山血海、为他劈开生路的弟弟,看着他浴血奋战、如同魔神般的身影。他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属于帝王的怒吼:
众卿!随靖王——平叛!
紫宸殿前,最后也是最惨烈的绞杀,开始了。但这一次,希望的火光,已在血与火中重新点燃。
一场浩劫洗去了旧日的尘埃,帝京城墙上的血迹虽被冲刷,空气中却仿佛依旧残留着淡淡的铁锈腥气。新帝登基大典,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肃穆与百废待兴的沉重中举行。
城楼下,万头攒动,百姓们仰望着城头,眼神中充满了对太平的无限渴望。
萧承稷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立于城楼最高处。
他面容沉静,目光深邃如渊,缓缓扫过城下万民。十年储君,一场宫变,他终于站在了这权力的绝巅,肩上压着的,是整个破碎山河的重量。
礼乐庄严,钟磬齐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身影越众而出。他未着亲王礼服,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玄色战袍。正是靖王萧承锐。
他一步步踏上通往城楼的御阶,走到御座之下,在万众瞩目之中,单膝触地,深深拜伏。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手中已托起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盘。
盘中,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那枚象征着大胤帝国最高兵权的玄铁虎符,以及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却早已陈旧褪色的玄色帅印。
臣,萧承锐,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地穿透了城楼上下所有的声音,奉还虎符、帅印!北境已定,狄患暂平。陛下圣心烛照,自有贤臣良将,拱卫河山!
萧承稷的目光落在那虎符和帅印上,又缓缓移向弟弟那身染血战袍。无数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十年烽火,血染征袍。
他喉咙微微发紧,广袖下的手指无声地蜷缩了一下。
内侍躬身,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沉重的木盘。
萧承锐再次深深拜下,额头轻触冰冷的御阶地面。再起身时,他的声音依旧清晰,却带上了一种释然与坚决:
臣,萧承锐,自请永镇北疆!陛下是天下人的明月,清辉普照,泽被苍生。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巍峨的帝京城墙,投向那遥远的北方:
臣,愿做那永戍边关的长风。
为陛下,为这万里江山,挡下…所有尘沙与寒流。
长风……萧承稷的心头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少年时,承锐策马追逐着风,笑声恣意张扬,说要做天底下最自由的风。
如今,他却甘愿将自己放逐到那最苦寒的角落,做一道只为守护而存在的风。
沉默在城楼上下弥漫,新帝带着帝王的决断,也带着兄长的无奈:
准奏。封靖王萧承锐,为北境都护府大都护,永镇北疆!赐天子节钺,总揽北境军政!
臣,谢陛下隆恩!
登基大典继续。礼乐再次奏响,恢弘而庄严。
萧承稷向御座旁伸出了手。一直静立在那里的沈知微,身着皇后凤冠翟衣,气质沉静温婉。
她将手轻轻放入萧承稷宽厚的掌心,他牵着她,一步步,并肩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就在转身踏上玉阶最高处的瞬间,萧承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向下方。
萧承锐已经起身,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旧物,突兀地刺入了萧承稷的眼帘——
那是一方折叠整齐的锦帕。料子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泽,那帕面上大片暗褐色污渍,在那斑驳的暗褐之间,是相依相偎的并蒂莲。
萧承稷握着沈知微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沈知微似有所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也看到了靖王腰间那方刺目的旧帕。
她的眸光猛地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被萧承稷握住的手,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
那方帕子……那方她当年在御苑猎场,按在少年靖王伤口上的帕子!那上面……是她亲手绣下的并蒂莲!
萧承稷手掌的力量并未放松,反而更加坚定地包裹住她冰凉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和支撑。
皇后。
她迎上萧承稷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沉痛,有理解,但更多的是身为帝后必须承担的、如山岳般的责任与决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萧承稷牵着手,与他并肩,一步一步踏上最后几级玉阶,走向那象征着江山社稷的九龙御座。
下方,萧承锐的身影已完全退入臣僚的阴影之中,他始终没有回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在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之下,萧承稷的目光平视前方,越过欢呼的万民,越过巍峨的宫墙,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片风雪肆虐的遥远北境。
城楼之下,那道玄色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甬道深处。急促的马蹄声由近及远,最终彻底融入呼啸的北风,再无踪迹可寻。
长风已起,明月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