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废我后位那日,我腿间涌出温热。
他亲手灌下避子汤,笑我痴心妄想。
五年冷宫,我靠抄血经活命。
他大婚那夜,我挖出前朝玉玺。
娘娘,这江山您要吗暗卫跪地问。
我抹去唇边血:要,还要他跪着看。
再相见,我黄袍加身。
他衣衫半解被锁在笼中,颈环刻着凤君所有。
陛下,这废帝如何处置
我勾起他下巴:剥干净,送去汤泉宫。
瓷碗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狠狠刮过琉璃。滚烫的药汁溅开,几点褐色落在萧彻玄黑绣金的龙袍下摆上,晕开几团深痕,又迅速洇了进去,消失不见。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墨黑的眼,深潭似的,映着我此刻的狼狈。他伸手,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用冰凉的指腹蹭掉我唇角残留的药渍。那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栖梧,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精准地钉进我的骨头缝里,龙嗣你也配
……我喉咙里堵着腥甜,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小腹深处,那熟悉的、撕裂般的绞痛猛地蹿升上来,比刚才那碗滚烫的避子汤灌下去时还要剧烈百倍。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汹涌地剥离。
腿间骤然一片温热,迅速蔓延开,黏腻地贴着皮肤,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我低下头,眼睁睁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像一条蜿蜒的毒蛇,顺着我素白的裙裾内侧,一路爬下来,洇湿了脚下方寸的冰冷金砖。那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几乎要灼穿我的魂魄。
萧彻的目光也落在那片血迹上,停留了一瞬。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愕,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仿佛他早就料到,或者说,他等的就是这个。
痴心妄想。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飘飘的,像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然后,他不再看我,转身。玄黑的龙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卷着药渣苦涩的余味和浓郁的血腥气。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最后哐当一下,彻底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也隔绝了我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砸进了我沸腾的血液里,瞬间冻住了所有翻滚的痛楚和绝望。
我甚至没力气瘫软下去,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个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腿间的温热还在蔓延,黏腻地贴着皮肤,带着生命流逝的冰冷触感。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熏得我胃里阵阵翻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生。殿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缝,刺眼的光线猛地扎进来,晃得我眼前一片模糊的白。
两个穿着深褐色宫装的老嬷嬷像两片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她们脸上木然得没有一丝表情,像戴了僵硬的面具。其中一个手上托着一叠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衣裙,灰扑扑的颜色,死气沉沉。另一个手里端着一盆冷水,盆沿搭着一条同样粗糙的布巾。
她们一左一右架起我的胳膊。那手劲很大,指节粗硬,硌得我生疼。我像个破麻袋一样被她们拖离了那片渐渐冷却的血泊。
没人说话。只有粗布摩擦地面的窸窣声,还有我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在这空寂得吓人的大殿里空洞地回响。
她们把我拖到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动作粗鲁地剥下我身上那件沾满了血污、曾经象征无上尊荣的皇后凤袍。冰凉的空气猛地贴上皮肤,激起一片战栗。粗糙的布衣套上来,摩擦着皮肤,又硬又痒,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冰冷刺骨,激得我浑身猛地一抽,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冷得钻心。那块粗硬的布巾胡乱地在我脸上、身上擦拭,力道大得像是要搓掉一层皮。
走吧,废后娘娘。其中一个嬷嬷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干涩,像钝刀子在刮石头,冷宫那头,还等着您呢。
没有怜悯,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令人窒息的漠然。
我被她们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这间承载了我所有美梦与噩梦的宫殿。外面刺目的阳光猛地撞进眼里,白花花一片,晃得人头晕目眩。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高大的殿门紧闭着,朱红依旧,却像一张紧闭的、嘲弄的嘴。门楣上,曾经悬挂凤印的地方,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阳光毒辣辣地晒着,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那股寒气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往外冒。腿间的温热早已变得冰凉,黏在粗布裤子上,沉甸甸的,提醒着我刚刚失去的一切。
冷宫。
这两个字,我以前只当是史书里轻飘飘的一笔,或是后宫闲谈中一个遥远模糊的符号。如今,它成了我头顶悬着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天。
吱呀——
沉重的、布满铁锈的宫门被推开一条缝,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烂、尘土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朽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门内,是两个同样穿着深褐色宫装的老嬷嬷。她们的脸,在门廊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模糊不清,但那份刻骨的冷漠,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地传递过来。
押送我的嬷嬷把我往前一搡,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门槛上。
人送到了。押送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
门内的一个老嬷嬷,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伸出一只枯瘦得像老树根的手,指了指旁边地上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浑浊不堪、飘着几片烂菜叶的汤水。
喏,你的。
另一个嬷嬷则随手丢过来一个破旧的蒲团,砸在我脚边,扬起一小片灰尘。
以后,就这儿了。她的声音比那汤水还要浑浊。
然后,那扇沉重的、布满铁锈的宫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地合上了。
声音沉闷得像是砸在心口上。
最后一线天光被彻底隔绝。
黑暗,带着它特有的、潮湿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我。只有高处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透进来一点点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这方寸之地的轮廓。
空气是凝滞的,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那股无处不在的霉味、灰尘味,还有隐约的、像是从墙缝深处渗出来的阴冷潮气,丝丝缕缕地往鼻腔里钻。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蜷缩在那个散发着馊味的破蒲团上。粗布衣服摩擦着皮肤,又硬又糙。腿间那一片冰凉黏腻的感觉还在,提醒着不久前那场锥心刺骨的剥离。小腹深处的隐痛,一阵阵地抽紧。
外面似乎隐约传来几声鸟鸣,清脆,遥远,像隔着一个世界。
我闭上眼,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粗布的纤维摩擦着额头,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的触感。身体里的寒意更重了,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牙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黑暗里,只有我压抑的、微不可闻的抽气声。
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冷宫里的时间,像是凝固在浑浊的汤水里,粘稠,缓慢,散发着绝望的酸馊气。
送进来的饭食,永远是那半碗浑浊的、漂着烂菜叶的汤水,偶尔能捞到几粒硬得硌牙的粟米。盛汤的,是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边缘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划破嘴唇。
水墙角那个积满污垢、散发着一股子怪味的破陶缸里,倒是常年有那么浅浅一层。每次去舀,都得屏住呼吸,看着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的细小微粒,闭着眼灌下去。
最初的几天,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几乎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翻搅出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不停地往上涌。可身体的本能压倒了尊严,压倒了恶心。我得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磷火,支撑着我伸出颤抖的手,捧起那破碗,屏住呼吸,把那些散发着馊臭的浑浊液体灌进喉咙。
活下去,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还未成型就被剥夺了存在的小生命为了那个亲手将我推入深渊的男人还是为了……这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毫无意义的折磨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次吞咽下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时,喉咙里都像是被砂纸狠狠刮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可我不能吐出来。吐出来,明天可能连这点东西都没有了。
冷宫的夜,格外漫长,也格外寒冷。
那扇小小的窗户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气。冷风像狡猾的蛇,从窗棂的缝隙里、从墙壁的裂缝里钻进来,无孔不入。我蜷缩在那个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破蒲团上,把身上所有能裹的粗布都紧紧裹住自己,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牙齿咯咯地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胃里空空如也,连一丝暖意都生不出来。
黑暗中,只有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肆无忌惮。它们大概也看穿了我这个废后的虚弱,偶尔还会大胆地跑过我的脚边,留下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我把自己缩得更紧,双臂死死抱住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
活下去。
这个念头,在每一个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夜里,在每一次被胃里的饥饿绞痛惊醒的凌晨,像一道冰冷的烙印,反复烫在我的心上。
活下去,然后呢
冷宫的日子,是熬干的灯油,是磨秃的针尖,是日复一日重复的腐朽。
那扇沉重的、锈死的宫门,成了我与外界唯一的、也是永恒不变的界限。偶尔,外面会传来一些模糊的声响。有时是宫女太监匆匆跑过的脚步声,有时是远处宫殿隐隐约约的丝竹管弦,更清晰也更刺耳的,是宫墙外遥遥传来的打更声。
梆!梆!梆!
三更天了。
每一次梆子声响起,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上慢条斯理地磨一下。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却又被这梆子声无情地标记着,提醒着我被囚禁的每一寸光阴。
送饭的老嬷嬷,永远只有两个。一个脸像风干的橘子皮,眼神浑浊麻木;另一个则瘦得像根竹竿,颧骨高耸,看人时带着一种刻骨的、不加掩饰的轻蔑。
她们每天只在固定的时辰出现,推开那扇沉重的门一条缝,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放在门口的地上,然后哐当一声,重新关上。动作熟练而机械,从不看我一眼,也从不说话。
仿佛送进来的不是一碗勉强维持生命的馊水,而是丢给角落里一只肮脏野狗的残羹。
那碗浑浊的汤水,就是我的命。
我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在它被彻底冻冷之前,或者被闻着味儿过来的老鼠糟蹋之前,把它灌下去。喉咙被粗粝的粟米和烂菜叶刮得生疼,胃里翻腾着恶心,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活下去。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也折磨着我。
我需要一点什么,一点能抓住的东西,一点能证明我还活着、还能思考的东西。目光在空荡破败的屋子里逡巡,最后落在墙角一堆早已腐朽发黑的稻草上。
还有,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我慢慢地爬过去,拨开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指尖触到几根还算完整的、细长的枯草茎。很脆,一折就断。我又捡起那个破碗,用指甲在碗底边缘粗糙的断口处,小心翼翼地刮蹭。
一点,又一点。
灰白色的、带着细小颗粒的陶土粉末,积攒在我的指甲缝里。
我摊开手掌,看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粉末。又拿起一根枯草茎,用牙齿咬开一端,露出里面一点点纤维。
然后,我把草茎的纤维,蘸上一点陶土粉末。
手指颤抖着,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划下第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写什么呢
脑子里空空荡荡。
只有那个名字,那个刻在骨髓里、浸在血泪中的名字,带着冰冷的恨意,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萧彻。
两个简单的字,却像有千斤重,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指尖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生疼,那陶粉写出的字迹,灰白模糊,风一吹就散。
这毫无意义。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活下去为了什么为了在这方寸之地,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靠着馊水苟延残喘,然后无声无息地烂掉吗
一股暴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我抓起地上那个豁口的粗陶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墙壁!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冷宫里炸开。
陶碗四分五裂,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块锋利的瓷片,不偏不倚,擦过我的手腕内侧。
尖锐的疼痛传来。
我下意识地低头。
一道细细的血线,正从被划破的皮肤里迅速沁出来。鲜红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颗颗骤然点亮的、妖异的红宝石。
疼痛是真实的。
流血是真实的。
这具身体,还活着。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血痕,看着那几滴汇聚的血珠。一个更疯狂、更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混沌的意识。
血。
我还有血。
既然墨会干涸,陶粉会消散,那这心头血呢这滚烫的、带着恨意的、唯一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呢
它能留下印记吗
它能刻下我的存在吗
它能……成为我活下去的凭证吗
我猛地抓起一片最锋利的碎瓷片,冰冷的触感刺得掌心一缩。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我用那锋利的边缘,狠狠划向自己的左手食指指尖!
痛!
尖锐的刺痛瞬间炸开,直冲脑髓。指尖的皮肤被割开,温热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积年的尘土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我像是感觉不到那疼痛,又或者,那疼痛本身成了一种救赎。我伸出流血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再次点向冰冷粗糙的地面。
血,是粘稠的。
它不像墨那样流畅,也不像陶粉那样松散。它粘在指尖,每一次移动都带着滞涩感,在地面粗糙的纹理上艰难地拖行。
指尖的伤口被地面反复摩擦,每一次按压都带来钻心的疼。新鲜的血液不断渗出,混着地上的灰尘,黏糊糊地糊在指尖,又涂抹在冰冷的地面上。
写下的笔画,歪歪扭扭,粗细不均,像垂死之人的挣扎。
第一个字写完,指尖的剧痛已经让我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那殷红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却又带着奇异生命力的光泽。
它不像墨迹那样清晰,甚至有些模糊,边缘晕开。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带着我的体温,我的疼痛,我的……恨。
我盯着那个血字,剧烈的喘息慢慢平复。手腕还在微微颤抖,指尖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着,火烧火燎。但心里那片死寂的、冰冷的荒原上,却仿佛被这滚烫的血滴烫开了一个洞。
一丝微弱的光,透了进来。
活下去。
不再仅仅是为了呼吸。是为了用这血,在这冰冷的地上,刻下我的名字,刻下我的恨,刻下这无边无际的囚笼!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呛得喉咙发痒。再次伸出那根被血糊住的、疼痛的手指,颤抖着,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点向地面,继续书写。
一笔,又一笔。
指尖的伤口被反复撕裂,新鲜的血液不断涌出,混着灰尘,黏腻地覆盖在旧的血迹上。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的压抑闷哼。
汗水浸湿了额发,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血字旁边,洇开一小片深色。
痛,是真实的。
恨,是滚烫的。
时间,在这痛苦而专注的书写中,似乎又流动了起来,带着血的腥甜和铁锈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指因为失血和剧痛而麻木僵硬,直到眼前阵阵发黑,我才终于停下。
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歪歪扭扭地躺着几个暗红色的字:
沈栖梧。
我的名字。被自己的血,刻在这囚笼的尘埃之上。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手食指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火辣辣地疼,鲜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渗。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但胸腔里,却有一股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剧烈的心跳声中,顽强地燃烧着。
我活着。
我沈栖梧,还活着。
用我的血,证明了这一点。
日子,开始以血为墨,在地上、墙上、甚至后来在那些腐朽的稻草杆上,艰难地流淌。
指尖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新的划痕覆盖。旧的血痂混着新的鲜血,让写下的字迹更加斑驳模糊,却也更加触目惊心。
开始只是写名字,写日期,记录着被囚禁的每一天。
后来,是抄写那些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幼时父亲逼我背下的经文。那些曾经觉得枯燥乏味的句子,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寄托。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血字在冰冷的墙壁上蜿蜒。抄写时,心绪是麻木的,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笔画。写完再去看,那些血红的字迹在昏暗中,竟透出一种诡异的宁静。
抄经,成了我唯一的仪式。用疼痛和鲜血,维持着灵魂不彻底沉沦。
不知抄了多少遍,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直到有一天,那个送馊水的、颧骨高耸的瘦高嬷嬷,在放下碗转身时,脚步顿了一下。
她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飞快地扫过我靠着的那面墙。
那上面,有我昨天刚用血抄的一段《心经》。暗红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刺眼。
她没说话,只是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撇,那弧度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诮。然后,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转身,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那无声的鄙夷,比任何咒骂都更刺骨。
我靠着墙,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再看看墙上那些用我的血、我的命写下的经文。一股冰冷的愤怒猛地攥住了心脏。
抄经……真的能渡我吗
渡我离开这无间地狱还是渡我更快地走向彻底的湮灭
经文里说的空,说的幻,此刻都成了最无力的嘲讽。我的恨,我的痛,如此真实,如此炽烈,焚心蚀骨!
就在那一刻,另一个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猛地昂起了头。
它冰冷,尖锐,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既然经文渡不了我,既然这冷宫注定是我的埋骨之地……
那不如,用这血,写点别的。
写点能刻进他们骨头里的东西!
写点……能让他们午夜梦回时,惊出一身冷汗的东西!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指。指尖的伤口刚刚凝固,留下深褐色的血痂。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滋生出来。
我再次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瓷片。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恐惧。瓷片冰冷的边缘贴上食指的指尖,熟悉的刺痛感传来,伴随着皮肤被割开的细微声响。
新鲜的、温热的血液,再次涌了出来。
我伸出滴血的手指,没有再去碰那面写满经文的墙,也没有碰地面。而是对准了那扇沉重的、隔绝了我所有生路的——宫门!
粗糙厚重的木门,纹理深刻。暗沉的颜色,像凝固的血。
我的血滴上去,像落在干涸的土地上,迅速被吸收,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
不够。远远不够。
我用力挤压指尖的伤口,让更多的鲜血涌出。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指尖狠狠按在门板上!
粗糙的木刺扎进翻卷的伤口,剧痛瞬间席卷。但我咬着牙,手腕用力,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在冰冷的门板上,一笔一划地拖行。
血,粘稠地附着在木纹上,写下的笔画比在地上更加滞涩、艰难。
每写一笔,都像是用骨头在磨。指尖的伤口被反复撕裂,鲜血淋漓,顺着指缝往下淌。
汗水瞬间湿透了鬓角,眼前阵阵发黑。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但我没有停。
心中的那团火,烧得比指尖的痛还要猛烈百倍!
写什么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经文。
不再是卑微祈求的哀告。
我要写诅咒!
写最恶毒、最刻骨、最能让门外那些人坐立不安的诅咒!
用我的血,我的命,我的滔天恨意!
萧彻……
血红的字迹,在暗沉的木门上艰难地成型,每一个笔画都扭曲着,像垂死的毒蛇在挣扎。
负心……薄幸……
更多的血涌出来,覆盖上去,让字迹更加狰狞可怖。
不得……好死!
当最后一个血红的死字写完,我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后背重重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指尖已经痛得麻木,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脚边的尘土里。我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火烧火燎,眼前金星乱冒。
可当我抬起头,看到门上那四个用我心头血写下的、歪歪扭扭却带着冲天怨毒的血字时——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快意,猛地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剧痛!
萧彻,负心薄幸,不得好死!
这诅咒,刻在门上,也刻在了我灵魂的最深处。
冷宫的日子,像浸在冰水里的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所剩无几的生命。那扇沉重的宫门,成了我宣泄恨意的唯一画布。指尖的伤口结了又破,破了又结,一层层深褐色的血痂堆积在指腹,粗糙得像老树皮。
新的血字覆盖着旧的血字,层层叠叠,把萧彻,负心薄幸,不得好死这几个字,一遍遍加深,一遍遍描红。木质的门板,在反复的血液浸染下,那一片区域的颜色变得格外暗沉深郁,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铁锈和腐朽的怪异气味。
送馊水的两个老嬷嬷,后来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个橘子皮脸的,浑浊麻木的眼睛里,开始透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每次放下碗,都像被火烧了屁股,动作快得不能再快,眼神躲闪着,根本不敢往门上看一眼。
而那个瘦高颧骨的,脸上的轻蔑和不屑倒是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厌恶和忌讳的阴沉。她依旧不说话,但放下碗时,动作明显更重,碗底磕在地上的声音带着发泄的意味。偶尔,她那刀子似的目光会飞快地扫过门板,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然后哐当一声,用更大的力气甩上门。
她们的反应,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那是一种扭曲的快慰——看,连你们这些见惯了腌臜的冷宫老鬼,也会怕我这废后的血字诅咒!
这微弱的涟漪,成了支撑我继续熬下去的又一根稻草。
又是一个死寂的夜晚。寒气比往日更重,从四面八方钻进骨头缝里。我蜷缩在破蒲团上,把自己裹成一团,牙齿依旧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胃里空空如也,连一丝暖意都生不出来,只有熟悉的、磨人的绞痛。
就在意识被寒冷和饥饿撕扯得即将模糊时,一种极其轻微的、与老鼠爬行截然不同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沙……沙沙……
像是细小的砂砾摩擦地面的声音。
很近,就在墙角那堆腐朽的稻草下面。
我猛地屏住呼吸,连牙齿打颤都强行止住了,侧耳细听。
不是老鼠。老鼠的动静更急促,更杂乱。这声音很规律,很轻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沙……沙沙……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冷宫里有别的活物是人还是……鬼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上脊椎。我死死盯着墙角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眼睛瞪得发酸。
沙沙声停了。
死寂重新降临,只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刚才只是幻听。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快要松懈下来时——
墙角那片黑暗里,靠近地面的地方,一块松动的地砖,极其轻微地向上顶了一下!
幅度很小,小到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我清晰地看到,那块原本严丝合缝的方砖,被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缝隙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橘黄色的光!
那光,微弱得像夏夜的萤火,却在这无边黑暗的冷宫里,如同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狠狠劈中了我的天灵盖!
不是鬼!是人!
有人在外面!在动冷宫的地砖!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像是凝固了,又像是猛地冲上了头顶,冲得我一阵眩晕。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我僵冷的身体里猛烈冲撞!
是谁!
萧彻他后悔了他派人来了不,不可能!他若有一丝怜悯,当初就不会亲手灌下那碗药!
是……父亲沈家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废后
无数的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每一种可能都让我的心跳得更快,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块被顶开缝隙的方砖,又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向上移动了一点点。
缝隙更大了些。
一只眼睛,出现在缝隙后面!
一只属于人的眼睛!
瞳孔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警惕地转动着,飞快地扫视着冷宫内部。当那目光扫过我蜷缩在蒲团上的身影时,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似乎也吃了一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那只眼睛里的警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无法形容的悲恸和震惊。随即,那目光又变得无比锐利,像两把刀子,飞快地在我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布满血痂、伤痕累累的左手手指上。
那只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惜,有愤怒,有难以置信的悲凉。然后,它无声地眨了一下,像是在传递什么信号。
紧接着,一块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被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推了进来。
东西很小,只比拇指大一点,落在墙角腐朽的稻草上,几乎没有声音。
做完这一切,那只眼睛再次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沉重得像有千钧重担,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然后,缝隙后的光消失了。
那块松动的方砖,又被无声无息地、极其小心地推回了原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被移动过。
墙角恢复了黑暗,只剩下那只油纸小包,静静地躺在腐朽的稻草上。
冷宫里死寂如初,只有我粗重得无法控制的喘息声,在空荡的四壁间回荡,一声声敲打着我的耳膜。
刚才发生的一切,快得像一场幻觉。
那只眼睛……那油纸包……是真的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震得我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望感,混杂着更深的恐惧和疑惑,在我身体里翻江倒海。
是谁到底是谁
我死死盯着墙角那块恢复原状的地砖,眼睛瞪得酸涩发疼,仿佛想用目光把它烧穿,看清后面隐藏的人。
过了很久,久到双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木刺痛,久到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些,我才像一具生锈的傀儡,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朝着墙角挪动。
腐朽的稻草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我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更轻,一点一点爬过去。
终于,指尖触到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带着地底特有的、潮湿阴冷的气息。
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油纸包裹得很紧实,入手微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触感。
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月光,我用颤抖的手指,笨拙地、一点点撕开外面那层被地底潮气浸润得有些发软的油纸。
一层,又一层。
当最后一层油纸被剥开,露出里面东西的真容时——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了!
月光惨淡,落在那东西上,映出一抹惊心动魄的、温润内敛的光华。
不是金银,不是珠宝。
那是一个……印纽。
方方正正,通体由一种极其温润、在黑暗中仿佛能自行蕴光的玉石雕琢而成。玉质细腻到了极致,呈现出一种古老而尊贵的青白色,像凝固的月光,又像沉淀了千年时光的羊脂。
印纽之上,盘踞着一条龙。
不是后世常见的、张牙舞爪的蟠龙。这条龙,形态古朴而威严,线条洗练而流畅,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源自远古的苍莽气息。龙首微微昂起,龙口大张,仿佛正欲吞吐日月星辰。龙身盘绕,鳞片在微光下折射出细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纹理,充满了力量感。
更让人心神俱震的是,这条龙,它只有四爪!
四爪!
一个如同惊雷般的名字,带着历史的尘埃和血腥的传说,猛地炸响在我的脑海——
前朝!
前朝皇族奉为至高权柄象征的传国玉玺!四爪为龙,五爪为帝!这是前朝末代皇帝城破前,据说被秘密送出宫、从此下落不明的传国玉玺!
这……这怎么可能!
我握着这方小小的印纽,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激得我头皮阵阵发麻!
前朝的传国玉玺!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送到我这个被废弃的、等死的皇后手中
那只眼睛……那个在冷宫地下活动的人……他们是谁前朝余孽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惊骇的念头如同沸腾的岩浆,在我脑中疯狂冲撞。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但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下,一种更加隐秘、更加疯狂、更加无法抑制的火焰,却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被这方冰冷的玉玺彻底点燃了!
传国玉玺……
象征着天命所归,象征着至高权柄!
它此刻,就在我这个废后、这个被所有人遗忘在冷宫等死的女人手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冲散了长久以来的寒冷和麻木,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的炽热感。
我死死攥着这方小小的玉玺印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那温润的玉石里。冰冷的玉质似乎也感受到了我掌心的滚烫,微微地温热起来。
活下去
这个支撑了我无数个日夜的卑微念头,此刻被这方玉玺带来的滔天巨浪,瞬间拍得粉碎!
一个更加狂妄、更加不切实际、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我整个心神,勒得我几乎窒息——
权力!
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将那些践踏我、背叛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的权力!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墙角那块恢复原状的地砖。那里,是唯一的入口,也是唯一的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冷宫的囚禁,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那扇布满血字诅咒的门,不再是宣泄恨意的终点,而成了一个等待的起点。
每一次送馊水的嬷嬷离开后,每一次夜深人静梆子声响起后,我都会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那块松动的地砖附近。
第一次等待,漫长而煎熬。
外面死寂一片。只有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还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就在我几乎以为那晚只是一场离奇梦境时——
沙沙……
极其轻微的、砂砾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那块地砖被小心翼翼地顶开一条缝隙。
那只眼睛再次出现。目光依旧锐利,带着审视和一种沉甸甸的复杂情绪。
这一次,我没有恐惧,没有退缩。我迎着他的目光,将一直紧紧攥在手心的玉玺印纽,缓缓地、坚定地,从缝隙中递了出去。
我的动作很慢,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但我的眼神,死死锁住缝隙后那双眼睛,无声地传递着我所有的疑问和决心。
玉玺被接了过去。
缝隙后的目光,在接触到那方玉玺的刹那,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狂热、敬畏和巨大悲怆的光芒。他握着玉玺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我。这一次,目光里的审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无比郑重地,对着我,隔着那道缝隙,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
但那一个点头,重逾千斤!像是一个无声的契约,一个跨越了生死和立场的沉重承诺!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递进来一样东西。
不是食物,不是水。
是一卷非常细小的、用特殊油蜡处理过的、近乎透明的薄绢。卷得紧紧的,只比一根筷子略粗一点。
我接过那卷薄绢,指尖触感微凉而坚韧。
缝隙后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托付一切的决绝,然后,地砖被无声地推回原位。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心紧紧攥着那卷薄绢,汗水瞬间浸湿了它。
过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我才颤抖着,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薄绢。
绢面极其柔韧,上面用最细小的墨笔,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不是文字,而是一幅极其详尽、标注着无数暗记和符号的……皇城地下密道图!
从冷宫这个隐秘的入口开始,蛛网般的地下通道,如同一条条沉睡的血管,隐秘地连接着这座庞大宫殿群的各个角落!内务府库房、御膳房冰窖、甚至……养心殿暖阁下的夹层!
图上还用特殊的朱砂点,标注了几个极其隐秘的位置,旁边注着小小的代号——雀眼、隼巢、蜂房……
这……这简直是这座皇城最不为人知的命脉所在!是足以颠覆一切的地下脉络!
一股冰冷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遍全身,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刺激!
我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绢上的每一条线、每一个标记,将它们死死刻进脑海深处。这不再是一张图,而是通往力量、通往复仇的钥匙!
接下来的每一次联络,都变得更有目的。
食物和水,开始通过那个隐秘的缝隙被送进来。不再是馊水,而是干燥耐存的肉脯、硬饼和装在密封小竹筒里的清水。分量不多,但足以维持生存,甚至恢复一些体力。
更重要的是,信息。
薄绢不断地被送来。有时是某个官员的隐秘把柄,有时是宫中守卫巡逻轮换的详细时刻表,有时是宫外某些重要人物动向的只言片语……信息零碎,却像一块块散落的拼图,在我脑中逐渐拼凑出这座巨大权力机器运转的轮廓。
传递信息的人,始终只有那一双眼睛。他从不说话,只用眼神和极其微小的动作交流。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精准地执行着某个遥远意志的指令。
我像一个贪婪的饕餮,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白天,我蜷缩在角落,闭目养神,在脑中反复推演着密道图的走向,默记着每一个送来的名字和信息。晚上,当沙沙声响起,就是我汲取养分的时刻。
身体在有限的食物和水的滋养下,虽然依旧瘦削,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在慢慢消退。曾经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冰冷、锐利、燃烧着复仇野心的火焰。
我依旧抄经。
但不再是抄在墙上,而是用指尖的血,抄在那些送进来的、记录着信息的薄绢边缘空白处。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血红的经文,覆盖在冰冷的密道图、官员罪证之上,形成一种诡异而强大的张力。每一次落笔,指尖的疼痛都提醒着我过往的屈辱,而绢上的信息,则昭示着未来的可能。
抄经,不再是祈求虚无的救赎。它成了一种仪式,一种磨砺意志的苦修,一种在血与火中淬炼决心的过程!
这方寸之间的冷宫,不再是囚笼。它成了我的堡垒,我的军机处,我蛰伏磨牙、静待风起的巢穴!
时间,在无声的密谋和身体的缓慢恢复中,悄然滑过。
直到——
那个夜晚。
深秋的寒意已经刺骨,冷宫里的风像刀子,刮得人皮肤生疼。我蜷缩在破蒲团上,裹紧了身上所有能裹的东西,依旧冻得难以入睡。
梆!梆!梆!
三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穿透宫墙。
几乎就在梆子声落下的同时,一阵极其喧嚣热闹的丝竹管乐声,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欢呼笑浪,像潮水一样,从遥远的宫苑深处,乘风而来,一波波冲击着冷宫死寂的围墙!
那乐声如此清晰,如此欢快,如此……刺耳!
我猛地睁开眼!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这个时辰……这种规格的鼓乐喧天……
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脑海!
萧彻!
是他大婚!
新后入主中宫!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它喷出来。眼前瞬间浮现出五年前那碗滚烫的避子汤,那刺目的鲜血,那冰冷紧闭的殿门,还有他离去时那句轻飘飘的痴心妄想!
五年!整整五年!
我在冷宫里啃着馊水,用血抄经,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靠着地下传递苟活!
而他!萧彻!却在享受着他的盛世繁华,他的洞房花烛,他的新后佳人!
那欢快的鼓乐,那隐约的笑语,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里!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地尖叫!屈辱!愤怒!滔天的恨意!
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股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暴戾之气!
就在这时——
墙角。
那块松动的地砖,再次被极其轻微地顶开一条缝隙。
那只熟悉的眼睛出现了。
但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凝重和悲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即将出鞘利剑般的锐利和……催促!
他没有递食物,也没有递薄绢。
他只做了一个极其简短、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动作。
他用眼神,极其明确地,扫了一眼墙角那堆腐朽的稻草——那个最初发现玉玺印纽的地方。
然后,深深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看了我一眼。
缝隙无声地合拢。
地砖恢复原位。
冷宫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声,还有宫墙外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的喧嚣鼓乐!
新帝大婚的鼓乐声浪,如同最恶毒的嘲讽,一波波冲击着冷宫摇摇欲坠的墙壁,也彻底点燃了我心中那座压抑了五年的火山!
墙角那堆腐朽的稻草,此刻成了我全部视线的焦点。
没有半分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急切,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猛地扑了过去!双手疯狂地扒开那些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稻草,指甲抠进冰冷坚硬的地砖缝隙,用力得指节泛白!
一下!两下!三下!
腐朽的稻草屑沾了满头满脸,指甲在粗糙的地砖边缘崩裂,渗出血丝。但我感觉不到痛,胸腔里只有一股毁灭一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终于!
那块被标记过的、比周围略松的地砖,被我抠住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掀了起来!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泥土和岩石碎屑的阴冷潮气扑面而来!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勉强钻入。
洞口下方,并非漆黑一片。几级向下延伸的、凿刻粗糙的石阶,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可见。石阶旁的石壁上,插着一支燃烧过半、散发着微弱黄光的火折子!显然是刚才那人留下的。
跳动的火苗,映照着石阶上新鲜的泥土痕迹。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尘土味道的空气,从洞口深处涌出。
我扶着冰冷的石壁,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第一级石阶。脚下传来碎石滚落的细微声响。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佝偻前行,石壁粗糙冰冷,不断蹭刮着肩膀和手臂。
越往下走,空气越发阴冷潮湿,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火折子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巨兽张开的口。
通道并非笔直,时而向下陡峭,时而又平缓蜿蜒。岔路口出现了,不止一个。但每一次,石壁上都有极其隐秘的、用尖锐石块划下的细小箭头标记,在火光的映照下指引着方向。箭头旁边,有时还会刻着细小的字——雀眼、隼巢……正是密道图上标注的代号!
这些标记,像黑暗中的灯塔。
我跟着这些指引,在迷宫般的地下通道里穿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大,空洞地回响,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通道似乎变得宽阔了一些,空气里的霉味和土腥气也淡了些,隐隐约约,似乎能听到极其细微的、模糊的声响。
像是……人声
还有……水声
我放轻脚步,几乎是屏住呼吸,循着声音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
通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拐角处,石壁向内凹陷进去一小块,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极其隐蔽的观察点。凹陷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与周围石壁几乎融为一体的藤蔓状植物。拨开藤蔓,后面竟然是一个碗口大小的孔洞!
孔洞的另一边,透出明亮的、晃动的光!还有温热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涌了进来!
我凑近那个孔洞,眯起一只眼,向外望去——
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眼前,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汤泉宫殿!
汉白玉砌成的巨大池子蒸腾着氤氲的白雾,水汽弥漫。池子四周,镶嵌着无数硕大的夜明珠,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柔和朦胧。
池中,水波荡漾。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的方向,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水汽缭绕着他宽阔的肩背,流畅的肌肉线条在珠光水汽中若隐若现。湿漉漉的黑发披散下来,贴在颈侧。
是萧彻!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那身形,那轮廓,早已刻入我的骨髓,烧成灰我也认得!
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享受这温泉水带来的惬意。池边,两个穿着轻薄纱衣的宫娥,正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玉瓢舀起温泉水,淋在他裸露的肩背上。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刻意的讨好和诱惑。
水声哗啦,宫娥娇柔的低语隐隐传来。
陛下……水温可还合意
陛下,奴婢为您按按肩可好
萧彻没有回应,只是慵懒地靠在水池边缘,闭着眼,任由那温热的泉水冲刷着身体。
他看起来很放松,很惬意。五年帝王生涯的磨砺,让他身上那股属于帝王的威仪和掌控感更加内敛而深沉。
就在我死死盯着他背影,恨意如同毒藤疯狂滋长时——
他动了。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微微侧过头。
那张脸,在氤氲的水汽和明亮的珠光下,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五官依旧深邃俊朗,如同刀削斧凿。但曾经眉宇间那份属于少年郎的锐气和……或许是我曾误以为的深情,早已被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帝王心术所取代。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有在扫过身边宫娥时,才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上位者的审视和……漫不经心的欲望。
他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示意宫娥退下。
宫娥们立刻噤声,恭敬地垂首,无声地退到了水池远处的阴影里。
汤泉宫里,只剩下水流的声音,和他独自一人浸泡在池中的身影。
他靠在池边,闭着眼,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入池中。
忽然,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这空旷奢华的宫殿低语,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倦
五年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水汽氤氲了他的侧脸,……也该有个新开始了。
新开始
这三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窝!
我的五年,是冷宫的馊水,是血写的经文,是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煎熬!
而他的新开始,是奢华无度的汤泉沐浴,是娇媚可人的宫娥侍奉,是迎娶新后,坐拥江山!
一股暴戾到极致的杀意,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就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冲出去与他同归于尽时——
身后幽深的通道里,传来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脚步声沉稳而迅速,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整齐划一。不止一人,至少有三四个!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被发现了吗是守卫
我猛地回头,死死盯住身后那片被火折子微光照亮的、狭窄的通道拐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脚步声在拐角处停下。
没有火把的光芒透过来。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粗重得无法控制的喘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
下一秒,几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拐角处闪出!动作迅捷得如同捕食的猎豹,瞬间就占据了通道的几个关键位置,将我所有可能的退路全部封死!
他们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劲装,布料坚韧,毫无标识。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腰间佩着短刀,刀鞘紧贴身体,显然是便于在狭窄空间使用的利器。
没有言语。几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我!那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皮肉,直刺骨髓!带着审视,带着杀伐决断的冷酷!
空气凝固了!浓烈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通道里的每一寸空间!
我的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指尖因为用力抠着石壁而剧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功亏一篑!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
就在我万念俱灰,准备迎接冰冷的刀锋时——
为首那个身形最高大、眼神最沉静的蒙面人,目光在我沾满泥土和稻草屑、狼狈不堪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的视线猛地向下,落在我紧紧攥着、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的左手上!
我的左手,在刚才疯狂扒开稻草寻找入口时,被粗糙的草茎和地砖边缘划破了多处,此刻正有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那蒙面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我流血的手指!
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盯着那滴落的鲜血,眼神极其复杂地急剧变幻着!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悲痛……种种情绪如同风暴般在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激烈地翻涌!
然后,在身后其他几个蒙面人同样锐利而警惕的目光注视下——
这个气势如同山岳般沉稳的首领,毫无征兆地,对着我,单膝跪了下来!
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上!
噗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通道里格外刺耳!
他身后的几个蒙面人,身体同时一震!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惊愕和不解!但他们没有动,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更加锐利地锁定了我,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的首领。
那跪下的首领,却无视了同伴的惊愕。他深深低下头,用一种压抑着巨大激动、甚至带着哽咽的嘶哑嗓音,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前朝暗卫统领,云谏——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火焰般的忠诚和狂热,死死地、一瞬不瞬地迎上我震惊茫然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誓:
——拜见少主!
少主!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震得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前朝暗卫少主
无数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那只眼睛……玉玺印纽……密道图……地下传递……
这一切的源头,此刻终于揭晓!
我,沈栖梧,一个被废弃的皇后,竟然是……前朝遗脉!是这些蛰伏地下、如同毒蛇般隐忍多年的前朝暗卫口中的少主!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巨手肆意拨弄的眩晕感,瞬间将我淹没!
云谏依旧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姿态恭谨到了极点,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他身后那几个蒙面人,眼中的惊愕和不解在首领这石破天惊的称呼和举动下,迅速转化为了震惊和一种恍然大悟般的狂热!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眼中再无半点疑虑,紧握刀柄的手松开了,随即,如同受到无形的指令,齐刷刷地、同样单膝跪地!
噗通!噗通!
膝盖砸地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沉闷地回响!
拜见少主!
低沉而整齐的呼声,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狂热和忠诚,在幽暗的地底通道中震荡!
我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暗卫,看着他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找到信仰般的狂热光芒,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鼓噪!
云谏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火焰,死死地锁住我,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少主!时机已至!宫外已备!宫内已通!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我身后孔洞外——那奢华汤泉宫中,正闭目养神的萧彻!
这江山,您——要吗!
要吗!
这两个字,如同最猛烈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我心中积压了五年的所有屈辱、仇恨和不甘!那滔天的火焰,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
要吗
我沈栖梧,被废黜,被灌药,被夺子,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冷宫五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靠着血和恨苟活!
而他萧彻!坐拥我的江山,享受我的富贵,迎娶他的新后!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在这地底像鬼一样活着!凭什么他能在上面风光无限!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带着铁锈的味道!我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舌尖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那味道却像最烈的燃料,彻底点燃了我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
我猛地抬手,用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指尖,狠狠擦去唇边溢出的那抹刺目鲜红!
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狠厉!
然后,我抬起头,迎上云谏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在这幽暗的地底通道中,掷地有声:
要!
我死死盯着孔洞外那个浸泡在温汤中的身影,眼神冰冷锐利如刀锋,一字一顿,如同诅咒:
还要他——跪着看!
汤泉宫奢华依旧,水汽氤氲,珠光流转。萧彻靠在池边,闭着眼,似乎沉浸在温热的泉水和登基五年、又逢大婚的惬意之中。
他丝毫不知,就在一墙之隔的冰冷石壁后,在他亲手构筑的、固若金汤的皇城地底深处,一场足以将他拖入地狱的风暴,已经悄然掀起了第一片羽毛。
暗卫的行动,快如鬼魅,精准如尺。
云谏只留下一个最擅长隐匿和轻身功夫的暗卫在我身边保护兼传递消息,其余人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间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密道网络中。
信息,开始像密集的蛛网,通过那个隐秘的地洞,无声地传递到我手中。
不再是零散的拼图,而是清晰、明确、直指核心的行动指令和反馈!
第一份薄绢送到时,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雀眼已启!三刻后,西华门!
西华门那是内务府采买物资、宫人出入的侧门!守卫相对松懈!
我的心猛地一跳。
紧接着,第二份薄绢:隼巢回报,戌时三刻,换防间隙,半炷香!
戌时三刻……距离现在不到两个时辰!换防间隙!只有半炷香的时间!
时间紧迫得让人窒息!
第三份薄绢的内容,却让我瞳孔骤然收缩:蜂房惊变!原定接应受阻!需少主亲令,强启‘蛇窟’!
蜂房惊变受阻蛇窟!
薄绢上,蛇窟两个字被朱砂重重圈起!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凶险,九死一生!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蛇窟在密道图的最深处,标注着极其醒目的骷髅标记!那是前朝用于处理最隐秘、最危险事务的绝地!机关重重,毒瘴弥漫!
原定的接应路线被堵死了需要强闯蛇窟!
云谏要我亲下命令!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顶而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无数条人命,关乎着这场刚刚点燃的燎原之火能否烧起来!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目光死死盯着薄绢上蛇窟那两个狰狞的字。
凶险九死一生
可我们还有退路吗
萧彻就在一墙之隔!大婚的喧嚣还在宫墙外隐隐传来!一旦错过这戌时三刻的换防间隙,一旦宫门落钥,所有蛰伏的力量都将暴露在禁军的屠刀之下!
退,是万劫不复!
进,尚有一线生机!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猛地冲散了所有的犹豫!我抓起地上半块尖锐的石片,毫不犹豫地划破食指!
鲜血涌出!
我蘸着滚烫的血,在薄绢蛇窟二字旁边,狠狠写下一个字:
启!
笔力遒劲,血痕淋漓,带着一去不回的决绝!
薄绢被迅速卷起,塞入地洞缝隙。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外面的鼓乐喧嚣似乎更加清晰刺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地洞里,终于有了动静!
一份新的薄绢被塞了进来。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壮烈:
蛇窟已破!血路开!少主,宫门见!
成了!
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我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着气,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戌时三刻。
西华门。
夜色如墨,宫墙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只有门楼上悬挂的几盏气死风灯,在深秋的寒风里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守卫盔甲上的金属反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几个穿着低级禁军服饰的守卫,正百无聊赖地靠在门洞边的墙壁上,打着哈欠,低声抱怨着今晚的苦差和大婚的喧闹。
换防的队伍还没来。
就在这时——
黑暗中,毫无征兆地,响起了弓弦震动的声音!
极其轻微,却又带着致命的穿透力!
嗖!嗖嗖!
几道乌光如同毒蛇吐信,从宫墙外不远处的黑暗角落激射而出!
快!准!狠!
呃啊——!
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门口那几个守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咽喉或心口处,赫然插着漆黑的弩箭!鲜血瞬间洇湿了深色的军服。
变故发生得太快!门楼上的守卫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敌袭——!一声变了调的嘶吼终于划破了夜空!
但,晚了!
就在守卫倒下的瞬间,宫墙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如同鬼魅般,骤然涌出无数道身影!
他们穿着杂乱的服饰,有平民的短打,有商贩的装束,甚至还有穿着低级禁军号衣的人!但动作却整齐划一,迅捷如风!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过了那短暂洞开的西华门门洞!
杀——!
震天的喊杀声骤然爆发!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碎了宫苑夜晚的宁静!
刀光剑影在昏黄的灯光下骤然亮起!金属的撞击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血腥的死亡乐章!
冲进来的人,如同虎入羊群!他们目标明确,一部分悍不畏死地扑向门楼上试图敲响警钟的守卫,另一部分则如同锋利的箭头,沿着宫墙内侧的阴影,朝着内宫深处猛插进去!
挡住他们!关宫门!有禁军头目在混乱中嘶声力竭地大吼。
但已经冲进来的叛军死死顶住了试图重新合拢的沉重宫门!后续的人流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宫外涌入!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冷水,彻底炸开了锅!瞬间席卷了整个宫城!
养心殿。
萧彻猛地从御案后抬起头!他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贺表,脸上还带着一丝大婚之夜的疲惫和隐约的喜意。
什么声音!他厉声喝问,眉宇间瞬间凝聚起帝王的雷霆之怒!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浴血的禁军统领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头盔歪斜,脸上满是血污和惊惶:
陛下!不好了!西华门……西华门被叛军攻破了!他们……他们杀进来了!人数……人数众多!宫门……宫门守不住了!
什么!萧彻霍然起身,案上的砚台被带翻,墨汁泼洒了一地!他脸上那丝喜意瞬间被震惊和暴怒取代,眼神锐利如刀,叛军哪来的叛军!守城军何在京畿卫何在!
不……不知道啊陛下!统领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西城……西城也有火光!守城军……守城军被堵在营里了!宫门……快破了啊陛下!
萧彻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推开御案,大步冲向殿外!明黄的龙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殿外,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已经清晰可闻!远远望去,西华门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浓烟滚滚而起!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宫人们如同没头的苍蝇,尖叫着四处奔逃。禁军士兵在军官的嘶吼下,试图组成阵型抵抗,却被那些穿着杂乱、却悍勇无比的叛军冲得七零八落!
整个皇城,瞬间陷入了血与火的炼狱!
护驾!护驾!禁军统领嘶吼着,带着一队精锐死士死死护在萧彻身前。
萧彻站在高高的殿阶上,俯瞰着下方混乱血腥的战场,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他看到了那些叛军的悍勇,看到了他们那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些人行动之间,竟然隐隐透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章法!
陛下!叛军势大!宫门已破!请陛下速移驾!暂避锋芒!禁军统领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萧彻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了一眼西边越来越近的火光和喊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暴戾,但最终还是猛地一挥手:
移驾!去紫宸殿!
紫宸殿,位于宫城东北角,地势最高,宫墙最厚,是最后的堡垒!
在重重禁军的护卫下,萧彻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紫宸殿的方向撤退。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带着帝王的威严,但那紧抿的唇角,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这叛军,到底从何而来!
他精心打造的皇城,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夜色,被火光和鲜血染红。
通往紫宸殿的宫道,成了新的修罗场。精锐的禁军死死抵挡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叛军,用血肉之躯构筑防线。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生命的凋零和痛苦的嘶嚎。
萧彻在亲卫的簇拥下,脚步不停。他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地扫过沿途的厮杀。那些叛军的疯狂和默契,让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突然!
前方通往紫宸殿必经的、连接着御花园的九曲石桥上,出现了一队人马!
他们人数不多,只有二十余人。但衣着统一,清一色的玄黑劲装,沉默如铁!与那些穿着杂乱、悍勇冲锋的叛军截然不同!他们像一堵移动的黑色城墙,牢牢堵死了通往紫宸殿的最后通路!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挺拔,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他手中提着一柄狭长的直刀,刀身映着火光,流淌着幽冷的光泽。
正是云谏!
他身后的暗卫,如同出鞘的利刃,散发着森然的杀气!
保护陛下!禁军统领嘶声怒吼,带着最精锐的亲卫队,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起!金属撞击的爆鸣声响彻夜空!
云谏的刀,快得只剩下残影!每一刀挥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他如同黑色的风暴,所过之处,禁军纷纷倒下!他身后的暗卫同样悍勇,结成一个无懈可击的战阵,将禁军的冲击死死挡住!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萧彻!
拦住他!给朕杀了他!萧彻看着那个势如破竹、直逼自己而来的面具首领,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骇!他厉声咆哮着,身边的亲卫如同潮水般涌向云谏!
然而,云谏的刀,太快!太狠!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重重护卫中撕开一条血路!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尖啸,直刺萧彻的胸膛!
千钧一发!
陛下小心!一个忠心的老太监猛地扑了上来,用身体挡在了萧彻面前!
噗嗤!
冰冷的刀锋,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老太监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而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萧彻明黄的龙袍上!
老太监的身体软软倒下。
云谏的刀势只是被阻了一瞬!他手腕一抖,拔出长刀,带起一蓬血雨!冰冷的刀锋,再次指向萧彻!那双面具后的眼睛,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必杀的决心!
护驾——!禁军统领目眦欲裂,带着最后的死士疯狂扑上,死死缠住云谏!
趁着这瞬间的混乱,萧彻在几名心腹的拼死护卫下,猛地撞开旁边一道不起眼的角门,狼狈地冲进了御花园!
身后,是震天的喊杀和亲卫临死的惨嚎!
萧彻从未如此狼狈!
明黄的龙袍被树枝刮破,沾满了泥土和不知是谁的血迹。束发的金冠早已不知去向,黑发散乱地披在肩上。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身后,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喊杀声和金属撞击声越来越近!那个戴面具的杀神,仿佛随时都会从黑暗中扑出,给他致命一击!
他身边只剩下最后两个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心腹侍卫。他们同样气喘吁吁,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拼死一搏的疯狂。
陛下!前面……前面是冷宫了!没路了!一个侍卫嘶哑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冷宫!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萧彻的脑海!
他猛地抬头。
前方,一座破败荒凉的宫殿,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矗立在浓重的夜色里。高大的宫墙斑驳脱落,朱漆早已剥蚀殆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砖石。那扇沉重的大门,紧紧关闭着,上面布满了深色的污迹,在惨淡的月光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冷宫!沈栖梧!
这个名字,连同五年前那个沾满鲜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起!
冲进去!萧彻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变了调,撞开它!快!
最后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他们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力气,如同两头发狂的蛮牛,狠狠撞向那扇沉重的宫门!
砰!!!
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御花园里回荡!
腐朽的门栓应声断裂!
沉重的宫门,带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猛地撞开!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烂、尘土和血腥的腐朽气息,如同尘封了千年的棺木被打开,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萧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脏狂跳。
门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高处一扇小小的破窗,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勉强照亮门口方寸之地。
借着那点微光,萧彻看到了。
看到了门板内侧。
那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暗红色印记!
歪歪扭扭,狰狞可怖,如同无数垂死挣扎的恶鬼用指甲抠划留下的诅咒!
那暗红的颜色,他太熟悉了!是干涸的血迹!
那些字……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萧彻……
负心……薄幸……
不得……好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这……这是……沈栖梧的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惊骇、恶心和巨大恐慌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萧彻的全身!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僵硬!
呃啊——!
身后,传来侍卫凄厉短促的惨叫!
萧彻猛地回头!
只见那个如同死神般的面具首领(云谏),不知何时已经追了上来!他手中的长刀刚刚从一个侍卫的胸膛里拔出,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
另一个侍卫怒吼着扑上去,却被云谏反手一刀,干脆利落地削掉了头颅!无头的尸体轰然倒地!
冰冷的刀锋,再次指向萧彻!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
退路已绝!侍卫尽殁!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萧彻淹没!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了冷宫那布满血字诅咒的门板上!
腐朽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退无可退!
看着那柄滴着血的、越来越近的冰冷长刀,萧彻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死亡的阴影!那是一种帝王的尊严被彻底碾碎、生命即将终结的巨大恐惧!
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刹那——
留活口。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平静,冰冷,毫无波澜。如同三九寒冰,瞬间冻结了这血腥的杀场。
这声音……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冷宫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晕,缓缓亮起。
光晕中,一个身影,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裙,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
脸上沾着灰尘,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如同沉寂了万年的寒潭,此刻却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锐利,冰冷,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就那么平静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萧彻的脸上!
沈栖梧!
萧彻的呼吸,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恐惧!
你……你……他指着沈栖梧,手指剧烈地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她还活着!她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是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
云谏的刀锋,在距离萧彻咽喉不足一寸的地方,稳稳停住。他收刀后退一步,对着沈栖梧的方向,极其恭敬地躬身行礼。
沈栖梧没有看云谏,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定在萧彻那张写满了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脸上。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来。
脚步很轻,踩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萧彻的心尖上!
她走到门口,停在萧彻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打量一件极其陌生、又极其有趣的东西。眼神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
五年不见,陛下。她顿了顿,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刻骨的嘲讽和一丝……残忍的兴味,别来无恙
紫宸殿。
这座宫城最后的堡垒,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沉重的殿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尚未完全平息的零星喊杀和宫人惊恐的奔走声。
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森然的阴影。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恐慌。
沈栖梧坐在那张宽大、冰冷、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蟠龙御座上。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与这金碧辉煌、穷奢极侈的殿堂格格不入。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闪烁着幽冷锐利的光芒。
她坐得很直,背脊挺得像一柄出鞘的剑。
五年冷宫的馊水,没有压垮她的脊梁;五年的血泪,反而淬炼了她的锋芒。
御座下方,大殿中央,跪伏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有穿着染血劲装、沉默如铁的暗卫。有穿着官袍、脸色惨白、抖如筛糠的降臣。还有穿着华服、却面无人色、涕泪横流的宗室勋贵。
他们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大殿里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沈栖梧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这些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如同蝼蚁般匍匐在她脚下的面孔。眼神平静无波,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复仇者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漠然。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大殿最前方,那个被两名暗卫死死按着肩膀、强迫跪在地上的身影上。
萧彻。
他身上的明黄龙袍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草屑和暗褐色的血渍。束发的金冠不知去向,黑发散乱地披在脸上,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低着头,身体因为极度的屈辱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牛筋绳捆得死死的,勒进了皮肉。
曾经睥睨天下的帝王,此刻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沈栖梧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开了。
她抬起手。
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丝久居冷宫后的僵硬。
但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下方跪伏的人群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云谏。她的声音响起,沙哑,平静,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臣在!跪在最前方的云谏立刻应声,声音洪亮,带着绝对的忠诚。
传令。沈栖梧的目光落在大殿门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殿门,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自即日起,改元。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元凰。
元凰!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跪伏之人的心头!
改元!元凰!凤凰为尊!
这是新朝!是女帝登基的宣告!
巨大的震撼和恐惧,让一些胆小的官员直接瘫软在地,晕厥过去。
沈栖梧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前朝余孽萧彻,祸乱宫闱,构陷忠良,废后夺子,罪不容诛。
她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那个剧烈颤抖的身影上,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念其……曾为帝君。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赐居‘忘忧阁’。无诏,不得出。
忘忧阁
跪伏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前朝末帝安置失宠男妃的冷宫别苑!比沈栖梧待过的冷宫,更加偏僻荒凉,是真正的、不见天日的活死人墓!
将一个曾经的天子,打入那种地方……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狠毒百倍!这是要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受尽天下人的唾弃和嘲笑!让他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慢慢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巨大的屈辱如同火山般在萧彻胸腔里爆发!他猛地抬起头,散乱的黑发下,露出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他死死瞪着御座上的沈栖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沈栖梧!你……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朕……朕……
放肆!云谏厉喝一声,如同惊雷!
一名暗卫闪电般上前,手中未出鞘的刀柄狠狠砸在萧彻的后颈!
呃!萧彻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后面的话被硬生生砸了回去,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大殿里死寂一片。只有萧彻昏迷后粗重的呼吸声,格外刺耳。
沈栖梧淡漠地看着他被像拖死狗一样拖下去,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她再次抬起手。
这一次,指向了下方跪伏的、面无人色的降臣和宗室们。
至于你们……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下面的人瞬间抖如糠筛。
新朝伊始,百废待兴。沈栖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张惊恐的脸,朕,给你们一个机会。
三日内,将萧彻在位五年间,贪墨军饷、克扣赈灾、构陷忠良、结党营私……所有罪证,无论大小,无论牵涉何人,一一具表呈上。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
若有半分隐瞒……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
但大殿里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跪伏的人群中,有人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失禁的腥臊味隐隐传来。
沈栖梧却仿佛没有闻到。她缓缓站起身。
瘦削的身影在巨大的蟠龙金柱和明亮的烛火映衬下,竟显得无比高大,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退下。
两个字,如同赦令。
跪伏的人群如蒙大赦,连滚爬爬、争先恐后地退出大殿,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空旷奢华的大殿里,只剩下沈栖梧一人。
她依旧站在御座前,没有坐下。目光缓缓扫过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大殿,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扫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蟠龙御座。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御案的一角。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方印玺。
印玺通体由温润内敛的青白玉雕琢而成,印纽之上,一条古朴威严的四爪蟠龙昂首向天。
正是那方前朝的传国玉玺。
沈栖梧伸出手。
那只手,苍白,瘦削,指腹和指尖布满厚厚的老茧和深褐色的血痂,是五年冷宫、血书经文的烙印。
她极其缓慢地,用指尖,轻轻拂过玉玺冰凉的表面。
触感温润,带着历史的厚重和……权力的冰冷。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指尖最终停留在那条四爪蟠龙昂起的龙首之上。
冰冷的玉石,在她温热的指腹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
殿内烛火跳跃,将她孤高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四周死寂无声。
只有她指尖,在古老的龙首上,极其缓慢地,摩挲着。
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