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酒秘方
仓库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陈年纸箱散发的霉腐,廉价香精残留的甜腻,还有墙角隐约飘来的、属于老鼠排泄物的腥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把这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硬生生咽下去。
我缩在角落里那张咯吱作响的行军床上,后背硌着冰凉的铁管。头顶那盏蒙着厚重油污的节能灯,挣扎着投射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我眼前摊开的笔记本。纸页早已卷边发黄,上面爬满了我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有各种用不同颜色笔标注的、只有我自己才能完全解读的符号和数字。
空气里,除了霉味和香精味,还悬浮着另一种更尖锐、更令人不安的声响。吱吱…嘎嘎…声音细碎,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啃噬感,从堆叠到天花板的纸箱深处传来。又是那些该死的老鼠。它们似乎在不知疲倦地撕咬着纸箱,那声音钻进耳朵,不像是咬在硬纸板上,倒像是直接啃在我的骨头上,一下,又一下。
胃里空得发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狠狠拧了一把,泛起一阵阵带着酸水的绞痛。我烦躁地抓了抓油腻打绺的头发,目光扫过摊在床边的几张揉得发皱的纸。那是水电费的催缴单,红色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疼。还有房东那张油腻腻的脸,昨天堵在门口时唾沫横飞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再交不上,给老子卷铺盖滚蛋!睡大街去!
睡大街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脑子里。我猛地从行军床上弹起来,动作太大,破旧的床架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不能睡大街!绝对不行!那种被整个世界踩在泥里的冰冷和绝望,我受够了!
我几乎是扑到墙角那张用破木板和砖头垫起来的工作台前。台子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大桶的廉价工业酒精,散发着刺鼻的化学气味;几瓶贴着褪色标签的食用香精,有浓烈的人造水果香;还有一瓶浑浊得看不清内容物的基酒,据说是从乡下小作坊收来的最劣质的散装白酒。旁边散落着几个烧杯、一根沾着污渍的玻璃棒,还有几个装过矿泉水的塑料瓶,瓶口残留着干涸的、颜色可疑的液体。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也是我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市里,唯一能抓住的、像蜘蛛丝一样脆弱的救命稻草——假酒配方。
我拧开那瓶工业酒精的盖子,那股熟悉的、强烈到能灼伤鼻腔黏膜的刺激性气味立刻冲了出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倒了大约100毫升到烧杯里。透明的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晃荡,像某种择人而噬的毒液。接着,我拿起那瓶写着浓香型的香精,滴了十几滴进去。刺鼻的工业气味里,瞬间又强行掺入一股廉价又甜腻的浓香,两种味道在烧杯里激烈地碰撞、融合,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怪诞气息。
最关键的是那瓶浑浊的基酒。我把它摇匀,倒进去大约300毫升。浑浊的液体与烧杯里的酒精、香精混合,颜色变得更加诡异,呈现出一种类似劣质玉米汁的浑浊黄色。最后一步,我拿起桌上那个沾满污垢的绿色塑料瓶,标签上印着甘油。这是王金牙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秘方,据说能让勾兑出来的假酒挂杯,看起来有那么点真酒的意思。我往里倒了大概50毫升甘油。
拿起玻璃棒,用力搅拌。浑浊的液体在烧杯中旋转、融合,各种气味更加剧烈地翻腾起来。那股混合了工业酒精的刺鼻、人造香精的甜腻、劣质白酒的酸馊以及甘油不明来源的怪异味道,简直像一个化学炸弹在我鼻端爆炸。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吐出来。
成了吗我盯着烧杯里那摊浑浊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液体,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玩意儿,真的能喝真的能换钱
就在这时,仓库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人用力推开了一道缝。一道人影挤了进来,伴随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汗味,瞬间压倒了仓库里原有的复杂气味。
操!什么味儿李默,你小子又在捣鼓你那破玩意儿王金牙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空旷的仓库里炸开,带着点不耐烦。
他晃悠着走过来,腆着个油乎乎的肚子。仓库里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最显眼的就是他那颗嵌在门牙位置的金牙。光线不好时,那点金色也模糊黯淡,可一旦他咧嘴笑,或者像现在这样开口说话,那点金色就诡异地跳出来,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带着贪婪气息的信号灯。
他凑到我的工作台前,鼻子夸张地抽动了几下,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哎哟喂!这味儿冲的!你小子是想把仓库里的耗子都熏死,然后自己当耗子王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嫌弃地在鼻子前扇了扇风。
我顾不上他的挖苦,把刚勾兑出来的浑浊液体小心翼翼倒进一个洗刷过很多次、但瓶壁依旧显得浑浊的玻璃酒瓶里。瓶身上那个模糊的茅台商标,是我用模板和劣质油漆自己喷上去的,边缘毛毛糙糙,透着股廉价的虚假感。
金牙哥,你闻闻这个!我把瓶子递过去,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手指因为紧张和刚才的搅拌用力过度,微微有些发抖。
王金牙斜睨着我,一脸的不信任,但还是接了过去。他没敢凑近闻,只是隔着点距离,象征性地晃了晃瓶子,浑浊的液体在里面挂壁,留下几道缓慢下滑的痕迹。他盯着那痕迹看了几秒,又抬眼看看我,眼神里带着审视。
啧,他咂了下嘴,那颗金牙在昏黄的光线下闪了一下,挂杯是挂杯了……就是这味儿,也太他妈邪性了!跟化工车间爆炸了似的!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这已经是我根据他那本破旧的、不知倒了几手的小册子,还有自己偷偷摸摸在网吧查的那些真假难辨的资料,反复调整过几十次的结果了。每次失败,都意味着浪费本就不多的原料,意味着离交不上房租、睡大街又近了一步。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金牙哥……我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我……我真的尽力了。那些香精,太假了……
王金牙没说话,只是盯着手里的瓶子,又晃了晃。浑浊的液体在里面打着转。仓库里只剩下老鼠啃咬纸箱的吱嘎声,还有我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他猛地抬手,对着瓶口狠狠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然后,他飞快地把瓶子拿开,整张脸皱得像颗干瘪的核桃,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唾沫星子乱飞,眼泪都快出来了。
操!操操操!他一边咳一边骂,把瓶子重重顿在我的工作台上,浑浊的液体在里面剧烈地晃荡,这他妈是人喝的吗是给牲口消毒的吧!
我的心彻底凉了,手脚一片冰冷。
就在我以为这次又彻底完蛋的时候,王金牙咳完了,他抹了一把呛出来的眼泪,脸上那副嫌弃到极点的表情却慢慢收敛了。他眯起那双被肥肉挤得快看不见的小眼睛,重新打量起那瓶浑浊的液体,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像是在评估一件危险品,又像是在掂量一件奇货可居的宝贝。
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那颗金牙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像某种不怀好意的信号,你这玩意儿,劲儿够大!够冲!那股子邪味儿……嘿嘿……
他干笑了两声,那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瘆人。
小地方来的土老帽,喝惯了劣质烧刀子的,就喜欢这种一口下去,从嗓子眼烧到屁眼儿,脑子嗡一下的感觉!够劲儿!够上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大,拍得我晃了一下,要的就是这股子工业味儿!越邪乎,他们越觉得是真家伙!茅台他们懂个屁的茅台!要的就是这股子烧喉咙的劲儿!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又喷了出来:李默,你小子行!歪打正着!有搞头,有搞头啊!哈哈哈哈!
那刺耳的笑声在仓库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看着他那张因兴奋而泛着油光的脸,还有那颗在昏暗中闪烁的金牙,再看看工作台上那瓶浑浊的、散发着致命气息的液体,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比刚才更加强烈。
这不是歪打正着。这玩意儿……会喝死人的。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带来一阵冰冷的恐惧。我想起前些日子隐约听到的传闻,说城西有个人喝了假酒,眼睛瞎了,进了医院就没出来。还有更早的,好像还有个什么小老板,也是喝了来历不明的酒,直接……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T恤后背。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说出我的恐惧,想告诉他这东西真的不行。
金牙哥,这……这东西……我的声音干涩发颤。
怕什么!王金牙猛地打断我,脸上那点兴奋瞬间被一种市侩的精明和凶狠取代。他凑近一步,那双小眼睛死死盯着我,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李默,老子告诉你,这世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你瞅瞅你自己,像条丧家犬似的窝在这耗子洞里!你还想睡大街还想被人像垃圾一样扫出去
他每说一句,就用力戳一下我的胸口,戳得我生疼,也戳得我心里的恐惧和那点可怜的犹豫节节败退。
想想你老家!想想你爹妈!想想盖房子娶媳妇的钱!他声音更低,却更加蛊惑人心,像毒蛇吐信,就这玩意儿,成本才他妈几个钱老子给你包装包装,拿到场子里,翻十倍、二十倍都是少的!做几单大的,你小子就能翻身!就能回老家当个体面人!懂不懂
盖房子…娶媳妇…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瞬间击溃了我心里最后那道摇摇欲坠的防线。老家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父母脸上深刻的皱纹和期盼的眼神,还有村里人那种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像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睡大街的冰冷恐惧,和对未来那一点点卑微的、带着血色的渴望,在我心里疯狂撕扯。
王金牙满意地看着我脸上挣扎的表情渐渐被一种麻木的、近乎认命的沉默取代。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次力道轻了些,带着一种孺子可教的意味。
这就对了!跟着金牙哥,亏不了你!他咧嘴一笑,那颗金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贪婪的光,赶紧的!把这批货弄出来!包装得像样点!晚上就有大用场!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摇摇晃晃地推开铁门走了出去。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响起,又重重落下,仓库里恢复了之前的昏暗和寂静,只剩下老鼠啃噬的吱嘎声,和我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
我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工作台上那瓶浑浊的液体。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只蛰伏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无声地回望着我。胃里的绞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冷的麻木。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重新握住了那根沾满污渍的玻璃棒。
盖房子…娶媳妇…
我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念诵一句支撑自己堕入深渊的咒语。玻璃棒伸进浑浊的液体里,开始机械地、一圈又一圈地搅拌起来。
2
夜总会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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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岁月夜总会。名字俗气得掉渣,灯光却俗气得光芒万丈。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射灯光芒,把整个空间切割得光怪陆离。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像是实体化的重锤,一下下砸在耳膜上,连带着胸腔都在跟着共振。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香水味、酒精挥发的气息、雪茄的烟雾,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欲望和金钱的躁动热浪。
我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廉价黑色服务生制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领口系得死紧,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两瓶包装精美的特供茅台。深红的绒面礼盒,烫金的飞天标识在变幻的灯光下熠熠生辉,瓶身擦得锃亮,几乎能映出天花板上旋转的射灯——如果忽略掉瓶口被我小心处理过的、几乎看不出的细微开封痕迹的话。里面装的,正是我那间充斥着霉味和鼠患的仓库里,精心勾兑、包装出来的杰作。
王金牙就站在我旁边,像一尊油光锃亮的弥勒佛,脸上堆满了过分热情、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他那身紧绷的西装和他鼓胀的肚子形成了鲜明对比,那颗标志性的金牙在迷离的灯光下不时闪烁,像某种危险的信号灯。他不停地搓着手,眼神热切地望向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包着厚厚软皮、镶嵌着巨大金色门钉的包厢门——帝王阁。那扇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里面的景象,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来了来了!王金牙突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用手肘用力捅了我一下。
走廊深处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黑西装、体型彪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保镖簇拥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被簇拥在中间的男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一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色丝绸衬衫,扣子随意地解开两颗,露出脖子上小指粗的金链子。他脸上泛着红光,眼神有些飘忽,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走路时脚步略显虚浮,但那股子颐指气使、唯我独尊的派头却丝毫不减。
这就是今晚的目标——马总。一个据说靠砂石土方起家,最近又沾上了拆迁,兜里揣着大把沾着泥腥味钞票的暴发户。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喝得面红耳赤的跟班,嘻嘻哈哈,满嘴酒气。
王金牙立刻像装了弹簧一样弹了出去,腰弯成了夸张的九十度,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哎哟!马总!大驾光临!大驾光临啊!可把您给盼来了!帝王阁早给您预备好了!就等您这尊真神驾到了!他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试图压过震耳的音乐,显得格外刺耳。
马总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他径直走到帝王阁门口,一个保镖立刻上前,恭敬地为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震天的音乐和鼎沸的人声瞬间涌了出来,又被隔绝在门后。
王金牙赶紧跟了进去,我也低着头,端着托盘,像个影子一样紧随其后。
包厢内的景象瞬间冲击着感官。空间巨大得像个小型舞池,中央是下沉式的舞池,此刻空着。环绕舞池的是一圈巨大的、包裹着猩红色天鹅绒的环形沙发,上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男的大多衣着光鲜,但举止间透着粗俗和油腻;女的则清一色年轻漂亮,穿着暴露的短裙,妆容精致,像一群被精心包装过的商品,在震耳的音乐和闪烁的灯光下,或娇笑着依偎在男人身边,或在狭小的空间里扭动着身体。
空气里混杂着更浓烈的烟味、酒味、香水味,还有食物和呕吐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巨大的液晶屏幕墙上播放着喧闹的MV,光线明灭不定。
王金牙像个最殷勤的管家,引着马总走向沙发最中央的主位。他一边走,一边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慌乱和恶心感,端着托盘快步上前。走到巨大的水晶茶几前,我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边缘。然后,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双手捧起其中一个深红色的绒面礼盒,轻轻放在马总面前的茶几上。
马总,我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带着服务生特有的谦卑,这是我们老板特意为您准备的‘特供’,一点心意,请您品鉴。我特意加重了特供两个字,手指在光滑的绒布盒面上划过,确保那烫金的飞天标识正对着他。
马总原本半眯着的醉眼,在听到特供两个字时,懒洋洋地掀开了一条缝。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上,尤其是那烫金的飞天仙女图案。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暴发户对特供专供这类字眼特有的贪婪和满足感,从他脸上掠过。
哦他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身体往后靠在松软的沙发靠背上,下巴微抬,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跟班,老王有心了。打开,给大家都尝尝鲜!那语气,如同君王在赏赐臣子。
旁边的跟班立刻像得了圣旨,手脚麻利地拆开了礼盒,露出了里面那瓶锃亮的茅台。他熟练地拧开瓶盖——那是我精心处理过的,拧开时会发出轻微的啵的一声,模仿真茅台的密封感。
瓶盖打开的瞬间,一股浓烈、刺鼻、带着明显化学制品气息的酒香猛地扩散开来。这股味道霸道地穿透了包厢里原本混杂的各种气味,像一根无形的针,扎进每个人的鼻腔。
离得最近的几个陪酒女郎,原本还带着职业化的甜笑,此刻笑容明显僵了一下,其中一个穿着银色亮片短裙的女孩,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子前轻轻扇了扇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又迅速恢复了笑容。
马总似乎毫无所觉。或许是他喝得太多,嗅觉已经迟钝;或许是他本就习惯了劣质白酒的冲劲儿;又或许,他潜意识里就认为特供就该与众不同他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倒上!都倒上!今儿高兴,都尝尝王老板的‘特供’!
跟班立刻开始倒酒。浑浊的、带着可疑黄色的液体被注入一个个精致的水晶高脚杯。那液体在迷幻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真实的质感。杯壁上倒是挂着一层缓慢下滑的、粘稠的油膜——那是甘油的功劳。
来!马总!我敬您!祝您财源滚滚,日进斗金!王金牙第一个端起杯,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声音洪亮,试图盖过音乐。
敬马总!
马总威武!
包厢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男男女女都端起了酒杯。
马总也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浑浊的液体,脸上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豪气,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干了!
在一片干了!敬马总!的喧嚣声中,无数只端着水晶杯的手举了起来。我看到王金牙毫不犹豫地、几乎是豪迈地一仰头,将他那杯特供倒进了喉咙。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上肌肉有一瞬间的扭曲,但立刻被他那夸张的笑容掩盖了过去。他甚至还咂了咂嘴,大声赞道:好!够劲儿!不愧是特供!
其他人,尤其是马总那些跟班,也纷纷效仿,仰头灌下。有人呛得咳嗽,有人脸瞬间憋红,但都强撑着,跟着王金牙一起叫好。陪酒的女郎们则要谨慎得多,大多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脸上职业化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飞快地交换着,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不易察觉的抗拒和鄙夷。
马总看着众人豪饮,更加得意,哈哈大笑着,也举杯将杯中那浑浊的液体一饮而尽!他喝得又快又猛,像是要证明自己的海量。
酒液入喉的瞬间,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那双原本就有些迷离的醉眼瞬间瞪大,瞳孔似乎都收缩了一下!他握着杯子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痛苦表情在他脸上炸开,像是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胃部。
他猛地弓起了腰,发出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整张脸瞬间由红转紫,额头上青筋暴起,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身体在沙发上痛苦地蜷缩、颤抖。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震耳的音乐还在继续,但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马总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住了,愕然地看着他。
王金牙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扑到马总身边,一边用力拍打他的后背,一边焦急地大喊:马总!马总您怎么了是不是喝太急了呛着了快!快给马总拿水!拿水来!
一个跟班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就往马总嘴里灌。
咳咳……咳咳咳……马总还在剧烈地咳嗽,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痉挛。他猛地挥手打翻了跟班递过来的矿泉水瓶,水洒了一地。他抬起头,那张紫涨的脸上,痛苦的表情渐渐被一种极致的愤怒和暴戾取代。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凶狠地扫视着包厢里的每一个人,最后死死钉在王金牙脸上。
水……水你妈!他猛地咆哮起来,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这他妈……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毒药吗!啊!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动作因为酒醉和愤怒而显得踉跄而凶狠。他一把抓起茶几上那瓶刚打开、还剩大半瓶的特供茅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包厢里巨大的液晶屏幕墙砸了过去!
砰——哗啦!
刺耳的爆裂声响起!酒瓶在昂贵的屏幕上炸开!浑浊的液体混合着玻璃碎片四溅飞散!屏幕瞬间黑了一大块,闪烁着不祥的电火花。
啊——!几个陪酒女郎吓得失声尖叫,抱头缩在沙发角落里。
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场面,像一颗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马总压抑的怒火和醉意。他不再满足于砸碎一瓶酒,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癫狂状态。
假酒!妈的!拿假酒糊弄老子!他咆哮着,唾沫横飞,身体摇摇晃晃,像一头失控的棕熊在包厢里横冲直撞。他冲到堆满昂贵洋酒、果盘和小食的水晶茶几旁,双臂猛地一扫!
稀里哗啦——!
水晶高脚杯、玻璃果盘、精致的瓷碟……连同上面价值不菲的酒水、水果、小吃,如同遭遇了狂风暴雨,瞬间被扫落在地!玻璃碎裂声、金属撞击声、液体泼洒声混合着女人们惊恐的尖叫,响成一片!猩红的地毯上瞬间狼藉不堪,酒液横流,果肉、玻璃渣、食物残骸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更加怪异难闻的气味。
钱!老子有的是钱!马总一边疯狂地破坏着视线所及的一切,一边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看不起老子拿狗屁玩意儿糊弄老子!
他突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如同野兽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站在角落里、脸色煞白如纸的王金牙。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伸手,一把拽过自己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真皮手包,粗暴地拉开拉链,将手伸进去,猛地抓出一大把东西,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包厢的空中、朝着王金牙的方向狠狠扬了出去!
哗——!
那不是别的东西。是钱!厚厚的一沓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百元大钞!粉红色的钞票如同被飓风卷起的落叶,又像一场疯狂而诡异的粉红色暴风雪,在震耳的音乐声和闪烁的灯光下,漫天飞舞!它们旋转着,飘荡着,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覆盖在破碎的玻璃渣上,浸泡在流淌的酒液里,粘在果肉的汁水上……
整个包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音乐还在徒劳地轰鸣。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的撒钱行为震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钞票在空中飞舞、落下。
钱!老子有的是!马总站在钞票雨中,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脸上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近乎病态的亢奋和疯狂,他指着脸色惨白、额头冒汗的王金牙,声音嘶哑却如同炸雷般在包厢里回荡:
现在!立刻!马上!把那个搞出这毒药的‘大师’!给老子叫过来!
老子倒要看看!是谁他妈想毒死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端着空托盘的手猛地一抖,冰冷的金属托盘边缘几乎要嵌进我的掌心。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巨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带着托盘都在微微震动。
3
生死瞬
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意识深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喉咙,让我几乎窒息。我下意识地看向王金牙,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指示,一点庇护,哪怕只是一个暗示我快跑的眼神。
王金牙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此刻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汗珠如同喷泉般从额角、鬓边涌出,顺着肥肉堆叠的脖颈往下淌,浸湿了他紧绷的衬衫领口。他那双平日里透着精明算计的小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被吓破了胆的惊恐。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当马总那野兽般充血的眼睛再次扫向他时,他肥硕的身体猛地一颤。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浑身血液彻底冻结的一幕。
王金牙的眼神,那充满了恐惧和求生欲的眼神,在电光火石间,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地,朝着我——站在角落阴影里的我——飘了过来!
那眼神里没有犹豫,没有挣扎,只有赤裸裸的、为了自保而将他人推入深渊的决绝!
是…是他!王金牙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令人心寒的颤抖。他那根粗短的手指,带着汗水和油光,毫不犹豫地、笔直地指向了我!
马总!就是他!李默!这…这‘特供’的配方,就是他搞出来的!不关我的事啊马总!都是他!都是这小子!
轰——!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震耳的音乐、女郎的抽泣、马总的咆哮——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王金牙那尖利的指认声,和他指向我的那根手指,在我的视野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残忍的清晰。
背叛!赤裸裸的背叛!
为了他自己能脱身,他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到了暴怒的马总面前,推到了那足以将我撕碎的怒火中心!
哦马总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瞬间锁定了我。那目光里充满了暴戾、审视,还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趣。他上下打量着我,如同在打量一件待宰的牲口。包厢里所有人的目光,保镖的、跟班的、陪酒女的,都如同实质的针,齐刷刷地刺在我身上。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是你马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比刚才的咆哮更可怕。他微微歪着头,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狞笑的弧度,小、兄、弟
他缓缓地抬起手,那只刚刚撒过漫天钞票的手,指向包厢中央那片狼藉中唯一还算干净的猩红沙发区域——那里散落着厚厚的钞票,像铺了一层粉红色的、沾满污秽的地毯。而他手指的方向,是沙发最深处,那个被巨大阴影笼罩的角落。
过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冰锥般的命令,坐那儿。让老子好好看看你。
我的腿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抬不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大脑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跑!快跑!离开这里!
可是,往哪跑门口那几个如同铁塔般矗立的保镖,眼神冰冷地盯着我,像盯着落入陷阱的猎物。他们的手甚至若有若无地按在腰间鼓囊囊的位置。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几乎是被那无形的、充满杀气的目光推着,踉跄着迈开了脚步。皮鞋踩在混合着酒液、玻璃渣和果肉的地毯上,发出粘腻而令人作呕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离那散发着血腥味的深渊更近一步。飞舞的钞票有几张粘在了我的裤脚上,又被我机械地迈步带起,像甩不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标签。
终于,我走到了那片被钞票覆盖的沙发区域。浓烈的酒味、香水味、呕吐物的酸腐味混杂着钞票的油墨味,形成一股令人眩晕的恶臭。我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散落在地上的、沾着污渍的粉红色纸片,望向沙发深处那个阴影笼罩的角落。
然后,我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阴影里,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色绸缎唐装的老头。唐装的料子在包厢变幻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内敛而昂贵的幽光。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却并不显得苍老无力,反而像刀刻斧凿般,透着一种久经风霜的硬朗和难以言喻的威严。他坐姿很随意,甚至有些慵懒地靠在宽大的沙发里,双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但就是这份随意,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让整个喧嚣混乱的包厢都仿佛以他为中心,变得压抑而肃杀。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毫无波澜地注视着我,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马总那疯狂的咆哮、满地的狼藉、飞舞的钞票……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就像风暴中心最平静的那一点。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连头发根都仿佛竖了起来。这人是谁他为什么坐在这里他和马总……
三爷!刚才还如同暴怒雄狮般的马总,此刻竟微微弓下了腰,脸上那疯狂的戾气瞬间收敛了大半,换上了一副混杂着恭敬、畏惧和一丝讨好的表情,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请示口吻,人…人带来了。就是这小子弄的‘方子’。
老头——被称作三爷的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马总立刻像得了令,猛地转向我,脸上的恭敬瞬间又切换成凶狠,厉声喝道:还不滚过来!杵在那儿装什么死!
我如同提线木偶,被这声呵斥惊得又往前挪了两步,几乎站到了三爷面前。距离拉近,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在我眼中更加清晰。那深刻的皱纹,平静的眼神,都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就在这时,三爷终于有了动作。他像是没看到我这个人,也没看到满地的狼藉和惊恐的众人。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从容不迫。
他微微侧身,伸手从沙发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包着黑色真皮的恒温酒柜里,取出了一个瓶子。那瓶子……和我之前端进来的、包装精美的特供完全不同。瓶身是朴素的乳白色陶瓷,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在瓶颈处系着一根褪了色的红飘带,瓶口封着厚厚的、泛着岁月痕迹的暗红色封泥。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岁月沉淀留下的、细微的摩擦痕迹。
这瓶子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陈旧。
三爷一手托着瓶底,另一只手拿起茶几上一个同样没有任何装饰、线条简洁流畅的透明水晶醒酒器。他拿起一把小巧的、闪烁着银光的开瓶刀,动作精准而优雅,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刀尖轻轻旋入瓶口的封泥,手腕极其稳定地转动,没有一丝碎屑掉落。封泥被完整地取下,露出了里面略显陈旧的瓶塞。
开瓶刀锋利的螺旋尖端刺入软木塞,他手腕发力,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凝滞。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啵声响起,带着岁月尘封的气息。
随着瓶塞被缓缓拔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醇厚复杂的香气,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瞬间弥漫开来!
这香气……霸道!悠远!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它轻而易举地撕裂了包厢里所有污浊的气息——刺鼻的假酒味、劣质香水味、呕吐物的酸腐、钞票的油墨味……在这股醇香面前,通通溃不成军!
那是陈年酱香型白酒的灵魂!是岁月沉淀的精华!是粮食经年累月发酵、蒸馏、窖藏后升华出的极致芬芳!浓郁的酱香如同实质,其中又蕴含着窖底香、醇甜香、花果蜜香……无数种香气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形成一股磅礴而内敛的洪流,冲击着每个人的嗅觉神经!仅仅是闻到这股香气,就让人口舌生津,心神摇曳,仿佛置身于阳光下的金色麦田和幽深的古老酒窖之中!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马总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贪婪地吸着这弥足珍贵的香气,脸上露出迷醉的神色。王金牙更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朴素的陶瓷瓶,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着。
这才是真正的琼浆玉液!和我那散发着工业气息的毒药,云泥之别!
三爷仿佛对这足以让任何爱酒之人疯狂的香气无动于衷。他依旧面无表情,动作沉稳地将瓶中那如同琥珀般晶莹剔透、泛着淡淡金黄色的液体,缓缓注入醒酒器。酒液流淌,粘稠如油,在醒酒器壁上拉出细长而持久的、如同泪痕般的酒柱(酒泪)。
倒完酒,他轻轻放下那价值连城的陶瓷瓶。然后,拿起醒酒器,向面前茶几上两个同样没有任何花纹、薄如蝉翼的透明水晶小酒杯中,缓缓注入酒液。酒液在杯中荡漾,折射着迷离的灯光,散发出更加诱人的光泽和香气。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酒液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三爷的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也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权威。
终于,两杯酒倒好。他放下醒酒器,缓缓抬起眼。那古井无波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平静,深邃,没有任何愤怒或鄙夷,却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我所有的伪装和侥幸,让我从里到外都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寒意。
他伸出右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虽然松弛,却透着力量感。他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推了推其中一只水晶杯的杯底。
4
毒酒审判
那杯承载着真正岁月精华的玉液琼浆,无声地、平稳地滑过光滑的玻璃茶几面,停在了我的面前,距离我的指尖不过寸许。
杯中的液体,金黄透亮,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死亡的审判。
小兄弟,三爷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缓慢的腔调,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水面,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跑了这么远的路,辛苦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毫无感情地锁定了我因极度恐惧而僵住的脸。
尝尝。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我面前那杯散发着致命醇香的液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三十年前做的…真货。
轰隆!
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眼前瞬间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直接栽倒在地。
三十年前……真货……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荒谬和冰冷恐惧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然后被狠狠扔进冰窟!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慢慢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距离我指尖只有寸许的水晶杯上。杯壁冰凉,杯中的液体金黄透亮,粘稠如油,散发着足以令任何酒徒疯狂的、极致醇厚的酱香。这香气此刻却像毒蛇的信子,缠绕着我,带来死亡的窒息感。
我的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颤抖,然后,死死地聚焦在了三爷那只刚刚放下酒杯、此刻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手腕上。
那里……就在他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位置……
一道疤!
一道狰狞的、扭曲的、如同蜈蚣般盘踞的暗红色疤痕!疤痕的边缘已经有些发白,显然是陈年旧伤,但依旧清晰得刺眼!那疤痕的形状……那扭曲的走向……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记忆!
三个月前……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城西那间破旧、弥漫着劣质酒气和汗臭的地下赌档……那个姓刘的、外号刘疤子的小老板……他也是靠卖假酒起家,是王金牙当时最大的对头……为了抢地盘、抢客户,两边明争暗斗,几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天晚上,刘疤子喝高了,在赌档里拍桌子骂娘,嚷嚷着要弄死王金牙,还说王金牙卖的假酒连耗子都不如,用的是他刘疤子早就淘汰的垃圾配方……他当时撸起袖子拍桌子,手腕上那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的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后来呢后来……
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地撞击着我的脑海!王金牙那几天异常兴奋,总念叨着姓刘的找死……然后没过两天,就传来了消息,说刘疤子喝了自己新进的高度特供,酒精中毒,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死得透透的……当时道上都说是他喝大了自己找死……王金牙还假惺惺地叹气,说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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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瓶高度特供……那瓶让刘疤子酒精中毒、一命呜呼的酒……它的配方……是我亲手调的!是王金牙咬着牙,下了血本,让我用工业酒精比例加到了极限!他当时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像条毒蛇:李默,搞死他!搞死姓刘的,以后城西就是我们的天下!盖房子娶媳妇的钱,翻倍!
而现在……
手腕上有着和刘疤子一模一样、如同蜈蚣般狰狞疤痕的三爷,就坐在我的面前。他慢悠悠倒出的,是他三十年前做的真货。
寒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五脏六腑!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咯的细微声响。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那杯金黄的酒液在我眼中不断放大,仿佛变成了一个旋转的、通往地狱的漩涡!三爷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在迷离的灯光下扭曲变形,如同庙宇里供奉的、冰冷而威严的阎罗神像!
我猛地抬起头,惊恐到极致的目光撞上三爷那双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的眼睛。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我,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没有笑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漠然。
喝啊。旁边的马总不耐烦地催促,带着残忍的看戏意味,三爷赏你的,天大的面子!愣着干什么
王金牙站在不远处,那张油脸此刻惨白得像个死人,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他不敢看三爷,更不敢看我,眼神空洞地盯着满地的钞票和狼藉,仿佛灵魂已经离体。背叛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恐惧。
那杯酒,静静地立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杯壁冰凉刺骨,杯中的液体却仿佛在无声地燃烧,散发出致命的醇香与杀机。
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如同慢动作回放般,抬起了自己那只同样在剧烈颤抖的右手。指尖冰冷,僵硬得像是冻僵的树枝。一点一点,伸向那只水晶杯。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的杯壁。
那触感,如同摸到了烧红的烙铁!又像是触碰到了毒蛇冰冷的鳞片!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我猛地一哆嗦,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几乎要缩回来。
嗯三爷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疑问音。
仅仅是一个音节,却比马总的咆哮更令人胆寒。空气瞬间凝固,压力陡增。我甚至能感觉到旁边那几个保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锁定了我的动作。那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将我穿透。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最后一丝侥幸。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手指重新伸出,僵硬地、死死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水晶杯。
5
绝望之杯
杯壁的寒意透过皮肤,直透骨髓。杯中的液体,金黄色的漩涡,倒映着我惨白如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