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九歌·杀神咒》 > 第一章

我是《九歌》中唯一不食人间香火的神灵。
楚王捧着玉圭跪在我庙前,求一场云雨之欢。我折断玉圭,碎玉溅在他脸上,吾司风雨,非尔枕席。
他笑了。
三日后,众神设宴,说楚地连年征战,冤魂郁结,伤及国运。湘君抚琴,河伯斟酒,大司命叹道:唯有神女慈悲,可度苍生。
我信了。
可酒盏刚沾唇,湘君的琴弦突然缠住我四肢——是《九歌》的调子,此刻却成了捆仙索。宋玉执刀走来,竟是大司命的天命刀,寒光映出我惊惶的脸。
原来,都是一场局。
(一)
我早该明白的。
折断玉圭那日,楚王眼底的阴冷,河伯嘴角的笑意,湘君指尖按在琴弦上那一瞬的迟疑——
只因我坏了规矩。
九歌诸神,享人间香火,必要护一国气运。楚王要云雨,我便该解罗裳;楚王要征战,我便该降风雨。
多可笑
我本是逍遥风雨间的神女,如今却成了王权手下一条拴着链子的伥鬼。
可我还是信宋玉。
即使他亲手将我炼成器灵,剔去神骨,在我灵台刻下咒文,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字字笔锋如刀。
真是讽刺,看着困住我的铜钱上山鬼两个大字——贬我为鬼,却要我替人杀鬼。
如何才算护佑苍生我问他。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待你食尽百万恶鬼……便还你神骨,重修神格。
后来我才懂,这百万恶鬼,原就是百万苍生。
说完,他将我最后一块神骨抛进汨罗江。江水翻涌,如万千冤魂伸出的手臂。
这神骨,自有人替你守着。他说。
从此,我成了这枚铜钱的囚徒。
我辗转于术士之手,以供驱杀恶鬼。每杀一鬼,便要吞尽它的记忆与怨气。
这些鬼物多是楚国亡魂——冤死的忠良,战死的将士,饿死的百姓。它们的怨气郁结天地,最是伤及国运。
楚地不过三四百万人口,宋玉却要我食百万恶鬼——
只是乱世之中,人命如草。今日刚吞下水淹鄢城十万冤鬼,明日郢都之下三十万战魂又哀嚎着扑来——这竟成了我的幸事。
我拼命地咽,可咽得再快,也快不过人间造孽的速度。
我的梦,早变了。
从前是山雾与杜若,是麋鹿踏过溪水的轻响。如今一闭眼——
盖头还未掀的新娘,抱着未归人的牌位沉入井底;
数着米粒熬粥的母亲,最终数尽了最后一口气;
饿得啃手指的孩子,到死都以为指尖尝到的是饴糖;
被征召的少年士兵,在寄回的家书上画满杏花——而家乡的杏树,早被砍作了箭杆。
数十万人的悲欢在我肺腑里烧。
烧穿了神格,烧烂了慈悲,最后烧出个笑话——
原来最毒的诅咒,不是永世不得超生。
而是让你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张咽下去的脸。
郢都城郊,我与那将军亡魂对峙。
他浑身插满秦箭,甲胄破碎,却仍高举残剑,独臂指向郢都方向。我看着他空洞眼眶里跳动的鬼火,铜钱在他眉心烙下猩红的杀字。
是楚王……命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铜钱嗡鸣,杀意翻涌。我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他残缺的面容凝固了,箭矢穿透的眼窝里,鬼火忽明忽暗。那柄高举的残剑微微颤抖,却始终不肯放下。
末将……知道。沙哑的声音从破碎的盔甲中挤出,但郢都……还在……
轰!
郢都城头,黑色王旗撕裂暮色。秦军的战鼓震碎云霄,铁蹄声如雷滚过楚地山河。
铜钱当啷坠地。
将军亡魂突然暴起,眼中血泪决堤:楚虽三户——枯骨利爪直取术士咽喉,亡秦必楚!
老术士踉跄后退,祭坛雄黄酒泼洒而出。酒液穿魂而过,却浇在铜钱上——
啊!!
我瞬间坠入熔炉。雄黄灼穿咒文,每一笔划都化作烧红的铁钩,撕扯我的神魂。铜钱迸发的血光冲天而起,将军亡魂在凄厉嚎叫中灰飞烟灭。
老术士趴在地上咳血,浑浊的眼珠却死死盯着铜钱。他颤抖着又滴下一滴雄黄——
呃啊——!
我蜷缩在钱孔里抽搐,看着铜钱上的咒文在剧痛中愈发猩红,怨气如沸油从钱孔喷涌。
原来如此……他枯瘦的手指摩挲铜钱,突然癫狂大笑,痛得越狠……涂满朱砂的桃木钉猛地贯穿钱孔,杀得越凶!
铜钱疯狂震颤,怨气凝成血雾,在空中扭曲成千万张尖叫的鬼脸。那些被我吞噬的亡魂,此刻都在血雾中哀嚎。
(二)
老术士连夜上报楚宫,我尚未吞够百万冤魂,就被急召回新都陈地。
楚宫里熟悉的祭祀大鼎立在殿前,青铜鼎身上还沾着水渍——想必河伯亲自护送来的。
我忽然笑了起来,惊飞了殿檐下的玄鸟。河伯送鼎倒是殷勤,只是鄢城十万百姓沉尸时,他的避水咒去了哪里
老术士托着铜钱站在殿外,我暂可以真身示人。
赤豹踏云而来,文狸蜷在臂弯,杜若花香漫过九重玉阶。两侧文武纷纷屏息,不知是畏是敬。
仙家受苦了。楚王竟亲自下阶来扶。我侧身避让,衣袖带落的花瓣被赤豹踏碎。
他却也不恼:当日是寡人唐突,今日请仙家来,只为社稷。
宋玉要我杀鬼,
楚王却要我杀人。
楚王得知怨气可化杀意之时,便动了这个心思。
楚王可知,神道贵生,我伸指在虚空中点出一朵薜荔花,我虽剃了神骨,但依旧还有神名。神明杀人,是要遭天罚的。声音仍有着神女的清冷。
何须仙家亲自动手楚王冕旒轻晃,只需取那些许冤魂,炼成恨意,便是无方杀器,必能助寡人大破秦军。
些许冤魂我猛地抬头,铜钱中的亡魂突然剧烈翻涌。一个溺死的妇人浮出水面,怀中还抱着肿胀的婴孩。
楚王见我神色微动,冕旒下的目光忽而热切起来。
青殊早告之寡人,这些魂魄收取不易……他压低声音,十二道旒珠在眼前晃动,将帝王威仪割裂成闪烁的光斑,待功成之日——
话音未落,殿外名唤青殊的术士,手中托盘里的铜钱开始震动嗡鸣。楚王却浑然不觉,兀自伸出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屈下:
一还神骨,二塑神格,三……他忽然展颜,露出我熟悉的那种志在必得的笑容,许你与东皇太一共享香火。如何
那些鄢城溺死的妇人发丝在水雾中舒展,离石战卒的断枪上开出白花。我按住颤抖的手腕——数十万亡魂的记忆正在血脉里苏醒。
王上明鉴,我强压下翻涌的怒意,声音依旧保持着神女的端庄,这些亡魂所求无他,不过是了却残愿,重入轮回罢了。
我掌中的薜荔突然凋零,花瓣飘落在楚王的龙纹靴边。
楚王的面色骤然阴沉,冕旒玉串在他眉宇间投下森冷的阴影:大楚养士千日,用在一时。此乃天经地义。
我指尖轻颤,铜钱中的亡魂突然清晰可见。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农正跪在龟裂的田埂上,将最后一捧粟米装入官府的粮斗。
养士我的声音忽然空灵悠远,仿佛从云梦泽深处传来,《天问》有云:蜂蛾微命,力何固——那田间的蝼蛄尚知储粮越冬,而这些黎民——
铜钱剧烈震颤,青殊术士的符咒刚触及便被血芒撕碎,他们何曾受过君恩
亡魂的影像愈发清晰:佝偻的老妇在缴纳蚕丝时被抽断手指,少年农夫在军粮车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的血泪渗进铜钱纹路,将永保神清四字染得猩红。
分明是他们用骨血奉养庙堂!我振袖而起,赤豹的咆哮震落梁上积尘,可换来的,是易子而食的陶釜,是鄢城浊浪里的浮尸!
亡魂的呜咽声从铜钱中漫出,先是一缕游丝般的抽泣,继而化作滔天悲鸣。
那声音在鎏金殿柱间来回碰撞,惊得梁上玄鸟纷纷振翅,翎羽落满丹墀。
满殿文武尽皆色变,青铜灯树的光影在他们脸上明灭不定。
王上为合纵之谋,使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的将士埋骨他乡;令百姓民离散而相失。
铜钱突然变得滚烫,灼穿了垫着的锦缎,又熔穿了青铜托盘,如今竟连他们最后一缕残魂都不放过!
铜钱坠地的刹那,溅起的黑血在玉砖上蚀刻出《哀郢》的诗句:皇天之不纯命兮——字迹如被无形之手篆刻,深入玉髓。
吼——赤豹突然暴起,将欲拾取铜钱的术士扑倒在地。
殿中护军的佩剑在鞘中不住震颤,发出凄厉的嗡鸣,仿佛在畏惧着什么可怖之物即将现世。
殿中空气骤然凝固,唯有楚王冕旒上的玉串仍在簌簌作响。
你可是要造反楚王的声音从十二道旒珠后传来,带着几分颤抖。
我轻抚怀中躁动的文狸,赤豹的尾巴在地面扫出焦痕:我本巫山逍遥客,不食人间一香火,更不受君王俸禄……
指尖轻扬,殿中青石缝隙间突然窜出无数女萝藤蔓,如灵蛇般缠绕上楚王的冕服。
翠绿的藤叶攀附在玄色龙纹上,细嫩的卷须轻轻拂过他颤抖的手腕。何来造反一说
(三)
恰在此时,宋玉缓步出列。他腰间玉佩相击,清越之声竟暂时压住了铜钱里的呜咽。
神女息怒,王上且静。他拱手而立,白衣胜雪,当日臣确实说过,请神女度化苍生……话音未落,铜钱突然凌空飞起,悬停在他面前三寸之处。
其中万千亡魂的哭嚎声清晰可闻,有老妪唤儿,有稚子啼母,有将士临终的怒吼。
度苍生我的声音冷得让殿中结出霜花,如今楚王要我将这些苍生……铜钱突然迸发刺目血光,炼化为杀器!
宋玉踉跄后退,面如金纸。他腰间玉佩啪地碎裂,玉屑纷扬如雪。
宋子渊,我直呼其字,声若挟云雨而来的雷霆,你说,该是不该
不待宋玉开口,楚王的声音已从女萝缠绕中传来:宋大夫,既然神女不愿,便不必勉强。冕旒玉串在藤蔓间叮咚作响,他强撑着君主的威仪,脖颈上却已勒出红痕。
我转身走向殿外,俯身拾起那枚铜钱。青殊术士刚要掐诀,殿前侍卫方欲拔剑,我指尖轻勾,女萝骤然收紧。楚王闷哼一声,厉声喝道:退下!
驾云欲归巫山之际,忽听身后传来楚王的声音:仙家且慢。他声音里竟带着几分诚恳,寡人今日方知民怨深重至此……多谢仙家点醒。
我回眸冷笑,铜钱中的亡魂们忽然安静下来,那些战死的将士、枉死的百姓,全都仰着残缺不全的面容,浑浊的眼中泛起微光。
他们生前为国捐躯,死后却被斥为祸国恶鬼。
三日后,寡人将开坛祭祀。楚王郑重道,以国礼超度这些亡魂……还望仙家莅临。
我本要拒绝,但铜钱在我掌心微微发烫,那些亡魂的期盼仿佛有了温度。
鄢城的老妪在浊浪中对我作揖,离石的伤兵拄着断枪单膝跪地——他们生前未能得到的尊严,此刻都寄托在这句承诺里。
(四)
我在巫山云雾间枕石而卧,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手中酒葫芦倾倒,清冽的酒液浸透了身下青苔。
忽而想起——又得罪了楚王那个老匹夫。
不禁仰天大笑,惊起满山栖鸟。
神骨已剔,铜钱在手。他还能奈我何
第三日拂晓,宋玉的小师妹蝉娟踏着晨露寻来,素白的裙裾扫过山间野菊,在崖边寻到醉卧的我。
师兄让我带话……她咬着唇,将一支杜若花放在我枕畔,明日祭祀,请神女莫去。
我晃着空了的酒葫芦,任山风吹散鬓发:怎么楚王还能诛神不成
指尖轻弹,惊飞花间蝶,纵使落魄,我仍是天地正神。
这日我睡得格外安稳。
铜钱悬在身旁的老松枝头,里面的亡魂都敛了声息。
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雀跃——是年轻士兵在擦拭生锈的甲胄,老妇人对着水镜梳她溺散的发髻。
醉眼朦胧间,仿佛看见金黄的稻浪在云海中起伏,炊烟缠绕着团聚的笑语飘向远天。
那些被血浸透的记忆,竟也在酒意中透出几分人间暖意。
楚人尚巫,国祭之礼极尽隆重。
我踏着祭乐入殿时,九重高台上已列好太牢三牲,青铜礼器在旭日下泛着幽光。
楚王见我真身赴约,竟从王座起身相迎:仙家果然信人!快请上座——
话音未落,祭祀鼓突然震天响起。
十八名巫祝同时挥剑,我足下金砖突然裂开。
坠入鼎中的刹那,终于看清这场观礼的真面目——三丈高的青铜鼎内壁刻满弑杀咒文,那些被我吞食过的亡魂正在黑油里翻滚哀嚎。
你是在弑神。我抓住滚烫的鼎沿,指尖腾起缕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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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岚自七窍涌出,在鼎周凝成巫山十二峰的虚影——朝云峰托住我的手腕,暮雨峰缠住灼伤的指尖。
楚王的身影在鼎口投下阴影,寡人担得起。
他冕旒上的玉串垂落,每一颗玉珠里都映着一位神灵的面容——湘君赠的蟠桃木在鼎底燃起九色火,大司命的忘川水正在溶解我的神躯,河伯的避雷咒隔绝了天谴。
我在数十万亡魂的哭嚎中突然顿悟:原来在这楚国的天地里,不仅楚人殉国是天经地义,连楚国的神明也要以身殉道。这些高高在上的正神们,早已与楚国的江山社稷绑在了一起。
既然我不愿献出冤魂为楚王所用,那便索性将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山鬼,连同那些不听话的冤魂一起炼化——
既能保住楚国的江山,又能保住楚王的王位,最重要的是,能保住他们这些正神的香火供奉。
湘君、河伯、大司命……这些享受了楚国数百年香火的神明,怎能容忍自己沦为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鼎下的火焰突然变成了血色,铜钱在烈焰中发出凄厉的鸣响。
那些被我吞噬过的亡魂,那些战死的将士、饿死的百姓、溺死的妇孺,他们的怨气正在真火中淬炼而成。
你以为……我的声音在火中变得嘶哑,用神明就能镇压苍生的怨恨
(五)
鼎中的忘川水突然沸腾翻涌,数十万冤魂的怨气化作血色触手,从滚烫的黑油中探出。
那些我曾吞噬过的亡魂——鄢城溺死的老者用浮肿的手臂托起我的腰肢,离石战死的少年以折断的长戈为杖支起我的身躯,饿殍遍野的灾民们用枯骨相叠,筑成阶梯。
杀了他。
老妪的声音混着水汽,从铜钱裂缝里渗出。
杀了他。
将士的残甲在怨火中重铸,赤豹突然人立而起,将颈间铜铃咬碎融入剑锋。
我踩着亡魂筑成的骨梯,每一步都踏碎无数执念。指尖凝聚最后的神力,化作千万蛛丝,在楚王周身织就弑君的罗网。
这时我看见楚王冕旒下的瞳孔里,终于映出真正的恐惧——那是一个凡人面对天罚时最本能的战栗。
铜钱裂开的刹那,数十万道怨气如离弦之箭。最先贯穿楚王心口的,是那个始终抱着婴孩的妇人,她的指甲里还嵌着鄢城的泥沙。
楚王的血在祭坛上蜿蜒成溪,浸透了青铜鼎足上受命于天的铭文。我忽然听见鼎中传来私塾先生沙哑的吟诵:
《荀子》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一道天雨倾泻而下,如天河决堤,瞬间浇熄了鼎下的九色真火。
那些被束缚的冤魂们如逢甘霖,身上的怨气渐渐消散——他们终于挣脱了执念的桎梏,可以自由游荡,或是重入轮回。
我倚在滚烫的鼎沿,残破的神躯上缠绕着巫山云雾,发间的杜若花早已凋零大半。
楚王是人君,受命于天,我虽为神,但弑君者必遭天谴。
九霄雷劫便轰然而至,道道紫电劈得我神魂欲裂。赤豹伏在我脚边低吼,它斑斓的皮毛被天雷灼出焦痕,却仍用尾巴卷着我的脚踝。
河伯的避雷咒在鼎沿发出凄厉哀鸣,那些曾用来困住我的咒文,此刻反倒成了最后的庇护。真是讽刺——最想杀我的神明,却阴差阳错救了我一命。
原来神不能杀人,我捻起一撮被雷击碎的辛夷车辇残屑,看着它们在风中化作流萤,不是不能,而是不敢承担这天怒。我望着天际尚未散去的雷云,喃喃自语。
大司命冰冷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弑君者,当碎神骨!
仿佛回应他的话语,汨罗江底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那是我的神骨,曾经被宋玉抛入江中,此刻终于彻底破碎。
我本该死去。
我本该消散。
但我却睁开了眼睛。
鼎中的亡魂们一个都没有离开。他们像对待易碎的朝露般托着我,生怕我坠入忘川水中。
鼎外,楚国的军队已层层包围。弓弩上弦,剑戟如林,却无人敢上前一步——数十万冤魂在鼎周盘旋,形成了一道生人勿近的屏障。
那些曾经软弱可欺的魂魄,此刻都化作了最忠诚的护卫。
(六)
我分出一缕残魄,如一片杜若花瓣飘向汨罗江。
江水幽深,忽见水底有光,想起宋玉那句自有人替你守着,心头微动。
江水忽分,清光中现出屈原残魂。他的衣袂早已被江鱼啃噬成缕,却仍保持着峨冠博带的姿态。
宋玉那孩子……屈子残魂指向江底,声音带着水流的回响,早将你的神骨托付于我。
江底静静躺着我的神骨,被汨罗的浩然之气包裹,表面流转着《国殇》的金色铭文——身既死兮神以灵。每一笔刻画都深入骨髓,却让神骨在江底不朽。
他剔你神骨时……屈子的手指划过那些刻痕,每落一刀,都在骨缝里藏了半句《国殇》。
我这才明白,神骨碎裂的声响,正是这些诗句在共鸣。它们将我的神魂与江底神骨相连,让我虽失神躯,却得魂灵不灭。
屈子残魂渐渐透明,最后的声音随波散去,去吧……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子魂魄兮为鬼雄。
我驾着残云掠过楚地山河,赤豹的足印在麦浪间泛起涟漪。
没有君王的楚国,晨曦依旧爬上稻穗,暮色仍然沉入江心。
国运我轻笑,指尖掠过农人掌心的茧痕,那粗糙的纹路里藏着比竹简更深的史诗。
一个孩童正在田埂上咿呀学语:帝子降兮北渚……他还不懂《九歌》,却已把神韵种进血脉。
樵夫的斧头劈开晨雾时,我看见紫气从年轮里蒸腾而起;织女的金梭穿过经线,每一声咔嗒都织就一段新的传说。
那些被王侯们称作草芥的百姓,正用锄头在土地上书写真正的《楚辞》。
回到鼎中,我看见一位身着青衫的文士魂魄,正用断笔在鼎内壁上教几个小卒描红。笔锋所过之处,浮现的正是操吴戈兮被犀甲的字样,每一笔都闪着微光。
这一刻,我忽然参透了宋玉深藏的用意。
那吞食百万恶鬼的诅咒,从来都是个幌子。他要我违抗的,分明是九歌诸神定下的天命。而每一道送入我口中的恶鬼,实则是《国殇》里最倔强的英魂——宁折不弯的将士,死不瞑目的义士,含恨而终的烈女。
星图碎裂的声音从九霄传来时,我正在数铜钱上的裂纹。大司命的手划过天河,我的神名像一粒沙被抹去。
巫山神女堕为山鬼,当诛。
我抬首望天,河伯的浪涛正在云端翻涌,湘君的琴弦已缠住陈都的四方城门。
值得吗我问那个正在用蚕丝补铜钱的老妪。
她头也不抬,老婆子补了一辈子嫁衣,倒是头回补神仙的物件。
鼎外的厮杀声渐近,说书人突然拍案而起:诸位——他撕下最后半页《九歌》,可愿听最后一回书
我看着他残破的衣袍化作烈焰,看着私塾先生的戒尺架住落雷,看着采药童子将菖蒲插进铜钱裂缝。
他们的魂魄正在燃烧,却把最明亮的火光都渡给了我。
(七)
青铜大鼎乃楚国国器,又有英魂镇守,虽遭天火却岿然不动,唯有青烟袅袅。
鼎外景象却令人胆寒——河伯的浊浪卷走整排弓弩手,大司命生死簿翻动间,几名年轻士卒突然口吐鲜血倒地。
一道偏离的天火击中观礼台,执戟郎官们瞬间化为焦炭——他们铠甲内衬里还缝着妻子绣的平安符。
我们……不是在诛杀恶鬼吗年轻校尉看着天火灼伤的手臂喃喃自语。他身后倒下的士兵铠甲上,还沾着今晨老母亲手抹上的艾草灰。
楚地之上,又添新魂。
好一个九歌正神!我腾云直上九霄,巫山云雾在脚下翻涌成素白裙裾。
发间杜若花簌簌凋落,花瓣化作漫天箭雨直指诸神,鼎中亡魂是昔日楚民,鼎外将士是今朝楚民!你们受尽香火供奉,不施庇护反倒滥杀无辜!
放肆!九歌诸神法相森然,若非你弑君堕魔,何至于此!
楚王无道,欲炼民魂为器……我扯断颈间薜荔带,青藤如蛟龙腾空,我万死——无悔!
轰然巨响中,青铜大鼎应声炸裂。数十万道英魂似星河倒卷,在云间列阵。
地上楚军目瞪口呆,望着昔日国器化为齑粉,无数亡魂竟与九歌诸神对峙。
剑拔弩张之际,宋玉白衣飘然而至:众神明鉴,弑君者非神女,而是——
是楚民。他挥袖指向万千亡魂。
大司命神躯一震:荒谬!
末将亲眼所见!一个小卒突然跪地颤指,那日国祭,是那个抱孩子的妇人……
他话音未落,溺死的妇人举起撑船篙,篙尖还滴着楚王血,是民妇刺穿了王上的心口!
是我!离石老兵横举断枪。
是我!私塾童子晃着溅血的墨瓶。
万千亡魂的声浪震碎云霄:是我们!
宋玉拱手向天:楚王不仁,终自食恶果。在下与这数十万冤魂,皆可作证。
少司命神光扫过众魂:弑君之罪,当受天火焚魂!
亡魂眼中闪过一丝畏惧。
大司命声音里带着施舍般的怜悯:若尔等所为皆因山鬼教唆……本座或可从轻发落。
教唆我怒极反笑,神力激荡间,巫山十二峰的虚影在身后显现,若楚民弑君是我教唆——
那河伯娶亲不成便水淹鄢城三万户,由谁指使我轻扯过缫丝女鬼的衣袖,露出她腕上狰狞的祭印,这姑娘被推下水时,手里还攥着河伯庙求来的姻缘签!
地面突然传来轰的巨响。一个白发妇人将香炉狠狠砸向河伯庙门:我女儿明明做了新娘,为何洪水还是吞了我家的稻、淹了我儿的骨!
她身后,数十个失去女儿的父母拖着浸烂的嫁妆,蚕丝在风中如怨魂般飞舞。
还有东君活祭童子,是何人授意我抱来私塾童子,他脖颈上火烙下的伤还在渗血,这孩子被推进火坑时,背的可是东君的祭文!
畜生!年轻农夫一锄头劈开祭坛,从怀中掏出半块焦黑的竹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东君佑我楚民,墨迹被血泪晕开。
持墨的童子突然泪如雨下,冲着农夫喊了声:爹……
这声呼唤令所有神庙的门匾同时坠落,香炉里的陈年香灰漫天飞扬。
那些曾经虔诚的信仰之力,此刻正化作千万道血色锁链,从每一座神庙中腾空而起,缠绕住诸神的四肢百骸。
看清楚了吗我指尖轻挑,带刺的薜荔突然从大司命的金身裂缝中疯长而出,这才是天理循环!
神君金身怎会……少司命惊呼。
宋玉道,楚民信仰已动摇,若无香火,不知诸位能在九重天端坐几时。
大祭司猛然发现,地面上幸存的楚军正将神明护符扔入火中,老祭司的卜甲已碎成八瓣。
上苍有好生之德。少司命急忙转圜,山鬼既已受惩,这些亡魂所为情有可原,应免于天火,永镇忘川便是。
为神为鬼,我本不在乎。我抚过铜钱上的裂痕,但这些英魂,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大司命咬牙:你待如何
我摘下发间最后一朵杜若花,任其飘向铜钱,我愿与他们永镇山鬼花钱,护佑百姓。花落钱响,赤豹长啸,文狸衔来《九歌》残篇覆于其上,望宸君成全。
我拱手拜向东方飘摇而来的东皇太一。
(八)
东皇太一的法相自云间显现时,整片楚地山河都屏住了呼吸。他周身都流淌着天河的光晕。
善。
一个字落下,汨罗江突然倒流,江底神骨化作金粉升腾,那些刻在骨缝里的《国殇》诗句纷纷显形,如金线缠绕住铜钱的每一道裂纹。
大司命急道:宸君!此例一开——
此乃天道。东皇太一的声音让云海翻涌,楚王失道,当失其祀;楚民载道,当受其佑。他的视线扫过诸神金身上的裂痕,尔等可还有异议
河伯的冠冕突然坠入江中,湘君的琴弦根根崩断。少司命怀中婴灵突然啼哭,那声音让所有神庙的门窗同时洞开——积年的香灰如雪崩般涌出,在楚地山川间铺就一条往生之路。
值得吗宋玉的声音从云端传来。
我任由铜钱裹着山风下落,看它掠过正在收割的麦田,你听。
农人们的俚歌混着打谷声传来,身既死兮神以灵……他们不懂《九歌》雅乐,却把魂魄唱进了土地。
后来楚国终究亡了。
亡在秦军的铁蹄下——可那些铁蹄踏不碎田垄间新发的稻芽;
亡在楚王的昏聩里——但昏君埋骨的废丘上,野花啃噬着冕旒玉珠生长;
亡在九歌诸神金身崩塌的巨响中——而崩落的金粉正被农妇捡去,熔作女儿出嫁的簪花。
多年后的端午日,扎着红头绳的少女在庙会挤丢了荷包。她蹲在古槐下哭时,忽有山风送来一枚温热的铜钱。沃野千里处有个抱文狸的女子身影。
呀!少女捏着铜钱对着日头细看,背面永保神清四字正渗出新露。
她解下腕间红绳,将铜钱系在颈间,阿嬷说,一枚山鬼钱……
溪对岸采药的赤豹突然抬头,惊飞满山鹧鸪。
……护你万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