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哥哥背着罪 > 第一章

林野出狱那天,兜里只有母亲三年前写的信:你妹妹苗苗十二岁了,替我护好她。
回到贫民窟,母亲已病逝一年,只留瘦小的林苗在漏雨屋里啃冷馒头。
他发疯般创立野苗装修队,白天扛水泥磨破肩,晚上笨拙给妹妹扎辫子。
当林苗第一次喊哥,他笑着递过烤红薯。
警笛却在此时撕裂黄昏——三年前被他重伤的女孩苏醒了。
林野,你当年下手太重,她成了植物人,现在醒了指认你。
妹妹突然冲出来死死抱住警察的腿:别抓我哥!他变好了!
1
出狱重负
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合拢时,发出一声滞涩又沉闷的叹息,像一头衰老的巨兽终于吐出了卡在喉咙里太久的骨头。林野站在门外,初秋清冷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陌生感。天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身上那套洗得发白、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劳改服空荡荡的,兜里除了那张薄薄的释放证明,就只剩下一封同样单薄的信。
信纸的边缘早已被磨得起了毛,折痕深得几乎要断裂。那是三年前,他刚进去没多久,母亲托人辗转送进来的。他无数次地展开,又无数次地按原样折好,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烙在他的眼底:
小野,妈撑不住了……你妹妹苗苗,今年该十二岁了……妈没本事,没能护好你们俩……替妈,护好她。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别让她……像你一样……
字迹潦草而虚弱,最后几个字几乎被晕开的墨迹吞没,像一声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呜咽。林野捏着信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凸起的骨节微微颤抖。那薄薄的一页纸,重逾千斤,压得他挺直的脊背都有些佝偻。
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这条通往城郊贫民窟的坑洼土路。三年了,路似乎更烂了些,积着浑浊的泥水,像大地溃烂的伤口。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塑料袋,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没有预想中迎接的人影,只有远处低矮、杂乱、仿佛随时会坍塌的棚户区轮廓,沉默地伏在灰暗的天幕下,像一片被遗忘的废墟。
林野迈开脚步,鞋底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粘腻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过去那摊烂泥般的人生上。他走得很快,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监狱大门的急切,又带着一种走向另一个未知牢笼的沉重。路两旁的荒草枯黄,毫无生气地耷拉着。
越靠近那片熟悉的、散发着潮湿霉味和垃圾腐臭的区域,林野的心跳就越发急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他拐进那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巷子,两侧是用碎砖、木板和废旧铁皮胡乱拼凑起来的墙。熟悉的门牌号映入眼帘——那扇用几块薄木板钉成的、歪歪斜斜的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他停在门口,胸腔里的空气像是瞬间被抽干了。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一种陈年灰尘和阴湿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弥漫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喉咙里,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抬手,指节轻轻叩在腐朽的木板上。
笃、笃。
声音空洞,带着一种不祥的回响。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林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进一片冰冷的泥沼。他手上加力,猛地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尖锐的摩擦声,仿佛垂死之人的最后叹息。
昏暗的光线从狭小的、糊着塑料布的窗户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家徒四壁。一张瘸腿的旧木桌,两把缺了靠背的凳子,墙角堆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散发着霉味。唯一能称得上家具的,是靠墙那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
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林野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瘦小,单薄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背对着门,穿着洗得褪色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肩膀微微耸动。
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机械而专注,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警觉和孤寂。
林野的视线艰难地移向那张瘸腿木桌。桌上空荡荡的,只有半块用塑料袋裹着的、早已失去水分的馒头,干硬得像块石头。旁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残留着一层薄薄的、浑浊的水渍。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清和绝望,比他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更令人窒息。
苗……苗林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喉咙,几乎不成调。他往前挪了一步,脚下的泥地冰凉。
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肩膀瞬间绷紧。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受惊小兽般的警惕,一点点转过头来。
一张瘦得脱形的小脸。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颧骨高高凸起。唯有那双眼睛,大得惊人,嵌在深陷的眼窝里,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亲近,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戒备、恐惧,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疏离。她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随时准备炸毛逃跑的幼猫。
她的目光扫过林野身上那身刺眼的、带着特殊印记的劳改服,瞳孔似乎缩了一下,握着那小块干硬馒头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外的风声似乎也停止了。只有兄妹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空气沉重得像凝固的铅块,压得林野几乎无法呼吸。母亲信上那十二岁的字眼,和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眼神如冰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讽刺,狠狠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苗苗,林野又艰难地开口,声音放得极轻,试图驱散那层厚重的冰壳,我是……哥……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字眼,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而沉重。
女孩——林苗,只是更紧地抿起了毫无血色的嘴唇,身体无声地又往墙角缩了缩,恨不得将自己嵌进那冰冷的砖缝里。那双过分大的眼睛里,戒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他的靠近和那声自称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翳。她把手里啃了一小半的冷馒头,像藏起最后的武器一样,紧紧护在胸前。
无声的抗拒,比任何尖叫哭喊都更刺骨。
林野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悔恨、茫然和剧痛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腑,却带着刀割般的痛楚。他扶着门外那堵用碎砖胡乱垒起的矮墙,胃里翻江倒海,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2
家徒壁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隔壁那扇同样破败的木门。那是王婶家。母亲还在时,和王婶关系尚可。他必须知道真相!母亲到底怎么了苗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几步跨过去,拳头重重砸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谁啊里面传来王婶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略显不耐的问话。门被拉开一条缝,王婶那张同样写满生活风霜的脸露了出来。看到门外站着的是林野,尤其是他身上那身刺眼的衣服,王婶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避之不及。
哦,是你啊……她拉长了调子,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怕沾上什么晦气,只把半张脸露在门缝后,放出来啦
王婶,林野的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颤抖,眼睛紧紧盯着她,我妈呢我妈……在哪
王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撇了撇嘴,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你妈啧……去年开春,咳着咳着就没了。肺里的毛病,拖了大半年,没钱治,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走的时候……唉,也算解脱了,遭那罪干啥。她说着,还朝林苗那屋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就剩下里头那个小丫头片子。你妈临走前,还念叨着‘小野’、‘苗苗’的……啧,命苦哦。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林野的耳膜,再贯穿他的心脏。肺里的毛病……拖了大半年……没钱治……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解脱了……
这些碎片化的词句组合在一起,拼凑出母亲最后那段痛苦、绝望、孤苦无依的时光。而他,在她最需要儿子的时候,在冰冷的铁窗后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最后连一面都没能见上!
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噬。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门框,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王婶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的嫌弃更深了,似乎觉得再跟他多说一句都是晦气。行了行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唉,好自为之吧。她嘟囔着,像是急于摆脱什么脏东西,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门。门板震起的灰尘扑了林野一脸。
他僵立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门板合拢的巨响在耳边回荡,混合着王婶那冷漠的好自为之,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太阳穴。
母亲没了。
那个在信里虚弱地写下替妈护好她的女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生命之火,独自咽下了所有的苦楚。而他,甚至没能送她最后一程。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那扇虚掩着的、属于他和妹妹的破败木门。门缝里透出屋内更加深沉的昏暗。那个小小的、蜷缩在角落的身影,那双充满恐惧和疏离的大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十二岁了。她啃着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她一个人,在这漏风漏雨的破屋里,守着母亲最后的绝望气息,像野草一样挣扎着活了一年。
替妈护好她。
母亲最后的嘱托,每一个字都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痛、责任和某种近乎毁灭性决心的力量,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炸开!像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他不能倒下去!他必须站起来!为了那个躺在冰冷地下的女人,为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用恐惧眼神看着他的小女孩!他欠她们的,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清!他要用命去还!
林野猛地挺直了脊背。那瞬间,他眼中所有的茫然、脆弱和痛苦都被一种近乎凶狠的亮光所取代。那光芒灼热、滚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他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抹去那点不受控制的湿意。然后,他迈开脚步,不再是踉跄,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却异常坚定的力量,再次走向那扇门。
这一次,他推门的动作不再迟疑。门轴发出更大的呻吟。
屋内的林苗显然听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在他推门而入的瞬间,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从那张破床上弹起来,赤着脚飞快地缩到了屋子最里面那个堆着杂物的角落。她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死死攥着那半块冷馒头,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武器和依靠。那双大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瞪着林野,里面除了恐惧,更多了一层冰冷的敌意。
林野的目光在屋内扫视。比刚才看得更清楚。墙角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旧编织袋。他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全是空的塑料瓶和硬纸板,塞得满满当当,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气味。
这就是她活下去的方式像个小乞丐一样,在垃圾堆里翻找,用换来的那点微薄的钱,去买那些最便宜、能维持生命最久的冷硬馒头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沉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不再试图靠近吓坏了的妹妹,而是径直走到那张瘸腿的桌子旁。他俯下身,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落满厚厚灰尘、边缘已经开裂的旧木箱。这是母亲以前放针头线脑的箱子。他拂去灰尘,打开盖子。里面只有几件破旧的衣服,几枚早已失去光泽的纽扣,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
林野拿起那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款式很老旧的银戒指。这是母亲唯一值钱、或者说唯一能称之为首饰的东西,是她当年结婚时外婆给的。林野记得,母亲只有在过年或者走亲戚时才会小心翼翼地戴上它,平时都宝贝似的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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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着那枚冰凉的小小银环,指腹摩挲着上面模糊的花纹。它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却又重若千钧,承载着母亲短暂一生中仅存的一点体面和念想。
妈,他在心里无声地说,声音嘶哑,对不住了。儿子……得用它换条活路。给您,也给苗苗。
他攥紧了戒指,转身,目光沉沉地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依旧像刺猬一样紧绷着的小小身影。林苗接触到他的目光,身体又是一缩,把脸埋得更低。
林野不再犹豫,大步走出了屋子,将那扇破门在身后轻轻掩上。
3
绝望之心
当铺那扇厚重的、镶嵌着铜钉的木门推开时,一股陈年的樟脑和灰尘混合的、带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老花镜的干瘦老头,镜片后的眼睛像鹰隼般锐利。
林野走到柜台前,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银戒指安静地躺在他布满厚茧和细小伤口的掌心,在当铺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黯淡。
老头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放大镜,对着戒指仔细端详,又用指甲轻轻刮了刮内圈几乎磨平的刻痕,撇了撇嘴,语气带着一种惯常的刻薄:老银,成色一般,分量轻得很。最多……二十块。死当。
二十块。林野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这戒指不值钱,但没想到只值这么点。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三十。我……急用。他刻意挺直了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但身上那身洗得发白的劳改服早已说明了一切。
老头抬起眼皮,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了他一下,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带着洞悉一切的轻蔑。二十。他语气没有丝毫松动,手指不耐烦地在柜台上敲了敲,不当拉倒。
林野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屈辱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但他看着掌心那枚承载着母亲最后一点念想的戒指,想着家里那个啃冷馒头的小身影,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被强行压了下去。他需要这二十块钱,像沙漠里的旅人需要最后一滴水。
……当。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
老头慢悠悠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印着复杂条款的当票和一小叠皱巴巴的毛票,数出两张十块的,啪地一声拍在冰冷的柜台上。然后拿起那枚戒指,随意地丢进一个敞开的、装着杂七杂八旧首饰的小木盒里。
林野抓起那两张薄薄的、带着油污的纸币,感觉它们像烙铁一样烫手。他看也没看那张银票,转身就走。推开当铺沉重的门,外面浑浊的空气涌进来,他深吸一口,将那二十块钱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妹妹活下去的希望。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走向贫民窟边缘那条稍微热闹点的、挤满了各种廉价摊贩的小街。空气中混杂着劣质油炸食品的味道、腐烂菜叶的气息和廉价香水的甜腻。他目标明确地走向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摊。
老板,两个烤红薯。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摊主是个围着油腻围裙的胖大婶,麻利地用铁钳夹起两个烤得焦黑、裂开、露出里面金黄诱人瓤的红薯,裹上两张旧报纸,递过来。一块五一个,三块。
林野从攥得发烫的二十块钱里,抽出一张五块的递过去。找回两张皱巴巴的一块纸币。他把找回的钱小心地放进口袋深处,然后双手捧着那两个滚烫的纸包,快步往回走。红薯的甜香透过报纸缝隙钻出来,带着一种温暖而踏实的诱惑力,与他此刻沉重而坚定的心情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推开家门时,林苗还蜷缩在那个角落里,姿势几乎没变。听到门响,她立刻抬起头,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射过来。
林野没说话,只是走到那张瘸腿的桌子旁,将其中一个裹着旧报纸、散发着热气和甜香的红薯,轻轻放在了桌面上,离她远远的。他自己则走到桌子的另一边,背对着她,开始剥另一个红薯焦黑的外皮。滚烫的红薯瓤暴露在空气里,金黄诱人,热气袅袅升起。
他掰下一小块,吹了吹,塞进嘴里。烫,但那股久违的、纯粹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慰藉。他吃得很慢,咀嚼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苗的视线,从林野的背影,缓缓移到了桌子中间那个同样冒着热气的纸包上。那诱人的甜香像一只无形的小手,不断撩拨着她空空如也的胃。她咽了口唾沫,小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噜声,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清晰可闻。
她的小脸微微涨红,飞快地偷瞄了一眼林野的背影。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依旧在专注地吃着自己的红薯,她才又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个纸包。饥饿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她的理智。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身体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墙角挪了出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像一只靠近猎人陷阱的小鹿,警惕到了极点。每挪动一小步,都要停顿一下,观察林野的反应。
终于,她挪到了桌子边。她伸出瘦得像鸡爪一样的小手,指尖带着犹豫和试探,飞快地碰了一下那个滚烫的纸包,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
林野依旧背对着她,咀嚼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他没有回头。
林苗的胆子似乎大了一点点。她再次伸出手,这次抓住了那个纸包。滚烫的温度让她的小手哆嗦了一下,但她没有松开。她飞快地抱起那个纸包,像偷到了宝贝的小兽,又迅速地、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她那个安全的角落里。
她蹲下去,背对着林野,用报纸紧紧裹着红薯,小心翼翼地剥开焦黑的外皮。金黄软糯的瓤露出来,热气腾腾。她再也忍不住,顾不得烫,飞快地咬了一小口。
滚烫!甜!
那股温暖和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顺着食道一路熨帖到冰冷的胃里,带来一种久违的、几乎让她想哭的满足感。她再也顾不上矜持和警惕,小口小口地、狼吞虎咽起来,被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停下。
林野依旧背对着她,慢慢地吃着自己手里的红薯。他听到了身后那细微的、带着满足的咀嚼声,听到了她被烫到的吸气声。他紧绷的嘴角,在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有苦涩,有沉重,也有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他吃完了最后一口红薯,将剥下来的焦皮仔细地拢在报纸里,团成一团。他没有回头去看角落里的妹妹,只是站起身,走到屋子另一边,拿起墙边立着的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铁锹,又拎起一个同样破旧的塑料桶。
我出去一趟。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角落里的咀嚼声戛然而止。林苗小小的背影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
林野推开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去别处,而是走向贫民窟边缘那条臭气熏天的露天排污沟。沟里淤积着黑绿色的、粘稠的污泥,漂浮着各种生活垃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他卷起裤腿,脱下那双破旧的解放鞋,赤着脚,毫不犹豫地踏进了冰冷的污泥里。淤泥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挥起铁锹,开始一锹一锹地将沟边的淤泥铲起来,堆到旁边稍微干硬些的空地上。沉重的淤泥甩在桶里,发出噗噗的闷响。
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顺着他瘦削的脸颊往下淌。后背的劳改服也迅速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凸起的肩胛骨。每一次弯腰、铲泥、直起腰、倾倒,都重复而费力。但他没有停歇,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沉默地、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给苗苗买吃的,买衣服,让她能去上学,离开这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贫民窟。当掉母亲戒指换来的二十块钱,除去买红薯的三块,只剩十七块。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必须找到活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只要能立刻拿到现钱。
他清理了一段沟渠,将污泥堆成一个小堆。然后,他拎着沾满污泥的铁锹和桶,走向贫民窟里那些低矮破败的棚户。他敲开一扇扇同样摇摇欲坠的门。
掏粪通沟吗便宜,五块钱。他沙哑着嗓子问。眼神疲惫,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和急迫。
大多数门在他开口前就关上了,或者隔着门板传来不耐烦的驱赶。偶尔有人开门,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和满身的污泥,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嫌弃,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去去去!不需要!脏死了!
林野面无表情地承受着这些目光和话语,只是默默地走向下一家。他的脊背依旧挺直,但每一次被拒绝,那挺直的线条似乎就僵硬一分。
终于,在敲到第六户人家时,一个同样住在窝棚里的孤寡老头颤巍巍地开了门。屋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屎尿骚味。老头指着屋子后面那个快要溢出来的简陋茅坑,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祈求:小伙子……能弄吗我……我实在没力气了……
林野看了一眼那个令人作呕的茅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点了点头:能。五块。
他放下桶,拿起铁锹,走了过去。恶臭几乎令人窒息。他屏住呼吸,一锹一锹地将污物挖出来,装进桶里,再拎到远处指定的地方倒掉。汗水混合着溅起的污物,流进他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用手臂胡乱抹一把脸,继续干。
当他终于把那个茅坑清理干净,又用清水冲了冲地面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他浑身沾满了污秽,散发着浓烈的臭味。老头颤巍巍地递过来五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
谢谢……谢谢你啊,小伙子……老头的声音带着感激。
林野接过那五块钱,手指触碰到纸币的粗糙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踏实。他点点头,没说什么,拎起桶和锹,转身离开。那五块钱,带着茅坑的臭味,被他小心地放进了口袋里,和之前的十七块放在一起。
他拖着疲惫不堪、散发着恶臭的身体走回家。推开那扇破门时,屋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桌上,他放红薯的位置旁边,放着半块烤红薯。那是他买给她的那个。显然,她吃了一半,留下了另一半。红薯被小心地用那张旧报纸重新包好,放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笨拙的回应。
林苗依旧蜷缩在角落里,但不再是背对着门,而是侧着身,脸朝着墙的方向。听到他回来,她的肩膀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林野的目光在那半块红薯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向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布满汗水和污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走到桌子旁,拿起那半块温热的红薯。他没有犹豫,剥开报纸,一口一口,沉默地吃了下去。红薯已经有些凉了,但那股甜味,似乎比他自己那个更浓一些。
他吃完,将红薯皮和之前自己那张包皮纸团在一起,丢到门外的垃圾堆。然后,他走到屋角一个破瓦盆边,舀起里面储存的、仅有的半盆清水,开始用力地擦洗脸上和手臂上的污泥。水很凉,洗下来的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
角落里,林苗偷偷地转过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正在用力擦洗的背影。昏暗中,她看到那宽阔的肩膀上,劳改服被磨破的地方,露出底下红肿破皮的皮肉。她的目光在那片红肿上停留了一瞬,小嘴微微抿紧,又飞快地把脸转了回去,埋进了膝盖里。
夜深了。贫民窟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咳嗽声和孩子的哭闹声渐渐平息。林野躺在用破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身下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棉絮。他睁着眼,望着屋顶破洞外那片狭窄的、被城市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夜空。
肩上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茅坑的恶臭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鼻腔里。但身体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着他的眼皮。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黑暗的边缘时,一个声音,一个他拼尽全力想要忘记、却早已刻入骨髓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响!
那是一个女孩凄厉的、充满极度痛苦的尖叫!
啊——!!!
声音尖锐得刺穿耳膜!
紧接着,是玻璃被重物狠狠击碎的爆裂声!哗啦啦——清脆又刺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
最后,是沉闷的、肉体重重撞击地面的声音。咚!像一袋湿透的沙土从高处坠落。
然后,是一片死寂。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像冰冷的墨汁,将他彻底淹没。
林野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倏地从那张破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背心,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溺水般的挣扎。他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试图驱散那噩梦带来的冰冷触感和那挥之不去的尖叫。汗水混杂着可能是泪水的水渍,在掌心留下湿漉漉的一片。
他转过头,目光急切地投向屋子另一边的角落。那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破棉絮里,似乎睡得很沉,发出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是苗苗。她还在这里,安安静静的。
确认了这一点,林野紧绷如弓弦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丝。但那噩梦的余威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心脏的狂跳久久无法平息。他掀开身上那层薄得可怜的破被单,赤着脚,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冰凉的泥地刺激着脚底,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瞬。
他走到屋子中央那张瘸腿的桌子旁,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到桌上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还剩着一点点清水。他端起碗,手还在微微发抖,碗里的水也跟着晃动。他仰起头,将碗底那点冰凉的水一饮而尽。冷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却冲不散心底那沉甸甸的、冰冷的巨石。
他放下碗,目光落在桌面上。那里,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半块留给他的红薯,看到了苗苗那双带着恐惧、又似乎藏着一点点试探的眼睛。
护好她……母亲虚弱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林野的拳头在身侧无声地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必须更快!更强!他需要一份真正的、能持续赚钱的活计,而不是零敲碎打、看人眼色的掏粪通沟!
他重新躺回那硌人的木板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碎裂的玻璃和刺耳的尖叫。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疯狂地旋转、放大:钱!工作!养苗苗!离开这里!
4
沉重归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贫民窟还沉浸在灰蓝色的寂静里。林野已经起来了。他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拿起昨晚擦洗过的铁锹和桶,再次出门。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贫民窟里的零星小活,而是城市正在蓬勃兴起的脉搏——那些被绿色防护网包裹、脚手架林立、日夜轰鸣的建筑工地。
他走了很远,来到了城西一片巨大的新开发区域。塔吊巨大的钢铁手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缓移动,搅拌机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戴着各色安全帽的工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蚂蚁般穿梭。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水泥和钢铁混合的粗粝气息。
林野站在工地入口附近,看着那些进进出出、大多穿着统一工装、皮肤黝黑粗糙的工人。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工业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他走向入口处一个简易搭建的工棚,门口挂着歪歪扭扭的招工处牌子。
工棚里烟雾缭绕,几个穿着汗衫、腆着肚子、看起来像是小工头模样的人正围着一张油腻腻的折叠桌打牌,吆五喝六,唾沫横飞。桌上散乱地放着些烟头和几个空啤酒瓶。
林野站在门口,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劳改服和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立刻引起了注意。一个叼着烟、脸上有道疤的光头男人斜睨了他一眼,语气不耐烦:干嘛的找活
嗯。林野点头,声音不高但清晰,能出力,什么活都能干。
哦光头男人嗤笑一声,丢出一张牌,上下打量着林野,目光在他略显单薄但挺直的脊背和那双布满茧子的手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他那身刺眼的衣服上,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什么来路啊看着面生,这身皮……有点意思啊
旁边几个打牌的人也哄笑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林野的脊背瞬间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落在那身劳改服上的视线,带着赤裸裸的鄙夷。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紧的咯吱声。但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反驳,只是将目光投向光头男人,重复了一遍,声音更沉,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恳求:能出力,什么活都能干。工钱……日结最好。
光头男人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又打量了他几秒,像是在评估一件有瑕疵的商品。他弹了弹烟灰,终于开口,带着施舍般的语气:行吧,看你小子还算有把子力气。工地小工,扛水泥,搬砖头,筛沙子,哪儿缺人顶哪儿。一天……他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二十块。管中午一顿饭。干不干
二十块。一天。管一顿饭。这价钱低得离谱。林野知道,正常的小工,至少也得二十五到三十。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需要立刻开始,需要现钱。
……干。他哑声应道。
哼,光头男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手从桌下扯出一件沾满水泥点和汗渍的破旧橙色工装马甲,丢给林野,穿上。去找刘工,就说疤哥让你来的。3号楼那边扛水泥去。
林野接过那件散发着汗臭和水泥灰的马甲,沉默地套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劳改服外面。那抹刺眼的灰蓝色,被粗糙的橙色覆盖了大半。他转身,朝着光头男人指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牌桌上肆无忌惮的议论:
啧,劳改犯吧疤哥你也敢要
便宜啊!二十块,比用牲口还便宜!
哈哈,也是……
那些话语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林野的背上。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握紧了手里的铁锹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3号楼巨大的水泥基础坑旁,小山一样的水泥袋堆在那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泥粉尘。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满脸横肉的胖子(刘工)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着几个工人。
你!新来的刘工看到走过来的林野,斜着眼,用下巴指了指那堆水泥,就那儿!一人一次两袋,扛到那边搅拌机!麻利点!别磨磨蹭蹭!
林野没说话,走到水泥堆旁。沉甸甸的、散发着刺鼻石灰味的水泥袋压得他肩膀一沉。他咬紧牙关,弯下腰,双臂发力,一次扛起两袋,每袋足有五十公斤。粗糙的水泥袋瞬间磨蹭着肩上昨天磨破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了一声。
他稳住身形,迈开脚步,朝着几十米外的搅拌机走去。脚下的地面坑洼不平,布满了钢筋头、碎木板和泥浆。肩上的重量仿佛要把他的骨头压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呛人的粉尘。汗水迅速涌出,混着水泥灰,在他脸上、脖子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泞的痕迹。
一趟,又一趟。
烈日渐渐升高,炙烤着毫无遮挡的工地。林野身上的工装马甲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留下一圈圈白色的汗碱。肩膀处,那粗糙的帆布摩擦着破溃的伤口,每一次接触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烫,边缘甚至开始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黏在衣服上,每一次移动都像是撕下一层皮。
他麻木地重复着:弯腰,扛起,行走,卸下。肌肉在酸痛的极限边缘颤抖、哀鸣。眼前的世界因为高温、粉尘和脱水而微微晃动、发黑。耳边搅拌机的轰鸣、工头的斥骂、其他工人疲惫的喘息,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中午,短暂的休息。工地上提供的是清汤寡水、飘着几片菜叶和零星肥肉片的盒饭。林野端着那个一次性泡沫饭盒,找了个背阴的水泥管坐下。他拿起筷子,手却因为脱力和持续的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双轻飘飘的塑料筷子。试了几次,才勉强夹起一点米饭和菜叶,塞进嘴里。饭菜的味道寡淡,甚至带着一股塑料泡沫的怪味,但他机械地、近乎贪婪地咀嚼着,吞咽着,只为补充一点支撑下午继续透支的体力。
他小心地解开马甲和里面劳改服的领口,想透透气。粗糙的布料蹭过肩膀的伤口,剧烈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动作僵住。他侧头瞥了一眼,透过被汗水和血水黏住的衣料缝隙,看到那片红肿破溃的皮肉,像一块丑陋的烙印。
他猛地将衣领拉紧,遮住那片伤痕,仿佛遮住一个耻辱的标记。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扒着饭盒里的饭菜,仿佛那点食物能填补身体和精神上巨大的空洞。
下午的工作更加难熬。阳光毒辣,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扛水泥的节奏似乎更快了,刘工的催促声也更加刺耳。林野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无比沉重。肩膀已经痛得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阵刺痛和模糊。意识在高温和疲惫的夹击下,开始有些涣散。
在一次扛着两袋水泥走向搅拌机的路上,他脚下一个趔趄,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身体猛地失去平衡!肩上的水泥袋瞬间变得无比沉重,拽着他狠狠向前扑倒!
砰!一声闷响!
沉重的身体和两袋水泥重重地砸在坑洼不平、满是碎石瓦砾的地面上!
剧痛瞬间从肩膀、膝盖和手肘传来!尖锐的石块刺破了皮肤,火辣辣的疼。水泥袋的棱角狠狠磕在他的肋骨上,让他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更糟糕的是,一袋水泥的封口被摔裂了,灰白色的粉末扑了他满头满脸,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像着了火。
妈的!废物!眼瞎啊!刘工刺耳的怒骂立刻炸响在头顶,摔坏了水泥!耽误工期!扣你工钱!
周围的工人投来或麻木、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林野趴在地上,呛咳着,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全是灰扑扑的水泥粉。肩膀和膝盖的剧痛让他一时动弹不得。屈辱、挫败和身体上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这样趴着,再也不起来。
但下一秒,那张啃着冷馒头的小脸,那双带着恐惧和试探的大眼睛,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
护好她……
母亲的声音微弱却固执地响起。
林野猛地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他用手臂支撑着地面,不顾身上各处的疼痛,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泥灰,露出底下被汗水冲刷出的几道狼狈痕迹。他看也没看骂骂咧咧的刘工,只是沉默地弯下腰,将被摔破的那袋水泥小心地拢好,扛起那袋完好的,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搅拌机。脚步沉重而缓慢,却异常坚定。
傍晚收工。林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领到了两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那二十块钱,带着汗味、水泥灰和泥土的气息,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他拒绝了工棚提供的简陋大通铺,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工地,走向回贫民窟的路。
夕阳的余晖将他疲惫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5
无声试探
推开家门时,屋内一片昏暗。林苗依旧蜷缩在她的角落,但这次,她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装着半碗清水。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林野身上。
他浑身上下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水泥粉,头发像撒了一层石灰,脸上除了疲惫,还有几道被汗水冲出沟壑的污痕。工装马甲和里面的劳改服都沾满了泥灰,肩膀和膝盖处有明显的破损,隐隐透出里面磨破的皮肉。他走路的姿势僵硬而别扭,显然身上带着伤。
林苗那双大眼睛看着他,里面的恐惧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愕,有茫然,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震动。
林野没有看她,径直走到那个破瓦盆边。盆里的水只剩浅浅一层底。他舀起水,开始用力地清洗脸上和手臂上的水泥灰。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痛,他洗得很用力,仿佛要洗掉这一天的疲惫、屈辱和伤痕。
洗完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带着体温的二十块钱,走到桌子旁,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两张薄薄的纸币,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然后,他走到自己那张破床边,几乎是摔坐下去。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肩膀和膝盖的伤口在冷水刺激后,火辣辣的疼痛感更加鲜明地传来,提醒着他这一天非人的消耗。但口袋空空如也的感觉被那二十块钱的重量取代了,虽然微薄,却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微弱却真实地燃烧着。
屋子里很静。只有林野粗重的呼吸声和林苗偶尔小口喝水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林野听到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疲惫地睁开眼。
昏暗中,林苗正赤着脚,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走到那个破瓦盆边,拿起里面唯一的一个、边缘有豁口的旧搪瓷杯,从盆里舀起最后一点清水。然后,她端着那杯水,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朝着林野的方向挪过来。
她的动作很轻,像一只靠近沉睡猛兽的小猫。每一步都停顿一下,观察着林野的反应。
林野靠在墙上,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浑浊的泥水在他脸上留下的沟壑尚未完全洗净,眉骨上方似乎被碎石划破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已经凝结。他眼神疲惫,却异常平静。
林苗终于挪到了他面前大约一米远的地方。她停了下来,不再靠近。她低着头,不敢看林野的眼睛,只是把手里那个装着清水的搪瓷杯,往前伸了伸,手臂伸得直直的,仿佛那杯子烫手。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杯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小身体微微颤抖着。那杯水,是她仅能给予的回应,带着一种无声的、笨拙的试探。
林野的目光落在那个豁了口的旧杯子上,杯里的水因为她的颤抖而漾起细微的涟漪。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伸出同样布满划痕和污迹的手,接过了那个杯子。
杯壁传递着水的微凉。他端起来,凑到嘴边,一饮而尽。水流过干渴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清凉的慰藉,冲淡了口腔里的血腥味和水泥的苦涩。
他把空杯子递还回去。
林苗飞快地接过杯子,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使命,立刻转身,小跑着又缩回了她的角落里,背对着林野,把自己重新蜷成一团。但这一次,她蜷缩的姿势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
林野重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肩上和膝盖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身体疲惫得像是要散架。但心口那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似乎被那杯带着豁口的凉水,悄悄地、不易察觉地,浸润了一丝微弱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