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坠崖时最后看到的,是林婉柔涂着蔻丹的手。
指甲上那点艳红,在灰蒙蒙的悬崖背景下,刺眼得像血。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也是亲手把我推下去的人。
风在我耳边呼啸,像无数厉鬼在哭嚎。身子急速下坠,失重感死死攫住心脏,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我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
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萧沉璧,我的丈夫,那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此刻大概正搂着他新得的佳人,连我死了都不会知道吧
也好。
死了干净。
嫁给萧沉璧三年,守了三年活寡。
他是先帝幼弟,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权势煊赫,生得更是龙章凤姿。当年一道圣旨,把我这个五品小官家的庶女指给他做正妃,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也碎了多少京城贵女的芳心。
只有我知道,这泼天的富贵底下是什么。
是冷冰冰的院落,是永远等不到人的夜晚,是他看我时,那比看一件摆设还不如的眼神。
他嫌我。
嫌我出身低微,嫌我不够美艳,嫌我不够解风情,配不上他摄政王妃的尊位。
新婚夜,他挑开盖头,目光只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冷得像结了霜。
安分守己,做好你的王妃。其他的,别妄想。
那晚,他去了书房。从此,再没踏入过我的卧房。
偌大的王府,我就是个光鲜的囚徒。下人们表面恭敬,背地里嚼舌根的话,总能飘进我耳朵里。
空有王妃的名头罢了……
王爷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听说王爷在别院养的那位,才叫天仙下凡呢……
这些话像针,密密地扎在心里。起初会疼,后来就麻木了。
只有林婉柔,我的妹妹,时常来看我。
她生得比我娇艳,嘴也甜,总是挽着我的胳膊,姐姐长姐姐短。
姐姐,你别难过,王爷他……他只是太忙了。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心疼,我瞧着都替你委屈。
她带来外面的消息,说萧沉璧又得了什么稀世珍宝送给了别院那位,说他又带哪位贵女去游湖了。每次说完,又懊恼地捂嘴:哎呀,瞧我这张嘴,又说这些让姐姐心烦的事了。
她还会带来一些小玩意儿,说是王爷赏给府里人的,她特意给我留了一份。
有时是块料子,有时是盒点心。
点心很甜,甜得发腻,吃下去心里却更苦。
我像个傻子,把她当成这冰冷王府里唯一的暖意,唯一的亲人,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喜欢我嫁妆里的一支累丝金凤簪,我眼皮都没眨就给了她。她说想多来王府陪我,我就去求了管家,给她开了方便之门。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蠢透了。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月前。
萧沉璧不知为何,连着几日都宿在了王府正院。虽然依旧不同房,只是在外间书房处理公务到深夜,然后歇在书房的软榻上,但这已足够让府里上下惊掉下巴,风向也悄悄变了。
下人们请安的声音都热络了几分。
我像个久旱逢甘霖的傻子,心里那点死灰,竟又悄悄复燃了一点火星。我笨拙地吩咐小厨房炖了参汤,鼓起勇气端去书房。
指尖刚碰到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他心腹侍卫低沉的声音:……王爷,查清楚了,给别院那位下毒的人,痕迹指向……王妃院里的刘嬷嬷。
我的心瞬间沉到冰窟里。
刘嬷嬷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最忠心的老仆。
啪!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萧沉璧的声音淬着冰,冻得人骨头缝都发寒:林晚霁她好大的胆子!
证据确凿,刘嬷嬷也招了,说是……奉王妃之命,嫉恨那位得宠……
我浑身冰凉,手一抖,滚烫的参汤泼了一手,烫起一片红痕,却感觉不到疼。
门猛地被拉开,萧沉璧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冷漠,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暴怒,像在看什么肮脏的毒虫。
林晚霁!他一把攥住我被烫伤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本王竟不知,你还有这等歹毒心肠!怎么,本王冷落了你,你就要拿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泄愤
我没有!我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拼命摇头,王爷,我不知情!刘嬷嬷她……
她什么他猛地甩开我的手,我踉跄着撞到门框上,后背一阵钝痛,人赃并获!你还要狡辩看来是本王小瞧了你,平日里装得一副懦弱可怜相,背地里却如此阴狠!
他眼神里的鄙夷和憎恨,像刀子一样凌迟着我。
我没有做过!王爷为何不信我巨大的冤屈和委屈冲垮了理智,我嘶声喊道。
信你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你凭什么让本王信你凭你这张寡淡无味的脸还是凭你背后那点可怜的、上不得台面的家世
他的话,字字诛心。
来人!他厉声喝道,把刘嬷嬷拖下去,杖毙!王妃禁足幽兰院,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同罪!
他拂袖而去,连多看我一眼都嫌脏。
刘嬷嬷凄厉的哭喊求饶声在院子里响起,又很快变成沉闷的棍棒声,最后归于死寂。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手腕上被他捏出的青紫痕迹,听着外面行刑结束的寂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幽兰院,成了真正的冷宫。
门被锁上,窗户也被钉死,只留一道缝隙送饭食。每日送来的都是些冷硬的残羹剩饭。
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只有林婉柔。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能避开守卫,悄悄从窗户缝隙里递东西进来。有时是一小包点心,有时是一壶清水。
姐姐,你受苦了……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哭腔,我偷偷打听过了,王爷气坏了,认定是你指使的……姐姐,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黑暗中,她递进来的那一点点东西,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撑。我像个快要溺毙的人,紧紧抓住这根名为亲情的稻草。
婉柔,只有你了……我抓着窗棂,声音嘶哑,姐姐是冤枉的,你信我……
我信!我当然信姐姐!她语气急切,姐姐,现在王爷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没用。你得想办法出去,找机会向王爷解释清楚啊!
出去我怎么出去我看着被封死的门窗,绝望像藤蔓缠紧了心脏。
有办法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姐姐,我知道一条小路,能避开守卫……后天,王爷会去西山别院,守卫最松懈,我帮你逃出去!我们去找证据,证明你的清白!
逃出去
这个念头像野火,瞬间点燃了我濒死的希望。
真的婉柔,你真的能帮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嗯!姐姐,你信我!后天子时,我会在外面接应你!我们从后山小路走,那边人少!
子时。
幽兰院死寂一片。
我按照林婉柔之前偷偷递进来的小纸条上的指示,用一根磨尖的簪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撬开了窗户上几颗不太牢固的钉子,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
冰冷的夜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寒颤,心却跳得飞快。
自由,就在眼前。
我小心翼翼地挤出去,落地时腿一软,差点摔倒。太久没活动,身体虚弱得厉害。
黑暗中,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拉住了我的手。
姐姐,这边!是林婉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拉着我,在王府错综复杂的阴影里穿行。她对王府的地形异常熟悉,七拐八绕,竟真的避开了几队巡逻的守卫。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我们绕到了王府最偏僻的西侧,靠近后山的一处矮墙。那里果然有个被杂草掩盖的狗洞。
姐姐,快!钻出去就是后山了!林婉柔催促着,声音里有种奇异的兴奋。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顾不得形象,慌忙俯身去钻那个狗洞。就在我的上半身刚探出去,下半身还在墙内时——
背后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狠戾的推力!
啊——!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那股力量狠狠地推得向前扑倒,直接摔出了矮墙。外面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山坡边缘!
我惊恐地回头,最后一眼,只看到林婉柔那张在惨淡月光下扭曲的脸,和她伸出的、指甲上涂着艳丽蔻丹的手。
她脸上哪还有半分姐妹情深只有刻骨的怨毒和一种得逞的疯狂快意!
林晚霁!去死吧!你占着王妃的位置够久了!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像淬了毒的针,王爷是我的!你安心去吧,你的‘冤屈’,我会‘好好’替你告诉王爷的!哈哈哈哈!
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下坠落!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嘶吼。
失重感吞噬了一切。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的局。下毒,诬陷,假意关怀,骗取信任,都是为了这一刻——亲手把我推下地狱。
而我深信的丈夫萧沉璧,他甚至不屑于亲自来审问我一句,就给我判了死刑,成了林婉柔手中最锋利的刀。
恨吗
恨。
恨林婉柔的歹毒伪善。
更恨萧沉璧的冷酷绝情。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迅速吞没。
……
我以为我死了。
但刺骨的疼痛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窒息感,又把我硬生生拽了回来。
浑身像被巨石碾过,骨头都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疼得我眼前发黑。
我没死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我,湍急的水流冲击着我的身体,带着我往下游冲去。求生的本能让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胡乱扑腾,竟然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粗树枝。
冰冷的河水呛进喉咙,刺得我剧烈咳嗽,却奇迹般地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不能死。
林婉柔还在笑。
萧沉璧还在恨。
我的冤屈,我的命,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这个念头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支撑着我死死抱住那根浮木,在冰冷的河水中沉浮。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流渐渐平缓,我被冲到了一片浅滩上。
天,蒙蒙亮了。
我精疲力竭地趴在冰冷的鹅卵石上,浑身湿透,冻得牙齿咯咯作响。稍微动一下,就是钻心的疼。左腿大概是摔断了,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
环顾四周,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山林。远处似乎有炊烟。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剧痛和寒冷。我咬紧牙关,拖着那条断腿,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朝着炊烟的方向爬去。身后,在冰冷的河滩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混着血水的痕迹。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挪动都耗尽力气。
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死了。
终于,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篱笆院。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背着药篓的年轻男人正推开院门。
他看到我,显然吓了一跳,快步跑了过来。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焦急。
我想说话,喉咙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简陋却干净的土坯房里。身下是硬硬的土炕,盖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被子。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药草味。
左腿被木板固定着,缠着厚厚的布条,钻心地疼。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我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到之前那个背药篓的年轻男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进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目清朗,带着一种山野间特有的淳朴气息。
我……这是哪里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风箱。
这里是青山坳,我叫秦川,是个采药的。他把药碗放在炕边的小几上,小心地扶我坐起来一点,你别怕,我在河边发现你的,你伤得很重,腿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内腑也有损伤。不过命保住了,真是万幸。
青山坳……离京城恐怕已有百里之遥。
谢……谢谢你……我艰难地道谢,劫后余生的感觉让我眼眶发酸。
别客气,救人本分。秦川憨厚地笑了笑,端起药碗,来,先把药喝了,对恢复有好处。
药很苦,但喝下去,胃里暖了一些。
姑娘,你是哪里人怎么……会从山上摔下来秦川看着我,眼中带着疑惑和关切。
我心头一紧。
身份来历
萧沉璧的权势滔天,林婉柔的阴狠毒辣。如果他们知道我活着……后果不堪设想。
眼前的秦川,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不能连累他。
我……我叫阿晚。我垂下眼,掩去所有的情绪,声音低微,家乡遭了灾,逃难出来……路上遇到山匪,慌不择路……摔下了山崖……
这个借口漏洞百出,但一个落难的孤女,惊魂未定,语焉不详也说得过去。
秦川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显然信了。他叹了口气:唉,这世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吧,这里偏僻,山匪找不到的。
谢谢秦大哥……我真心实意地道谢,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是委屈,是后怕,也是对这份萍水相逢的善意的感激。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痛苦。
骨头重新接续的疼痛,内腑的隐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夜里常常被坠崖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和林婉柔那张怨毒的脸惊醒,浑身冷汗。
秦川话不多,却极其细心。他懂些医术,每日按时给我换药、熬药。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他自己啃着粗粮窝头,却总想办法给我弄点清淡的米粥,偶尔还能从山里掏到几个鸟蛋给我补身体。
他从不问我的过去,只是默默地照顾着。
这小小的、简陋的土坯房,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远离了王府的勾心斗角、虚情假意,远离了萧沉璧的冰冷和林婉柔的毒刺,这里的日子清苦,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腿伤稍好一些,能拄着秦川给我削的简陋拐杖下地时,我就尽量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扫扫地,整理他采回来的药材,或者坐在门口,帮他缝补破了的衣裳。
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笨拙得可笑。以前在王府,这些事根本轮不到我动手。
秦川看到,只是笑笑,拿过针线,几下就帮我缝好了,针脚细密又整齐。
秦大哥,你还会这个我很惊讶。
山里人,什么都得会点。他语气平淡,一个人过,总不能事事求人。
一个人我看着他清瘦的背影。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多说,继续低头分拣草药。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有种安静的孤独。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流淌。
我脸上的擦伤渐渐结痂脱落,留下几道淡淡的粉色痕迹。腿骨在慢慢愈合,虽然走路还一瘸一拐。
我努力让自己忘记林晚霁,忘记摄政王妃。我就是阿晚,一个无家可归、被好心猎户收留的孤女。
有时夜深人静,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萧沉璧那张冰冷厌恶的脸,林婉柔最后那怨毒的笑,还是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带着刻骨的恨意。
但白天,在秦川面前,我学会了掩饰。学着像他一样,安静地生活。
我以为,我会这样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坳里,隐姓埋名地过完余生。
直到那一天。
秦川进山采药,我在院子里翻晒他之前采回来的草药。阳光很好,空气里有草木的清香。
突然,篱笆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吗讨碗水喝!一个洪亮的、带着点外地口音的男人声音响起。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草药叶子。青山坳太偏了,很少有外人来。
透过稀疏的篱笆缝隙,我看到外面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棉布袍子,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远的路。他脸上沾了些尘土,看不清具体容貌,但轮廓深刻,尤其是一双眼睛,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看起来像是随从或同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这双眼睛……这身形……
太像了!
像那个我拼命想要忘记、却早已刻进骨子里的人!
不,不可能!
萧沉璧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他应该在他的王府里,在他的朝堂上,或者在他的别院里,抱着他的新欢!
一定是错觉。是我太恨了,所以看谁都像他。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尽量缩着身子,不想引起注意。
大哥,这院子没人应声啊。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说道。
那为首的男人没说话,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院子,最后定格在我身上。隔着篱笆,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让我脊背瞬间绷紧。
里面有人。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明明说的是讨水的话,语气却像是在下达命令。
我头皮发麻,心狂跳起来。这语气……更像了!
姑……姑娘秦川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他刚好背着一篓子草药回来,看到门口的人,愣了一下,随即放下药篓,快步走进院子,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我身前。
几位大哥,有什么事吗秦川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和警惕。
路过此地,口渴了,想讨碗水喝。那蓝衣男人的目光越过秦川,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让我心惊肉跳的专注。
秦川松了口气:哦,喝水啊,有的有的。阿晚,你去灶房给几位大哥舀几碗水来。他侧身,示意我去。
阿晚那男人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品味。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让我浑身汗毛倒竖。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钻进低矮的灶房。
手抖得厉害,水瓢都差点拿不稳。舀了几碗凉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
一定是我想多了。天下之大,身形相似、声音相似的人很多。他不可能认出我。我现在满脸风霜,穿着粗布麻衣,瘸着腿,和那个养尊处优的王妃判若两人。
我端着水碗出去,低着头,不敢看那个男人。
多谢姑娘。他接过碗,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我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
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碗里的水都溅出来一些。
对……对不起!我慌乱地道歉,心跳如擂鼓。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行伍之人的豪气。
姑娘腿脚不便他放下碗,状似随意地问。
嗯……摔的。我声音细如蚊呐。
摔得不轻。他点点头,目光扫过我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淡粉色疤痕,姑娘……看着有些面善,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轰!
我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他认出来了不可能!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厌恶,却充满了更让我恐惧的探究、审视,还有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没……没见过!我几乎是尖声否认,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了调,我……我是逃难来的,没见过贵人!
贵人他挑了挑眉,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姑娘怎知我是贵人
我哑口无言,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露馅了!
大哥说笑了,秦川适时地插话进来,再次挡在我身前,语气带着憨厚的疑惑,我们这山坳里,野猪倒是常见,贵人可稀罕得很。阿晚胆子小,没见过生人,吓着了。几位大哥还要赶路吧山里有狼,天黑得快,还是趁早上路好。
这话说得客气,但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那蓝衣男人身后的随从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的目光在我惨白惊慌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灵魂深处去。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打扰了。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直到那几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腿一软,要不是秦川眼疾手快扶住,差点瘫倒在地。
阿晚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认识他们秦川扶着我坐下,担忧地问。
我靠着他有力的手臂,浑身还在抑制不住地发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不……不认识……我牙齿都在打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秦大哥……我怕……
别怕,人走了。秦川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兽,我看那几个人,不像普通人。为首的那个,眼神太利了,像是……见过血的。他眉头紧锁,不过他们走了就好。阿晚,你安心待着,有我在。
他宽厚的手掌和朴实的话语给了我一丝微弱的支撑。
但我心里的恐惧,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是他!
一定是他!
萧沉璧!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是来确认我死没死透的吗还是……林婉柔又做了什么他是不是以为我畏罪潜逃,亲自来抓我回去治罪
巨大的恐慌和恨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不行!不能留在这里了!
他会回来的!他刚才的眼神,分明是起了疑心!
秦大哥……我抓住秦川的胳膊,因为恐惧而指尖冰凉,我们……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去更远的地方我……我怕那些人……
秦川看着我惊恐万状的样子,沉默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好。等你腿再好些,我们走。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同惊弓之鸟。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心惊肉跳。夜里噩梦连连,梦里全是萧沉璧冰冷的眼神和林婉柔推我下崖时那怨毒的笑。
秦川明显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加快了进山采药的频率,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时背篓里装满了各种药材。
多换点盘缠。他言简意赅。
我则拼命地练习走路,哪怕每一次挪动都疼得钻心。我必须快点好起来,必须离开!
然而,萧沉璧的人,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三天后的傍晚,秦川还没回来。天色阴沉沉的,山雨欲来。
篱笆院的门,被不紧不慢地叩响了。
笃,笃,笃。
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阿晚姑娘门外响起那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温和,却比寒风更刺骨,在下路过,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借宿!
我的血都凉了。
他果然没走!他一直在附近!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不能开门!绝对不能!
阿晚姑娘他又敲了敲,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山雨将至,附近没有别的落脚处了。叨扰之处,定当重谢。
重谢呵,摄政王的重谢,我承受不起!
我踉跄着后退,想躲进里屋。
吱呀——
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竟然被他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他就站在门口,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布袍,脸上没什么表情,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口所有的光线,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他身后,站着那两个沉默如铁塔的随从。
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锁定了惊慌失措、正想躲藏的我。
看来姑娘不太欢迎在下他迈步走了进来,目光扫过这简陋得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屋子,最后落在我惨白如纸的脸上,眼神深得可怕。
你……你想干什么我声音发颤,拄着拐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借宿。他言简意赅,自顾自地走到屋里那张唯一的、破旧的桌子旁坐下,姿态随意,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掌控感,顺便,问问姑娘一些事。
他抬眼,目光如炬,直直刺向我:姑娘……真的不认识在下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被他看得无所遁形,巨大的恐惧和恨意交织翻涌,几乎要冲破胸膛。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不……不认识……
哦他轻轻叩击了一下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下都敲在我心上,那姑娘看到在下,为何如此惊慌像是……见了鬼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探究,还有一丝……冰冷的寒意。
我……我只是怕生……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怕生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忽然站起身,朝我走来。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我惊恐地后退,腿伤未愈,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隔着粗布衣袖,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量感清晰地传来。
是他!是萧沉璧的手!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剧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像被毒蛇缠住,猛地甩开他的手,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别碰我!我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和厌恶。
这一下,彻底撕破了那层虚伪的平静。
萧沉璧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跌坐在地上、如同受伤小兽般惊惶瞪着他的我,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后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缓缓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沉得可怕:你怕我
你……你走!我顾不上疼痛,撑着地想往后挪,只想离他远点,我不认识你!你走啊!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秦川焦急的呼喊:阿晚!
秦川背着药篓,浑身被雨淋湿了些,气喘吁吁地冲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尤其是看到跌坐在地、满脸惊恐泪痕的我,还有那个气势迫人的陌生男人,他脸色一变,立刻扔下药篓冲到我面前,蹲下身护住我。
阿晚!你没事吧他焦急地上下打量我,然后猛地抬头,怒视着萧沉璧,像一头被激怒的护崽的狼,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萧沉璧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慢慢移到了秦川护着我的手臂上。
那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凛冽的、毫不掩饰的杀意!仿佛秦川触碰了什么他绝不容许染指的禁忌!
屋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萧沉璧的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子,死死钉在秦川扶着我胳膊的手上。
那目光里的占有欲和杀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秦川被这眼神慑得一僵,但护着我的动作没有丝毫退缩。他梗着脖子,声音带着山里汉子的硬气:这位爷!阿晚是我妹子!她胆子小,身子也没好利索,经不起吓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妹子萧沉璧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掉渣。他缓缓向前逼近一步,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沉沉地压向秦川。她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何时成了你妹子
秦川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我。
我紧紧抓着秦川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抠破那粗糙的布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但看到秦川挡在我身前的背影,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猛地冲了上来。
不能连累秦大哥!
他是我哥!我抬起头,迎着萧沉璧那几乎能冻死人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亲哥!我们逃难来的!我们不认识你!你走!马上离开我家!
亲哥萧沉璧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却更加幽暗,死死锁在我脸上,林晚霁,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本王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他承认了!他果然就是萧沉璧!
秦川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震惊地看向我,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气势逼人的男人。他虽然只是个山野猎户,但本王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他不可能不懂!
我浑身冰凉,最后的伪装被彻底撕碎。
王爷秦川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你是……
萧沉璧根本没理会秦川。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可怕,有愤怒,有探究,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近乎疯狂的偏执。
坠崖没死很好。他一步步逼近,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狱,跟这个野男人躲在这里,装作不认识本王林晚霁,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野男人三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也彻底激怒了秦川。
住口!秦川猛地站起来,挡在我和萧沉璧之间,尽管他身材远不如萧沉璧高大,气势也弱了不止一筹,但那份守护的心意却无比坚定,不准你侮辱阿晚!不管她以前是谁,现在她只是我救回来的妹妹!她不愿意跟你走,谁也别想强迫她!
你救的萧沉璧的目光终于吝啬地扫向秦川,那眼神轻蔑得如同看一只碍眼的蝼蚁,就凭你
他身后的两个随从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凶悍。气氛剑拔弩张!
不要!我失声尖叫,扑过去死死抱住秦川的胳膊,对着萧沉璧嘶喊,萧沉璧!我的命是秦大哥救的!跟他没关系!你要杀要剐冲我来!别动他!
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所有的伪装都彻底崩塌。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冤屈、恐惧、恨意,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冲你来萧沉璧看着我死死护着秦川的样子,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可怕,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猛地将我拽向他!
啊!我痛呼出声,被他强大的力量扯得一个趔趄,直接撞进他怀里。
冰冷的、带着淡淡沉水香气的怀抱!这曾经是我梦里都不敢奢望的亲近,此刻却只让我感到无边的恐惧和恶心!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捶打他坚硬的胸膛,像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
秦川目眦欲裂,怒吼着扑上来:放开她!
找死!一个随从厉喝一声,刀光一闪,冰冷的刀刃瞬间架在了秦川的脖子上!
不要——!我惊恐欲绝。
住手!萧沉璧厉声喝止了手下。他死死扣着我的腰,任凭我如何踢打挣扎也不松手,目光却如鹰隼般钉在秦川脸上,一字一句,带着雷霆之怒:把她交给你的时候,她身上都有什么
秦川被刀架着脖子,脸色发白,但眼神依旧倔强:我捡到她时,她浑身是伤,昏迷不醒,差点死了!除了一身破衣裳,什么也没有!
没有萧沉璧的眼神更加阴鸷,他猛地低头,看向怀里还在徒劳挣扎的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林晚霁,你的东西呢那个香囊呢那个太医送你的、你视若珍宝的香囊呢!
香囊太医
我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愕然抬头看他。
他在说什么
什么太医什么香囊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王府里……太医……难道是……
电光火石间,一个画面闪过脑海!是那个姓赵的年轻太医!有一次我感染风寒,烧得厉害,是他来诊治的。临走时,他似乎……落下了一个香囊我当时没在意,随手放在了妆台上……
等等!
妆台!林婉柔经常去我的房间!
难道……那个香囊……就是林婉柔诬陷我与太医有染的所谓证物!
萧沉璧竟然还记着这个他以为我坠崖都要带着那个香囊他以为那个香囊是我和野男人的定情信物所以他看到秦川,才会如此暴怒,如此口不择言
巨大的荒谬感和滔天的冤屈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萧沉璧!你混蛋!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扬起没被他控制的那只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惊呆了。架着秦川的随从手一抖。秦川也瞪大了眼睛。
萧沉璧的脸被我打得偏向一边。白皙的皮肤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风暴——震惊、暴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戳破某种执念的狼狈和……痛楚
香囊我看着他脸上的红痕,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情绪,积压了三年的怨毒和恨意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字字泣血:
萧沉璧!你眼睛是瞎的吗心是黑的吗!
那个香囊是赵太医不小心落在我房里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林婉柔!是你的好婉柔!是她偷拿了那个香囊,是她买通刘嬷嬷给别院的女人下毒,再栽赃给我!是她骗我逃出王府,然后亲手把我推下悬崖!
她想要我死!她想要我的王妃之位!她想做你的女人!
我嘶吼着,眼泪汹涌而出,混着无尽的恨意和委屈:而你!你这个蠢货!你这个瞎子!你就那么信她!你连问都不问我一句!你把我关起来!你让刘嬷嬷活活被打死!你纵容林婉柔把我推下悬崖!
现在!你凭什么来问我香囊!你凭什么侮辱秦大哥!你凭什么!
我歇斯底里的控诉,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他。
萧沉璧整个人僵住了。他扣着我腰的手,力道无意识地松了。他脸上所有的暴怒和戾气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和……一种山崩地裂般的动摇。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剧烈地变幻着,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脸,看清我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和冤屈。
推……推你下去的是……林婉柔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然呢!我泪流满面,悲愤欲绝地瞪着他,难道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吗!萧沉璧!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巴不得这辈子从来没遇见过你!我宁愿摔死在崖底,也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
最后一句,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
吼完,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我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
阿晚!秦川惊呼。
预想中的冰冷地面没有到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在我彻底倒下之前,猛地接住了我。
是萧沉璧。
他紧紧地抱着我,手臂勒得我生疼。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呼吸粗重得吓人。我靠在他冰冷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脏狂跳的声音,擂鼓一般。
不……不可能……他低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充满了混乱和难以置信,婉柔她……她怎么会……
呵……我虚弱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却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最恶毒的诅咒,萧沉璧……你去死吧……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
这一次昏迷,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林婉柔怨毒的笑脸和涂着蔻丹的手,一会儿是萧沉璧冰冷厌恶的眼神和刘嬷嬷凄厉的惨叫,一会儿又是秦川在河边发现我时焦急的面孔……
再次恢复意识,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还有身下柔软得不像话的被褥触感。
这不是秦川家那硬邦邦的土炕。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织锦的帐顶,繁复华丽的花纹在柔和的烛光下流淌着暗光。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的味道,熟悉又令人窒息。
这里……是王府!
我竟然被带回了摄政王府!
这个认知让我瞬间惊起,不顾浑身酸痛就想下床。
别动!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循声看去,心脏骤然缩紧。
萧沉璧就坐在离床不远的一张圈椅里。不过短短几天,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张曾经俊美无俦、总是带着冰冷疏离的脸,此刻布满了疲惫和憔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身上的锦袍皱巴巴的,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此刻却布满了红血丝,正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探究,有沉痛,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这是哪里放我走!我警惕地缩回床上,紧紧抓着锦被,像一只炸毛的猫。
你的地方。清晖园。他声音干涩,目光在我脸上寸寸扫过,仿佛要确认什么,你昏迷三天了。
清晖园王妃的正院呵,真是讽刺。我嫁进来三年,住在这里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三个月。
秦大哥呢你把他怎么样了我厉声质问,心提到了嗓子眼。萧沉璧的狠辣,我太清楚了!
提到秦川,萧沉璧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带着一丝戾气:那个野男人死不了。
他不是野男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激动地反驳,你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救命恩人萧沉璧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俯身,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的床沿上,将我困在他和床榻之间,浓重的沉水香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林晚霁,你最好给本王解释清楚!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压抑着风暴,坠崖到底怎么回事那个香囊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姓秦的!你们……
解释我被他这理所当然的质问激怒了,积压的恨意再次爆发,我猛地抬手用力推开他,萧沉璧!我凭什么要跟你解释!你不是认定我歹毒善妒、与人有染吗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吗现在又来假惺惺地问什么滚开!
我用力过猛,牵扯到还未痊愈的伤处,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额上冒出冷汗。
萧沉璧被我推得后退一步,看着我痛苦的样子,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里面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心疼
但很快又被更深的阴郁覆盖。
假惺惺他重复着我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又带着自嘲的弧度,林晚霁,如果本王是假惺惺,就不会像条疯狗一样,派人把你坠崖的那片山翻了个底朝天!就不会在你‘死’了这半年,像个傻子一样……
他的话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翻山找我
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在说什么疯话他不是厌恶我吗不是认定我罪有应得吗
找我呵……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找我做什么确认我死没死透好给你的婉柔腾位置吗
林婉柔三个字,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萧沉璧的神经。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阴鸷得可怕:不许提她!
为什么不许提!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暴怒的目光,恨意汹涌,是她害我!是她推我下去!萧沉璧,你护着她到现在你还护着她!
本王没有护着她!萧沉璧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带着一种失控的沙哑和痛苦,本王已经把她关起来了!就在你坠崖后不久!
关起来了
我再次怔住。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沉璧看着我,眼神复杂至极,痛苦、挣扎、悔恨……种种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翻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声音艰涩:
因为……本王在崖底,找到了你的……一只鞋。
还有……崖边被踩塌的碎石上,有半个……女子的脚印。很小,绝不是你的。
本王当时……便起了疑心。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猩红:派人暗查,发现了一些……林婉柔和你院里那个叫翠柳的丫鬟私下往来的痕迹。很隐秘,但并非无迹可寻。
还有那个赵太医……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压抑的戾气,他招了。香囊是他无意间落在你房里的,后来……是林婉柔身边的丫鬟,用他乡下的父母性命威胁,让他咬死是你与他有私情,赠予的信物!
刘嬷嬷……他的声音更沉,她临死前,对着本王的方向,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是‘婉柔’。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跟着重重一跳。
原来……他不是完全不知情他在我死后,竟然查了
所以呢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冰冷,所以王爷查清楚了知道我是冤枉的了那现在把我抓回来做什么施舍你的怜悯吗
抓你回来萧沉璧看着我冰冷疏离的样子,眼中翻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吓人,林晚霁!你以为本王这半年是怎么过的!
本王像个疯子!派人沿着那条河,下游几十里,一寸一寸地找!活要见人,死……死也要见尸!
本王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医馆、村落!画了无数张你的画像!悬赏万金!像个没头的苍蝇!
所有人都说本王疯了!说王妃肯定尸骨无存了!可本王不信!本王总觉得……觉得你还在某个地方……恨着本王……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要把我刻进骨血里。
直到……直到有暗卫回禀,说在百里外的青山坳,有个采药人救了一个来历不明、重伤失忆的女子……描述的样子……很像你……
你知道本王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感觉吗他抓着我肩膀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眼神狂热得可怕,本王的心……它又跳了!它竟然还会跳!
本王一刻也等不了!连夜就赶了过去!看到那个院子……看到你拄着拐杖走出来……虽然瘦了,黑了,脸上还有疤……可那就是你!是本王的晚晚!
晚晚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癫狂的男人。
这是我认识的萧沉璧吗那个高高在上、视我如尘埃的摄政王
他竟然……叫我晚晚
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失语,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萧沉璧见我不说话,眼中的狂热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恐慌取代。他像是怕我消失一样,更加用力地抱紧我,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
晚晚……我知道……我知道我混蛋!我眼瞎!我该死!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我差点……差点就永远失去你了……
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别再用那种看仇人的眼神看我……别再说恨我……求你……
他卑微地祈求着,滚烫的眼泪,竟然一滴一滴,砸落在我的颈窝里。
那灼热的温度,烫得我浑身一颤。
摄政王萧沉璧……哭了
为了我
这个认知,比看到他发疯更让我震撼。
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和心酸,在这一刻,被他滚烫的眼泪和卑微的祈求,奇异地冲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恨意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
但……太迟了。
坠崖时的绝望,被冤枉时的无助,在幽兰院等死的冰冷,被亲妹妹推下悬崖的背叛……还有这半年在山坳里,忘记身份、忘记仇恨、像个人一样活着的平静……
那些伤痕太深,太痛了。不是他几句忏悔的眼泪就能抹平的。
我僵硬地被他抱着,没有回应,也没有再推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哽咽声和我无声的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我。他抬起手,用指腹,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仿佛我是易碎的琉璃。
晚晚……他声音沙哑,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好不好
补偿
我抬起泪眼,看着他通红的、带着卑微希冀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禀报声:王爷!出事了!关押林二小姐的静思阁走水了!
静思阁走水
林婉柔!
我和萧沉璧的脸色同时一变!
萧沉璧眼中的痛苦和脆弱瞬间被凌厉取代,他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人怎么样
火势很大!是从里面烧起来的!二小姐她……她还在里面!侍卫的声音带着惊恐。
萧沉璧脸色铁青,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要往外冲。冲到门口,他又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床上的我,眼神复杂,有担忧,有犹豫,最终化为一句:你好好休息,别乱动,我去看看!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烛火跳跃着,映照着华丽的帐幔,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沉水香和眼泪的味道。
刚刚经历的巨大情绪冲击还未平息,林婉柔那边又出了事。
走水从里面烧起来的她还在里面
是意外还是……她知道自己罪责难逃,畏罪自焚
心绪一片混乱。
萧沉璧刚才的眼泪和祈求是真的吗他此刻冲去火场,是担心林婉柔的安危,还是急着去确认什么
我疲惫地闭上眼。
好累。真的好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不是萧沉璧。
我警惕地睁开眼。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王府二等丫鬟服饰、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探头探脑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王妃娘娘小丫头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细的,王爷吩咐厨房熬的药,让奴婢给您送来。王爷说……让您务必喝了,好好养身子。
她低着头,小步挪到床边,把托盘放在床头的矮几上。
王爷……还在静思阁那边我问,声音有些沙哑。
是……是的娘娘。小丫头依旧低着头,声音有点抖,火……火好大,还没扑灭呢……王爷亲自在那边指挥……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顶和微微发抖的手上。这丫头看着很眼生,不是我院子里的人。而且……她身上的衣服,似乎不太合身袖口好像长了一点点……
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怪异感。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院子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我状似随意地问。
小丫头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奴婢……奴婢叫小莲,是……是刚调到前院茶水房的……她回答得磕磕绊绊。
刚调来的前院茶水房的人,会被派来给王妃送药
那怪异感更重了。
哦。我不动声色,药放下吧,我一会儿喝。
王……王爷吩咐,让奴婢看着您喝下去……小丫头的声音更抖了,带着一种奇怪的急切。
看着我喝
我心头警铃大作!
目光再次落到那碗浓黑的药汁上。药味很浓,但似乎……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淡的、不属于草药的甜腻气息
兰花!
是林婉柔最喜欢的兰花香!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进脑海!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小莲!
几乎在同一瞬间,小莲也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虽然刻意抹了灰,梳着幼稚的发髻,但那双眼睛——那双充满了怨毒、嫉恨和疯狂快意的眼睛——不是林婉柔又是谁!
林晚霁!去死吧!她脸上所有的怯懦伪装瞬间撕裂,露出狰狞的面目,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她猛地端起那碗滚烫的药汁,朝着我的脸狠狠泼了过来!
距离太近!变故太快!
我根本来不及躲闪!
眼看那滚烫的药汁就要兜头泼下——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房梁上疾掠而下!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砰!的一声闷响!
那碗滚烫的药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打飞!褐色的药液和瓷碗碎片四溅开来,大部分泼洒在床边的地毯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一股带着异味的白烟!
还有几滴滚烫的药汁溅到了我的手臂上,瞬间灼起一片红痕,火辣辣地疼!
而那个假扮丫鬟的林婉柔,被一股大力狠狠踹中胸口!
啊——!她惨叫一声,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又滚落在地,口吐鲜血,蜷缩着痛苦呻吟。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面容冷峻如冰的男人稳稳落在床边,挡在我身前。他手中握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刀,眼神锐利如鹰,正是萧沉璧留在暗处保护我的影卫!
王妃受惊了。影卫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目光却死死锁定着地上挣扎的林婉柔。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惊魂未定,心脏狂跳,看着地上那滩冒着白烟、明显被下了剧毒的药渍,又看向地上吐血呻吟、满脸怨毒不甘的林婉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竟然没死在那场大火里!她竟然敢假扮丫鬟混进来!她竟然……还想用毒药杀我!那场大火,恐怕也是她为了脱身或者调虎离山放的!
这个女人,已经彻底疯了!
林婉柔!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你……
哈哈哈哈!林婉柔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嘴角挂着血,眼神怨毒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林晚霁!你这个贱人!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命就这么大!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影卫一脚踩住肩膀,动弹不得。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挡我的路!她嘶吼着,状若疯魔,明明我才是嫡女!明明我比你美!比你聪明!比你会讨人喜欢!凭什么你能当王妃凭什么萧沉璧那个瞎了眼的要娶你!
我讨好你!接近你!就是为了毁了你!那个蠢货刘嬷嬷,随便一点银子和恐吓就乖乖听话了!赵太医也是!只要拿捏住他们的软肋,他们就像狗一样听话!
我买通翠柳,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我知道萧沉璧开始对你不一样了!我怎么能让你翻身!我就是要让你死!让你身败名裂地死!
她疯狂地控诉着,眼神涣散,显然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那个香囊……哈哈,真是天助我也!萧沉璧那个蠢货,果然信了!他把你关起来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故意去‘安慰’你,给你希望,再亲手把你推下去!看着你掉下去的时候,我心里痛快极了!你终于要消失了!王妃的位置是我的了!
可是……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充满了不甘和怨恨,萧沉璧他疯了!他竟然不信你死了!他竟然为了找你,把整个王府都翻了过来!还查到了我头上!他把我关起来!像关一条狗!
凭什么!他凭什么对你这个贱人念念不忘!她死死地瞪着我,恨不得用眼神将我凌迟,我不甘心!我死也要拉你垫背!那场火……是我放的!我就是要引开他!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就是要亲手毒死你!让你死在他面前!让他痛苦一辈子!
她歇斯底里地吼出了所有的阴谋和恶毒,每一个字都像毒蛇的獠牙,淬着剧毒。
我听得遍体生寒,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精心编织的毒网!而我,像个傻子一样,一步步踏了进去!
毒妇!门口传来一声饱含震怒和杀意的厉喝!
萧沉璧去而复返!他显然听到了林婉柔最后的疯狂自白。他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眼神阴鸷暴戾得如同修罗场爬出的恶鬼!他身后跟着一群被惊动的侍卫,还有匆匆赶来的王府总管。
他大步走进来,看都没看地上的林婉柔一眼,径直冲到床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焦急地上下查看:晚晚!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她有没有伤到你他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目光落在我手臂上被药汁烫红的痕迹,眼神瞬间变得猩红。
我没事……我声音有些发虚,被他抓得有点疼。
确认我无大碍后,萧沉璧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地上被影卫踩着的林婉柔。
那眼神,冰冷、厌恶、憎恨,再无半分情谊,只有赤裸裸的杀意!
林婉柔被他看得浑身一颤,疯狂的气焰瞬间熄灭了大半,脸上露出恐惧,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怨毒取代:沉璧哥哥……你听我解释……是她!都是这个贱人陷害我!是她……
闭嘴!萧沉璧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之怒,瞬间压下了林婉柔所有的声音。他一步步走到林婉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林婉柔。他叫她的全名,声音冷得能冻裂骨髓,本王给过你机会。
静思阁的火,是你自己放的。本王的人一直盯着,本想看你背后还有何人,没想到……你竟敢逃出来,还敢来害晚晚!
原来……他早有防备那场大火,是他将计就计为了引出林婉柔背后可能的人却没想到她如此疯狂,目标直接是我!
沉璧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林婉柔看到萧沉璧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终于彻底慌了,挣扎着想去抓他的衣角,涕泪横流,我是太爱你了!我嫉妒她!我受不了你对她好!你看在我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
爱萧沉璧像是听到了极其恶心的字眼,猛地一脚狠狠踹开她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骨裂的声音!
啊——!林婉柔再次发出凄厉的惨叫。
你的爱,就是处心积虑地陷害本王的王妃就是买凶下毒就是亲手把她推下悬崖!就是放火逃狱,再来毒杀她!萧沉璧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恨意,林婉柔,你这种毒妇,也配谈‘爱’!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来人!
在!侍卫们齐声应道。
把这个毒妇!萧沉璧指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林婉柔,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拖下去!拔掉她的舌头!打断她的手脚!给本王扔到最下贱的暗娼寮里去!让她用这副残躯,好好‘享受’她余下的日子!记住,给本王看好了,别让她轻易死了!
本王要她——生不如死!
这冷酷到极致的命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拔舌!断肢!扔进暗娼寮!生不如死!
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残忍百倍千倍!
不——!萧沉璧!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林家的女儿!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啊——!林婉柔发出绝望到极点的凄厉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
侍卫们却毫不留情,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堵住她的嘴,将她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她那怨毒到极致的眼神,死死地钉在我和萧沉璧身上,直到消失在门外。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着,令人作呕。
萧沉璧背对着我,高大的身影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平复那毁天灭地的怒火和……后怕。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
脸上的暴戾和杀意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脆弱的苍白。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尽的痛悔。
他一步步走回床边,每一步都仿佛重若千钧。
然后,在我惊愕的目光中,这个权倾朝野、生杀予夺的摄政王,竟然缓缓地、直挺挺地,对着我,跪了下来!
晚晚……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悔恨和痛苦,声音沙哑破碎,对不起……
是我眼盲心瞎……是我混蛋……是我害你受了这么多苦,差点害死你……
我不敢求你原谅……我知道我没资格……
我只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让我用下半辈子……来偿还……
他跪在那里,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看着跪在我床前的萧沉璧,看着这个曾经视我如草芥、如今却为我流下眼泪、为我惩治毒妇、甚至为我下跪的男人。
心绪翻江倒海。
恨吗恨。那些伤痕,刻骨铭心。
怨吗怨。三年的冷落,半年的生死煎熬。
可看着他此刻卑微痛苦的样子,听着他嘶哑的忏悔,那些恨和怨,似乎又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疲惫所覆盖。
林婉柔得到了最残酷的惩罚,我的冤屈终于洗刷。
可是……然后呢
我和萧沉璧之间,那三年冰冷的鸿沟,那半年的生死相隔,那些累累的伤痕……真的能一笔勾销吗
我真的……还能回到过去,做他的王妃吗
我不知道。
只觉得好累,好累。
我没有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眼泪,却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萧沉璧在清晖园外跪了一夜。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曾经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惊惧和难以置信。
没人敢劝。
天快亮时,下起了蒙蒙细雨。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身上,浸湿了锦袍。他依旧跪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煎熬。
我靠在窗边的软榻上,隔着雨帘看着他模糊的身影。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恨意似乎被这一夜的雨水冲刷得淡了些,但心口那道被撕裂的伤口,依旧空落落地疼着。
秦川被送走了。
是萧沉璧亲自安排的。给了他一大笔足够他几辈子衣食无忧的银钱,派了可靠的人,送他去了一个远离京城、气候温暖适宜养伤的地方。
萧沉璧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就是本王的恩人。本王不会动他,但本王……也不想再看到他。说这话时,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醋意和偏执。
秦川走之前,托人给我带了一包晒好的草药和一封信。
信很短,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朴实的关心:
阿晚妹子,见字如面。哥走了,去南边晒晒太阳。你好好的,养好身子。别委屈自己。哥给你的草药,记得泡水喝,对骨头好。珍重。秦川。
捏着那包带着山野清香的草药,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份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温暖。
林婉柔的结局,很快传了回来。
被拔了舌头,断了手脚,像破麻袋一样扔进了京城最肮脏下贱的暗娼寮。那里是真正的人间地狱,进去的女人,没有能活过一年的。
萧沉璧的人日夜盯着,确保她好好活着。
据说她刚开始还疯狂挣扎,眼神怨毒。后来,就只剩下麻木和绝望,像一具行尸走肉。
林家那个趋炎附势的五品小官之家在林婉柔事发被关押时,就吓得连夜上书与林婉柔断绝关系,举家迁出了京城,不知所踪。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萧沉璧开始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补偿我。
清晖园被重新修葺,布置得比皇宫还要奢华舒适。流水一样的好东西送进来,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珍馐美味……堆满了库房。
他推掉了所有的公务应酬,每日雷打不动地来清晖园报道。
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喝药,或是看我对着窗外发呆。有时会试着找些话题,笨拙地讲述朝堂上无关紧要的趣事,或者京城新开的铺子。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他看我的眼神,小心翼翼,带着浓重的愧疚和一种近乎贪婪的珍视。仿佛我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他不再自称本王,在我面前,永远是我。
晚晚,今天药苦不苦我让人备了蜜饯。
晚晚,你看这株红珊瑚,是南海刚贡上来的,放你屋里可好
晚晚……
他一声声地唤着晚晚,带着一种卑微的祈求。
可我的心,却像被一层厚厚的冰壳封住了。面对他的讨好和小心翼翼,我生不出半分波澜,只有无尽的疲惫和疏离。
我吃他送来的东西,穿他送来的衣裳,住在他精心布置的牢笼里,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身体在他的悉心照料和名贵药材的滋补下,一天天好起来。断骨愈合,疤痕淡去,脸色也恢复了红润。
但心,却好像留在了那个叫青山坳的地方,留在了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土坯房里,留在了那个沉默寡言、却会用针线帮我缝补衣裳的采药人身边。
王府的华丽囚笼,让我窒息。
萧沉璧的忏悔和弥补,像沉重的枷锁。
我知道他在努力,在赎罪。可那些伤害太深,那些隔阂太重。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被冤枉时的无助,想起坠崖时的绝望,想起林婉柔那张怨毒的脸……还有秦川被迫离开时,那沉默的背影。
我无法原谅。
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重新开始。
日子在一种死寂般的平静中流逝。
直到那一天。
萧沉璧下朝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他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小盒子,走到我面前。
晚晚,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期待,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打开盒子。
里面躺着一支累丝金凤簪。凤口衔珠,金丝缠绕,做工极其精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也是当初,我随手送给林婉柔的那一支。
我记得……这是你最喜欢的簪子。萧沉璧看着我,眼神温柔,林婉柔被关押时,在她房里搜出来的。我让人重新清洗打磨过了,你看看,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将簪子递到我面前。
我低头看着那支金簪。
它依旧华美,金光璀璨。可在我眼里,却沾满了林婉柔虚伪的笑容和恶毒的算计。
它提醒着我曾经的愚蠢和轻信。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
我猛地站起身,看也没看那簪子一眼,转身就往内室走。
晚晚萧沉璧的声音带着错愕和受伤。
我没有回头,脚步加快。
晚晚!他追上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语气带着一丝焦灼和不解,你怎么了是不喜欢了吗还是……不喜欢我送的东西
他离得太近,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种被掌控、被束缚的感觉瞬间将我淹没!
放开我!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别碰我!
萧沉璧被我甩开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受伤、无措,还有一丝……绝望。
晚晚……他声音艰涩,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原谅
这两个字太重了。
萧沉璧,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疲惫,我们……算了吧。
算了他像是没听懂,喃喃地重复着。
是。我迎着他瞬间变得灰败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的补偿,我承受不起。你的忏悔,我也……消受不了。
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萧沉璧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高大的身形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看着我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是一个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放过你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嘶哑,充满了自嘲和绝望,林晚霁……你要我……怎么放过你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毁天灭地的痛苦和疯狂:我的心……它早就不是我的了!它在你坠崖的时候,就跟着你一起死了!又在你活着回来的时候,活活疼醒了!
你告诉我……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放过你!
他的嘶吼在华丽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我看着他崩溃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是为他还是为我自己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都回不去了。
那一夜之后,萧沉璧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每日来清晖园报道。
但清晖园外,守备森严了数倍。明里暗里的守卫,将这里围得像铁桶一般。
他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却无处不在。
我吃的每一道菜,他都会提前试毒。
我喝的每一碗药,他都要亲自过问药方。
我屋里的炭火,永远是最上等的银丝炭,烧得暖暖的,一丝烟尘也无。
甚至我偶尔对着窗外某处多看了两眼,第二天,那里就会移栽上我可能喜欢的名贵花木。
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用他偏执到极致的方式,笼罩着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窒息感,如影随形。
我试图跟他谈。
隔着房门,隔着屏风。
萧沉璧,放我走吧。我不会寻死,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生活。
……
这样囚禁我,有意思吗
……
你所谓的补偿,就是把我关在这个金丝笼里,看着你发疯吗
……
回应我的,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一次,在我又一次提到离开时,门外传来了他嘶哑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偏执:
除非我死。
日子变成了一潭绝望的死水。
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心却一天比一天枯萎。像一朵失去了水分的花,在华丽的金丝笼里,静静等待着凋零。
直到深秋。
窗外的枫叶红得像火,又像血。
萧沉璧病了。
病得很重。
据说是那夜在清晖园外淋了雨,寒气侵体,引发了旧疾。加上郁结于心,不肯好好吃药,病情来势汹汹。
消息是王府总管亲自来报的,老总管跪在我面前,老泪纵横:王妃娘娘!求您去看看王爷吧!王爷他……他烧得迷迷糊糊,一直喊着您的名字啊!药喂进去就吐出来……再这样下去……老奴怕……
总管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只是重重地磕着头。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快死了吗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视我如草芥的萧沉璧
那个后来为我流泪、为我下跪、为我疯狂报复的萧沉璧
那个现在用沉默和偏执将我囚禁的萧沉璧……
我该恨他的。
可为什么……听到他病危的消息,心口会这么疼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被生生剥离。
最终,我还是去了。
推开他寝殿厚重的大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沉水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萧沉璧躺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蹙着。短短时日,他竟瘦脱了形,脸颊凹陷下去,显得轮廓更加凌厉,却也更加脆弱。
一个太医正焦头烂额地试图给他灌药,药汁顺着他嘴角流下,濡湿了衣襟。
晚……晚晚……他无意识地呓语着,声音破碎嘶哑,别走……别恨我……求你……
王爷!王爷您张嘴啊!太医急得满头大汗。
我站在原地,看着床上那个曾经掌控一切、如今却脆弱不堪的男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他也会倒下。
原来,他也会痛。
我默默地走过去,从太医手里接过了药碗。
太医如蒙大赦,连忙退到一边。
我坐到床沿,用勺子舀起一点温热的药汁,送到他干裂的唇边。
萧沉璧,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吃药。
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或许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然真的微微张开了嘴。
我小心地将药汁喂进去。
他艰难地吞咽着,喉结滚动,眉头因为药的苦涩而紧紧皱着,却没有再吐出来。
一碗药,喂得极其艰难缓慢。
喂完药,我拿过温热的湿帕子,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药渍和脖颈间的汗。
他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但依旧滚烫。
我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痛苦蹙起的眉头,看着他瘦削憔悴的脸颊,那些积压的恨意、怨怼、疲惫……似乎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淹没了。
是怜悯是不忍还是……那从未真正熄灭过的、可悲的情愫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看着他这样,我的心很疼。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他粗重滚烫的呼吸声。
我静静地坐着,守着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萧沉璧的体温似乎退下去了一些。他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我脸上。
他似乎不敢相信,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愕和……小心翼翼的希冀。
晚……晚晚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不确定和一丝卑微的祈求,是……是你吗还是……我又在做梦
他的眼神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看着他这样的眼神,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得到我的回应,他灰败的眼底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那光芒亮得惊人,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虚弱得使不上力气。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他反手就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力道之大,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攥着,生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病中的虚汗,却异常用力。
晚晚……别走……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声音破碎而急促,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祈求,别离开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别不要我……
滚烫的眼泪,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瘦削的脸颊。
我……我不能没有你……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呜咽着,卑微地祈求着,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滚烫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那温度,灼痛了我的皮肤,也灼穿了冰封的心湖。
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决堤。
我看着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意和恐惧,那些恨,那些怨,那些疲惫……突然间,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原来,他也会痛成这样。
原来,他也会害怕失去。
原来,他并非无心,只是……蒙尘太久。
我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动作很生疏,带着一丝迟疑。
但就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萧沉璧浑身剧震!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晚晚……你……他声音哽咽,激动得语无伦次。
先把病养好。我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别再说……死不死的话。
他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他像个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糖果的孩子,用力地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只是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贴在他滚烫的脸颊上,像个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好……好……我养病……我听话……我好好吃药……他语无伦次地承诺着,眼神片刻不离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暖金色的光晕。
笼罩着床上紧紧相握的手。
霜降那天,萧沉璧的病终于有了起色。
太医说,是心病,心结开了,病就好了一大半。
他依旧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每日最期盼的,就是我出现在他寝殿的时候。
他会像个孩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我,等我给他喂药,喂粥。
有时我故意板着脸,他就会露出紧张兮兮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晚晚……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那副样子,哪里还有半分摄政王的威严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某种平静。
只是这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我不再提离开。
他也不再偏执地将我困在清晖园。只是我走到哪里,他安排的精锐护卫就跟到哪里,不远不近,确保我的安全。
深冬初雪。
萧沉璧的身体基本痊愈了。他提议去京郊的温泉庄子休养几日。
我答应了。
庄子坐落在半山腰,背靠青山,面临一汪暖泉。大雪封山,银装素裹,只有这里热气氤氲,温暖如春。
泡在温暖的泉水中,看着雪花无声飘落,融化在蒸腾的热气里,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似乎也慢慢松弛下来。
萧沉璧坐在离我不远的池边,只穿着单薄的素色中衣,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些许结实的胸膛。大病初愈,他清瘦了不少,但轮廓依旧深刻俊美。水汽氤氲中,他的眉眼显得柔和了许多。
我们没有说话,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
晚晚,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第一次见面
我微微一怔。
那是在宫里的赏花宴上。我还是个不起眼的庶女,跟着嫡母去凑数。他那时已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众星捧月。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人气势太盛,不敢靠近。后来,好像是我笨手笨脚差点打翻酒杯,弄脏了衣裙,窘迫地躲在角落,是他路过,递给了我一方干净的素帕……
那方帕子,后来被我洗干净,偷偷藏了起来。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原来……他还记得
记得。我轻声应道。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和淡淡的苦涩:那时候的你,低着头,脸红得像桃花,手都在抖……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我当时就在想……他转过头,目光穿过水汽,深深地望进我眼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温柔,这姑娘的眼睛……真干净。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后来……圣旨赐婚……他眼神暗了暗,充满了悔恨,我以为是太后的制衡之术,以为你……也是带着目的来的……所以……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那些冰冷的过往,像无形的屏障,横亘在我们之间。
温泉的热气熏得人有些晕眩。
我垂下眼,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恨过,怨过,痛过,也……疲惫过。
可看着他此刻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和悔恨,看着他大病初愈后依旧苍白的脸色,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颗冰封的心,似乎在温泉的暖意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萧沉璧,我抬起头,看向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水汽,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猛地一震!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整个人都僵住了!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
晚晚……你……你说什么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说,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我们重新开始。不是摄政王和王妃,只是萧沉璧,和林晚霁。忘掉过去的一切,从……认识你开始。
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他几乎是踉跄着从水里站起来,不顾自己浑身湿透,几步冲到我面前,蹲下身,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好!好!晚晚!我们重新开始!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滚烫的眼泪再次涌出,滴落在温热的泉水里,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绝不会再瞎眼看错人!我萧沉璧用性命发誓!
他紧紧抱着我,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温暖的泉水包裹着我们,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我靠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听着他狂乱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恨意或许不会完全消失。
伤痕或许永远都在。
但这一刻,在这冰天雪地的温暖泉水中,在他滚烫的眼泪和坚定的誓言里,我选择了给自己,也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为了那曾经懵懂的心动。
为了这劫后余生的相守。
也为了……那或许可以期待的未来。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
覆盖了旧日的尘埃。
也掩埋了曾经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