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砧碎月冷
金陵·郑王府·深秋
夜色如同一坛陈酿千年的墨汁,被晚风倾泼在郑王府的飞檐斗拱之间。白日里尚残存着仆役往来脚步声的庭院,此刻连落叶坠地的声响都清晰可闻。严菊花所居的晚香院尤其沉寂,那扇雕着缠枝菊纹的槅门半掩着,门环上凝着的露水温凉如泪。她临窗而坐,膝头摊开一方素色锦帕,指尖捏着的绣花针迟迟未落下——针脚停在半朵墨菊的蕊心,丝线却已被指腹焐得温热。
深院静,小庭空……她轻声念着,尾音消散在缭绕的沉香烟气里。窗棂外的石榴树早已落尽叶片,光秃秃的枝桠在夜色中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像极了去年冬日里,李从善跨上白马时,袍角被寒风掀起的弧度。案上的铜香炉里,沉水香正焚着最后一星红炭,那是他离家前特意为她调制的香方,前调是江南桂子的清甜,中调漫着宣州墨锭的沉稳,尾调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寒,如今闻来,倒像是命运早已埋下的谶语。
一阵穿堂风陡然卷起廊下的铜铃,叮铃声碎在寂静里,惊得她指尖一颤,绣花针噗地扎进掌心。血珠渗出的刹那,窗外忽然飘来一阵极淡的声响——
咚……
那声音像是从王府后厨的井台传来,又像是远在秦淮河畔的捣衣巷。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的锦帕,指腹触到帕角绣着的从善二字,那是她及笄那年亲手绣的定情之物,如今丝线虽已泛白,针脚却依旧挺括。
咚…咚……
声响渐次清晰,带着石板特有的冷硬质感,每一次落下都像在人心上碾过。她猛地起身,锦凳被带得向后滑出半尺,发出刺耳的声响。窗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庭院里那株老桂树,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筛下来,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汴梁宫城里,她曾在画册上见过的寒江独钓图。
是砧声……她喃喃自语,踉跄着扑到窗前。那声音此刻已辨得真切,是邻院新来的仆妇在捶打冬衣。可这寻常的市井声响,在此刻的晚香院里却化作了淬毒的冰棱——李从善离京那日,汴梁的街头正飘着细雨,她隔着车帘望见百姓们在朱雀门下送别新科状元,有人背着书箱,有人挑着行囊,唯有她的夫君,身后跟着的是北朝派来的监送官,马队踏碎积水的声音,与此刻的砧声竟有几分相似。
她跌坐回锦榻,怀中的月白锦袍滑落一角,露出内里暗绣的缠枝菊纹。这是他做淮南节度使时常穿的常服,袖口处还留着去年赏菊宴上,她不慎泼洒的酒渍。她将脸埋进冰凉的锦缎,试图在残香里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可嗅到的只有陈年熏香与樟脑混合的味道,像极了王府库房里封存的旧物。
咚…咚…咚……
砧声忽然密集起来,像是捶在冻硬的石板上,每一下都带着裂帛般的锐响。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那轮被云翳啃噬的残月——此刻的汴梁,是否也有这样一弯冷月他住在南熏门外的馆驿里,窗下可有老槐树北地的秋风该是像刀子一样刮脸吧,他去年让人捎回来的狐裘,是否还嫌单薄
王爷……她对着虚空轻唤,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您说过待菊花开遍就回来……话音未落,一滴泪砸在锦袍的菊纹上,晕开的水痕恰好覆住了花瓣的脉络,像极了宣纸上洇开的墨。
案头的更漏滴嗒作响,三更天了。她起身想去添些炭,却在踏下地的瞬间僵住——廊下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时落了几片枯黄的菊瓣,是院角那株醉西施凋零的。她忽然想起那年在洛阳,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御花园,指着一丛墨菊说:菊花不随百草枯,就像我们……那时他的指尖温热,袖口的沉水香混着墨香,熏得她脸颊发烫。
砧声不知何时停了,唯有夜风穿过游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深宫怨妇的低泣。她重新坐回窗边,将锦袍紧紧裹在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月光终于挣破云翳,在窗纸上投下清晰的竹影,可那影子晃了几晃,竟渐渐幻化成汴梁宫墙的轮廓——他离开那日,宫墙上的琉璃瓦在秋阳下亮得刺眼,而她的视线,始终追着他腰间那枚刻着郑字的玉牌,直到马队拐过街角,玉牌的反光如同一颗坠落的星,消失在人海里。
数声和月到帘栊……她拾起案上的螺钿梳,镜中映出的面容苍白如纸,两鬓竟已添了星星白发。梳子划过发丝时,带下几根灰白的头发,落在锦袍上,像极了初降的霜。远处忽然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与方才的砧声遥相呼应,在寂静的秋夜里,敲碎了一地清冷的月光。
金陵·菊花台古墓群·主墓室
探照灯的光束在墓室穹顶聚成一团惨白的光晕,照亮了石梁上蜿蜒的水渍。叶枫蹲在石棺前,指尖拂过棺盖边缘的菊纹浮雕,那些历经千年的石刻花瓣竟还保留着细微的肌理,像极了博物馆里展出的宋代缂丝。高寒举着考古灯凑近,光线掠过一朵半开的菊花时,她忽然低呼:叶老师,看这里!
灯柱聚焦在花蕊处,那里果然有个米粒大小的凹点,边缘光滑得不像自然形成。叶枫戴上放大镜,瞳孔忽然收缩——凹点深处隐隐泛着青蓝色的光泽,像是嵌着一块极小的琉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尖触到凹点的刹那,一种奇异的震颤从指腹传来,像有根细针在轻轻叩击着掌纹。
咚……
一声闷响从墓室深处传来,像是有人在夯打地基。高寒手里的灯猛地一晃,光柱扫过墓室西壁,照亮了一幅模糊的壁画——画中女子身着广袖襦裙,怀抱一卷素帛,背景是连片的菊花,只是面容已被岁月侵蚀得只剩轮廓。
什么声音高寒的声音带着回音,考古灯的光斑在石壁上剧烈晃动。叶枫没有回答,他的指尖仍停在凹点上,那震颤感越来越清晰,竟与方才的声响同频。墓室顶部的裂隙里漏进一丝月光,恰好落在他手背上,汗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钻。
咚…咚……
声响更近了,带着石板特有的冷硬质感,每一次落下都让脚下的青砖微微发颤。叶枫忽然想起十年前在西安发掘唐墓时,曾在夯土层里听过类似的声音,那是盗墓者用洛阳铲勘探的动静,可此刻的墓室早已被封死千年。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墓室四壁,那些用糯米灰浆黏合的条石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盗洞的痕迹。
这声音……高寒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不像……捣衣她话音未落,叶枫指尖的凹点忽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仿佛有什么机关被触动了。探照灯的光线突然开始频闪,光柱里的尘埃像被投入沸水的茶叶般翻腾起来。
异变陡生!
那道漏月的裂隙忽然扩大,月光如银练般倾泻而下,精准地注入石棺上的凹点。青灰色的石棺表面瞬间泛起涟漪般的光纹,那些雕刻的菊花仿佛活了过来,花瓣层层舒展,花蕊处渗出莹白的光晕。叶枫只觉一股寒气从指尖窜入经脉,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石棺上的菊纹竟化作真实的花瓣,在月光中旋转飞舞,而那持续不断的咚咚声,此刻竟清晰得如同在耳边捶打。
叶枫!高寒的惊呼声被一阵剧烈的嗡鸣淹没。整个墓室开始震动,条石缝隙里渗出幽蓝的光,像无数萤火虫在石壁里游走。叶枫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石棺传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指尖与凹点的接触却越发紧密,仿佛被磁石吸住。
严菊花……一个陌生的名字突然闯入脑海,伴随着浓烈的沉水香气息。他看见一个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正坐在窗前捶打素帛,砧声与更漏声交织,窗外的月光洒在她鬓边的白发上,像落了一层霜。女子抬起头,面容与墓室壁画上的轮廓渐渐重合,而她手中的素帛上,竟绣着与石棺相同的缠枝菊纹。
是你在捣衣……叶枫喃喃自语,话音未落,石棺表面的光纹突然暴涨。高寒尖叫着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时,两人的皮肤相触的瞬间,一股电流般的震颤传遍全身。眼前的墓室开始崩塌,条石化作飞灰,探照灯的光束扭曲成螺旋状,而那石棺则在光华中缓缓打开,露出内里叠放整齐的月白锦袍,袍角绣着的从善二字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咚——
最后一声砧响震碎了时空的界限。叶枫只觉身体被卷入无尽的旋涡,冰冷的黑暗中,唯有那股沉水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萦绕不散,如同千年前那个深秋的夜晚,郑王府晚香院里,一位女子抱着旧衣,在砧声与月光中,等待着再也回不来的人。当意识彻底沉沦的刹那,他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语:汴梁的砧声……比金陵更冷呢……
第四章:笑引千愁
汴梁·春夜
暮春的夜风裹着白日残留的暖意,混着草木抽芽的湿甜气息,在驿馆空寂的庭院里打旋。月光被薄云揉成碎银,筛过稀疏的花枝,在青石板上洇开朦胧的光斑。李从善背着手,在廊下踱步,靴底碾过落叶的声响轻得像一声叹息。遥夜亭皋闲信步——他低喃着,舌尖尝到一丝苦涩。这闲字背后,是二十载囚居生涯堆起的空洞,是故国覆灭后无处安放的孤魂。清明刚过,汴梁的春意却已透着颓势,枝头残红被风卷落时,总让他想起金陵城朱雀航边,那场被战火焚尽的暮春。
他在半开的玉兰树下驻足。夜空里,弦月在流云中时隐时现,云影如墨,在青砖上勾勒出诡谲的轮廓。朦胧淡月云来去,他望着那弯飘忽的月牙,忽觉命运也似这月色,看似温柔,实则冰冷而不可捉摸。自开宝八年被押解至汴梁,这十八年间,他见过太多权臣的冷眼,听过太多暗室的窃语,连这驿馆的砖瓦,都浸着监视者的目光。
就在万籁俱寂时——
咯咯咯……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撞破高墙,惊得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起。紧接着是少女的娇嗔:再推高些!要碰到那枝海棠了!
李从善猛地攥紧拳,指节在袖中泛白。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词句脱口而出的刹那,记忆如闸门崩塌。眼前的汴梁月色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金陵郑王府的午后——紫藤缠绕的秋千架下,严菊花穿着鹅黄春衫,裙裾扬起时,能看见裙角绣着的并蒂莲。她回眸望他,发间金步摇随笑声轻颤:王爷,看我够到藤花了!那时的阳光正暖,透过紫藤花隙落在她脸上,连睫毛都镀着金边。
而此刻,墙外的笑声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他早已结痂的伤口。汴梁的风是冷的,驿馆的月是孤的,兄长李煜在宋廷的处境、故国旧臣的离散、菊花独守空闺的模样……万千愁绪如潮水翻涌,撞得他胸腔发疼。他想起去年冬至,宋使送来的密信里,只字未提金陵近况,却附了一首李煜新作的《浪淘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那时他便知,兄长怕是也早已心如死灰。
呃……喉头涌上腥甜,李从善踉跄着扶住玉兰树。树皮粗糙的纹理硌着手心,却远不及心口的绞痛。墙外的笑声还在继续,那是属于人间的、鲜活的欢愉,而他困在这镀金的牢笼里,连一声叹息都要掂量轻重。一片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他低吼出声,血泪混着诗句砸在舌尖,滚烫得灼人。
噗——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一口鲜血喷在青石板上,红梅般的血点溅开,惊飞了草叶上的露珠。玉兰树在他眼中剧烈摇晃,月光碎成银箔,刺得他睁不开眼。意识沉入黑暗前,他仿佛看见严菊花提着灯,在金陵的雨夜中向他走来,裙角却被风卷成一片模糊的鹅黄……
南唐·金陵·郑王府菊园
白光炸裂的瞬间,叶枫感觉骨骼都在震颤。强光褪去时,鼻尖先撞上一股浓烈的花香——是混合着泥土气息的甜,还带着雨后青草的清冽。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身旁的高寒正捂着额头咳嗽,发间沾着几片粉白的花瓣。
这是……高寒的声音带着眩晕,目光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花海。桃树与李树交错成云,粉白的花浪在春风中起伏,落英如香雪般簌簌飘落。远处水榭边,一架缠满紫藤的秋千正在晃动,两个梳双丫髻的少女坐在上面,藕荷色的襦裙扬成蝶翼。小姐慢些!太傅瞧见又要罚抄《女诫》了!小丫鬟的声音带着笑,被风揉碎在空中。
桃李依稀春暗度……高寒喃喃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草叶。这场景与史料记载的郑王府菊园别无二致,只是此刻桃李正盛,并非菊园之名中的秋景。她忽然想起李从善的《蔷薇诗》:绿树阴浓夏日长,却不知这春日的王府,竟藏着如此鲜活的生机。
叶枫的目光却死死钉在月洞门楣的匾额上——乌木鎏金的鄭王府三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曾在《江南野史》的残页中见过这匾额的拓片,却从未想过会如此真切地触碰到历史的脉搏。别出声!他猛地拽住高寒,将她按进身后的丁香丛。枝叶簌簌作响,淡紫色的花雾将两人笼罩,缝隙中仍能看见秋千上跳跃的身影。
我们真的来了……叶枫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开宝七年,宋师尚未渡江,李从善还未被扣押汴梁。他想起史料记载:开宝九年,从善入汴,留京不得归。此刻距那场变故,尚有两年。
风送来少女的笑语,夹杂着水榭方向传来的琴音。叶枫透过花叶望去,只见廊下立着一位素衣女子,正凭栏抚琴,衣袂随风微动。那身影清瘦,侧脸的轮廓竟与博物馆里严菊花的画像有七分相似。是她……高寒低呼,指尖微微颤抖,李从善的王妃,严氏。
就在此时,月洞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个身着紫袍的侍卫快步穿过庭院,腰间佩刀在阳光下闪过冷光。叶枫的心猛地一沉——南唐末年,宫廷内外早已遍布宋廷细作,郑王府作为宗室府邸,更是监视的重中之重。他攥紧高寒的手,示意她屏住呼吸。
方才听见笑声,可是哪位小主在荡秋千为首的侍卫声音粗哑,目光扫过花丛。叶枫将高寒护在身后,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太湖石,连心跳都放轻。丁香花的香气浓得化不开,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紧张。
是二小姐和丫鬟们在玩呢。水榭边的素衣女子起身,声音温婉却带着疏离,侍卫大人若是寻王爷,他去御书房侍读了。
侍卫冷哼一声,又扫视了一圈,才带着手下离去。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月洞门外,叶枫才松开攥着高寒的手,掌心已满是冷汗。看到了吗他低声道,目光望向严菊花消失的方向,这就是历史的齿轮,每一个细节都不容错动。我们若被发现,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
他没说下去,但高寒懂。李从善后来的命运,严菊花的结局,乃至南唐的覆灭,都像精密的链条,环环相扣。他们的存在,就像投入静水的石子,看似微小,却可能掀起颠覆一切的巨浪。
风又起,桃李花瓣落在叶枫的肩头,像一层无声的雪。远处的秋千还在晃,少女的笑声清脆如旧,只是此刻听在耳中,却多了几分命运的悲凉。叶枫望着那方鄭王府的匾额,忽然想起李从善在汴梁驿馆写下的句子: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原来历史从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此刻指尖触到的花瓣,是风中飘散的琴音,是严菊花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更是李从善日后在异国他乡,那口呕在月光里的、带着故国余温的血。
他们站在时间的裂缝里,看着悲剧的序幕缓缓拉开,而自己,连一声叹息都必须藏进风里。
第五章:囚心见菊
汴梁·秋夜
残菊在霜夜里瑟缩,驿馆庭院的月光冷得像碎冰。李从善盯着铜盆里浮沉着的药渣,药味苦涩得呛人,却盖不住袖中那方浸透菊香的帕子——那是三个月前密使从金陵带来的,严菊花绣的最后一方帕子,边角已被他摩挲得脱了线。
王爷,该服药了。老仆颤巍巍递过药碗,白发在风中抖得像落雪。李从善接过碗,却没喝,目光落在廊下那盆奄奄一息的墨菊上。这是去年严菊花托人送来的花种,他亲手栽种,如今却和他一样,困在这汴梁的寒夜里。
听说金陵菊展今年格外盛。老仆低声念叨,想逗他开心,郑王府菊园的‘醉西施’开得比往年都艳,王妃还……
够了!李从善猛地捏碎药碗,瓷片扎进掌心,血珠混着药汁滴在青砖上。她送我的墨菊都快死了,菊展再盛又如何他盯着掌心的血,忽然笑起来,笑声嘶哑得像破锣,当年在栖霞山,她踩着枫叶追着我跑,说要捡最红的叶子做书签……现在呢连一片枫叶都送不出来了!
老仆吓得跪倒在地,却不敢抬头。李从善望着天上残月,忽然想起那年重阳,严菊花在菊园摆了酒席,给他斟酒时鬓边的菊花簪子晃了晃:王爷,这‘醉流霞’是妾身新酿的,喝了能解千愁。可如今千愁未解,人却隔着千山万水,连一句问候都成了奢望。
南唐·金陵·郑王府菊园
丁香花丛的阴影里,叶枫的指尖还在发抖。他看着严菊花手中那封无字信,满纸落梅像无数只蝶,振翅欲飞却又死死钉在纸上。高寒捏着那片丹霞枫叶,叶子透过密封袋贴着掌心,竟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王妃息怒!叶枫扑通跪下,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我等实乃从未来而来,因机缘巧合卷入时空乱流,并非歹人!他扯掉冲锋衣的帽子,露出利落的短发,我等知晓王爷日后被困汴梁,更知王妃……他顿了顿,不敢说出郁郁而终四字。
严菊花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她看着叶枫古怪的衣着,又看看高寒手中的枫叶,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未来时空她抓起榻边的药盏碎片,抵在自己脖颈上,是不是连我何时死、如何死,你们都知道!
王妃!高寒吓得扔掉枫叶,扑过去想夺碎片,您看这枫叶!它来自千年之后的考古现场,和王爷的《长相思》残卷一同出土!她语速极快,您写在帕子上的‘塞雁高飞人未还’,就绣在那残卷的扉页!
严菊花的手僵住了。她想起李从善离京前那晚,在菊园凉亭里,他握着她的手写下塞雁高飞人未还,又怕被宋使发现,匆匆揉了纸团塞进她袖中。后来她将这句绣在帕子上,日夜贴身戴着,从未示人……
他……严菊花的声音哽咽,他在汴梁……还好吗
叶枫和高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痛楚。史料记载,李从善在汴梁日与嫔妾饮酒,作《蔷薇诗》百首,看似放浪形骸,实则心如死灰。严菊花却不知,她日夜思念的夫君,此刻正在千里之外的驿馆里,对着一盆枯菊咳血。
王爷……他很想念您。叶枫艰难地开口,他在汴梁种了您送的墨菊,每天都要对着花说话。他想起博物馆里那方泛黄的帕子,上面用金线绣着半朵残菊,边缘绣着极小的从善二字,他一直戴着您绣的帕子,直到……
够了!严菊花猛地打断他,脸色比纸还白,别说了……我知道了……她颤抖着将那封无字信按在胸口,仿佛要将满纸落梅揉进心脏,他回不来了,对吗连魂魄都只能葬在菊园……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桃李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飘进窗来,落在严菊花的发间。她抬手拂去花瓣,指尖触到鬓角的白发——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竟已生出华发。高寒看着她枯瘦的手腕,忽然想起自己带来的维生素片,忙从布袋里翻出来:王妃,您身子弱,这定心散能补元气!
严菊花看着那片白色药片,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补元气我的元气,早在他离京那日就散了。她指着窗外菊园的方向,你们看,那些菊花都快开了。往年这时候,他会陪我一起给花搭架子,说‘菊花需经霜才艳’……可今年,架子还没搭完,他就走了……
叶枫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园子里种满了各色菊花,花苞在暮色中微微颤动,像无数颗含着泪的眼睛。他忽然想起李从善在《江南录》里的记载:郑王好菊,府中菊种百类,皆王妃所植。原来那些流传后世的咏菊诗,每一首都浸着严菊花的心血。
王妃,叶枫忽然叩首在地,我等虽来自未来,却也想帮您。您若有未了心愿,不妨告知,我等或能……
未了心愿严菊花喃喃着,目光落在那封无字信上,我的心愿,不过是想再见他一面……想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守着菊园,等他回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残烛,可我知道,这世上最奢侈的,就是‘再见’二字……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王妃!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宋使到了,要王爷即刻……即刻进京!
进京严菊花猛地坐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不是说……不是说等秋收后再……
说是军情紧急,管家擦着汗,声音发颤,宋师已在长江沿岸集结,恐……恐有变故!
房间里瞬间死寂。严菊花死死攥着那封无字信,指节泛白。叶枫和高寒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历史的齿轮开始转动,李从善即将踏上前往汴梁的不归路。
王爷呢严菊花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王爷在书房收拾行囊,管家低着头,让奴婢来告诉您……让您保重身体,等他……等他回来。
回来……严菊花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他说过会回来的,就像他说过会陪我看完菊展……她慢慢掀开锦被,挣扎着想要下床,我去送送他……最后一次……
叶枫和高寒连忙上前搀扶,却触到她身体的冰冷。严菊花扶着他们的手,一步步走向门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夕阳透过花窗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却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
园子里的菊花在风中摇曳,花苞上凝着晶莹的露珠,像谁落下的泪。叶枫看着严菊花走向书房的背影,忽然想起李从善那首失传的《菊殇》:待到秋来花满径,不见故人踏月归。
原来历史最残忍的,不是早已写好的结局,而是让相爱的人在时光的两岸,隔着千山万水,眼睁睁看着彼此走向毁灭,却连伸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而他们,这两个来自未来的闯入者,此刻除了搀扶着这位心碎的王妃,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诀。
汴梁·重阳
李从善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两鬓已染霜色。桌上放着新收到的密信,只有八个字:菊园花谢,王妃病重。他拿起案头的狼毫,想写点什么,却只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窗外传来孩童的笑声,是邻居家的女儿在荡秋千。他猛地起身,撞翻了砚台,墨汁溅在刚画好的《墨菊图》上,晕开一片绝望的黑。塞雁高飞人未还……他低声念着,忽然咳出一口血,溅在画上,像极了严菊花当年绣在帕子上的那朵残菊。
老仆端着汤药进来,看见满地狼藉,吓得跪倒在地。李从善却笑了,指着窗外:你听,那笑声……多像她年轻时……他慢慢走到窗边,望着汴梁的天空,那里没有金陵的雁,也没有菊园的香,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愁云,像他再也无法回去的故乡。
而千里之外的金陵,郑王府菊园的菊花正开得繁盛,只是再也没有人陪着王妃搭架子、赏秋香。严菊花躺在冰冷的榻上,手里攥着那封无字信,眼角的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终于等到了那个踏月归来的人。
叶枫和高寒站在时光的裂缝里,看着这相隔千里的悲剧落幕,手中的丹霞枫叶忽然轻轻一颤,上面的血色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暮色中流淌成一行无人看见的字:
离恨深处,菊魂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