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95后残疾青年的蜕变史
那一年,煤屑铺满了小镇的每一条路,
李芳背着我翻山去县城,
她说,娃啊这腿天生带疤,
就像璞玉,深藏在地心深处。
我曾在赌桌上摸过人生的彩头,
也尝过妻子逃离时巷口的风有多厉;
那天女儿不肯靠近我,
说我身上有臭臭的味道。
当我第一次在家长会上站起来,
拐杖敲在地面的回音震动了窗外的冬枝,
那声音穿越了三十年尘灰,
最终抵达了那个被抛弃的襁褓:
他们说,这块玉终究有光。
第一章:灰烬与微光(1995-2015)
西南冬天的冷,渗骨,像煤屑掺了冰碴子。灰煤镇的县医院后巷,寒风卷着零星的纸片呜咽。罗建国那件磨得油亮的藏蓝棉袄沾满了煤尘,他粗砺的手,指关节皲裂着暗红口子,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掀开巷口垃圾桶旁一团颤抖的破旧棉絮。
里面包着个男婴。小脸冻得发青,襁褓一角敞开,露出一截异常扭曲的左小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蛮横拧过,细小得可怜。
造孽哦!妻子李芳倒抽口凉气,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她腰间别着的褪色布腰包,是平日里装玉米种子、零钱家什的百宝囊,此刻也空空如也。罗建国沉默地解开自己衣扣,把孩子贴肉裹进还带着体温的破棉袄里。那点微弱暖意,竟让冻僵的婴儿在丈夫粗糙的怀里,微微动了一下。
活着就好。罗建国声音沙哑,像两块煤在摩擦。两口子对望一眼,浑浊眼底全是挣扎。三间漏风的土坯瓦房,全靠他下矿井、李芳那三亩薄田玉米熬日子,兜里比脸还干净。
可那婴儿无意识勾住罗建国满是老茧的手指,软得能化进心里。带回家,李芳猛地用袖口抹了把眼睛,他爸,豁出去了,粥稀点总能匀一口。
回家路上,李芳的布腰包沉甸甸——里面是她刚把给娘家捎的几个山芋偷偷卖掉的钱。罗建国抱着孩子,每一步都踏碎了冻得硬邦邦的泥壳。就叫罗琦,他顿了一下,书里说玉上有斑点才是真玉。咱这娃,美玉藏瑕,终有光。
三间瓦房立在村尾矮坡上,屋里光线永远蒙着层细灰。慢点,琦儿!李芳的嗓子又提起来,手里玉米棒子差点掉了地。罗琦,七岁,身子瘦小,左小腿完全萎缩变形,右脚穿着养父硬挤出的钱买来的、并不完全合脚的旧鞋。他右腋下夹着一对磨得光溜的木拐,那是邻居会点木工的周伯给做的,比他人还高一点。
他歪斜着身子,重心压在右半边,左边肩膀习惯性地沉坠、耸起,一步一挪。脚下村道刚下过雨,泥泞混着被踩烂的牲口粪,湿滑不堪。每一步,拐杖尖都深深戳进泥里,拔出时带着沉闷的噗哧声。他走得专注,咬牙憋红小脸,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竭力维持那随时会倾塌的平衡。
就你能!逞什么强再摔断另一条腿看你咋办!李芳骂声里裹着刀劈斧凿的疼。去年冬天他这样逞能摔断右腿,养了好几个月。
罗琦不吭声,吭哧吭哧地,总算挪进了家门低矮的土院墙。墙根下,几只饿得瘦骨嶙峋的黄毛鸡正低头啄食着什么。他喘着粗气,后背贴在冰凉的土墙上借力休息,汗把额前短簇的头发洇成一绺一绺。
里屋光线比外头更暗,像泡在陈年米汤里。一方破旧的木桌占去大半空间,墙上糊满了泛黄的旧报纸。唯有堂屋正对门的那面墙被烟熏火燎得成了灰黑色,偏在中高处钉着一块小小的、簇新的方框,里面是镇上小学校颁发的一张奖状:手工小能手—罗琦。
墨色的字在昏暗中依旧清晰。这是罗琦九年读书路上唯一的勋章。旁边一个同样黑黢黢的旧木匣子敞着口,里面塞满了各种奇怪的小东西:废电路板、瘪易拉罐、生锈的小弹簧、彩色塑料片、几截五颜六色的电线头……这是他放学后在煤渣堆、垃圾堆里淘来的宝贝。
他靠墙歇够了,把拐杖倚在墙边,一点一点蹭到木桌旁的小马扎上坐稳,拿起桌上的半截旧铅笔和一张捡来的包装纸背面,开始飞快地画起来。铅笔头摩擦纸面,沙沙作响。他画了一辆带轱辘的小车,结构简单得可笑,但在车厢位置,他用炭笔重重涂了几笔。李芳端一碗稀玉米糊进来,瞧见这一幕,到嘴边的唠叨又咽回去了。墙上那张手工小能手的奖状,在她心底深处,比玉米地里结出金灿灿的棒子还重。
罗琦只念到初中。县城高中离家太远,拐杖也追不上晨曦的脚步。校长的叹息和李芳眼底压不住的焦灼撞在一起,没得选。
他进了镇上的金鼎煤矿,食堂后厨的角落里,多了一个矮灶墩。罗琦个子不高,加上腿脚不便,够灶上那一溜二十个铁皮大菜盆尤其吃力。别的帮厨大脚板两步迈过去捞一勺,他却要支着身子倾斜过去,伸长手臂才能勉强够着那盆沿。好几次汤水四溅,烫红了他臂腕。
瞎搞嘛!这活不是你干的!胖乎乎的大厨老张刚吼了半句,瞥见罗琦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和那堆菜盆较劲的倔样,后半截就卡住了。这小子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像绷紧的弦。
几天后,罗琦成了后厨最了解角落的人。没人刻意教他,他自己摸索:盐罐子固定搁在进门第一块松动的地砖后面,防止慌乱时踢翻;最沉的土豆盆紧挨着最牢靠的灶台腿,这样他能借力;葱花和香菜碗得放离油锅远远的,免得他靠过去时热气直扑面门;最关键是那二十个菜盆的位置——麻婆豆腐尖椒偏右后三寸、醋溜白菜靠墙根、肉片炒青椒在砧板延长线……这位置图被他一格格刻进脑子里。
一次中午开饭人流高峰期,胖子张冲进后厨喊:快!五号窗缺麻婆豆腐!补上!新来的帮厨手忙脚乱打翻了备菜盆,场面混乱。罗琦没应声,一声不吭,肩膀一歪一耸,熟门熟路绕过地上滚的土豆、汤水,像老练的探矿者绕过嶙峋山石,精准地抄起角落锅里温着的麻婆豆腐盆,稳稳当当补上了档口。
胖子张看着他单薄的身体熟练地掌控着别扭的路径,嘴唇微张了下,最终默默转身去忙了。这沉默的小子,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大食堂轰鸣的嘈杂声和热油翻滚的间隙里,给自己挖了条窄窄的通道。
食堂的工钱实在少得可怜。罗琦开始修村里人的手机。起初没人信他那双粗糙的手能对付精密电路,直到他半晚上点着李芳的煤油灯,捣鼓出一串火花后,竟把村主任摔得开不了机的彩屏手机救活了,里面存着的号码一个不少。传开后,村里收粮的贩子、学校老师、跑货车的司机……都成了他土工作台的访客。
瘸子罗琦,活好啊!这名声,就在灰煤镇的土巷子里口口相传开了。
小小的修机铺子撑起了家里的一角天空。煤油灯晕黄的光铺满老旧的桌面,罗琦屏住呼吸,镊子尖在微小的元件间游走,仿佛那细弱的光是他全部的世界。桌上除了他琳琅满目的垃圾收藏,还多了几本翻烂的《手机维修入门》和《电路基础》,是他从废品站拣出来,或求学校老师帮忙买的旧教材。残破的书页,被煤油灯舔着,也显出某种神圣的光晕。
一个周末,工友柱子拍着台面嚷道:罗琦!镇上老刘在开赌局押球赛!跟我去开开眼你这手艺,摸手机准,摸手气肯定也不差!
罗琦捏着镊子的手顿了顿,灯光下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沉默的阴影似乎比窗外的黑夜更浓重。突然冒出的诱惑像一条冰凉的蛇,缠绕上他的心。不去!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镊子碰到某个零件,发出叮一声微响。
柱子嗤笑道:怂包!赌都不敢,还算男人
罗琦猛地抬头,脖子梗得发硬,眼底不知是映着灯火还是烧起了别的什么:谁怕谁!走!
那个雨夜,风裹着湿气灌进铁皮屋的缝隙。罗琦第一次摸到了红绿交错的筹码,粗糙的筹码在他手掌摩擦,像一种陌生的毒。屏幕光闪烁,他眼前不是足球,而是疯狂跳动叠加的数字符号。柱子在他旁边又叫又骂:输那么多,真他妈的废物!
下局肯定扳回来!罗琦喉咙发干,吼出来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空洞。
拿钱!快!柱子不耐烦地催促。
他冲回黑漆漆的家,冲进灶房。熟悉的矮小空间里透着令人心安的烟火气。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那是灶前永远给他留着的灯。李芳总说:晚回也好,看见灯亮着,心就踏实。他像个偷油老鼠,借着昏光摸进养母睡房,手在炕席底下摸索,那个粗针大线缝的布腰包果然压在那里。他抖着手扯开,里面裹着一小卷钱,是李芳刚卖掉半扇猪肉得来的百元新钞,带着一股腥膻气。
摸到那卷钞票的瞬间,他仿佛被电了一下,手指冰凉。屋里静得可怕,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李芳在隔间深长平缓的呼吸声。灯豆跳动,把他抓钱的手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巨大黑影,像一只狰狞的鬼爪。养母低哑的呼吸节拍,如同无形的锤,砸进他胸腔的每一寸骨头里。他胸口闷得喘不上气,一股辛辣的悔意灼烧食道。僵持的时间如同缓慢拉锯的钢丝绳,几乎要割开他紧绷的神经。终于,黑影猛一收缩,他抓起钞票,踉跄转身,逃也似的没入了屋外的暴雨中。土墙上的鬼爪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满屋的空旷与煤油灯晃动着舔舐黑暗的边缘。
第二章:泥泞中的微光与铁屋里的崩塌(2015-2017)
灰煤镇的深秋带着股沉坠的寒意,风卷起煤灰撒得到处都是。罗家那三间瓦房里却透出许久未有的热闹。窗上贴着新剪的大红囍字,浆糊黏得有些歪,透着一股粗糙的喜气。罗建国叼着廉价的纸烟,脸上沟壑里嵌着煤灰也嵌着笑意,正笨拙地试图把一串皱巴巴的彩带挂上门框。
好了好了,别折腾了!快进来,人媒人带姑娘就到了!李芳拍打着围裙上的灰,腰间布包鼓囊囊的,声音高八度。今日她把压箱底的最齐整衣服换上,一头灰白碎发抿得溜光,脸上是少见的亮堂。
罗琦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藏蓝新西装,坐在堂屋唯一那把稍好些的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左脚不自然地往凳子底下缩着。他手里攥着张照片,照片上的张霞抿嘴笑着,眼神却像透过纸面看向别处,带着点雾蒙蒙的疏离。旁边放着一叠票子,是他几年来替人修手机一块一块攒下的。
院外响起嘈杂的人声。罗琦喉头一滚,手心湿冷。
张霞穿着件半新红毛衣,跟着矮胖的媒人走进土院。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这个家——陈旧的黑瓦,剥落的黄泥墙,低矮的屋檐像垂着头颅。当目光落在罗琦和他摆在墙角的双拐上时,那点硬挤出来的笑意僵在脸上。
没有花轿唢呐,一桌油水稍显丰厚的饭菜,几个至亲围坐,酒在粗瓷碗里碰撞。席间多是罗建国和媒人在谈笑应酬。罗琦几次试图给旁边的张霞夹菜,她总是很巧妙地缩手避过,只是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米粒。罗建国悄悄推了推儿子,罗琦会意,颤抖着掏出那卷积蓄。
霞……霞子,声音发紧,这是……我自己攒的,给你买……买台空调扇吧井底……太闷。他想起井底闷罐车似的矿工宿舍,汗如雨下,透不过气的样子。
张霞抬起头,看着面前皱巴巴的票子,又瞥了眼罗琦僵硬的腿和满含希冀的局促眼神。饭桌上一下安静了,所有人眼神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她垂下眼皮,伸出手,一把将钱抓过攥在手心,薄薄的手背上绷起了青筋:……行。
洞房是矿上废弃铁道旁一个临时搭的铁皮屋,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新婚那晚格外闷热。罗琦从县城旧货市场拖回一台灰旧的二手窗机空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上窗框固定好。
嗡嗡嗡——嗡嗡嗡——
压缩机低沉的噪音立刻填满了狭小的空间,搅动着本就粘稠的夜气。风是凉的,吹在脸上却激起一阵莫名的浮躁。
张霞抱臂站在屋子中央,崭新的红被褥堆在还散发着木屑味的木板床上,分外刺眼。她皱着眉听那持续不断的噪音,再环顾四壁陡然、未及仔细打扫的铁皮壳子,鼻腔里哼出极轻的一声:这就是你那空调吵得人脑仁疼。
铁屋子里的日子在噪音和灰尘里一天天过。罗琦上工愈发地勤快,食堂、矿井哪里要帮忙他都顶上去。张霞脸上那层礼貌的寒霜逐渐剥落,透出底下的不耐。矿工们混浊带腥的热汗味在公共澡堂里蒸腾,夹杂着劣质烟草和井底湿煤灰的气息。这股味儿像黏在衣服褶子里的铁锈,附在皮肤缝隙里的黑尘,被下工的人带回各自的铁皮筒子。
张霞坐在小凳上,埋头用力搓洗罗琦沾满深色泥斑的工装裤,水盆里浮起一层煤粉沉淀的灰黑。铁皮小屋不通风,矿粉味混着洗衣皂的工业香精,浑浊又呛人。水滴沿着她绷紧的下颌线落到盆里,肩膀微微发颤。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她猛地甩掉手中的裤子,湿重布料啪地砸进浑浊水面,溅起一片冰凉污浊的水花。天天跟煤耗子似的钻洞,闻这煤灰味儿,我看早晚得憋死在这铁罐子里!
罗琦正小心翼翼修理一个手机屏幕,屏幕在指尖碎裂成花纹,粘胶粘得他满手狼狈。听到这话,手中镊子顿了一下,指甲几乎嵌进碎片边缘:下井……钱能多一点。等再攒攒……就能……
能怎样能让你腿长好张霞猛地打断,声音尖利起来,像指甲划过生锈铁皮,别做梦了罗琦!下井能怎么样混到头还是个拖条废腿的掘进工!挣那仨瓜俩枣,还不够你爹妈塞牙缝的!她语速越来越快,眼神里堆满怨毒,要不是这鬼地方,要不是怕人说嘴,谁愿意嫁给……后面那两个字在她舌尖滚了滚,终究像吞咽一口腥膻的脏东西般咽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狭小铁皮屋里回荡。
罗琦手指猛地一紧,碎裂的屏幕玻璃边缘刺破了指腹,渗出细小鲜亮的血珠。他低下头去看那点微不足道的红,血液滴在桌面一小点蔓延,他没去擦,声音很低:……对不起。
沉默在轰鸣的压缩机噪音里蔓延。桌上的血渐渐渗入木纹,变成一小块深褐色的暗斑。
日子像锈蚀的铁皮,不断剥落下黯淡的碎片。那台二手空调仍在执着地轰鸣,成了他们婚姻中最有存在感的背景音。支撑着罗琦不放弃的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在一个暴风雨之夜有了实体——他们的女儿小雨,在县医院产房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哭。
软软的小身子抱在怀里那一刻,罗琦指尖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连日高强度下井的疲惫仿佛瞬间褪去。他用扎手的胡茬轻轻蹭着女儿红皱的小脸:我的小雨……爸爸……爸爸给你挣牛奶钱!挣最好的奶粉钱!
矿难是在小雨快满月时发生的。塌落的小范围碎石虽未造成大伤亡,却让整个矿停了近一周。这意味着罗琦这一周几乎没有收入。之前他悄悄攒下的一点奶粉钱早已见底。
他看着奶粉罐里仅剩的一层薄薄的粉底,罐身营养均衡的鲜艳标识像尖刺扎眼。张霞奶水不足,女儿的哭声在寂静的铁屋里撕扯着神经。罗琦目光落在屋角那台锈迹斑斑的空调上,又迅速撇开。他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矿井口。
湿冷的寒风裹着冰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罗琦径直走进调度室,嘶哑着声音对工头道:王哥……我下!
工头王胖子正对着矿务通单发愁人手,听到这话惊得烟差点掉了:罗琦你小子疯了食堂里安生待着多好!井下出力的活是闹着玩的你那腿能干啥别添乱!
罗琦一把撸起自己的左裤腿,露出那截萎缩变形的瘦弱小臂:……我能开窄皮带传送机!皮带间窄缝……我这身材进去快!他指着自己凹陷单薄的身板,我干过两回替补,流程熟!
王胖子看着他那条畸形的腿和他此刻紧绷得像石头的神情,沉默了半支烟的功夫,终于狠狠掐灭烟头:操!去吧去吧!去东三巷跟老李头!签单!出事别他妈找我!他指着罗琦骂,又扔过来一卷裹得紧紧的胶布,把这个……裹裤腿上!多少起点防护!……自己机灵点!眼珠子放亮!
井下的黑像墨汁一样浓稠,只有头灯狭窄的光束切开一角。空气仿佛都是固体,带着浓重的腥膻气。罗琦拄着单拐——另一只手要按电钮控制皮带机——深一脚浅一脚跟在老李头后面在黏腻泥泞的巷道里艰难前行。碎石路湿滑,他的拐杖几次踩进碎石坑,整个人像风中衰草摇摇欲坠。身上的矿灯重如千钧,汗水糊住眼睛,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下滚烫的煤渣。
狭窄的工作面如同蒸笼,皮带传送机卡在狭窄的缝隙里。罗琦几乎是匍匐着爬到操作位置,汗水立刻浸透了他后背上厚重的工装。劣质风筒呜咽着送出热风,将灰尘和汗气卷成一股股粗砺的流沙,打在脸上生疼。他开始笨拙地操作皮带机,手掌在粗糙的按钮边缘磨出血痕。矿石碰撞滚落的轰隆声填满了这逼仄的熔炉,刺得人耳膜生疼。
老李头在一旁大声骂娘,抱怨这鬼地方连蚊子都没法喘气。骂声在闷热潮湿的巷道里撞击回荡,每一声都像尖钉凿在罗琦的太阳穴上。饥饿和脱水让他指尖发麻,视线晃动。他咬住舌尖,血腥味弥漫开。女儿无力的哭声,张霞日渐冰冷的眼神,养父罗建国佝偻着被煤袋压弯的腰……都像碎玻璃一样旋转着切割他的理智。眼前闪烁跳跃的数字幻象仿佛燃烧起来,又变成赌局桌上诱人的红光。他猛甩甩头,试图驱逐那些幻觉。手指因过度用力按在操控杆上,指节泛白,几乎要痉挛。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撕碎。罗琦全身骨头都像被拆开又胡乱装上。当终于挨到升井,重见天光时已近黄昏。雨还在下,打在脸上刺骨的冷。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怀里紧捂着那几张温热的矿工津贴——那是三天的量。
他跌跌撞撞冲进镇上那家最大牌的母婴店,直扑奶粉货架,一眼就看见最上面那层罐装进口奶粉醒目而洁净的包装。售货员略带诧异地打量他一身湿透泥浆的狼狈模样。罗琦毫不犹豫抽出那沓带着体温和汗味的零碎票子,拍在柜台上:要这个!声音嘶哑得几乎劈岔。
铁皮屋门口站着张霞,她抱着女儿望向外面,眼神空茫得没有焦点。罗琦兴奋地扬着手中奶粉罐,拄着拐一步一滑冲过去:霞子!奶粉!进口的!买到了!
张霞的目光缓缓移向他,又落在他泥水浸透的裤腿、脸上被汗水和煤灰和出血痕的狼狈样子,最后定格在蓝色进口奶粉罐上那个金色的外国婴儿标识上。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连鼻息都充满了轻蔑:钱哪儿来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碴,下井卖命她往前凑了半步,眼睛死死盯着罗琦,罗琦,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毫不掩饰的怀疑。
空气仿佛冻住了一瞬间,只有雨水敲打铁皮顶棚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
罗琦捧着奶粉罐的手僵在那里,罐身冰凉的感觉像蛇一样顺着手臂往上爬。他想辩解几句,说这钱清清白白,说他为了女儿咬牙硬撑了三天井下……
张霞没再看他,转身抱着女儿进屋,铁皮门在罗琦面前哐当一声合拢,门扇的晃动卷起冰冷的气流扑在他脸上。雨水灌进后颈,冰冷刺骨。那一瞬间的轻蔑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入心脏深处。冰冷的铁皮屋外壳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影,怀中昂贵的奶粉罐也失去了所有温度和意义。
隔阂一旦撕开裂缝,便无声无息地疯狂滋长。
灰煤镇的冬天来得迅猛,连日的阴霾细雨将道路泡成了深不见底的泥浆沼泽。罗琦刚用刚发的食堂工资买了袋上好的北方面粉,想着张霞爱吃面食,尤其在这种湿冷的天气。铁皮屋近了,缝隙里透出暗淡的光。他松了口气,脚下泥潭吸着鞋底,肩上的面粉袋越来越沉。
走到近处,却听见压抑的女声从那扇虚掩的铁皮门里传出来:……我真是后悔死了!你看看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守着那个铁罐子,守着他那副拐杖!……
罗琦猛地顿住脚步,心骤然失速。
……小雨才这么小!奶粉钱都……唉……当初真是瞎了眼……跟着他,我看连西北风都喝不饱!
罗琦立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一股熟悉的、刺骨的寒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他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靠近那缝隙。锈蚀的铁板冰冷粗糙,他屏住呼吸,一只眼睛凑了上去。
昏黄的灯光下,张霞低着头,屏幕的冷光打在她侧脸上,映出一抹奇异的专注。她手指在老旧手机上飞快地点着、打着字,屏幕幽蓝的光明明灭灭,映在她嘴角一丝未曾掩饰的、若有似无的柔和笑意里。
那笑容是刺进罗琦眼底最深的一根毒针。
吱呀——
铁皮门被猛地推开,狠狠撞在墙上。屋内的两人触电般抬起头,张霞手忙脚乱地去藏手机,已经迟了。
跟谁聊呢罗琦的声音像是结了冰凌,每个字都掉在地上能砸出坑。面粉袋从他僵硬的手中滑落,噗地砸在湿黏的泥地上,袋口散开,一片惨白灰茫茫铺在他沾满污泥的鞋前。
手机屏幕上最后亮起的一行小字像淬毒的钩子:宝宝别担心,我找机会就……
张霞猛地回过神,一把按下锁屏键,屏幕倏地黑了。她眼神却腾起了火:罗琦!你干什么吓死人啊!跟朋友聊几句天怎么了你管得着吗你还跟踪我
炉子上煨着小米粥,突突冒着虚弱的热气,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甜腻却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女儿小雨在墙角简陋的木板床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咿呀啼哭了几声又沉沉睡去。罗琦没再看张霞,喉咙深处滚动着酸苦的铁腥气,他猛地调转身体,单薄的身影狠狠撞入屋外瓢泼的雨中,带起的风冲散了那点虚弱的暖意。
雨点冰雹一样砸落,风声凄厉。矿区唯一能出镇的路被暴涨的浊水冲垮了大半。积水混着煤灰、污泥和被冲散的牲口粪便,翻滚着浑浊的泥汤,形成一片难以辨识深浅的恶沼。
泥水冰得刺骨,罗琦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水里跋涉。拐杖每一次插进泥沼再拔起,都带起沉重的噗嗤声和大量的污浊泥汤。重心不稳,左肩习惯性地沉沉坠下,右半边身子承受着巨大的拉力。那行小字宝宝别担心……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扭曲、闪烁,与屏幕上幽蓝的光交织成一片眩晕的毒网,缠绕勒紧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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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
右拐猛地陷进一个深坑,身体瞬间失衡。他整个人向前扑倒,脸面直直砸进冰凉的污泥中,腐臭腥膻灌入口鼻!拐杖脱手,泥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狠狠呛进咽喉!挣扎爬起,泥浆糊住了他的眉眼。他抹了一把脸,在黑暗中摸索着捡回拐杖,手掌摸到尖锐的石子边缘,带起一阵火辣。
雨声混合着他粗重的喘息,肋骨被泥水冻得生疼,每吸一口气都扯着肺管子。眼前发黑,脚下滑滑,刚站稳,又是噗通一声!这次是右脚踩进坑,左腿根本无法提供支撑,身体如麻袋般向后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嗡鸣声瞬间占据了大脑。冰冷肮脏的泥水如同蛞蝓攀爬满全身。
这一次,他没能立刻爬起来。冰冷的泥水包裹身体,雨点砸在脸上。他仰面躺在污秽的泥浆里,急促喘气带动着胸腹剧烈起伏。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抓住身旁同样深陷在泥里的拐杖。雨水冲刷着身体,脸上的泥浆混合着他抑制不住的酸楚,流进衣领里。他一点点撑起身体,每一次骨骼、肌肉都在吱嘎作响,像散了架的破风箱。膝盖上传来钻心刻骨的剧痛,滚烫,麻木,又滚烫。血,混着污泥,顺着弯曲的膝盖流下来,滴在浑浊的水洼里,晕开暗红。
他用尽力气才把自己从这片吞噬人的泥沼里拔出来。拐杖支撑着颤抖的身体,在泥水里拖出两行歪斜、破碎的水痕。每一次抬起受伤的膝盖,钻心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几近晕厥,他只能更用力地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那抹幽蓝的光似乎钉在视网膜上,甩不脱。风雨如晦,这泥泞似乎没有尽头,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拐杖插入泥泞的噗嗤声,成为这黑暗里唯一的回响。
膝盖上的痂层层叠叠,紫红、暗沉,狰狞地盘踞着,直到三个月后春天来临,才勉强褪去肿胀,但那块皮肤始终带着硬痂磨出的暗红印记,摸上去还是木木的疼。而这暗红的印记下埋藏的那种屈辱和撕痛,深不见底。
直到小雨周岁那天,太阳明晃晃的悬着,像蒙着层苍白油腻的塑料布。罗家院里支起的简易席面已经七零八落,油腻的碗盘堆叠在泛黄的塑料布上,亲戚乡邻大多已经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瓜壳花生和残羹冷炙的酸馊气味。
张霞抱着穿戴簇新但有些蔫蔫的小雨站在院子中央,脚边立着一个不大的背包。她换上了平常很少穿的崭新红棉衣,脸上没有喜色,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麻木疲惫。
罗建国蹲在门槛上,劣质烟卷刺鼻的烟雾缭绕着他的头和半张脸,只露出被沟壑切割得深重无比的脸部线条。李芳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面残羹,腰间的布腰包空瘪地耷拉着,鬓角的白发被汗水浸得贴服在额角,眼圈是红的。
罗琦拄着拐,指节捏得泛白。他看着张霞那张麻木的脸,又看向她怀里穿着红底碎花小袄、正玩着自己手指的女儿小雨,眼神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撕扯。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喉咙吞咽困难,最终挣扎着挤出声音:小雨……让我……让爸爸……抱抱
张霞像是没听到,反而将怀里的小雨往外撇了撇。罗琦艰难地前移一步,刚伸出手臂想靠近,张霞怀中的小雨像是被这突然靠近的陌生气息惊扰了,或许是父亲的靠近姿态不稳,或许是人多带来的不安,小雨咧开小嘴,哇地一下哭了起来,小手胡乱扑打着,竟一下子打掉了他努力伸过去的手。
手背上那点微弱的痛,瞬间洞穿了罗琦全身。他僵在原地。张霞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嘴角甚至弯起一丝几乎看不清的弧度。她转身,抱着哭哭啼的小雨头也不回地走向院门。
霞子……罗琦追了一步,声音破碎沙哑,小雨……
张霞在院门口停顿了一瞬,侧头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冬日凌晨的井水:罗琦,孩子跟我走。我还能给她找个有腿脚的爹。你……后面的话被一阵更尖锐的小雨哭声打断了,她没再言语,快步走出土院,消失在土路尽头灰尘的氤氲里。
罗建国依旧蹲在门槛上,像截朽木。李芳手里的抹布掉进油腻腻的汤碗里。罗琦在院子中央杵着,如同被抽空了脊骨的泥人。明晃晃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他脸上瞬间干涸的湿痕和绝望。他缓缓转过身,一瘸一拐,没有走向自己那个空落的铁皮屋,而是踉踉跄跄朝着矿区的方向,向那幽深漆黑的矿井深处走去。
第三章:赌徒深渊里的磷火(2017-2020)
废弃的坑道深处,沉滞的空气如同陈年老墨,裹挟着煤尘和朽木的味道,冰冷地灌进罗琦的鼻腔。一丝微弱的光线在极远处如同鬼魅跳动,那是主坑道传来的。他蜷在最黑暗的角落,靠着冰冷凹凸的岩壁,指间夹着最后一截快要燃尽的纸烟,火星微弱,颤抖着烧向尾端。
火舌猛地烫到了手指皮肤!刺痛的灼烧感激得他浑身一抖,烟屁股掉在厚硬的帆布裤上,一股焦糊味瞬间腾起。疼痛如此鲜明、锐利,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夜空——腿上的痛意,心中被撕开裂口的绝望,妻子的眼神,女儿陌生的哭啼……所有深埋的毒一起喷发出来,灼烧着李智的残骸。
他下意识地摸向受伤的大腿外侧,裤面上那个灼出的破洞下,皮肤烫起了皱缩的水泡,带来持续的抽痛。手指触到那块烫伤,指尖下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着。他盯着腿上的破洞边缘,粗粝的布纤维被烧灼蜷曲,变成一圈深褐色的硬边,深深嵌入被碾碎的绝望之茧中。
这烙印般丑陋的烫疤将在未来的日日夜夜无声提醒他——这个暴雨冲刷掉父亲身份的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罗琦踉跄起身,拄着拐,一步一步挪出黑暗的坑道,重拾主巷道上冰冷的光晕。他没有回家,而是调转方向,在灰暗的晨曦里,走向灰煤镇日益增多的网络赌厅区域深处。
他摸出几张卷了边的零钞,换了几枚廉价的塑料筹码。屏幕上闪动鲜红的赔率数字如同饿兽的眼睛。他盯着手机屏幕上变幻的球徽,仿佛在审视深井下的掌子面,试图找出岩层断裂的规律和方向,如同赌桌上的数字规律。在押注键落下的瞬间,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似乎整个坑道的重量都压在他胸口。
押注成功!冰冷的塑料筹码变成了一串滚烫的数字在他账户里跳动。赢了!他喉咙发紧,指尖在布满细小划痕的廉价触屏上滑动得飞快,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上头顶。赢钱那一刻的心跳失重感,比他最深矿井里躲过顶板碎石还要刺激。
小雨……小雨……赢了!他盯着那个数字,喃喃地念着,浑浊的眼睛陡然亮起一丝火光,像深矿井下矿工头上孤零零的灯豆。钱!钱真的能来!
他冲进镇上唯一一家还有点气派的小超市,在货架前转了又转。塑料娃娃……带闪光的裙子……最终,他目光停在一个穿着粉色碎花布裙的洋娃娃身上,标签写着丽丽姐带声光——比他当年赢来的还贵一点。他毫不犹豫地买下。
他提着装了娃娃的塑料袋,一路拄拐疾行到张霞现在租住的巷口。天已擦黑。他找了个被垃圾箱挡住的角落,蹲下身,拨通张霞的电话。
是我……我在你楼下对面巷口……给小雨买了点东西……你……能不能让她出来一下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但语速还是太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张霞冷淡的应答:等着。
夜灯次第亮起,把巷子切割成块状的昏黄与模糊黑影。那个穿粉衣的小小身影在妈妈牵着下终于出现在巷道口。小雨有点怕生地揪着张霞的衣角,小脸望向对面黑暗的角落,带着一丝疑惑。
罗琦的心猛地抽紧!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走过去。就在这时,不知怎么的,小雨脚下一绊,眼看就要摔倒!罗琦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单手持拐支撑,猛地前倾探出身子想捞!
危险!别碰她!
张霞刺耳地尖叫着,一把将快要跌倒的小雨狠狠拽回自己怀里,眼神防备如同护崽的母狼,狠狠剜向罗琦的方向。
罗琦单脚立足不稳,被这一下前冲带得整个人失衡!扑通!他重重侧摔在冰冷潮湿的巷地上!那只拎着娃娃的塑料袋压在身下,袋子发出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娃娃一只穿着小皮鞋的脚从破口挤了出来。
小雨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小手惊恐地指着趴在地上的罗琦。
你有病啊罗琦!张霞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摔死你活该!少来吓唬孩子!她紧紧搂着大哭不止的小雨,迅速退进身后紧闭的铁门,嘭地一声闷响,锁舌咬合声清晰地传来。
巷子里只剩罗琦自己粗重的喘息。他挣扎着爬起来,掸了掸满是尘土的衣裤,捡起地上裂开的塑料袋。娃娃新裙子在湿地上蹭脏了一块。他单腿站着,默默把娃娃脚上那只蹭满泥泞的小鞋子脱了下来,用袖子擦了很久,再套回去。他将装娃娃的破袋子小心折好,放在那个紧闭的铁门边,拄着拐,在昏暗巷灯下拉长的身影无声地融进了更浓的黑暗之中。
第一次赢了钱,他尝到了甜头,也尝到了那种近乎窒息的痛。
琦儿,我跟你爸商量了,李芳腰间布包的系绳勒着洗得发白的旧袄,从包里慢慢掏出一个深色硬质小本,本子边角因长期摩挲已露出底色。矿上……矿上说要集资买新机器她目光在儿子脸上逡巡着,那双操劳的手把存折递过来,这是……家里攒了好久的钱,一千二……你看能投多少股存折是她的名字,存款数额正是刚卖掉两只半大猪崽的数目。
罗琦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他避开养母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够!够了!妈,这钱就是入股的底数!年底……年底就能分红!说不定翻倍!他一把将存折攥进手心,粗糙的纸张边缘割着皮肤。
李芳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几秒后慢慢缩回腰间布包上,指节因用力显得发白,她微微前倾,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罗琦猛地转过身去,声音又急又快:我……我这就送过去!晚了赶不上人家财务收账!脚步声拖着拐杖刮擦泥地的刺耳声,逃也似地奔向屋外。
谎言一旦开了口,便如溃堤的泥石流,裹挟着亲情的碎片席卷而下。
妈!矿上……技术革新提前了!要再追加!咱投得多,分得多!
……爸!上次那批股赚了点!我想……我想自己开个小手机维修铺子!租个门脸儿!
罗建国黝黑苍老的脸挤成一团,从贴身最里层的内衣口袋掏出一个破旧的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新旧不一的钞票——那是他半年前井下工伤事故,矿上赔付的、预留给养伤的补偿金。他的手布满树根般盘结的伤口,指关节粗大变形,几乎难以展平票子,手指哆嗦着将那叠抚平递过去:铺子……稳当不这点儿……都拿着,修骨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了……
罗琦目光躲闪,鼻息灼热急促,一把夺过那叠钱:稳!爸,您放心!咱家……好日子在后头!钱被他紧握着,仿佛成了唯一能证明他存在的炽热信物。他甚至不敢多看那卷钱一眼,好像多停留一秒都会被那些沾染着父亲汗水和伤残补偿的纸币灼伤。
两年间,三万七千元。那是李家瓦房里每一块土坯砖都渗不出的汗水。每一张钞票都仿佛压在他脊梁骨上刻着养子——罗琦那刺眼的红章印。
赌债像失控的病毒迅速复制。手机震动着,屏幕上跳动着陌生或带着威胁语气的催缴短信:罗琦,最后通牒,今晚不还,后果自负。琦哥,再宽限哥们几天行不各种APP图标上鲜红的角标数字触目惊心,像无数只盯着他的眼睛。
屏幕幽光映在罗琦汗湿的额角。他在深夜的斗室辗转反侧,枕头湿冷一片。窗外寒风刮擦着老旧的窗框,声音如同催命符。他猛地坐起,眼底布满血丝,蹑手蹑脚下床,拄着拐杖一点点挪向养母的睡房。
黑暗里弥漫着老年人特有的、略带陈旧的气息。他蹲在冰冷的泥地,手伸向母亲枕边那个布腰包——钱总藏在那里。指尖触到那熟悉的粗布纹理,心脏在黑暗中激烈撞击着胸腔,像擂鼓。
突然,一声压抑的、几乎不成调的啜泣自身后隔板的另一侧传来!清晰得像针尖扎破了鼓膜。
罗琦如同被烙铁烫到,猛缩回手!僵在黑暗中动弹不得。那抽泣声压抑、痛苦又绝望,来自李芳!那布腰包就在咫尺的床头,只要一掀被子就能发现他的手。可那啜泣是无声的判决。
他瘫软在地,冰冷的湿意渗进裤子。不知过了多久,他像垂死的虫豸,一点点爬离那片绝望的黑暗。回到自己冰冷的床铺时,他听见隔板那一端,李芳发出了一声如同叹息般的、沉重的翻身声。黑暗里,两处绝望无声流淌,汇成冰冷的河。
催债电话变成了死神的号角。某天傍晚,几个陌生面孔凶悍地踹倒了李家摇摇欲坠的木门!哐啷一声巨响,仿佛连屋顶积年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李芳像受惊的鸟雀,浑身一颤,惊慌失措地缩向墙角那个又黑又旧的老衣柜。柜门狭窄,她佝偻的身躯勉力往里躲藏,只留一片模糊颤抖的黑影在外面。
罗建国一声没吭。他瘦小干枯的脊梁像被抽走了骨头,慢慢弯了下去,蹲在自家门槛上。那根油亮沉重的黄铜旱烟袋捏在骨节凸出的大手里,劣质烟叶子一锅接一锅地塞进去,点燃,猛吸一口又吐出浓烈呛人的烟雾,烟雾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烟锅里的火光明灭闪烁,如同风雨中随时会熄灭的、绝望挣扎的灯豆,一夜未停。
罗琦背靠着冰冷的里间墙壁,身体顺着泥墙滑落坐在地上,像一滩融化又冷却的蜡。他缩在墙角,屋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切割出错落的阴影。唯有墙上挂着的那个简易木相框还算清晰——里面是小雨的满月照。粉嫩的小脸嵌在相框里,眼睛清澈如洗。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粗暴的砸门声和催骂声已逐渐远去,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罗琦茫然抬起手,颤抖着抚上那块冰凉粗糙的玻璃相框。指尖触碰到小雨脸颊的位置,一个熟悉的、反复摩擦的动作……那画面角落的木质相框上,早已被他指腹磨褪了颜色,露出模糊的木头原色,边缘也起了明显的毛边。
他想不起自己上次见女儿是什么时候了。半年前一年前手机里曾经存着照片……赌债爆发后为躲催收,手机卡早换了不知多少次,连同手机都被他卖了凑钱……所有记忆都变得遥远、模糊。
窗外的鞭炮声远远传来,提醒着人们新一年即将开始。冰冷的泪水划过他脏污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满布灰尘的地面上。窗外呼啸的风声卷过光秃秃的树梢,像是无尽的呜咽。这哭声在冰冷的小屋里回旋震荡,在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激起回声。
第四章:拐杖敲响的地平线(2020-2023)
灰煤镇幼儿园崭新的铁栅栏围墙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银色光斑,罗琦就站在那排铁栏杆外面。他刚换上一身刚洗过但依旧显旧的上衣,只是脸仔细刮了,发顶剃短了一层。他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铁栏杆,骨节因用力而发白,像要与这冰冷刺骨的金属嵌入一体。
小雨!爸爸在这儿!小雨!他声音嘶哑而急迫,眼睛急切地在院子里蹦跳喧闹的孩童身影中疯狂搜寻。
终于,那个小小的粉红色身影在老师的带领下,排在队伍的尾巴处朝门口走来。是小雨!长高了些,扎了两个羊角辫,随着脚步一翘一翘。罗琦心中涌起一股狂喜的热流。
小雨!他禁不住又喊了一声,身体几乎要挤进铁栏杆的缝隙里。
队伍越走越近,小雨被他的喊声吸引,抬起小脸望了过来。粉嫩小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双酷似他的黑葡萄大眼里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有一种陌生动物闯入领地的惊惶和迟疑。她猛地刹住脚步,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缩半步,小手紧紧抓住了身旁带队老师的裤腿。
小雨我是爸爸呀!罗琦的笑容僵在脸上,伸开手臂,过来……爸爸……抱抱
小雨躲在老师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眼睛里蓄满了水雾。她的小鼻子忽然急促地皱了一下,又皱了一下,像是在嗅什么令她不适的气味。随即,她的小嘴扁了扁,带着哭腔,用细细小小的声音朝着老师身后藏得更紧,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老师……他是谁呀他身上……有臭臭的味道……
罗琦张开的双臂僵硬在半空,仿佛有无数钢针在瞬间扎透了心脏。铁栏杆尖锐的棱角深陷进他的手掌肉里,带来近乎麻木的疼痛。他看见小雨如同躲避瘟神一样把整个小身子缩进老师温暖的怀抱深处,只留下惊恐的半只眼睛窥视着他。而老师则一脸歉意又无奈地对他摇了摇头,抱起孩子快速越过他,走向了门口等待的一位位穿着整洁、面带温厚笑容的父亲们。
他缓缓松开抓着铁栏杆的手。栏杆上留下了模糊的汗渍和他刚才用力过度的手指印痕。他踉跄地退后一步,脚下是几摊小水洼和杂乱的草屑。失魂落魄地沿着幼儿园院墙外的窄道,一步一挪地走开。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掌心,深入骨髓。
几个年轻爸爸的笑谈声飘了过来:
爸爸!我要那个蓝色的!最大的!
好嘞!老板!最大号的蓝色棉花糖!
街角简陋的棉花糖小摊车飘出甜蜜勾人的糖丝味道。一个小女孩骑在爸爸宽厚的肩膀上,小手高高举着一个硕大的、梦幻般的蓝色棉花糖,那棉花糖的形态在阳光下晕染开来,光斑在她红彤彤的笑脸上跳跃。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散落,重重敲在罗琦心口最深处。
罗琦停下了脚步,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影子。他怔怔地看着这幅父女甜蜜画卷,看着那个被高高托起的小小身影和那双承载着无限安全感的父亲的手臂。
铁栅栏那端的臭臭味道与棉花糖的香甜形成撕裂时空的落差。自己沉沦在暗无天日的赌桌与冰冷的催债短信之中时,别的父亲却在阳光下稳稳托举起女儿,连笑声都带着光。
他那所谓的父爱,曾经那么狂热地燃烧在赢钱的刹那幻想中,化作一个昂贵的布娃娃,甚至偷偷汇款买下的一条漂亮裙子……可现在他才猛然发觉,那一切不过是虚拟赌池中跳动的冰冷数字!它们膨胀又破灭,最终只落得在债主踹倒家门声中和女儿惊恐眼神里化为灰烬,留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铁栅触感和那一句臭臭的味道!
拐杖在他手中仿佛瞬间重如千斤坠,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旁边冰冷粗糙的砖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了下去。最终瘫坐在墙根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粗糙的墙砖硌着他的脊背,拐杖歪斜在腿边。
他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抽搐。远处孩子们的嬉笑声隐隐约约飘来,仿佛来自另一个阳光普照的平行世界。冰冷的铁栅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渗入他每一寸感官细胞深处。他终于第一次清醒地、毫无遮拦地直视自己:一个被自己的贪婪与懦弱腐蚀得千疮百孔的父亲,一个浑身沾满了数字与债务污浊气味的赌徒,一个只配在女儿恐惧躲藏中留下臭臭印记的陌生人……
时间在日光的偏移中无声流逝。放学的人潮逐渐消散,幼儿园的嬉闹声已远在街巷的另一端,只余一片春日午后慵懒寂静。罗琦扶着墙壁支撑自己缓缓站起,目光却长久地凝固在幼儿园铁门的斜对面处——
那里刚巧有一个小摊贩收摊离开,留下一小片难得的空位。不大,刚好能支个小桌子或马扎,位置在几棵行道树的稀疏树荫边缘,既不占主干道惹眼,视线又能正好穿过马路和幼儿园的铁栅栏门洞,看到院子里蹦跳嬉闹的片断场景。
罗琦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废品收购站那片堆积如山的铁锈王国。角落里的报废汽车骨架像巨兽的残骸,油污浸透了地面黑泥。他如同拓荒者穿行其中,目光仔细逡巡。在一堆废弃自行车零件旁,他蹲下身子,不顾油污,从链条的缠绕中拖出半扇裂开的旧木桌,三条腿完好,桌板断裂处裸露锯齿状的豁口,如同他裂开的人生。
老板……这个……多少钱
收购站老板是个粗壮汉子,瞥了一眼罗琦瘸着的腿和那副豁口断桌,甩甩沾满油污的手:破烂玩意儿……看着给吧!五块钱拿走!
破自行车内胎他收集了几截;几块废弃旧广告牌上撕下来的防雨布还带着粘胶;甚至在一个塞满废旧电器的角落找到一块还算完整的木板……都是废料,但似乎都能重新拼合出一点形状。他背着沉重的大背包,拄拐的身影像一根被风压弯的草杆,每一步都蹒跚。夕阳的残光拉长他歪斜的剪影,染上了废铁锈般的暗沉血色。重物下肩背的酸痛,拉扯他残腿麻木后的刺痛,如同一种缓慢的、自我施加的刑具。
李芳默默看着儿子艰难拖回宝贝残骸,看着他佝偻着腰在昏暗小院里摆弄榔头、钉子修补。在夕阳将最后一抹光亮挤到西墙根时,李芳从灶房里捧出一个搪瓷钵子出来,摆在那张补丁累累的木桌上。罗琦抬起脸——
钵子里铺着一层碎得不成形的熟鸡蛋,蛋壳上带着鸡棚稻草屑,甚至沾着细小的鸡绒毛。碎鸡蛋块压得紧实,散发出廉价却熟稔的暖香。
给你……弄点本钱……李芳声音有些嘶哑,卖不了蛋,换你螺丝钉……将就着用。
罗琦手指颤抖着,捻起一片细小的鸡蛋皮,混着绒毛扎在指腹上。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发出压抑的声音:妈……不值当……
什么不值当李芳弯腰拾起地上几个他掉落的螺丝钉,放进搪瓷钵子空处,人挪活。挪不动也得挪。
三天后,那个临街的空地角落真的支起了一个简陋的小摊。拼凑出的木桌上铺着脏污但洗净的旧蓝布,上面摆着他捡来修好的二手螺丝刀、几卷颜色杂乱的电线、两瓶不知名胶水、旧手机屏保护膜……旁边一块纸板上手写着歪歪扭扭一行大字:小罗师傅手机维修。最显眼的,是他拆掉了那个老旧得几乎散架的折叠板凳坐垫,把海绵露出的一角,拼拼凑凑用胶水固定在桌腿下——那是唯一还能坐的地方。而他的身体被迫倾斜一个别扭的角度,重心全部落在桌上那条相对完好的右腿上,才能勉强维持平衡。
初开张几天,偶有行人匆匆而过。罗琦枯坐在那旧布下,日光一点点爬上他的后脑勺。冷风吹过,他后颈一阵发凉。中午时分,一位头发花白、穿着褪色环卫马甲的老人走了过来,手里紧攥着一部屏幕完全碎裂的黑屏老年机,脸上堆着愁苦的沟壑:
小哥……这个……能修不
罗琦接过那部饱经沧桑的老人机。屏幕早已碎成蛛网状,后盖松动得随时会散开,廉价塑料壳布满油污裂痕。
能开机吗他问道。
老人嗫嚅着解释:昨晚……屏幕一黑……就……里面存了他唯一的女儿电话号码。罗琦拿起镊子,小心掀开那摇摇欲坠的后盖壳子。一股浓重的老人气味混杂廉价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机内部结构粗糙简单,电池鼓胀变形,几个排线接头明显积满灰尘松动。
罗琦默不作声地开始清理。他用牙签和镊子极其小心地清理排线卡槽和插口的灰垢。动作缓慢而专注,像对待精密古董。终于,他用棉签蘸酒精仔细擦拭排线触点,再将那脆弱的排线重新归位。他掏出自己工具包里备用的一小块普通电池换掉了鼓包严重的旧件。用透明胶暂时固定后盖。
好了。您试试他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老人颤抖着按下开机键,简陋的屏幕亮起刺眼白光!开机音乐响了起来,进入桌面。老人脸上皱纹瞬间舒展,绽放出孩童般纯真的笑容:开了!开了!他布满老茧的手在衣兜里摸啊摸,半天掏出几张被汗水湿透的纸币,都是几元几角的零票:小师傅……这些……够不够这大概是他半天辛苦清扫换来的所得。
罗琦看着那几张零钞和老人沟壑中藏不住的欣喜笑意,喉头一哽。他摇摇手:不……不用了。就换了根线,不值钱。
那……那不成!辛苦您了!老人执意把几张零票放在桌上,其中一角钱沾满泥土滚落在地。罗琦默默用镊子把散票归拢一起,塞回老人衣兜,又从工具箱底层抽出一张自己留着备用、很普通的塑料手机护膜:大爷……这个……贴上看清点。
老人连声道谢,攥紧那部失而复得的手机,蹒跚远去,背影很快消失在灰煤镇街角混杂的人群与灰尘里。
罗琦收回目光,发现桌角胶水底下垫着几张零钱——那是刚才老人悄悄留下的。他默默收起。当天收摊回到冷清小屋,他打开那小小的塑料盒子记账薄——今天的第一笔正式收入,红笔划下歪斜却清晰的数字:15元。
晚市开张,夜市管理处的王哥踱了过来。他高大壮实,宽方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罗琦心里咯噔一下。王哥没说话,围着简陋的摊子转了一圈,目光扫过桌上那些不值钱的小工具、胶带固定的手机壳,最后落在他那条明显萎缩的左腿上,又盯着那只临时垫高的破板凳看了一会。
你,王哥指了一下,往里边挪挪!把你那桌子腿……靠后点!王哥指的方向是夜市入口更核心地带。罗琦愕然抬头:王哥……那边人流量大……摊费也贵……我……我现在……
磨叽啥王哥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你挪就挪!靠门口第一个位子空着!别挤垃圾箱边上招苍蝇了!
罗琦喉结滚了滚:那边……一个月光位置费就三百……我真……没……
不用你多掏!就按这个路边垃圾堆的价格算!王哥不容置疑地一挥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声音却低沉了些:我弟……以前也拄拐……不比你利索!出门讨活都不容易!他不再啰嗦,转身钻进了喧闹的夜市深处。
罗琦怔在原地。晚风带着炭烤肉的烟火味卷过脸,他突然觉得鼻尖有点酸涩。他默默开始收拾工具,将那几张破布叠起,桌下垫高的残破海绵块硌着手,但他动作却异常轻快。
夜市核心地带果然人来人往。摊位费压力如山,却也带来了零星客人:一个打工妹花屏的手机,一个孩子摔断的充电线……每次收摊时那张写着进项的记账纸上总会多几行,数字虽然细小,却如同黑暗里钻出的星点。
春去秋来,小雨升了中班。罗琦的摊位固定在幼儿园斜对面,能看到操场上滑梯和秋千。每周三下午三点二十分,是中三班小朋友户外玩耍时间。这时刻的罗琦总会放下手中细小的螺丝钉,或者刚浸入酒精池的电路板。隔着人流与车流的晃动影像,目光执拗地穿透那片铁网格,投向那几道滑梯和秋千的方向。
那小小的、穿着鹅黄色棉袄的熟悉身影总会如期出现。像磁石锁定。小雨的羊角辫扎得更高了,跑起来晃得像跳动的音符。她似乎长高了点,在幼儿园阿姨带领下,和几个小姑娘围成小圈圈玩手拉手转圈游戏,笑声隐约飘过街市。罗琦就靠在轮椅上,像一截木桩般钉在那个方向。
他从不喊她名字,从不试图挥手。甚至当孩子视线偶然扫过街这边人潮的方向时,他会下意识挪开目光或低下头去修手上的活计,似乎生怕被女儿看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带拐杖的脏人身影。他能做的似乎只是这样——在隔着一条马路、一道铁栏杆的世界里,用视线无声地舔舐那一片鹅黄色的小小背影,在女儿欢笑跳跃的碎影里寻找一点点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氧气。
直到老师招呼集合的哨音吹响,小雨跟着小朋友蹦蹦跳跳消失在墙角另一边,罗琦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神里那束光黯淡下来,他重新拿起冰冷的镊子,低下头去。
雨季湿重的潮气像针,密密麻麻扎进右腿陈年的旧疤里,又酸又麻的疼像过电一样,从膝盖窝放射状撕扯到脚底脚心。白天还好一点,靠着忙碌转移注意力,可晚上一躺下,那伤处就仿佛被注入了一团团湿火,整条腿抽搐着让他直抽冷气,半梦半醒间都紧紧攥着床沿,骨节都发白。
李芳看不过眼。有天夜里雨声格外密集,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的黑瓦片上。罗琦蜷在自己那张窄床上,额头全是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李芳摸索着披衣下炕,拨开雨幕端了个笨重的搪瓷盆进来,盆里是刚烧滚开的滚滚烫水!她往盆里丢进那两根被罗琦磨得光滑的旧拐杖!
自己弄!李芳只生硬地抛下三个字,转身回了房。
滚烫的开水浸过拐杖腋窝支撑的部位,蒸腾起滚滚白雾。罗琦咬着牙,颤抖着把痛麻酸胀的右腿轻轻搭在盆沿上,裤管艰难卷起。膝盖下方那狰狞扭曲的疤痕暴露在湿热蒸汽中,滚烫蒸汽灼烫着旧伤处钻骨蚀髓的酸麻感!痛得他眼前金星乱爆。
就在那极致灼热几乎令他痉挛的临界点时,一股意料之外的暖流顺着扭曲的筋络深处缓缓渗透开来!紧绷如同钢丝的肌肉筋膜在水汽和某种无形的热力催逼下渐渐松弛、酥软……那种盘踞多年的湿寒仿佛被热水这霸道的药剂驱出了骨髓!虽烫得他浑身绷直、齿缝倒抽冷气,却带来一种难言的、缓慢释放的抚慰感。
他额头布满冷汗,唇角却无法抑制地向上扯开一道如释重负的弧度。
寒冬随着强劲冷风席卷了灰煤镇。修机铺上堆着杂乱的零件和工具,罗琦那双布满冻裂口子的手指蜷在桌上,指尖皮肤冻得发紫,僵硬得像是冻在砧板上的肉。他拆解一款老型号手机,捏着那根细如发丝的手机卡槽顶针,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动作滞涩。
镊子尖夹着顶针,在空中抖索了三次都没能找准那个微小的卡槽退孔!就在他屏住呼吸、手臂绷紧试图强行稳定手腕下压的时候!卡槽顶针啪嗒一声从他僵硬的指尖滑落!跌在轮椅底部满是油灰和絮状物的角落里!
罗琦喉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咒骂。他弯下腰去,整个身体扭曲到一个别扭的角度,试图在逼仄的椅底缝隙中摸索。指尖几次擦过地面冰冷的机油痕。轮椅底部死角光线极为昏暗,混浊的铁锈和油污气味扑面而来。几番摸索,冰凉的金属触感终于碰触到他冻僵的手指。可还没等他将那细小的工具捏稳,手臂因过度扭转和寒冷僵硬而痉挛起来!指腹一滑,那小东西又掉了回去!落入了更深处轮轴缝隙的阴影!
操!罗琦再也忍不住,猛捶一下自己麻木发僵的膝盖。他挫败地低垂着头,冰冷的空气似乎凝结在鼻尖。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怯生生的童音:伯伯……你的手机修吗他抬头,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伸着冻红的手,递上一部套着米奇手机壳的小巧智能机,妈妈的……掉水里……没声音了……
罗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理会轮椅深处失踪的顶针。他把注意力重新投回小女孩递来的手机上——一款需要特殊工具处理的进水机型。他定了定神,用镊子夹起桌上另一根相似大小的插针,强忍手指僵硬,开始拆解手机内部精密结构……
半个多小时后,手机终于成功开机,简单外放的音乐声破除了沉默。小女孩递上二十块钱。罗琦找回五元硬币给她。捏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他转头又扫了轮椅底缝隙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煤山镇矿区的宣传栏前,罗建国假装看墙上的安全生产公告,浑浊老眼余光却始终瞄着四周。等几个工友勾肩搭背走远,他突然往铁栏前挪了一步,手掌从自己油污发黑的工装口袋里猛地掏出几张巴掌大的纸片!是他偷偷从旧报纸上裁下来的纸条!每个上面用木工粗碳笔狠狠划上去的几个字:小罗手机维修。夜市东口。
罗建国飞快撕开旧通纸边缘的浆糊渣,将一张广告条子猛地拍进浆糊印子里!再用他那粗黑皲裂的手指头用力按实!接着又是一张,再一张!动作迅疾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粗蛮,几块纸条被他歪歪扭扭摁在广告栏醒目处各个角落!做完这一切,他像做了天大坏事似的,佝偻着枯瘦的脊背,装作无事,快步消失在了矿场下工的人潮尘雾里。
夜市的寒气越来越重,呵气成霜。罗琦用冻得几乎僵硬的右手清点着一晚收入。大多是十块二十块的零散修机费,压在记账本上。他搓着麻木的手指,试图从中找回一丝知觉。
罗师傅今天买卖咋样粗嘎的大嗓门响起。烤红薯摊的老周拖着热气腾腾的铁桶车,咣当一下在他摊子旁架住了。老周笑呵呵地掀开大棉被厚盖子,一股裹着焦糖甜香的滚烫白汽扑面袭来,立刻驱散了四周的阴冷,像小太阳似的扑在罗琦僵麻的脸颊上。
老周用油纸熟练地包起一个硕大、滚烫的红薯,递过来:给!刚烤好的!
罗琦摆手拒绝:周哥……不用,我吃过了……
客气啥!老周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那红薯温热沉重,隔着纸壳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拿着吃!今儿火大,外皮有点糊边,里面甜着呢!别嫌弃就行!老周哈哈一乐,那笑容在寒夜里暖得能融化街面上的薄霜。
看着老周转身招呼其他食客,罗琦才慢慢剥开被烤得发硬的焦糊外皮,露出里面金灿灿、冒着热气的红薯瓤。一股清甜温润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去,渐渐化开了他冻得发麻的四肢百骸。寒风吹在脸上似乎也不再那样刺骨了。他捧着一抹暖意,驱散了冻指钻轮的阴影。
夜深,小摊上零星的光仍在闪烁。罗琦合上那本记录着细碎进项的账本,一行新墨迹未干:今日:83元。数字旁夹着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那是为小雨明年报绘画班提前存下的专项款。
时间终于迈入2023年的寒冬腊月。那笔原本为了绘画班而存下的钱变得格外厚实。罗琦在县城青少年宫报名的柜台前排队,手指反复摩挲揣在怀里的那几张纸币。轮到他时,递上一张填好的报名单和皱巴巴的现金:我……给女儿报‘蜡笔画启蒙’班,周三晚班。
工作人员抬头,略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罗琦急忙补充:孩子跟她妈妈住……费用……我已经凑好了。他把钱往前推了推,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紧张的恳切。
工作人员最终点了点头。当那张印着小雨学员字样的收据和课程卡递到罗琦手上时,他像捧着失而复得的至宝,小心翼翼装入贴身内衣口袋。冰凉的塑料卡隔着衣料贴在他胸口,如同点燃了一个小小的暖炉。
第一次家长会那天傍晚,罕见地飘起了细雪。罗琦提前收了摊,仔细刮净胡子,穿上李芳特意浆洗熨烫过一遍的唯一一套旧西装。衣服不太合身,肩线处有些塌陷。他还特意用那根浸泡过多次的开水烫热过的拐杖撑着。雪落在铁栏杆上,结着一层薄薄冰晶。
阶梯教室门外,年轻父母们笑语喧哗,裹挟着热气和孩子们身上的软糯香气。罗琦贴着冰凉的墙面阴影里,拄拐等待,心脏在单薄的胸腔内擂鼓般震颤。
罗小雨的爸爸,是吧里面都开始签到了!一个年轻女老师推开教室门,瞥了一眼他标志性的拐杖,并无惊讶。目光示意他进去。
门内暖气混合着复杂的人气扑面而来,柔和明亮的光线下坐着十几位家长,大多是年轻的母亲和几位衣着体面的父亲。罗琦拄拐踏入的脚步声——哒、哒——鞋跟和拐杖底端一起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声音在短暂安静下来的室内显得分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的回音。
空气仿佛安静了一瞬。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惊讶的、好奇的、温和的……各式目光像小型聚光灯,瞬间打在他和他那副拐杖上。
罗琦感到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脸颊发烫,几乎不敢抬头看女儿坐在哪里。他下意识地挺直了那件不合身西装的脊背,尽量让自己的步幅稳当一点,朝着教室角落那唯一空出来的塑料椅走去。
拐杖点地的声响在光滑地砖上分外清晰:哒……哒……哒……
这沉重节奏不再代表残缺道路上的失衡蹒跚,而是在一片短暂静默与聚集目光中踏出的坚定音符。罗琦就在这片无声中,迎着所有目光、伴随着自己拐杖敲出的稳定节拍,穿过略显嘈杂而温暖的教室,朝着后排角落那个唯一的空位和女儿期待的目光一步步稳稳挪去。
第五章:画布上的微光(2023)
家长教室里明晃晃的日光灯管嗡嗡低鸣,空气里混合着绒线衣暖烘烘的气息、潮湿的雪粒子融化的味道和几丝不易察觉的孩童奶香。罗琦在角落那把冰凉的塑料椅上几乎钉住了身子,脊背挺得过分僵硬,绷在那件浆洗得发白、肩线依然垮塌的旧西装里。右手无意识地攥着右腿膝盖上方的裤布料,指节因用力而凸起发白,左腿那条萎缩畸形的部分在裤管下沉默地存在,像一块沉入深海的顽石。
女儿小雨就坐在他斜前方两排的位置。她不再是那个隔着铁栏惊惶躲避的小豆丁,小身体裹在一件鲜艳厚实的鹅黄色羽绒服里,帽子边缘蓬松柔软的绒毛几乎蹭到她粉白的脸颊。这颜色像冬末寒夜里陡然跃上枝头的一点嫩芽,灼得罗琦眼眶生疼。小雨扭着小脑袋,短短的小马尾随着动作活泼地甩动,一会儿趴在桌上专注地玩橡皮,一会儿又新奇地偷瞄四周陌生的家长面孔,唯独,她那纯净得像井水一样清亮的目光始终没有向他坐着的角落方向偏移分毫。
一丝苦涩的涟漪在罗琦心底无声漾开。隔着这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他依旧是那个不值得被目光注视的陌生人。他目光落在小雨搭在桌沿的手指上,几根小小的指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桌面铅笔留下的小坑,那样鲜活的存在感,却筑起一道透明的墙。
班主任年轻的声音在讲台上流淌,介绍着课程安排、绘画用具的筹备、春季写生计划……关于蜡笔画技巧的要领一句句清晰地飘进罗琦耳朵,却又像隔着磨砂玻璃般模糊。他所有的感官神经,都紧绷在女儿每一个细微的动态和表情上。世界仿佛被压缩成那一方小小的课桌椅周围几平方尺的空间。
……最后,班主任的声音似乎柔和下来,目光似乎扫过教室后方,我们给孩子们布置了第一份小小的家庭作业——一张全家福的画。不需要特别像,也不需要专业技法,就是一张简单的画,画上小朋友心中和家人在一起的样子就可以。下周上课带来,我们一起欣赏,一起分享故事。
全家福三个字像裹着冰碴子的小锤,猝不及防地凿在罗琦的心口上,猝然的钝痛让他呼吸猛地一滞。冰冷的手指在膝头蜷缩得更紧。
教室里气氛轻松了一些,老师示意可以自由交流。家长们低语着起身,彼此寒暄。小孩子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桌椅挪动声交错响起。小雨身边立刻围上了两位衣着讲究的母亲,笑语盈盈地逗弄着她。
罗琦猛地感到一阵心慌气短,混杂着无所遁形的羞惭和自厌,驱使着他也想立刻离开。他左手去抓倚在桌边的拐杖,指尖冰冷僵硬,竟一下子没拿稳。拐杖底部滑过光洁的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哐当一声砸在他脚边!
所有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几道探寻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罗琦的脸腾地烧起一片滚烫的红,血液涌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埋低脑袋,几乎是扑下去用冻麻的手去抓那根该死的冰冷金属。拐杖沉重异常,他身体失衡,一个趔趄,右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爸爸!
一个带着惊诧和不确定的稚嫩童音猛地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凝固,清晰无比地在空气里炸开!
罗琦全身的血液像被瞬间抽空,又猛地倒灌回心脏!他猛地抬起头——
小雨不知何时挣脱了妈妈的拉扯,像一只受惊又勇敢的小鸟,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她一双乌黑滚圆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一种混合了震惊和困惑的巨大茫然,紧紧盯着罗琦狼狈伏地的样子!她小小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那声爸爸是自己从里面蹦出来的,连她自己都吓到了。
空气里只剩下日光灯管低沉的嗡鸣。
小雨!张霞迅速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得有些变调,脸上瞬间笼罩着一层又羞又恼的薄怒。她一把拽过小雨的胳膊,用力之大让小雨小小的身体猛地歪了一下。不懂事!快走!她几乎是拖着女儿,逃也似地往教室外快步走去。
罗琦的视野随着心脏剧烈的抽痛而晃动了一下。他挣扎着,凭着那股死命撑起的力气,抓住拐杖,单脚蹬地,一点一点把自己重新撑回了椅子上。右膝被撞击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闷痛,和他喉咙里翻滚的腥甜气息混在一起。教室里似乎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去听。目光失神地落在小雨刚才站过的那片空地,眼前晃动的只有女儿那双盛满了巨大未知和震惊的、黑漆漆的眼睛。
灰煤镇的冬夜来得早。雪停了,寒气却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街道被来往的车辆碾出一道道泥泞乌黑的雪辙。罗琦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挪回夜市那个简陋摊位的。双腿的冷痛和心口的抽痛交织在一起,麻木地指引着方向。冰凉的金属拐杖点在地面杂乱的残雪冰碴上,发出空洞寂寥的刮擦声。
小摊前的破旧塑料灯罩散发着惨淡昏黄的光晕,在寒夜里像一只浑浊的独眼。罗琦背靠冰冷的墙砖,将自己整个地缩在灯晕照不透的阴影里,沉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模糊的白雾。他摊开记账本,指尖颤抖地划过那些他以为代表救赎的数字。最终,目光死死停在那张单独用红色笔圈出的一百二十块存款单上。
那笔钱,像一把烙红的刀子,反复切割着记忆。是他年初咬牙攒下的。为的,是等到初夏时节,或许能给小雨买条过六一儿童节的漂亮裙子。他想象了很久,女儿穿上新裙子,小小的脸会怎样明媚起来的样子,想象着那鹅黄或粉嫩的颜色在阳光下跳跃的样子……这是他沉沦黑暗中,为自己掘出的一口藏着微光的井。
可现在,这点支撑他的微光,碎裂在女儿那句带着巨大震撼却终归于仓惶躲避的爸爸声中。那声音背后的陌生和惊愕,如同刺穿心脏的寒冰。他不是她心中全家福上应有的那块拼图。他只是家长教室里那个弄出巨大噪音、狼狈摔倒的陌生人。一个需要用红色钢印标注养子身份,却妄想以父亲自居的可怜虫。
羞愤和被刺痛的剧毒在心里疯狂滋生蔓延。他像一头受重伤的困兽,喉咙深处滚出几声低沉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嘶吼,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笔记本纸页里,边缘瞬间卷翘撕裂。那把支撑他的拐杖都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金属杆磕在旁边的工具箱上,咣的一声闷响!
黑暗中,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搭在了他冰冷僵硬的右臂肘弯处。
罗琦猛地一抖,像被烫到般抬起脸。
昏黄的灯影下,站着夜市管理员王哥。他没穿管理处那件显眼的厚夹克,只裹了件旧棉袄,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冒着热气的塑料袋。王哥没看他血丝密布的眼睛,也没看地上那个几乎被捏成纸团的记账本。他的视线落在工具箱最上层,那里散落着几支崭新的、用透明塑料盒装着的彩笔,笔身上画着跳脱活泼的小兔子和小熊图案。
这玩意儿,王哥朝彩笔努努嘴,声音依旧粗嘎低沉,却没了平时的硬腔,我侄女……就我家那瘸腿小子他闺女,前几天嚷着要,给她捎几支。他把滚烫的塑料袋不由分说塞进罗琦冻得毫无知觉的怀里,刚路边摊烤红薯,糊了两个边的,没人要,扔了可惜。你凑合垫垫肚他顿了顿,目光仿佛无意地掠过罗琦冰冷麻木的脸,冷天里……别尽愣着瞎琢磨……熬着……没意思。说完,他也不等罗琦回应,双手往旧棉袄袖子里一拢,跺了跺沾着雪水的脚,转身就消失在浓重的、裹挟着烧烤余味的冬夜雾气里。
怀里沉重的包裹透出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痛了罗琦冰冻麻木的指尖。他僵硬的背脊像被无形的重锤反复敲打,一丝丝龟裂的暖意从被接触的肘弯处扩散开来。他低下头,慢慢解开塑料袋口蒸腾的热气,露出里面两块烤得焦糊、烫得吓人的红薯。那股带着烟火气的、甜丝丝又带着土腥焦味的滚烫气息,猛烈地冲击着他冰冷失血的感官。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一股白烟从袋口升腾而起,在昏浊的灯光下扭动着、散开、融进周遭墨汁般浓稠的寒液。
就在那缕白气即将消散之际,王哥的话突兀地撞进他混沌的脑海——我侄女……就我家那瘸腿小子他闺女……
瘸腿小子……是谁他家那个同样拄拐的弟弟……他侄女……是那个瘸腿弟弟的女儿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像暗夜划过的细微火星,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光亮,却在他深陷泥淖的意识边缘烫出一个微小的孔洞。一股酸涩辣喉的热流猛地冲撞着堵塞的胸腔!
他不记得自己那天收摊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把那个滚烫的烤红薯袋子紧紧捂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灼热却坚固的锚。老式瓦房的窗户结了厚厚的霜花,模糊了外面一切的光影。罗琦半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变形扭曲。
养父罗建国佝偻着腰,正在角落里闷头修理一把坏了的锄头,锤子和铁件发出枯燥的敲打声。养母李芳系着那条永远不离身的旧围裙,腰间布包扁扁地垂着。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灶边忙碌,只是安静地站在桌边,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边角磨得光滑的木质相框——里面是那张被罗琦摩挲过无数遍的小雨满月照。
李芳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拇指,正一下一下,缓慢而专注地、用尽毕生气力般擦拭着积落在玻璃面的细小灰尘。昏黄的光线在她深凹的眼窝和鬓边霜雪似的白发上投下厚重的阴影,那双操劳了半世、浑浊发黄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照片中那个粉嫩的婴孩脸庞,一种近乎凝滞的哀伤沉甸甸地淤积在那双眼里。
灶洞里的柴火啪嗒爆开一个微响,昏暗中腾起几点微弱的火星。罗琦的目光掠过李芳凝固擦拭的手,掠过她干裂唇角向下拉出那道深刻得似要坠落的纹路,最终钉在桌上那本摊开的旧记账本上。
那记账本不知被谁翻开了。最新翻开的那一页,就在罗琦视线触及的瞬间——
那页顶端,记录着近期一笔他交给李芳存起的、数额不大却被母亲郑重其事记下的一笔修机钱。就在这笔钱的下面,几行铅笔字迹清晰无比:
2023年1月15日
琦儿交修机钱存下。100块整(专存小雨绘画课)
下月初十,小雨生日。托李婶转裙子钱:120元
(霞子说:小雨很喜欢那条带蝴蝶结的蓝裙子)
…
罗琦脑中轰然巨响!
托李婶转裙子钱:120元……旁边特意标注的括号:霞子说:小雨很喜欢那条带蝴蝶结的蓝裙子
霞子说很喜欢那条带蝴蝶结的蓝裙子
他给小雨的那条裙子那条托李婶转交给张霞的那条
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冻结了他体内刚刚被烤红薯熨出的一点温度,血液都仿佛在冲向四肢末梢时凝结成无数带着棱角的冰凌!
谎言……张霞又在扯谎!
那笔裙子钱是实实在在交给李婶的!李婶亲手转给张霞的!他为此几乎啃了半个月烤红薯!
可张霞怎么说的小雨很喜欢
很喜欢为什么要当着孩子的面说谁让你买的为什么要一脸嫌恶地把裙子塞给女儿时训斥这能穿吗!
一股被愚弄、被利用的毒火猛地从心底直冲天灵盖!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拐杖横梁,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咯咯声!眼睛死死盯着账本上那行带着巨大讽刺的小雨很喜欢,眼前浮现出家长会上张霞那张带着虚假微笑、在灯下应对其他家长的脸!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煤烟和寒气的气息撞进肺腑。他目光下移,想再看清那笔该死的裙子钱记录——究竟是哪一天,他亲手把钱从夜市摊上带着体温交给李婶的!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小小的、鹅黄色的影子,毫无征兆地从外屋与里间相连的矮门框旁边探了出来!
小雨!
罗琦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又唰地退去,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攫住!
她是什么时候偷偷跟着溜回来的!她……躲在那里多久了!
小雨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那矮门框冰冷的阴影里,小脸紧绷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陌生和惊惶,此刻却盛满了某种难以形容的、几乎是恐惧的探究!她的小手紧紧抓着门框边缘,冻得发红的指节用力到泛白。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紧紧聚焦在桌上那个旧记账本上!更确切地说,聚焦在记账本旁边——那个刚刚被罗琦心神剧震时、下意识从破旧夹克贴身内袋里掉落的、小小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彩纸卡片上!
那张卡片只有火柴盒大小,是从最廉价的儿童贺卡上裁下来的。折叠的痕迹很深,边缘已经磨损发毛。它的蓝色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泛旧,但在所有物件里却格外显眼。
小雨所有的恐惧和探究,在瞬间被那一片小小的蓝色牢牢抓住!她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了小半步!
与此同时!
啪嗒——
李芳擦拭相框的动作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扯着,一个失神,那个沉重的老式木质相框竟从她布满老茧的手掌中滑脱!直直坠落下去!
相框沉重地拍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老旧变脆的木料四角瞬间裂开几道刺目的白茬!钉在背后、用来卡住照片背板的几颗锈蚀小铁钉随着撞击力道崩飞弹射!
啊!李芳发出一声短促被闷住的低呼。
破碎的木片和崩飞的铁钉间,那张承载着太多温暖与冰冷回忆的小雨满月照滑落出来!而紧随着照片一同跌落在冰冷泥地上的——竟赫然是两张折叠起的、颜色泛黄的旧纸片!
其中一张稍大的,是手写的、笔迹潦草又发黄变脆的旧欠条,日期模糊不清。而另一张小纸片,则被叠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像是某种珍贵护身符般被照片仔细压着藏在背板夹层深处!
整个堂屋骤然死寂!
只有灶洞深处传来一声干柴爆裂的微弱噼啪。
罗琦的呼吸骤然停止!他双眼圆睁,视线如同被冰锥钉住,死死钉在那两张从破碎相框里掉落的、泛黄的旧纸片上!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窜上脑门!
其中一张,他认出来了!那是他烂赌深渊里,不知哪次醉酒后糊里糊涂写给某个陌生债主的欠条!只依稀记得上面写着今欠到三仟元整,三月归还,立字为据……罗琦……这张本该死无对证的肮脏证据,他曾以为早已丢失或销毁……
而另一张……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是什么!
他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冻结的血液在疯狂鼓动耳膜,发出沉闷的轰鸣!
下一秒,角落中的小雨动了!她像一枚离弦的小小黄色箭头,带着一种动物般的直觉反应,猛地从矮门框的阴影里扑了出来!
她小小的身体敏捷异常,没有奔向碎裂的相框,没有奔向惊魂未定的奶奶,没有奔向脸无人色的爸爸!
她那双在昏暗中瞪得圆溜溜的、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大眼睛,死死锁定了掉在地上、唯一一片刺目的鲜艳蓝色——就是那张刚才从罗琦怀里掉出的、小小的蓝色折叠彩纸卡片!
我的!
稚嫩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在静得可怕的堂屋里响起!
小雨整个人扑了上去!小小的身体带着不顾一切的力量,像守护宝藏的幼龙,一把将那片蓝色的硬卡纸紧紧攥在了手心里!紧紧地!用力地!指节凸起!
她猛地抬起头,小小的胸膛急促起伏,视线第一次不再躲闪,而是带着某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凶狠和被侵犯领地般的激动保护欲,狠狠瞪向了罗琦!
仿佛在用整个小小的灵魂发出诘问:你为什么会有我的生日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