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屿为他的白月光放满城烟花庆生时,我在医院手术签字单上自己签了名字。
醒来后我捏着失忆诊断书问护士:我老公呢
护士怜悯地递上我手机。
屏保是沈屿搂着林楚楚的亲密合影,最新推送是他斥巨资包下游乐场为林楚楚庆生。
我笑着删掉所有照片:帮我把离婚协议打印出来。
三个月后沈屿在电视上看见我带货,失控地砸了整层办公室玻璃。
他疯了一样寻遍全城,最后在超市堵住正在买打折鸡蛋的我。
沈屿胡子拉碴跪在货架间:晚晚,你喜欢的烟花我放了一整夜...
我举着鸡蛋皱眉:先生,过期烟花处理请找环卫局。
后来全城都看见那个不可一世的沈总夜夜淋雨跪在我楼下。
我打开窗扔下剃须刀:要哭丧去别处。
隔天热搜爆了——沈屿剃了光头,照片里他头顶着月光站在我家楼下。
配文是:命给你,回来好不好
再后来我在超市撞见穿女装戴假发的他。
沈屿红着眼问:现在像你失忆前喜欢的类型了吗
冰冷的酒精气味刺进鼻腔时,我喉咙里堵着一声闷哼,生生忍了下去。指尖死死抠着身下粗糙的蓝色无纺布垫子,视线有些涣散地聚焦在天花板惨白的顶灯上。肚子里的刀搅一样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把力气抽走。急诊室门口嘈杂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传过来,嗡嗡地听不真切。
又一阵剧烈的翻搅袭来,我蜷起身体,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混乱里,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扎进脑海。
就在几个小时前。
巨大的撞击声几乎震碎我的耳膜。不是车祸,是生日蛋糕砸在我脚边昂贵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的闷响。
精心烤制的巧克力戚风底,覆盆子奶油裱花,点缀的进口蓝莓和金箔,那个耗费了我一整天、每个细节都倾注着小心翼翼期待的蛋糕,此刻像一滩烂泥糊在地面,奶油四处飞溅。几滴冰凉的浆点砸在我的光脚踝上,激得皮肤微微一颤。
我慢慢抬起眼。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S城的夜空正在被绚烂到刺目的烟花彻底点燃。五彩的光团炸开,碎裂,拖曳着长长的光尾坠落,将窗内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光怪陆离。
沈屿就站在那流淌的光影下,一手还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臂松松地环着林楚楚的腰。他英挺的眉毛微微蹙起,深潭似的眼眸里翻涌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利刃般钉在我脸上,嗓音低哑却冰冷得淬人:苏晚,你闹够没有
他周身凛冽的寒气,比那砸碎的奶油更刺骨。
林楚楚依偎在他怀里,像一朵怯生生的白莲。她身上那条当季高定的香槟色小礼裙,是我上午在沈屿衣帽间抽屉里看见新品册时,无意提过一句这条裙子挺衬肤色的那件。而她脚上那双镶钻的限量款高跟鞋,鞋底还沾着一小块黏腻的奶油污渍。是她刚才走过来时,故意一脚踢翻了我放在茶几边的蛋糕。
她脸上挂着泫然欲泣的委屈,睫毛颤了颤,沾着泪光,声音又软又细:阿屿……算了,晚晚姐肯定不是故意的。只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是不是……太……
话音未落,她捂着脸颊,夸张地痛呼一声向后踉跄。
我盯着自己抬起的手臂,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掌心里残留着扇过她脸颊那一下火辣辣的触感。喉咙里那股翻腾的血腥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沈屿骤然阴沉暴怒的视线和一声急怒的苏晚!中,猛地冲了上来。
眼前一片铺天盖地的黑红。
……
苏女士苏晚女士!护士焦急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那片混沌,能听见我说话吗别睡!看着我!
意识被强行从黑暗的泥沼里拽回。天旋地转的感觉缓缓退潮,只剩下无处不在、尖锐撕扯着神经的剧痛。
需要尽快手术,炎症扩散了,再拖下去穿孔的可能性很大!戴着口罩的医生眼神凝重,语速飞快,您家属呢签字的家属怎么还没到
家属沈屿……
我费力地转动眼珠,急诊室白炽灯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外面的烟花似乎还在继续,那些爆裂开的绚丽光彩,隔着一扇窗、一条街、一座城市的距离,虚幻得像个拙劣的梦境,和这里的冰冷痛苦完全是两个世界。
联系不上。旁边的另一个小护士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同情,打了很多遍,没人接……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着剧烈的疼痛,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那个在漫天烟花下搂着另一个女人的身影,和此刻急诊室里惨白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发疯的嘲讽。
痛得牙关都在打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个绞肉机般的病灶。视线几次模糊又强行聚焦,挣扎着在那张打印出来的手术告知书上辨认字迹。最终,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指甲几乎嵌进皮肤,在那张关乎生死的纸上,一笔一划,艰难地、清晰地、颤抖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晚。
钢笔摔落在冰冷地砖上的轻响,成了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
再次醒来,是一种悬浮在温水里般的绵软感。麻醉的效力还没有完全退去,身体沉得抬不起来,只有意识先一步在朦胧的雾气里缓缓上浮。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停留在每一次吸入的氧气里,昭示着这里并非天堂,而是劫后余生的病房。
嘴唇干裂得厉害,喉咙里火烧火燎,下意识地想开口要水。
姐,你醒了!旁边传来一个惊喜又焦急的女声。
是隔壁病床的陪护女孩,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澈活力。她叫小林,住院这两天常跟我说话解闷。
我循着声音艰难地转过头。身体刚一动,刀口的位置就传来一阵闷痛,像被人猛地攥紧又拧了一下,痛得我倒抽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
哎哟,别动别动!小林赶紧凑过来,想扶又不敢碰,只能干着急,刚做完手术!疼吧医生说了,不能乱动,至少二十四小时得这么躺着!要不要帮你叫护士
疼……一个字挤出来,带着抑制不住的虚弱和颤抖。胃部如同塞满了棱角分明的冰块,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引发密集尖锐的疼痛。
唉,看你遭这罪……小林满脸不忍,随即又替我不平起来,压低了声音,气鼓鼓地说,姐,我都听说了……昨天急救送你来的时候,护士台就在说这事儿,简直了!没见过这么过分的!天大的事有老婆开刀重要啊他那个什么林楚楚……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名字说出来都晦气,那个狐狸精,能金贵到电话都不接呸!就是没良心!
狐狸精……林楚楚……
这三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那片在漫天烟花下依偎在沈屿怀里、挑衅地看着我的白色身影,瞬间清晰无比。喉咙里刚被小林喂进来的一小口水,霎时变得苦涩难咽。
你都不知道,小林义愤填膺,声音忍不住又提高了点,听他们说,昨晚上游乐场那边烟花放了大半宿!半个城都看得到!啧,光包场钱就吓死人了吧就为了给那不要脸的庆生有钱烧的!真是瞎了狗眼,不知道……
后面的话,被刀口一阵凶狠的抽痛猛地截断了。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把喉头那阵翻涌上来的恶心压下去。指尖紧紧抠着病床冰凉的金属栏杆,指节泛出用力的青白。
原来,不是打了很多遍没人接。
而是他根本就在游乐场。在属于林楚楚的烟花绚烂里。在她仰望着他,而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生日的那个喧嚣热闹里。
我这个差点死在急诊室的前妻,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干扰项。
病房里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小林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尴尬地闭上了嘴,看着我苍白的脸和痛苦紧闭的眼睛,眼神里只剩下不知所措的同情和懊悔。
时间在消毒水和心口的空洞里一点点爬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查房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表情严肃,身后跟着我的责任护士。
苏晚,感觉怎么样医生走近床前,一边记录着监护仪上的数据,一边例行询问。
……疼。我闭着眼,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正常的,手术创伤大,止痛泵药量我们会控制好。医生语气平缓,然后他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有几张纸,有个情况,需要跟你说一下。手术过程中没发现其他并发症,但麻醉复苏后观察,你清醒的时间和对外界反应有点异常延迟。结合你昨晚急诊入院时陈述的头部撞击晕厥史,我们谨慎起见,给你做了个核磁。
他抽出其中一张报告单,递到我眼前。那些黑色的背景和白色清晰的图像区域,旁边还附着一段看不懂的结论性文字。我的目光迟钝地停留在那两个字上——疑挫伤血肿吸收期可能存在轻微脑震荡后遗症。
……什么我看着报告单,又看看医生,脑子里的齿轮像是生了锈,极其艰涩地转动着,试图理解那些陌生又冰冷的词语组合。轻微脑震荡我的头……撞到过
医生指了指报告单上的一处:这里,颞叶位置,有个轻微挫伤留下的低密度影,基本进入血肿吸收后期了。这应该就是导致你术后意识恢复较慢的原因。严格来说不算严重,但需要观察。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专业的审视落在我脸上,问出一个让我彻底僵住的问题:你昨晚摔倒时后脑着地,还记不记得具体怎么撞的
后脑……撞的
昨晚的记忆碎片,猛烈地冲击着。
巨大的蛋糕砸碎声。
漫天烟花下沈屿冰冷的眼神和林楚楚依偎的身影。
抬手扇她耳光时那清脆的响,自己身体里那股翻腾的血气,然后……视线里急速涌上的黑红……
对!还有后脑勺猝然传来的撞击——在那片天旋地转、剧痛和愤怒的顶峰,她林楚楚假装被我打倒在地时,不是向后倒,而是猛地扑了上来!带着尖尖鞋跟的脚不管不顾地乱踢乱蹬,混乱中那该死的金属鞋跟,带着一股狠劲,像毒蛇一样精准地撞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我当时全部心神都在强忍着喉咙里的血腥和沈屿的怒视,那一下闷痛,混杂在身体内部撕裂般的绞痛和滔天的怒火里,竟然被彻底忽略了……
不……一个字艰难地从齿缝挤出,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不太记得……当时太乱了……
医生没有追问,只是眉头微皱,快速地在病历上记录着:嗯,根据检查和初步观察,脑部有轻微创伤应激表现,虽然器质性损伤不重,但不排除短期记忆可能出现一些模糊混乱,以及出现头痛、情绪不稳、注意力不集中的后遗症。需要密切注意,按时复查。
他将报告单收回文件袋,又嘱咐了护士几句镇痛和术后护理的事项,才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
轻度脑震荡记忆模糊混乱后遗症……这些冰冷的词在耳边嗡嗡作响。我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一小团模糊的光晕,那光晕在视野里不断旋转、扩散。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坠进一片冰冷刺骨的寒潭深处。
小林担忧地看着我毫无血色的脸,欲言又止。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单调声响,和我沉重到几乎停滞的呼吸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重新凝聚起一点焦距,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用尽全力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水……
小林像得到了赦令,立刻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头,一点点喂我喝下几口。温热的水流进喉咙,稍微缓解了一些那火烧火燎的感觉。
刀口的疼痛如同潮汐,伴随着心跳一阵阵涌来,让我冷汗涔涔,神经被反反复复地撕扯着。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每一次清晰的感知都伴随着绝望的钝痛。
窗外的天光由灰白渐渐明亮,又转为暗淡的黄昏。
那个名字没有出现。一次也没有。
疼痛稍缓的间隙里,小林帮我拿来了我的手机。手机屏幕是冰冷的黑。没有未接来电。
身体里刚被压下去的剧痛再次翻涌上来,比之前更甚,扯着筋连着骨。胃部像是被一只冰冷坚硬的无形铁手死死攥住、来回拧绞,身体控制不住地一阵痉挛。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我蜷缩起来,死死咬住被角才没痛叫出声。
护士拿着止痛泵的按钮进来,紧张地询问情况,迅速调整了药量。冰凉的液体注入身体,如同投入滚烫岩浆的石头,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崩断的疼痛风暴。
世界模糊地晃动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身体的剧痛在药物作用下稍稍退开一点,意识像沉船的木板,断断续续地浮上水面。那股被压抑到极点的疑问,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身体的剧痛废墟里,如同最锋利的冰凌,狠狠扎了进来——
我的……老公呢
病房里很安静。除了仪器低沉的滴答声,就只有我气若游丝的问询。
小林坐在旁边的陪护椅上,正在低头玩手机,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讶和茫然,甚至还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惶恐,犹豫地问:姐……你、你问谁
我的目光缓慢而固执地落在她脸上,被剧痛和药物的双重作用弄得有些恍惚,但字句清晰,每个音节都咬得很慢,带着茫然又虚弱的确信:我老公……沈屿……他……还没来吗
这话一问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好像记忆深处某个开关被卡住了,一个模糊的念头浮起,却抓不住具体缘由。
小林那张年轻的脸,瞬间变得无比尴尬,眼神飞快地在我的脸和她自己的手机屏幕之间来回扫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又一个字都挤不出来,脸上只剩下浓郁的困惑和……巨大的怜悯。
旁边的责任护士原本在整理药品架,听到这句问话,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她飞快地和同样惊愕的小林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的内容太沉重了,有不忍,有难以置信,还有恍然大悟后的深深怜悯——仿佛医生刚才说的记忆模糊混乱和后遗症几个字,此刻被我这句最普通不过的询问瞬间砸进了惨痛的现实。
护士很快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几步走到我床边,弯腰靠近,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苏晚,你感觉好点了吗头晕不晕还记得今天是几号吗
……还好……痛……我艰难地回答,思绪有些混乱,脑子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又麻又木,无法清晰思考护士问话的意义。
护士一边拿出随身的小记录本,一边继续问:还记得送你来医院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晚上……什么事
破碎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毫无章法地闪烁:被踢碎的蛋糕、绚烂刺眼的烟花、沈屿冰冷愠怒的眼睛、林楚楚依偎的身影、后脑勺猝然传来的剧痛,还有自己喉咙里那股绝望的腥甜……
蛋糕……脏了……我无意识地喃喃,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床单。
护士眼神更加凝重,低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什么。她又问了几个简单的方位问题和名字回忆,我的回答明显迟钝而混乱。
苏晚,护士的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东西塞进我冰冷汗湿的、还在因为手术后虚弱和刚才剧痛发作而微微颤抖的手里,这是你的手机。你……你先看看这个
那冰凉的金属和玻璃触感激得我掌心一缩。屏幕是黑的。
我迟钝地看着手里的方块,又看看护士那张写满了不忍的脸孔,混沌的脑子迟缓地运转起来。
护士轻轻握住我捏着手机的手指,用她的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点了一下。
屏幕倏地亮起。
一张清晰无比的、高像素的合影,瞬间占据了整个视野。
背景是某个奢华的露台餐厅,城市的璀璨灯火在他们身后延展开来,铺成模糊的光晕。
照片的中心,沈屿穿着一身裁剪极佳的深灰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露出一点精致的锁骨。他微微侧头,唇角勾起一个温柔宠溺的弧度,眼眸深邃,专注地看着依偎在他臂弯里的林楚楚。
林楚楚则穿着一身如月光般的纯白小礼裙,侧身仰着脸,笑容明媚娇俏,一只手还俏皮地搭在沈屿胸前,姿态亲昵又理所当然。她的耳垂上,坠着两枚设计精巧的钻石流苏耳环,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照片拍得极好,光线柔和,人物生动,将那种情人间特有的亲密、占有和甜蜜氛围抓拍得淋漓尽致,仿佛有温度从冰冷的屏幕里透出来,灼痛我的眼睛。
我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个璀璨的耳环上。这不是昨天林楚楚来我家闹事时戴的那副,款式更新,更闪耀。
日期水印清晰地印在照片的一角。不是昨天,甚至不是上周,而是上周五。就在我被腹痛折磨得辗转反侧的那个深夜,他在露台上,为林楚楚拍下了这张光彩照人的亲密留念,顺手就设成了他的社交动态封面。
指尖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冰冷的手机外壳硌在掌心。胃部深处,那被麻醉和止痛药暂时强行压下去的剧痛,像苏醒的毒蛇,骤然收紧了一下。一股恶心的、粘稠的铁锈气瞬间涌上了喉头。
滑一下……看看上面……护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低低的,带着某种不忍卒睹的催促。
脑子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小虫子在里面钻。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手指仿佛不是自己的,在那光滑冰冷的屏幕上机械地、麻木地,向上一划。
主界面上方,一排显眼的推送通知密密麻麻跳了出来。
最顶端那个,标题刺眼夺目:
【豪掷千金博红颜!沈氏总裁包下游乐场庆生,为林小姐燃放梦幻烟花盛宴!】
日期赫然是——昨天。
配图是一张游乐场夜晚的远景照片,绚丽灿烂的烟花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下方能看到摩天轮五彩的轮廓和旋转木马迷幻的光影,如梦似幻。
再下面是几条娱乐八卦的推送:【独家直击!林楚楚与沈屿亲密互动,甜蜜度爆表!】【沈屿新欢上位快神秘女子获赠天价珠宝疑订婚!】【昨夜游乐场烟花燃放三小时,全城瞩目!知情人士:沈总为林小姐庆生,豪掷万金!】
字字清晰,句句见血。
每一张偷拍的照片都无比清晰——旋转木马前沈屿小心翼翼护着林楚楚,替她挡开人群的侧影;灯火璀璨的城堡下,他微微弯腰,正专注地将一串发光的玫瑰花环戴到她头上,表情温柔似水;在拥挤的甜品摊贩前,他紧紧牵着她的手,指间那枚低调奢华的钻戒闪得人眼睛发痛……
轰!
身体里某个一直强撑的支柱,在这一张张、一幕幕清晰的画面冲击下,彻底崩塌了。
原来,我签下手术同意书与死亡搏斗的生死关头,他真的就在游乐场。在林楚楚被戴上花环、牵手、被无数人艳羡目光注视的喧嚣热闹里。他在漫天的璀璨烟火下许了她一夜欢喜。
而我,算什么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麻意从脊椎猛地窜上头顶,瞬间炸开,流窜到四肢百骸。紧握着手机的手指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觉,只剩下冰凉一片。那刀口的剧痛、肚腹的沉坠感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茫的、灵魂被撕裂又被强行灌满雪水的死寂。
我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那刺眼的标题,那熟悉得如同烙印刻进骨血的侧脸,那张扬的幸福笑容……和昨晚急诊室里惨白的灯光、冰冷的铁栏杆、独自签下名字时的绝望,在我脑中疯狂地交错叠印。
剧烈的反差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混沌的记忆上。那一点仅存的、被痛苦压制的、关于他或许还有一丝可能的朦胧期待,被砸得粉碎,灰飞烟灭。
苏晚……你……护士担心地看着我骤然褪去所有血色的脸和毫无波澜的眼神,那眼神空得可怕,像两潭结了厚冰的死水。
胃里一股强烈的翻搅感直冲喉咙。
呕——
我猛地俯下身,干呕出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胆汁被带出的苦涩和灼烧感在喉咙里蔓延。
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刺眼的屏幕。
就在这时,屏幕自动暗了下去。上面清晰地映出我自己此刻狼狈的倒影:脸颊深陷,眼眶泛黑,嘴唇干裂,头发油腻腻地贴在额角——一张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憔悴枯槁的脸。
和林楚楚那张在露台上、被沈屿深情凝视的、精心描绘过的、光彩照人的脸,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讽刺对比。
屏幕上那个狼狈的倒影,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
一抹极其寡淡、极其虚无的笑纹,缓缓浮现在苍白的唇边。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剧痛后的虚弱,也没有被背叛的绝望。
那是一种彻底的心如死灰后,一切激烈情绪被抽干殆尽的空洞平静。灵魂仿佛脱离了这副沉重痛苦的躯壳,悬浮在冰冷的高处,以一种完全陌生的、旁观者的冷漠,看着这场荒诞闹剧。
喉咙里的血腥味消失了。
小腹的绞痛消失了。
被背叛的疼痛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疲惫到骨髓、轻得快要飘起来的虚无。
……呵……一丝极其微弱的气音从唇间溢出,比叹息还要轻。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得不可思议,转向满脸都写着忧虑和小心的护士,用刚刚被温水润过、却依旧喑哑难听的声音,缓慢、清晰、一字一顿地说:
麻烦你……能不能……帮我打印一份东西
护士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声:好的,要打什么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几束,落在病房纯白的被面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停滞了。
我迎着护士震惊而困惑的目光,将手里那块冰冷沉重的金属方块——那记载着我三年婚姻全部幻灭证据的手机——毫不犹豫地递了过去。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断一切朽绳的平静。
离婚协议。电子版的,我发给你。
……
三个月后。
沈氏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巨大的环形落地窗将城市繁华的CBD核心尽收眼底,此刻却被一片沉凝的死寂笼罩。
沈屿坐在宽大的意大利真皮座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他身上那件纯手工定制的暗纹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上一颗,昂贵的领带打得一丝不乱,勾勒出冷硬的下颌线。
然而这一切无懈可击的外表,都无法遮掩住他眼底翻涌的狂躁风暴。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前方墙壁上那面巨大的液晶屏幕。
屏幕上正播放着一个时下最火的带货直播间。
直播间灯光打得亮如白昼。穿着简洁利落白色V领针织衫和浅蓝九分牛仔裤的女人站在镜头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一边拆开一盒包装精美的即食花胶,一边温声介绍着成分和口感。她的气色极好,皮肤细腻透亮,眼神明亮而沉静,完全找不到一丝昔日病床上那种灰败的痕迹。
……这款花胶选用深海五年以上野生大北海鳕鱼胶,低温慢炖,胶原蛋白零流失,口感Q弹软糯,吃一口都觉得自己皮肤又弹了一分……
清脆利落的口播清晰地从电视音响里流淌出来。背景板角落显示着店铺名称——【晚膳轻食】。直播间的在线人数正在以恐怖的速度飙升,评论和礼物飞快地刷屏。
晚晚!!你推荐的这个我买!别说了,我买爆它!!!
姐姐状态太好了!这皮肤白得发光啊!给我链接!快给我链接!
路人震惊!这小姐姐好会讲,不像其他主播只会吼!
一分钟,我要知道这个叫苏晚的小姐姐的所有信息!
苏晚将一小勺晶莹剔透的花胶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真诚放松的微笑:嗯,这款我自己家里常备,没防腐剂,给孩子、给老人当早餐点心都很好。这个价格是谈了很久才谈下来的,真的非常划算了,姐妹们,数量有限……
她随意地将垂落耳畔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自然流畅,露出小巧精致的耳垂。灯光下,那耳垂干净光洁,没有任何饰物的痕迹。
弹幕瞬间爆炸:
啊啊啊!姐姐好美!
不戴耳环都这么仙!气质绝了!
老婆!!!(破音嘶吼)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刺破空气的脆响。
沈屿搁在大班桌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泛起骇人的青白色。他修长指间的定制款金属签字笔,纤细的笔杆承受不住那足以捏碎钢铁的指力,从中应声而断。一截断裂的笔杆滚落在光洁如镜的乌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滚动声,留下一条浅浅的、仿佛凝固血迹般的墨痕。
屏幕里那个女人在笑。笑得那么轻松,那么明亮,眼里没有任何阴霾,仿佛他们之间那段让她签下手术同意书的三千多个日夜,那段他昨晚刚砸了游乐场才结束的婚姻,那段曾把她打入地狱的背叛……从未存在过。
她甚至……没有戴耳环。任何一款都没有。
一股说不清是狂怒还是别的什么、如同岩浆般灼热滚烫的混乱情绪,猛地从胸腔深处炸开!瞬间烧毁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冷静和自制!
呃…啊——!!!
一声野兽般的、极度压抑却终至爆发的嘶吼从喉骨深处迸出!沈屿猛地从座椅上弹起!
他抄起桌面上那个沉重的、棱角分明的限量款黄铜烟灰缸,用尽全身的力量,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狠狠砸向眼前那面刺眼的光源!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
巨大的液晶屏幕瞬间爆裂!如同末日来临!蜘蛛网般的裂纹伴随着飞溅的液晶碎片和火花骤然铺满!苏晚那张在直播镜头下平静含笑的脸瞬间消失在漫天玻璃渣中!
巨响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疯狂回荡,夹杂着电路短路的滋滋爆鸣,如同垂死挣扎的哀嚎。尖锐的碎玻璃暴雨般四溅,哗啦啦倾泻在昂贵的地毯上、办公桌上。
外面总裁办的助理区瞬间死寂。紧接着是杂乱的、压抑着惊恐的脚步声和倒吸冷气的声音靠近门口,又仿佛被那门缝里透出的、如同修罗杀场般的戾气惊住,停在外面,噤若寒蝉。
沈屿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凶兽,凶狠地扫视着这一地的狼藉。碎裂的玻璃渣在顶灯的冷光下反射着尖锐的寒芒,一片狼藉的地毯上,溅开的烟灰缸划痕如同张牙舞爪的伤口。世界在他剧烈的心跳声和耳鸣般的尖锐噪音里旋转、扭曲。
碎裂的屏幕上,只有被无数裂痕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抽象画一般的晚膳轻食的logo还在固执地、嘲讽地闪动。
找!他猛地转向紧闭的、被惊惶助理们身影堵住的门口,声音嘶哑暴戾,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疯狂的毁灭欲,动用所有能用的手段!沈氏所有的资源!给我把她找出来!立刻!马上!我要知道苏晚现在在哪儿!!
——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人翻出来!
……
华灯初上,S城东区边缘,一家大型连锁仓储超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空气中混杂着新鲜蔬菜的清冽、肉制品的微腥、海鲜区咸湿的水汽,还有烘焙区面包刚出炉的温暖甜香。冷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间的闷热。巨大的货架林立在挑高的空间里,上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几乎望不到头。广播里循环播放着轻柔的背景音乐和限时打折的信息,购物车滑轮摩擦地面发出辘辘的声响,夹杂着顾客压低声音的交谈。
生鲜区一角,今日特惠的红色标签在顶灯下格外显眼。
我推着一辆半旧的购物车,站在排着七八个人的队伍里,缓缓往前挪动。车里已经零星放了几样东西:一袋特价香蕉,一盒打折的临期酸奶,一小捆打折处理的菠菜。
周围是喧嚣而充满生活气息的杂音。
排在前面的胖大姐和收银台熟识的员工在攀谈家长里短。收银台旁边的电子屏幕上循环滚动着水果的价目表。斜对面卖卤味的档口飘来浓郁的酱香,混合着旁边蔬果区喷洒保鲜剂带来的微涩气息。冷库的帘子掀开又落下,冷气扑面而来……
队伍龟速挪动。
终于轮到我了。
收银员是位圆脸小姑娘,笑容很甜:您好,就这些吗今天鸡蛋有活动哦,九块九三十枚,限购一盒,要带一盒吗
我抬眼看了看旁边堆成小山的蛋盒,点了点头:好,麻烦帮我拿一盒吧。
收银员麻利地将车里的酸奶、香蕉、菠菜扫码装袋,又俯身去搬那盒沉甸甸的特价鸡蛋。鸡蛋盒子表面印着红色的促销字样,被她拿在手里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
九块九一盒鸡蛋,划算得很!胖大姐热心地插话,对我笑着,就我们家门口小超市,都卖十一块呢!
我回她一个浅浅的笑:嗯,是便宜。
刚把装好的鸡蛋放到购物车推篮里,正要把最上面那袋菠菜重新摆平整,超市内部喇叭广播里轻柔的音乐骤然被插播打断:
叮咚。温馨提示:各位顾客请注意,出口处前方通道发生拥堵,请后续顾客有序排队……
声音清晰地在整个空间里回荡。
我推着车,顺着前方缓慢流动的人潮,往出口闸机方向走去。排队结账的队伍像一条臃肿的长蛇,慢慢吞吞地在收银台和入口之间扭动。
快接近出口闸机时,队伍几乎完全停滞了下来。前方的顾客正与工作人员沟通着什么,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带着点焦躁和不耐烦。似乎有东西挡路。
怎么回事啊前面卡着不动
好像是……有人摔倒了围住了
看着不像,那人好像……在找东西
周围等待的顾客开始小声议论。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透过攒动的人头和杂乱的货物架缝隙,往前扫去——
就在前方七八米开外,靠近生鲜水产区的位置。
一个男人。
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种拥挤、嘈杂、廉价感十足的仓储超市里的男人。
他高大的身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异常扎眼。昂贵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的深灰色高级定制西装外套,被随意地、甚至称得上是失礼地搭在一旁的冻柜边缘,沾染上了柜壁上细小的冰霜水珠也不管不顾。里面那件纯黑色、质地精良的丝质衬衫,领口扣子崩开了两颗,领带被粗暴地扯开一半,歪斜地挂在脖子上。脸上胡茬根根分明,深青色的一片衬得下颌线条越发冷硬。头发也凌乱不堪,几缕汗湿的黑发狼狈地贴在宽阔的额头上。
他微微躬着腰,像是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躲避周围投射过来的、带着讶异和好奇的打量目光。可那周身弥漫的、属于上位者的强大压迫感和那种不顾一切的急迫感,却怎么也无法被这狼狈的外表真正掩盖。
那张脸……那张即使是落魄到极致、胡茬满面也依然英俊得极具冲击力、足以令四周背景失色的脸……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在瞬间攥紧!连周围的嘈杂声都骤然消失,只留下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沈屿!
他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几乎是本能,身体猛地绷紧,双手下意识攥紧了购物车的冰凉的金属扶手。强烈的逃离冲动如同电流般窜过四肢!只想立刻转身,混进旁边另一个通道离开!
然而就在我要动作的瞬间——
寻找中的沈屿像是有心灵感应般,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深邃得如同寒潭、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骇人红血丝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穿透一切障碍,像两道带着实质温度的探照灯,瞬间死死地、牢牢地、无比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超市里喧嚣的背景音,广播声,购物车的轱辘声,人群的嗡鸣……一切杂音都在他锐利视线投射过来的刹那,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那双布满血丝、眼底翻涌着某种骇人情绪的眼睛!
我站在原地,推着那辆廉价的、装着特价鸡蛋和打折蔬果的购物车。指尖用力得几乎要嵌进冰凉的金属扶手深处。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撞击着肋骨,一声声如同沉闷的战鼓。呼吸在一瞬间屏住。血液似乎全部涌向头脸,又骤然被抽空,留下冰寒彻骨的空虚和……某种被冒犯、被入侵了平静的厌恶。
我冷冷地回视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温度,如同看一个完全陌生、甚至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垃圾。
空气紧绷得几乎能听见断裂的声音。
晚晚!沈屿动了。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急迫感。
他像终于从一片无望的泥沼里挣扎出来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同样惊愕呆住的顾客,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朝我冲了过来!
高级手工皮鞋踩在超市光洁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急促混乱的噔噔声响,在安静的、只有他声音回荡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步之遥,他带着满身的风尘和一种近乎摧毁一切的灼热气息停在了我的购物车前。那高大的身影瞬间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他甚至没有理会购物车,目光死死锁在我脸上,眼神炙热又混乱,如同濒临溺毙的人看着唯一的光源。
晚晚……他又叫了一声,比刚才更清晰,却带着更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卑微,对不起……那天游乐场的烟花……我知道你看见了……那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
他语无伦次,声音却越拔越高,带着一丝绝望的狠劲:后来你喜欢的烟花……我都给你!只给你!昨天晚上……我在别墅那边的天空,放了一整夜!就是……就是我们一起看过的那种……满天星,瀑布烟花,还有你提过的蝴蝶兰形状的……放了整整一夜!放了整整三场!晚晚……你回头看我一眼好不好你告诉我……告诉我你还喜欢……你肯原谅我……
他说着,目光疯狂地扫视我的脸,像要从我这张平静无波的面孔上挖掘出一丝哪怕最微小的松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所有被惊动的目光、窃窃的议论、甚至旁边冻柜微微的嗡鸣声,都消失了。只有他粗重的、带着哀求的喘息声在回响。
时间被拉伸得无限漫长。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曾经在无数闪光灯下都显得矜贵冷漠、如今却被痛苦和急切扭曲的脸。那双布满血丝、期待得近乎疯狂的眼睛。
听着他用最狼狈的姿态,复述着另一个女人生日时被点燃的梦幻景象,然后再用一个更盛大的、试图用来弥补的烟花盛宴来道歉。
荒谬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
购物车里,那盒九块九三十枚的特价鸡蛋安稳地躺着。
我垂下眼帘,缓缓抬起手,指了指那盒被压在最底下的鸡蛋,然后才重新抬起脸,目光落到沈屿那卑微恳求的脸上,声音不高不低,平铺直叙,带着一种处理过期垃圾般的专业口吻:
先生。
过期烟花处理,请出门左拐直走,找环卫局专线。
那声音清凌凌的,如同一把浸了冰水的薄刃,在一片近乎窒息、落针可闻的死寂里,猝不及防地划开——
精准地切断了沈屿眼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名为期待的光。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
眼里的猩红疯狂扭曲。如同风暴过境后骤然被冻住的废墟。
那一瞬间,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在轰然碎裂、崩塌。像是支撑着他找到这里、不顾一切冲过来的精神支柱,被这四个字过期烟花彻底击碎成了齑粉。
环卫……局沈屿的嘴唇无声地开合,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底深处最后仅存的卑微祈求被一种铺天盖地的死寂彻底吞没。
超市里亮如白昼的灯光冷冷地照着他失魂落魄的脸。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紧闭的冷冻仓库卷帘门哗啦一声被用力掀开!
一个穿着超市蓝色制服的年轻小伙子,手里提着一大挂刚拆封、包装完整的长段香肠冻品正要往柜台走,被突然停在通道中间、如同雕塑般堵在购物车前的沈屿和我这一角诡异的静止画面惊了一下。
哎!麻烦让让!小伙子急着上货,有点不耐烦地嚷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惊醒了凝固的画面。
沈屿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那双死寂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木然地、迟钝地扫向那个推车的小伙。那眼神空洞得可怕,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荒芜。
下一秒,他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噗通!
那个穿着价值不菲的丝质衬衫、一身矜贵气质的男人,竟然毫无预兆地、膝盖一软,在无数惊愕目光的注视下,直挺挺地朝着我推着的购物车方向——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沉闷的撞击声敲在地砖上,听得人牙酸。膝盖骨与坚硬地面接触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了许多的生鲜区通道里。
周围有瞬间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超市明晃晃的日光灯管下,沈屿挺直着身体跪在那里,头颅低垂,肩背绷成一道僵硬绝望的线条,像一尊被骤然劈断了脊椎的昂贵雕塑。
几缕汗湿的黑发从额角垂落,遮挡住他此刻的表情。
呜……旁边有小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到,带着哭腔扑进妈妈怀里。
妈呀……这是干嘛
喝醉了吧
看着不像,打赌输了
……是不是求婚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压抑不住地在周围炸开。一道道目光,或好奇、或惊诧、或鄙夷、或带着看戏意味地聚焦在这诡异的一幕上。
几个年轻些的顾客甚至偷偷掏出了手机,摄像头若有若无地对准了跪在地上的沈屿。
超市安保人员也注意到这边的骚动,开始快步向这里移动。
我站在原地。手指依旧紧紧攥着那辆购物车冰冷的金属扶手。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麻,指甲盖泛出淡淡的青白色。
视线落在身前几步开外、那个跪伏在冰冷地面上的男人身上。看着他被扯歪的领带,皱巴巴沾了冰霜水渍的高定西装下摆,和那双即使在跪地、腰背也挺得如同有标尺衡量般笔直的……价值不菲的手工皮鞋。
胃部深处,那属于陈旧的、被遗忘在急诊室手术签字单上的剧痛,仿佛被这荒谬的一幕狠狠触动,无声无息地又泛起一丝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凉了下去。
人群开始缓缓挪动。堵在后面的顾客在催促。
我的目光从沈屿身上移开,没有丝毫停留。仿佛跪在面前的,真的只是一截挡路的废弃木桩。
手稳稳地推动购物车。
金属轱辘碾压过光滑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车子几乎是贴着沈屿跪地的大腿擦了过去。车轮没有任何犹豫,碾压开几片被踩踏在地、沾着水渍和泥印的菠菜叶,留下一道新鲜的、混乱的绿色污痕。
推着车,头也不回地从那个跪着的男人身侧走过,一步,两步……汇入前方缓慢移动、像河流般不断向前流淌的人潮里。
身后传来安保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试图拉起沈屿、带着困惑和紧张的呵斥声,夹杂着周围更加肆无忌惮的拍照议论声。
这世间的嘈杂喧嚣,终于又重新涌入耳膜。
……
沈屿追来了,或者说,阴魂不散。
城东边缘这个普通的老破小社区,成了他夜夜必临的打卡地。
连着一周,每晚十一点半左右,那辆与周围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漆光如镜的黑色幻影,总会准时停在七号楼对面的树影下。不开灯,如同蛰伏的猛兽,只隐约映着惨淡路灯投下的冷光。
沈屿就站在车旁。有时靠着车门,指间夹着一支燃到尽头的烟;更多的时候,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凝固的、失去灵魂的影子。目光穿透沉沉夜色和冰冷的玻璃窗,固执地、不知疲倦地投向七楼那个唯一亮着灯光的窗口。
无论风吹雨打。
第三晚开始,S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连绵小雨。冷雨斜织,寒意刺骨。深夜的风像裹着小刀的冰水,能钻进骨头缝里。
沈屿依旧来了。
他穿着薄薄的定制风衣,没有撑伞,就那么笔直地站在冰冷的、渐渐积起水洼的水泥地上。雨水毫不留情地打湿了他的头发、风衣,顺着深刻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滑落。昏黄的路灯光线被雨幕切割得破碎,在他身上映下斑驳跳动的湿痕。
远远望去,那道身影颀长而固执,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狼狈、落魄,却又浸透着巨大痛苦的悲壮感。雨水冲刷下的侧脸线条冷硬紧绷,唯有那双眼睛,即使隔着雨幕,依旧执着地穿透黑暗,紧盯着七楼那唯一的光亮。
周围的楼里,开始有耐不住性子的邻居拉开窗户,探出头来骂骂咧咧。
楼下神经病啊!大半夜淋什么雨!脑子被驴踢了
快滚!吵着孩子睡觉了!有病去医院!
报警!再不走老子报警了!
叫骂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刺耳。
雨下了一整夜。沈屿也淋了一整夜。
像是一场无声而执拗的献祭。
……
第四晚,雨还没停。他又来了。
第五晚,风更大了。他还是那个点,出现在同样的位置,风雨无阻。高大的身形在湿冷的风雨里显得有些晃悠,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毫无血色,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惨白的雾气,散开又消失。
邻居的咒骂升级,甚至有爆脾气的大叔直接抄起阳台上的空花盆往下砸!花盆摔在湿漉漉的地上,嘭的一声巨响,碎裂声混着泥泞。
沈屿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向旁边微微挪了一步避开了飞溅的泥点。雨水顺着他凌乱的黑发淌下来,流进脖颈,浸透里层的衣物。他却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依旧死死锁着七楼那扇窗的微光。
像是在透过那光亮,确认着某种仅存的联系。
……
第六晚。
夜里十一点半。雨停了,但风更冷了,呜咽着刮过老旧的窗户缝隙。
沈屿如约而至。
他依旧沉默地站在幻影车旁那片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泛着冷光的地上。车身上的水痕在夜色下幽幽反光。他没有再看七楼,只是微微仰着头,任由冰冷的风刀子般刮过脸颊。
那张脸憔悴到了极致。连续几日的失眠和风雨摧残,让颧骨更加凸出,眼窝深陷。原本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熬干后的枯槁。雨水浸泡过的大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胡茬乱糟糟地刺破惨白的皮肤,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行将就木般的衰败气息。
只有那挺直的、如同枯竹般承受着风吹的身形,依旧透着一股不肯倒下的固执。
夜风呜咽,带着哨音,吹动他额前湿透的、冰冷的发丝。
七楼那扇窗户,啪嗒一声轻响,毫无预警地从里面被人用力推开。
老旧窗框摩擦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无比清晰刺耳!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湿土腥气的风猛地灌入室内。
同时被掷出来的,还有一个沉甸甸、闪着银光的金属物体!
叮啷啷——!!
那金属块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抛物线,带着主人毫不留情的力道,翻滚着砸向楼下那泥泞的地面!最后哐当一声脆响,精准地摔落在沈屿脚前半米开外的水泥地上。
是一把电动剃须刀。银色的金属外壳在昏黄的路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开关按钮似乎被摔松了,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才彻底不动了,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泥水印里。
沈屿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他的目光,像是被最细的钢针猝不及防扎入瞳孔深处!骤然抬起!死死钉在七楼那扇骤然洞开、如同怪兽巨口般吞噬着室内光亮的黑暗窗口上!
夜风裹挟着楼上传下来的、如同寒冬冰渣般毫不留情的斥责,清晰地灌入沈屿的耳中。
声音透过冰冷的空气,直直扎下,清晰地砸进沈屿的耳朵里,毫不留情地碾过他此刻狼狈的皮囊:
丧事办够了就自己滚!想哭丧,语气冰冷得像裹着冰棱,找别处去!
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厌弃和驱逐。
吱呀——
那扇开合的窗户被用力拉了回去,重重撞在窗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最后那点微光被窗帘彻底隔绝在外。
只剩下楼下死一般的寂静。
沈屿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风化石像。
寒风萧瑟,死寂般的黑暗中,只有剃须刀躺在泥水里,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
隔天清晨。
全网社交媒体平台被同一组照片和一个词条瞬间引爆!
【爆!沈屿光头】
【惊!!!沈氏集团总裁深夜顶寒风剃光头,现身旧爱楼下疑下跪求复合!】
词条后面带着一个血红的爆字,热度瞬间登顶各大榜首位!
照片由多个角度拍摄。来源不明,显然是被附近的居民甚至蹲守的狗仔用高倍镜头抓拍到的——
画面背景是深夜昏暗的小区楼下。沈屿不知何时弄来了一把折叠露营椅,他就那么直接坐在地上。
惨淡的路灯光线下,能清晰地看到他正低着头,一手拿着那柄银光闪闪的电动剃须刀,另一只手里……赫然捧着厚厚一大团被剃下来的、凌乱纠缠的黑色短发!
旁边的地上已经凌乱地散落了一小片同样乌黑的断发。
镜头拉近。那张曾经被无数财经媒体称为建模脸的侧脸在冰冷的光线下绷紧着,下颌线条冷硬。但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头顶!原本浓密有型的黑发被从根部尽数推平,露出泛着青白色的头皮!那崭新的、光溜溜的头皮被风吹得有些发红,边缘还残存着一点点没完全剃干净的短绒毛茬,像一片刚刚经受过粗暴收割的贫瘠土地。和他此时苍白憔悴、轮廓依旧英俊深刻但莫名透着巨大悲怆的面容,形成一种极致震撼、又极致诡异的视觉冲击!
另一张照片,则是他剃完头后的正面近景。
他剃净了头发,静静靠在椅背上,仰着头。那双布满了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定定地望向七楼那早已漆黑的窗口。照片的取景角度刻意拍下了他头顶青白色的月光——凄清的、冰冷的月光落在他那颗毫无遮掩的崭新光头之上。
图片配上一行极其简短却又如同泣血的文字:
命给你,回来好不好
字字砸落。
照片迅速传遍全网。惊骇、不解、嘲讽、同情……各种情绪在网络世界里火山般喷发!评论区瞬间被无数涌来的流量冲垮!
卧槽卧槽卧槽!!光头我瞎了!!!!
这是我认识的那个沈氏总裁!那个高冷霸总
救命……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一夜白头变成一夜秃头了!
靠!楼上那女人是何方神圣!能让顶级大佬卑微到这种地步!
剃头明志现实版追妻火葬场这尼玛火葬场都直接烧穿地心了吧!
啊啊啊!虽然但是……光头竟然还是帅的!破碎感拉满!心疼了怎么破!
楼上的清醒点!忘了之前他和小三看烟花的照片了吗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我赌十包辣条!他疯了!绝对是彻底疯了!!!
……
又过了几天。
当事情的热度如同浪潮稍稍退去,仅留下零星议论的时候,超市那场由特价鸡蛋和过期烟花引发的偶遇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依旧是那家城东边缘、充满生活烟火气的仓储超市。空气里依旧混杂着蔬果、熟食、洗涤剂的味道。广播里重复着今日特惠的信息。
我站在生鲜区的冷柜前,推着购物车。今天的冷柜商品清仓大处理,车斗里堆了两盒临期的冷冻虾仁,一小袋特价的带鱼段。
正低头拿起一盒特价的青口贝准备看看生产日期。手刚接触到那冰冷的塑料包装。
晚晚
一个熟悉到骨髓里去的、却又因为某种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扭曲的嗓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和某种孤注一掷般的渴望,在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
动作停在半空。
超市喧嚣的背景音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身后传来清晰的购物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和人靠近的气息。
我端着那盒冰冷滑腻的青口贝,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当看清站在身后仅两步之遥的人时,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沈屿。
站在冷气四溢的生鲜区过道上。灯光冷白,照得他面色越发显得惨淡。嘴唇毫无血色,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被人打过两拳。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庞只剩下一种被极度抽空的憔悴和……神经质的紧绷。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的目光凝滞在他那颗光洁的头颅上——那颗在超市冷光下泛着青白色泽的头皮异常醒目。
他不仅剃了光头。他甚至还……戴了一顶假发。一顶柔顺亮泽、发尾带着内扣弧度、发量极多的栗棕色披肩卷发!假发显然是匆忙买下的,发质看起来不错,但刘海修剪得略有些不自然,突兀地贴着他光洁的额角。
更让人惊悚僵硬的是他身上的穿着!
他套了一件明显是女款的……粉色宽松连帽卫衣!那卫衣尺码很大,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但也只是勉强遮过了腰线,两条骨节分明的手臂露出长长一截在外面,衣身的下摆堆叠在臀部。卫衣的胸口位置,还有一个带着廉价感的印花图案——一只撅着嘴的卡通猫咪。
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裤子倒是男款,但极其肥大,裤脚松垮地堆在鞋面上,像两根空荡荡的麻袋套在腿上。
他整个人顶着粉色的宽大卫衣和栗棕色假发,像个从异次元裂缝里钻出来的、精神失控的、试图模仿着某种形象却彻头彻尾失败的小丑。僵直地杵在那里,眼神死死地锁着我。
过往的顾客纷纷投来惊诧和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有人偷偷拿出手机,被同伴制止。窃窃私语在冷气嗡嗡声中弥散开。
整个画面透着一股极致的荒诞和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感。
沈屿全然不顾那些目光。他看着我脸上那一点细微的错愕波动——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僵硬——都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猛地朝我往前跨了一小步!眼里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瞬间炸开,某种偏执的、濒临极限的情绪冲垮了所有矜持和冷静,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颤抖的急切,如同溺水者最后的嘶喊:
晚晚……
他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被巨大的期盼和恐惧死死扼住,艰难地挤出剩下的字句,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孤注一掷的卑微:
现在……现在这样……像不像……你失忆之前……喜欢过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