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板在震。
不是幻觉。咚咚,咚咚咚。沉闷的敲击声,隔着厚厚的木板,混着泥土沉重的挤压感,真真切切地传进我耳朵里。
每一次震动,都像砸在我心口上。震得我耳朵嗡嗡响,震得棺材里稀薄的空气都在发抖。
我躺在里面,动弹不得。
手脚被布条捆着,嘴里塞着东西,一股子土腥味儿直冲脑门。
眼睛被蒙着,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一次吸气都扯得喉咙生疼。
我快憋死了。
棺材外面,是我自己选的坟。
三天前,我穿着王妃的吉服,一步一步走上了京城外最高的望断崖。
下面是奔涌的沧澜江,浑浊的江水打着旋儿,撞在崖壁上,碎成一片白沫。
风很大,吹得我吉服上的金线乱晃,刮在脸上生疼。
崖边站满了人。
摄政王江烬,穿着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崖边的孤松。他身边依偎着另一个女人,白苏苏。一身素白,弱柳扶风,眼睛红得像兔子,怯生生地看着我,又看看江烬。
多般配。
我算什么一个顶着王妃名头,占了她位置三年的替身罢了。
现在,正主回来了。
我这个碍眼的赝品,自然得给人家腾地方。
江烬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冷冷地钉在我身上。
沈知微,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呼啸的风声,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苏苏回来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我知道,我脸上肯定没什么血色,被风吹得发僵。
所以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枯枝折断。
江烬的眉头皱得更紧,似乎不满我的不识趣。你占了她的位置三年,也该还了。自请下堂,本王念在过往情分,许你另嫁,予你一份丰厚嫁妆,保你后半生无忧。
过往情分
我差点笑出声。
这三年,我小心翼翼地扮演着白苏苏,学她的喜好,模仿她的神态,甚至在她喜欢而我不擅长的古琴上,硬生生磨破了十根手指。
他高兴时,唤我苏苏。
他不悦时,连名带姓地叫我沈知微,眼神疏离得像看陌生人。
情分他对我,有过半分情分吗
白苏苏适时地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又软又怯,带着哭腔:王爷,别这样逼姐姐…是苏苏不好,苏苏不该回来的…姐姐,苏苏不求名分,只求能远远看着王爷就好…
她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江烬立刻心疼地揽住她的肩,看向我的目光更是冰冷刺骨。沈知微,苏苏处处为你着想,你还要如何
看啊,她多善良,多委屈。
我呢死赖着不走,面目可憎。
心口那个地方,早就被他们一刀一刀割得麻木了。现在连疼都感觉不到,只觉得空,空得发冷,空得能灌进这崖顶所有的寒风。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曾经让我痴迷,如今只剩下心寒的俊脸。
江烬,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叫他的名字,没有半分王妃该有的恭敬,我沈知微,不是物件。不是你娶回来摆着看的替身,也不是你说扔就能扔的破烂。
他眼神微变,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直呼其名,这样说话。
我占的位置我嗤笑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抖,那位置,是你亲手捧到我面前,求我坐上去的!你忘了三年前,是谁在你重伤垂死、白苏苏下落不明的时候,衣不解带守了你三个月是谁用一碗碗汤药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是谁在你被政敌构陷、孤立无援时,替你周旋奔走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三年的怨和恨:是我!沈知微!不是你的白月光白苏苏!
江烬的脸色沉了下去,山雨欲来。住口!那些都是你该做的!你既顶了王妃的名头,就该尽王妃的本分!
本分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的本分就是当个影子,当个替身,然后在你心尖上的人回来时,识相地滚蛋还要感恩戴德地收下你那份打发叫花子的‘嫁妆’
我抹了把脸,指尖冰凉。
江烬,你听好了。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沈知微,今日与你,恩断义绝。这王妃的位置,我不要了。你的‘情分’,你的‘嫁妆’,留着给你的白苏苏吧!
我猛地抬手,拔下头上那支最沉、最华丽、象征王妃身份的金凤衔珠步摇。
金凤的翅膀在风中颤动。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摔在脚下的岩石上!
啪嚓——!
金玉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步摇断成几截,金凤扭曲,珠子滚落,瞬间被尘土掩埋。
所有人都惊呆了。
江烬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碎裂的步摇,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复杂得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白苏苏更是吓得捂住了嘴。
我拔下头上所有珠翠,一股脑地扔在地上。
叮叮当当,滚落尘埃。
一头青丝被风吹散,凌乱地贴在脸上。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沈知微,与你江烬,死生不复相见!
说完最后一句,我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纵身一跃!
身体腾空,急速下坠。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尖叫。
失重的感觉瞬间攥紧了心脏。
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崖顶上江烬那张骤然褪去所有血色、写满惊骇和某种巨大恐慌的脸。
还有白苏苏惊惶失措扑向他怀里的身影。
真有意思。
原来他也会变脸色。
冰冷的、浑浊的江水瞬间将我吞没。
巨大的冲击力砸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腥甜涌上喉咙。
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扎进每一个毛孔。
意识在迅速模糊,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要死了吗
也好…
解脱了…
……
再次有模糊意识时,感觉自己在移动。
颠簸,非常颠簸。像躺在什么硬板车上,骨头都快被颠散了。
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还有摇橹的吱呀声。
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担忧和疲惫。
阿微…撑住…马上…马上就到了…
是柳扶烟的声音。我唯一的朋友,一个被太医院除名、却有着一身真本事的女医。
我费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
浑身上下都在疼,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草草装了回去,没有一处听使唤。
冰冷的感觉还在,但身体似乎被裹在厚厚的、干燥的被子里。
她…怎么样另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响起,很陌生。
命是暂时吊住了。柳扶烟的声音紧绷着,但伤得太重,肺里呛了水,肋骨断了两根,左腿骨裂…寒气入体…得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静养。
放心,都安排好了。那个男声很沉稳。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燕七,是柳扶烟行走江湖时结识的朋友,跑漕运的,路子很野。
跳崖,是我和柳扶烟精心策划的死遁。
沧澜江在那个崖段下面,有一个巨大的洄水湾,水流相对平缓。柳扶烟算准了时辰和流向,让燕七带着人驾着小舟在下面等着。
我跳下去,他们捞人。
风险极大,九死一生。
但我别无选择。
留在王府,等着江烬把我休弃然后呢顶着弃妇的名头,在京城所有人的指指点点下苟活或者被他好心地安排另嫁,像个物件一样被打发给某个不知所谓的男人
我宁愿死。
柳扶烟懂我。
所以,她帮我策划了这场惊天动地的死亡。
代价是,我几乎真的去掉半条命。
在燕七那艘不起眼的运粮船上昏昏沉沉飘了七八天,中间换了一次船,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渔村靠岸。
我被安置在渔村后山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里。
柳扶烟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草药的味道弥漫了整整三个月。
我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每次醒来,都感觉身体像被碾过一遍。
柳扶烟变着法儿地给我熬各种苦得能让人灵魂出窍的药汁,逼着我灌下去。
她一边给我换药,一边咬牙切齿地骂:江烬那个王八蛋!眼珠子被狗啃了!放着珍珠当鱼目!活该他后悔一辈子!
我虚弱地靠在床头,看着窗外一点点抽芽的树枝,没什么表情。
后悔
他不会的。
他只会觉得解脱,终于甩掉了我这个碍眼的包袱,可以和他的白月光双宿双栖了。
对了,柳扶烟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怼到我嘴边,京城那边,消息传回来了。说你…呃…尸骨无存。
我眼睫颤了颤,平静地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了下去。
苦味在嘴里炸开,直冲天灵盖。
然后呢我哑着嗓子问,把空碗递还给她。
柳扶烟撇撇嘴,接过碗,脸上露出一种解气又带着点诡异的表情:然后然后咱们那位摄政王,疯了一样派人沿着沧澜江找了七天七夜!捞上来几块破布片子,还有一只你跳崖时穿的绣鞋。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个画面:再后来,他就不找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水米未进。
哦。我应了一声,没什么波澜。大概是做给外人看的吧,毕竟王妃死了,总得装装样子。
柳扶烟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兴奋:再然后,就有更绝的了!据说,他把你那只泡烂了的绣鞋,还有几片碎布,放在一个上好的紫檀木盒子里,当宝贝似的供起来了!还…还让人照着你的样子,塑了个泥胎像,披上你以前穿过的旧衣,就放在王府东院你原先住的那间屋子里!天天点着灯,跟供祖宗牌位似的!
我愣住了。
供…我的泥胎像点长明灯
这唱的是哪一出
愧疚还是做戏做全套
嗤…我忍不住笑出声,牵扯到断骨的地方,疼得吸了口冷气。他倒是…挺会给自己加戏。
谁知道他抽什么风!柳扶烟翻了个白眼,反正他现在在京城的名声,可精彩了。有骂他薄情寡义逼死发妻的,也有说他情深似海痛失所爱的…啧啧,乱得很。反正,你的目的达到了,沈知微这个人,在所有人眼里,死得透透的了。
死了就好。
死透了,才能重新活。
我在渔村的小屋里又养了大半年。
身体渐渐好转,能下地走动了,只是左腿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提醒着那次决绝的坠落。
京城的一切,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
柳扶烟偶尔会出去打探消息,带回来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江烬似乎真的疯了。
他把东院彻底封了起来,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准进。
他不再让白苏苏住在主院,而是另辟了一个离他最远的院子安置她。
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更阴郁,手段也更狠戾。朝堂上与他作对的人,据说下场都很惨。
坊间流传,摄政王夜夜宿在东院,对着王妃的旧物和那个泥胎像说话。
还有人说,他请遍了京城内外的高僧道士,做了好几场盛大的法事,只为超度亡魂。
柳扶烟说这些的时候,我正坐在小院里,笨拙地学着用新买的石磨磨豆子。
豆子有点硬,磨起来很费劲。
我额头上渗出汗珠,听着柳扶烟的描述,心里一片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演得还挺投入。我评价了一句,继续跟石磨较劲。
柳扶烟看着我磨出的那点子可怜巴巴的豆渣,一脸嫌弃:得了吧,就你这力气,磨到天黑也磨不出二两豆浆。算了算了,我来。
她抢过磨杆,轻松地推了起来,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缓缓流下。
阿微,她一边磨,一边说,等你好利索了,想去哪儿江南岭南还是干脆出海燕七有路子。
我看着那涓涓流下的白色浆液,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豆腥气。
去江南吧。我说,找个安静的小城,听说那边日子好过。
行!柳扶烟爽快地应下,等开春,水路好走了,咱们就走!
开春后,我们跟着燕七的船队,一路南下。
没有惊动任何人。
柳扶烟用她高超的易容术,稍微改动了我的眉眼轮廓。皮肤因为久病和刻意少晒太阳,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加上腿脚还有些微跛,任谁也不会把这个瘦弱苍白的女子,和曾经京城里那位明艳张扬的王妃联系起来。
我们在一个叫临安的小城落了脚。
临安不大,但很富庶,河道纵横,处处透着水乡的温润。
我用柳扶烟帮我变卖最后一点首饰的钱,在一条不算太热闹的后街巷子里,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铺面。
铺面不大,前店后屋,带着一个小小的天井。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知味斋。
卖什么呢
我想了很久。
王府三年,锦衣玉食,山珍海味都尝遍了。可午夜梦回,或者被江烬冷落独自一人时,最想的,竟是小时候娘亲在冬日里给我做的一碗热腾腾的梅花酪。
用当季的新米细细磨浆,滤得极细,小火慢熬成浓稠的米糊。再调入捣碎的梅花瓣和一点点蜂蜜,盛在粗瓷碗里,撒上几粒炒香的黑芝麻。
米香混合着梅花清冽的冷香,又暖又甜,能一直熨帖到心里。
这手艺,我娘只教过我。
王府里没人知道。
柳扶烟尝了我试做的第一碗,眼睛都亮了:阿微!这味道!绝了!就在临安卖这个!准行!
于是,知味斋的招牌下,只卖一样东西:梅花酪。
生意比预想的要好。
江南人嗜甜,又爱风雅。这带着梅花清香的甜糯小食,很快就吸引了不少街坊和路过的客人。
我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磨米浆,滤浆,熬煮。熬煮的火候是关键,大了会糊底,小了香味出不来。我就守在灶台边,拿着长柄木勺,一遍一遍耐心地搅动。
空气里弥漫开米香和梅香。
小小的铺子,渐渐有了烟火气,有了人气。
日子像门前流淌的河水,平静,安稳。
腿伤在江南温润的气候里慢慢养好了,只留下一点点难以察觉的跛,不细看看不出来。
我学会了跟街坊邻居打招呼,学会了讨价还价,学会了在雨天把铺子门口的青石板扫得干干净净。
柳扶烟开了个小医馆,离我不远,生意也不错。她性子爽利,很快就和街坊们打成一片。
燕七跑船,偶尔会路过临安,给我们带点稀罕的玩意儿或者外地的消息。
关于京城,关于摄政王府,关于江烬的消息,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
他好像彻底沉浸在他那个深情悼亡的戏码里了。
听说他给那个装着破布烂鞋的紫檀盒子,换了个更金贵的玉盒。
听说他请能工巧匠,把那个泥胎像重塑了一遍,上了彩,描了金,做得栩栩如生,日夜对着说话。
听说白苏苏在王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形同虚设,江烬几乎不见她。
听说他越来越暴戾,朝堂上下噤若寒蝉。
柳扶烟每次说起这些,都带着鄙夷:早干嘛去了人都没了,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有屁用!我看他就是活该!
我只是安静地听着,手下熟练地盛出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梅花酪,递给客人。
姑娘,你这梅花酪,味道真特别。一位常来的老主顾笑眯眯地接过碗,别家的总差那么点意思,没你这股子清透劲儿。
我笑笑:熬得时间久些罢了。
心里却知道,那一点点不同,是娘亲当年教我的独门手法,米浆滤得格外细,火候的微妙掌控,还有那几片梅花瓣揉捻的时机。
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是我沈知微,不是白苏苏的影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去。
转眼,我在临安过了三个安稳的年头。
知味斋的名声渐渐传开,有人专门慕名而来。小小的铺子常常坐满了人。
我雇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小丫头帮忙,叫春芽。自己则主要负责熬制梅花酪的核心步骤。
又是一个初春的清晨。
细雨如丝,浸润着临安城。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天光。
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开了铺门,将熬好的第一锅梅花酪盛在粗瓷大盆里,盖上棉布保温。清甜的香气在微凉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散开。
刚送走几个早起赶路的脚夫,门口的光线一暗。
几个人影走了进来。
为首的男子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玄青色锦袍,衣料看着就不凡。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的防雨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利落、气息内敛的随从,像是护卫。
这样的气度,在临安这种小城并不多见。
铺子里零星坐着的几个客人都下意识地噤了声,好奇地打量。
春芽有些紧张地迎上去:客官,里面坐,吃碗梅花酪暖暖身子
玄青锦袍的男人没说话,目光在小小的铺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正低头整理灶台上的碗勺,感觉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让人不太舒服。
我抬起头,脸上带着面对陌生客人惯有的、温和却疏离的笑意:客官几位请坐。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
隔着几步的距离,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隼。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跳。
一种极其荒谬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瞬间闪过。
不会的…
怎么可能
临安离京城千里之遥。三年了。我早已面目全非。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指却微微蜷缩,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缓缓抬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篷帽子。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毫无遮挡地出现在我眼前。
轮廓依旧深刻,眉眼依旧俊朗,只是褪去了三年前的意气风发,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那双曾经盛满寒冰和疏离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我。
像濒死的野兽锁定了猎物。
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春芽吓得捂住了嘴。
零星几个客人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大气不敢出。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灶上小火煨着的梅花酪,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气泡,清甜的香气弥漫在僵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江烬。
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疯狂冲撞,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空白。
我看着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但我的腰背挺得笔直,没有后退一步。
三年市井生活的磨砺,早已将那个在王府里唯唯诺诺的影子碾碎。
客官,我的声音出奇地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吃梅花酪吗
这三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猛地捅进了江烬的心脏。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里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某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痛楚,疯狂地交织、翻涌!
知微…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我,确认我不是一个幻影。
我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动作不大,却带着清晰的抗拒。
客官认错人了。我垂下眼睫,避开他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目光,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叫阿宁。
阿宁江烬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又痛又怒,带着一种偏执的疯狂,沈知微!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摄政王惯有的威压和戾气,震得小小的铺子嗡嗡作响。
春芽吓得啊了一声,躲到了我身后。
那几个客人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贴着墙根溜了出去,生怕惹上麻烦。
铺子里只剩下我们。
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三年…江烬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踩在人心上,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试图从那里面找到一丝熟悉的东西,我找了你三年!所有人都说你死了!连你的骨头都捞不到一块!可我不信!我掘地三尺!我把整个沧澜江翻过来找!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吼:你知不知道我对着一个泥胎像说了三年的话!你知不知道我抱着一个装着破布烂鞋的盒子睡了三年!你知不知道我像个疯子一样!沈知微!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子上!
砰!一声闷响,木屑纷飞。
柱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屋顶簌簌落下几缕灰尘。
春芽吓得尖叫起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双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甚至擦破了皮的手,看着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痛苦和疯狂,心里却像结了冰的湖面,一丝涟漪也无。
只有刺骨的冷。
王爷,我抬起眼,平静地迎视着他癫狂的目光,语气淡漠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您确实认错人了。我叫阿宁,是这‘知味斋’的老板娘。您说的什么王妃,什么跳崖,什么泥胎像,我听不懂。
听不懂江烬像是被我的话彻底激怒,他猛地伸手,越过灶台,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捏得我骨头生疼。
你看着我!沈知微!你看着我这张脸再说一次!他几乎是咆哮着,眼睛赤红,气息灼热地喷在我脸上,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你这双眼睛!你这该死的倔强眼神!还有这梅花酪的味道!除了你,还有谁能熬出这种味道!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骨头像是要裂开。
我咬着牙,没有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底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王爷,我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像冰珠砸在石板上,请自重。放开。
我的眼神,我的语气,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江烬燃烧的疯狂上。
他攥着我手腕的手,力道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他似乎被我这完全陌生、毫无波澜的冰冷眼神刺伤了。
但下一刻,那疯狂又卷土重来,甚至更烈!
自重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眼底的痛苦和暴戾交织翻滚,沈知微!你告诉我什么叫自重你当年跳崖的时候,想过自重吗!你假死脱身,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想过自重吗!我像个疯子一样抱着你的‘骨灰’过了三年!像个笑话一样对着一个泥疙瘩诉衷肠!你现在叫我自重!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绝望,攥着我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跟我回去!他几乎是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手上猛地用力,要把我往外拖拽,现在就跟我回京城!回王府!你是我的王妃!你永远都是!
放开她!
一声清叱,伴随着一道迅疾的破风声!
柳扶烟的身影如同护崽的母豹,猛地从后门冲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把捣药用的铜杵,毫不犹豫地朝着江烬攥着我的手狠狠砸下!
江烬身后的护卫反应极快,一人闪电般出手,格开了柳扶烟的铜杵。另一人则迅速挡在了江烬身前,戒备地盯着柳扶烟。
铛!一声脆响,铜杵被格开。
柳扶烟被震得后退一步,虎口发麻,但她毫无惧色,横身挡在我面前,怒视着江烬:江烬!你还要不要脸!阿微早就不欠你什么了!放开她!
江烬的目光扫过柳扶烟,带着刻骨的寒意:柳扶烟果然是你!是你帮她假死脱身,藏匿至今!
是又怎样柳扶烟梗着脖子,寸步不让,我救我的姐妹,天经地义!难道看着她留在你那个王府,被你和你那个白月光活活磋磨死吗江烬,摸摸你自己的良心!阿微在王府那三年,你是怎么对她的!你把她当过人看吗!
柳扶烟的质问,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剜在江烬的心上。
他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攥着我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
我的王妃,轮不到外人置喙!他声音冰寒刺骨,让开!
不让!柳扶烟寸步不退,眼神决绝,有我在,你休想再动她一根手指头!
气氛剑拔弩张。
小小的铺子里,杀气弥漫。
江烬的两个护卫虎视眈眈,柳扶烟握着铜杵,背脊挺直。
我被他攥着手腕,疼痛和屈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
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男人,看着他眼底那毁天灭地的痛苦和偏执,我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疲惫。
江烬,我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剑拔弩张,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死寂,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王妃。
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那我问你,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三年前,在望断崖上,当白苏苏站在你身边,当你逼我自请下堂,当你眼睁睁看着我跳下去的时候…
我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向他:
你的王妃,就已经死了。
被你亲手杀死的。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临安城一个卖梅花酪的寡妇,阿宁。
你怀里抱着的‘骨灰’,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给你最后的东西。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我冰冷的手背上。
是泪。
江烬的泪。
这个权倾朝野、心硬如铁的男人,此刻竟泪流满面。赤红的眼底,那疯狂燃烧的火焰像是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绝望和剧痛。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终于,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不…不是的…他摇着头,声音破碎不堪,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没有…我没有想杀你…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什么呢
只是习惯了忽视习惯了把她当替身习惯了她永远在原地等他习惯了在需要时索取,在厌烦时丢弃
他找不出一个能说服自己、更遑论说服别人的理由。
江烬,我的手腕得到了自由,留下一圈刺目的青紫。我揉着手腕,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那三年,对你来说或许不值一提。但对我来说,是日日夜夜的煎熬,是刻在骨头里的耻辱。
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就和过去的沈知微,一刀两断了。
你的深情戏码,演给活人看,或许有用。但演给一个你亲手逼死的‘死人’看,只会让人觉得可笑又恶心。
带着你的‘骨灰’,回你的京城去。继续做你的摄政王,继续守着你的白月光。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不!!!江烬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痛苦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清不了!沈知微!这辈子都清不了!你是我的妻!活着是!死了也是!
他猛地转向身后那个一直沉默抱着一个沉重锦盒的护卫,厉声嘶吼:拿来!
护卫立刻将那个一尺见方的锦盒双手奉上。
那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包着金边,沉重而压抑。
江烬一把夺过盒子,手指颤抖着,用力掀开了盒盖!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水腥气和淡淡防腐药味的古怪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盒子里面,铺着明黄色的丝绸。
丝绸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青白色的瓷坛。
不大,很普通的那种装骨灰的坛子。
坛口用某种特殊的蜡封着。
坛身上,还沾着几点洗不掉的、深褐色的污渍。
你看!江烬双手捧着那个骨灰坛,像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座沉重的大山,一步步逼近我,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念,你看!这是你的‘骨灰’!我找高僧开过光,日日诵经供奉!我抱着它睡了三年!我对着它说话!我知道你听得见!
他捧着骨灰坛,眼神狂热而混乱:知微…跟我回去…我们回家…回王府…我让人在东院给你建了最好的佛堂…我们…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我的动作更快。
在他捧着骨灰坛靠近,试图用它来证明什么的时候,我猛地抬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狠狠地朝着那个青白色的瓷坛挥了过去!
动作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砰——!!!
一声极其清脆又极其刺耳的碎裂声,炸响在小小的铺子里!
那个被江烬视若珍宝、供奉了三年的骨灰坛,被我一巴掌狠狠扇飞,撞在坚硬的青石墙壁上!
瞬间!
四分五裂!
无数青白色的瓷片,如同破碎的星辰,迸溅开来!
坛口封着的蜡块碎裂。
里面那灰白色的、细密的粉末,如同失去束缚的尘埃,随着撞击的力量和气流,轰然炸开!
像一团骤然爆开的灰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扩散!
浓烈的、带着陈旧水腥气和防腐药味的古怪气息,瞬间充斥了每一个角落。
粉末纷纷扬扬,落在灶台上,落在碗勺上,落在地上,也落在了离得最近的江烬身上、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惊呆了。
柳扶烟瞪大了眼睛。
江烬的两个护卫僵在原地。
江烬自己,更是像被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狠狠劈中!
他保持着双手捧坛的姿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脸上、头发上、锦袍上,沾满了那灰白色的粉末。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面墙壁下,碎裂的瓷片和散落一地的灰白粉末。
眼神从极致的疯狂、错愕,迅速褪变成一片死寂的、空洞的茫然。
仿佛灵魂在瞬间被抽离。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骨灰的、空空如也的双手。
然后,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力猛地击中,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双膝一软。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位权倾天下、睥睨众生的摄政王,竟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潮湿的青石板地面上!
就跪在那一片狼藉的碎瓷和灰白色的粉末之中!
他沾满骨灰的手,颤抖着,茫然地伸向地面,似乎想去触碰那些碎片,想去拢住那些正在被风吹散的粉末。
指尖刚碰到冰冷的碎瓷边缘,就被锋利的断口划破。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灰白的粉末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染血的手指,又看看地上再也无法聚拢的骨灰,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濒死般、嗬嗬的、不成调的哽咽。
没…没了…他喃喃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空洞的眼神里,巨大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连你的骨灰…我都没留住…
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悲鸣。
像一头失去伴侣、走投无路的孤狼。
柳扶烟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两个护卫也低下了头。
只有我。
我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身上也沾了些许飘散的粉末。
看着那个跪在地上、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男人,看着地上那摊再也无法复原的骨灰,心里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丝毫怜悯。
只有一片冰冷的、彻底的平静。
结束了。
沈知微的骨灰,连同她对他最后一点可笑的、虚假的念想,都被她自己亲手扬了。
我掸了掸衣袖上沾到的粉末,动作平静而自然。
然后,我对着跪在地上、如同被抽走魂魄的江烬,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爷,您的‘王妃’,如您所愿,彻底灰飞烟灭了。
现在,可以请您离开我的铺子了吗
您挡着我做生意了。
江烬被他的护卫几乎是半架着离开了知味斋。
他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窟窿,脸上身上沾着的灰白粉末都没顾上擦,任由它们随着他踉跄的脚步簌簌落下。
柳扶烟立刻关了店门,插上门栓。
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阿微!你没事吧那个疯子没伤着你吧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那圈青紫上,心疼得直抽气,这王八蛋!下手真狠!
我摇摇头,抽回手:没事,皮外伤。
目光落在那满地的狼藉上。
碎裂的瓷片,散落的灰白粉末,还有江烬滴落在地上的那几点刺目的血迹。
空气里还弥漫着那股难以消散的古怪气味。
春芽,我唤了一声躲在角落里、吓得脸色发白的小丫头,拿扫帚来,把这里打扫干净。
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春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应声:哎!哎!我这就去!
柳扶烟看着我平静得过分的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扫干净也好,晦气!
清理工作花了点时间。
那些粉末沾了水汽,有些粘在了地上,不太好扫。碎瓷片也得小心清理。
等春芽把最后一簸箕垃圾倒出去,又打了水来把地面反复擦洗了好几遍,那股难闻的气味才终于淡去。
柳扶烟帮我把被撞歪的灶台和柱子扶正。
小小的铺子,又恢复了原样。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从未发生过。
他…他还会再来吗柳扶烟有些担忧地问。
我重新系上围裙,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搅动着里面温热的梅花酪。
米香和梅香重新弥漫开来,盖过了最后一丝残留的异味。
来不来,是他的事。我看着锅里翻腾的白色米糊,声音平淡,过不过,是我的日子。
日子,似乎真的又恢复了平静。
江烬没有再出现。
柳扶烟让燕七暗中留意,传来的消息说,摄政王当天就离开了临安,乘船北上了。他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几天几夜没露面,船靠岸补给时,有人看到他形容枯槁,像是大病了一场。
再后来,消息就断了。
京城那边也再无新的动静传来。
知味斋的生意依旧红火。
那天的风波,被柳扶烟和春芽默契地遮掩了过去,街坊邻居只当是来了个不讲理的疯客人,很快也就淡忘了。
转眼,又是深秋。
临安的秋雨,缠绵而清冷。
这一日,雨下得格外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织成一片密集的水帘。街上行人稀少。
快到傍晚打烊时,铺子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我正低头收拾着灶台,门口的风铃叮咚一声轻响。
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走了进来。蓑衣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老板娘,来碗梅花酪,热的。来人声音有些沙哑低沉。
我应了一声:好,稍等。
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梅花酪,放在托盘里,转身端过去。
那人已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蓑衣上的水洇湿了一小片地面。
我把碗放在他面前:客官慢用。
他低着头,没说话,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拿起了勺子。
我转身要走。
等等。他突然开口。
我脚步顿住。
他慢慢抬起头,掀起了斗笠的边缘。
一张瘦削得近乎脱形的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痛苦、悔恨、执念…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是江烬。
他竟然又来了。
而且是以这样一副落魄憔悴的模样。
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知微…他看着我,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疲惫,我就想…吃一碗你做的梅花酪。
我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铺子里只剩下雨声。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梅花酪,送进嘴里。
动作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低着头,一口一口,极其认真地吃着。
一碗梅花酪很快见了底。
他放下勺子,碗底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的卑微和祈求更浓了。
这三年…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后悔在王府那三年,没有好好看你一眼。
后悔在望断崖上,说了那些混账话。
后悔…没有在你跳下去之前,拉住你。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
我抱着那个坛子,抱着那个泥像…是因为…除了那些…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罪该万死…
他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知微…他望着我,眼神绝望而痛苦,带着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祈求,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就一次…一次就好…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低到了尘埃里。
完全没有了昔日摄政王的半分威严和倨傲。
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囚徒,在祈求最后的救赎。
铺子里只有雨声和他粗重的、压抑的呼吸。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悔恨,看着他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嶙峋的轮廓。
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但那感觉转瞬即逝。
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封的荒原。
我慢慢地走到他桌边。
拿起他面前那个空了的粗瓷碗。
碗壁上,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梅花酪。
然后,我当着他的面,平静地、缓慢地,将那个碗,倒扣在了油腻的桌面上。
咚。
一声轻响。
碗底朝天。
客官,我的声音清冷,如同这深秋的雨,您的梅花酪,吃完了。
小店要打烊了。
请回吧。
江烬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随着那倒扣的碗,彻底消失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倒扣的碗,又缓缓抬起头,看着我。
那眼神,像是被推入万丈深渊的人,看着头顶最后一丝光线彻底消失。
绝望,死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只有喉咙里溢出一点破碎的、嗬嗬的声响。
他慢慢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痛,有悔,有绝望,有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他默默地转过身,重新戴上那顶湿漉漉的斗笠,一步一步,缓慢地、沉重地,走进了门外那一片滂沱的雨幕之中。
蓑衣的背影,很快被密集的雨帘吞没。
消失不见。
雨,还在下。
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我站在铺子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巷口。
心里一片平静。
那个倒扣的碗,像一个冰冷的句号。
彻底终结了所有不该有的纠缠。
冬去春来。
临安城又迎来了和煦的阳光。
知味斋的生意依旧红火,小小的铺子里总是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米香梅香。
柳扶烟的医馆开了分号,忙得不亦乐乎。
燕七的船队跑得更远,带回来更多新奇的故事和玩意儿。
关于京城,关于摄政王的消息,彻底成了遥远的传说。
听说他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许久。
听说他不再上朝,摄政之权渐渐旁落。
听说他终日闭门不出,形销骨立。
听说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他独自一人去了望断崖,站了一整夜。
第二天,人就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说他跳了崖,步了王妃的后尘。
也有人说他看破红尘,剃度出家了。
众说纷纭,但都与我无关了。
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我关了小铺,带着春芽,坐上了燕七安排的船。
船沿着大运河,悠悠南下。
目标是更温暖的岭南。
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两岸是如烟的垂柳,远处是黛青的山峦。
春风拂面,带着水汽和泥土的芬芳。
柳扶烟坐在我旁边,剥着一个岭南来的橘子,金黄的橘皮在她指尖翻飞,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阿微,到了岭南,咱们开个更大的铺子!她把剥好的橘瓣递给我,眼睛亮晶晶的,再招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卖梅花酪!也卖咱们江南的小点心!肯定能火!
我接过橘子,掰下一瓣放进嘴里。
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带着阳光的味道。
好。我笑着应道。
船行至江心,水流渐急。
阳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碎金万点。
我靠在船舷边,看着这浩渺烟波,看着两岸不断倒退的风景。
过去的阴影,如同船尾拖曳的水痕,终将被这奔腾的江水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前方,是崭新的、充满阳光的日子。
姑娘,前面有个急弯,水流急,您坐稳些!船尾摇橹的船娘扬声提醒道。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船行至弯道,水流果然湍急起来,打着旋儿,推着小船微微摇晃。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高高的河岸上,一个极其模糊的玄色身影,一闪而过。
像一棵孤零零的枯树。
再看时,只有空茫的岸线,和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
或许是错觉吧。
我收回目光,不再理会。
船身轻轻摇晃着,破开万顷碧波,坚定地驶向前方开阔的水域。
春风温柔,水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