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又斜了。
我蹲在爷爷的墓前,指尖抚过碑上李长安三个字,墨迹已被风雨磨得有些模糊。春风裹着细碎的槐花瓣掠过肩头,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穿着蓝布衫的身影,站在老槐树下冲我招手,掌心还躺着颗水果糖,糖纸在风里沙沙作响。
1
糖画摊前的午后
七岁那年的夏天烙在记忆里的,是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的午后。老槐树叶蔫蔫地垂着,蝉鸣裹着三十度的热风,在巷口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我把下巴抵在爷爷的糖画摊边缘,鼻尖萦绕着焦糖混着艾草的气息——他总在铜锅旁摆一小束晒干的艾草,说是能驱蚊虫,可我觉得那清香和糖稀的甜腻掺在一起,倒像块会呼吸的绿豆糕。
爷爷的手腕动起来像在跳一种温柔的舞。铜锅里的糖稀熬得恰到好处,琥珀色的糖浆被铜勺舀起时,会拉出半透明的丝,在阳光下晃成一片暖金。他说画牡丹要先勾蕊,再盘瓣,手腕轻抖时,糖稀落在青石板上,先是颤巍巍的一点,接着花瓣层层漾开,边缘还泛着细小的气泡,像刚从蜂蜜里捞出来的月光。我趴在摊前数他围裙上的糖渍,星星点点的焦糖凝固成不规则的小块,有的像蝴蝶翅膀,有的像碎掉的金箔,每次想伸手去抠,都会被他用沾着糖的指尖点一下额头:小默属馋猫的等会儿给你画只最大的。
那日我偏要龙。爷爷刮糖铲的动作顿了顿,围裙口袋里的竹签被风吹得沙沙响。他往掌心呵了口气,铜勺在锅里转了三圈,糖浆突然变得浓稠发亮。看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种魔术师变戏法时的庄重,手腕扬起的瞬间,糖稀如金色的闪电劈在石板上,先勾出龙首的曲线,再甩出流畅的脊背,最后手腕猛地一收,龙须竟分出了三缕,每缕末端都悬着颗摇摇欲坠的糖珠,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我惊呼着伸手去摸,触到的却是爷爷温热的掌心,他掌心的老茧蹭过我手背:傻丫头,刚画好的糖丝能有一百度呢!说着从蓝布衫口袋里掏出颗橘子糖,糖纸剥开时发出清脆的刺啦声,橘色的糖果在他掌心滚了两圈,沾了点手汗,显得格外透亮。
日头西斜时,爷爷开始收摊。他总让我坐在装工具的竹筐里,竹篾编的筐底透着股清凉,蹭着我的小腿肚发痒。扁担两头的木箱咯吱咯吱响,铜锅和石板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像在给我们的脚步伴奏。夕阳把爷爷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的小影子蜷在他影子的臂弯里,晃着脚丫啃糖龙——这次爷爷画了条衔着珠子的龙,龙鳞是用糖丝一点点挑出来的,在余晖里闪着温润的光。碎屑掉在爷爷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他却忽然停下脚步,从裤兜摸出块干净的手帕,蘸了点凉茶给我擦嘴:瞧瞧,嘴角都沾着糖丝,真成小花猫了。手帕上有槐花皂的香气,混着残留的橘子糖味,多年后我在超市闻到类似的味道,鼻尖竟突然发酸。
巷口的老钟表敲了五下,我们的影子渐渐短了。远处传来卖冰棒的吆喝声,爷爷忽然说:等秋天凉快些,教小默画最简单的蝴蝶好不好我含着快化完的糖棍儿含糊答应,心里却想着:蝴蝶有什么好,我要学画会飞的龙,让它在爷爷的糖锅里游起来。风掀起爷爷围裙的一角,那里还沾着今天最后一块糖渍,在暮色里像一颗永远不会冷却的星星。
2
槐花树下的课堂
老槐树的枝干横斜在院角,皲裂的树皮里藏着整个春天的秘密。每当淡紫色的花苞缀满枝头,爷爷总会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把雕着牡丹纹的小木桌搬到树下。宣纸铺开时,总有两三片花瓣轻盈地跌在纸面,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在素白的宣纸上洇开淡淡的甜香。
看好了,‘安’字先写宝盖头,这是屋檐,要写得舒展些。爷爷的狼毫饱蘸浓墨,笔尖在纸上行走时,惊起几只停在纸角的花瓣。他的手掌裹住我小小的手,指腹的茧子蹭过我的虎口,那温度混着槐花香,让我想起他凌晨揉面做糖糕时,掌心残留的炉火余温。忽然有蜜蜂嗡鸣着掠过砚台,翅膀上的金粉簌簌落在墨汁里,我盯着那团旋转的光斑,看它跌进安字的竖画里,像颗不小心迷路的星星。
小默的魂儿又飞啦。爷爷的戒尺是斑竹做的,敲在手背上发出轻响,却带着晒过太阳的暖意。他摘下泛着麦香的草帽,扇动时带起的风里,飘着槐花细碎的影子。帽檐下的眼睛眯成月牙,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等写完这十个‘安’字,咱就搬梯子摘顶梢的花,那花苞最嫩,蒸出来的甜羹能甜到心窝里。我慌忙握紧笔杆,笔尖却像得了调皮的性子,安字的弯钩拖出颤巍巍的尾巴,倒像是老槐树在风里晃着的枝桠。
摘槐花时,爷爷总让我站在他影子里。他踩着斑驳的木梯,竹篮挂在臂弯,每摘下一串花,就轻轻抖落在我捧着的蓝布兜里,粉色的花瓣簌簌落进我的袖口,像一场温柔的雨。回家路上,他会把最肥美的花苞塞进我嘴里,清甜的花蜜混着绒毛般的触感,在舌尖绽开小小的春天。
槐花甜羹要蒸三炷香的时间。爷爷把花瓣铺在白纱布上细细揉搓,蜂蜜是去年秋天收的枣花蜜,琥珀色的糖浆浇上去时,花瓣像浸在晚霞里的云朵。粗瓷碗沿刻着模糊的缠枝纹,盛着甜羹端来时,碗底还凝着几星未化的冰晶。我总爱用银勺敲碗沿,当的一声,花瓣便旋转着跳起圆圈舞,爷爷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笑纹里盛着比蜜水更浓的暖意:咱们小默这是给甜羹谱《槐花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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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爷爷的戒尺上刻着静字,糖铲把儿磨得发亮的地方,藏着他年轻时当教书先生的岁月。而那棵老槐树,至今仍在春风里簌簌落着花瓣,每一片都像爷爷掌心的温度,轻轻盖在记忆的宣纸上,让每个安字都生了根,在心底长成永不凋零的春天。
3
校门口的等待
上小学那年,爷爷在晨光里的身影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锚点。老槐树的影子还没在水泥地上铺展开时,他就已经踩着露水赶来,小马扎的藤条缝里还沾着昨夜新晒的艾草香。他总爱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左胸口袋永远鼓鼓囊囊——除了橘子糖,还有用草纸包着的炒瓜子,说是课间饿了垫肚子。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微驼的背上织出金斑,我远远看见那抹晃动的蓝,就知道爷爷又把第一颗糖含在舌尖,等着看我蹦跳着扑进他怀里。
梅雨季的雨丝像扯不断的棉线,爷爷的蓝布伞成了我头顶的小宇宙。伞骨发出老旧的吱呀声,他每走一步都要微微侧过身,伞面几乎全罩在我头顶,自己右肩的粗布早被雨水浸成深灰,褶皱里汪着水珠。有次我伸手去拂他肩头的雨,触到他皮肤的温度竟比雨水还凉,他却像被逗乐似的笑出满脸褶子:傻丫头,爷爷是棵大树,淋点雨长得更壮。到校门口时,他怀里的油纸包总泛着暖烘烘的油气,咬开糖糕的瞬间,焦糖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烫得我直伸舌头,他就用粗粝的掌心当扇子,呼哧呼哧的热气里混着淡淡的烟草味,多年后闻到烘焙店的甜香,我仍会错觉有人在耳边说慢些吃。
深冬的雪粒子打在伞面上沙沙响,爷爷的棉鞋踩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我的手刚缩进袖口,就被他粗糙的掌心裹住,塞进他棉袄内侧的口袋里,那里贴着暖烘烘的热水袋,绣着褪色的并蒂莲。他自己却总把脖子缩在围巾里,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那天我瞥见他扶着围墙揉膝盖,指节压进陈年的疤痕里,才惊觉他的背比秋天的稻穗弯得更狠了。前几日帮你攒了十颗水果糖。他变戏法似的从搪瓷缸里倒出糖纸,红的绿的在风雪里扑棱,像冻不坏的蝴蝶,而他掌心的温度,比任何暖炉都更熨帖。
如今老槐树的年轮又添了几圈,校门口的蓝布伞换成了五颜六色的冲锋衣。但每当骤雨突至或是冬雪初落,我总会想起那个把风雨全揽在自己身上的身影,想起糖纸裂开时轻脆的嘶啦声,像时光深处传来的温柔回响。原来最深的爱从来不是惊天动地,而是有人在岁月的褶皱里,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酿成了甜。
4
时光里的褶皱
初中的蝉鸣总在纱窗上织出黏腻的网。我伏在厨房角落的折叠桌上写作业,煤炉上炖着的莲藕汤咕嘟冒泡,混着爷爷围裙上的蓝白格子,在暑热里洇成模糊的水彩。他总爱把青瓷茶杯搁在灶台边缘,杯沿凝着圈褐色茶渍,像枚褪色的纽扣。
头抬高点,别近视了。他的影子投在练习册上,围裙带子扫过油垢斑驳的瓷砖墙。我盯着二次函数题里扭曲的抛物线,钢笔尖把纸戳出小毛球。知道了!我摔下笔去扶滑歪的眼镜,余光瞥见他指尖捏着半块绿豆糕,糖霜簌簌落在蓝布围裙上,像落了场无声的小雪。他转身时,竹蜻蜓似的围裙带子晃了三晃,才慢慢敛起在佝偻的背上。
那天傍晚的暮色渗着橙红,像爷爷糖画摊上融化的糖浆。他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在屏幕上戳出急促的小坑。我新发的朋友圈里,自己抱着课本站在教学楼前,身后的香樟树正落着碎金似的叶子。小默,这红点点咋按不动他抬头时,夕阳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流成细河,镜片后的眼睛像受惊的雀儿,尾羽却沾着讨好的柔光。
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他执住我握铅笔的手,在毛边纸上写安字。他的掌心有糖画刀磨出的茧,划过我手背时像片晒干的丝瓜叶。女字要歪着腰,宝盖头得罩住她。墨香混着麦芽糖的甜,在宣纸上洇开小小的春天。此刻他指尖的笨拙,多像当年我学握笔时的慌乱啊。喉间忽然漫上酸涩,像含住块没化开的冰糖,甜里裹着化不开的疼。
爷爷的背越来越像院角那棵老槐树,风一吹就抖落满枝碎光。他不再推糖画摊,却总在晨光里蹲在花盆前,镊子夹着枯叶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天我接过他递来的喷壶,看见他往月季花盆里埋一张橘子味的糖纸,褶皱里还粘着星星点点的糖渣。以前摆摊时攒的,他用袖口擦汗,白发在风里飘成蒲公英,花儿喜欢甜。阳光穿过他微颤的指尖,在泥土上织出金箔似的光斑,我这才注意到,他执糖画刀的手如今抖得像秋风中的菊瓣,连喷壶的塑料把手都攥出了汗印。
槐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像谁在轻轻翻着旧相册。我忽然想抱住这个正在缩小的身影,就像小时候他用糖画哄我别哭那样。远处传来放学孩子的笑闹声,爷爷弯腰给薄荷浇水,围裙带子又开始晃啊晃,这次我没再让它停下,只看见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能接住那些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和藏在糖纸里的,永不融化的温柔。
5
槐花香里的约定
去年清明,潮湿的雨丝裹着寒意浸透大街小巷。爷爷病倒了,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病房里,爷爷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像一叶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孤舟。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仿佛是生命最后的倒计时。他手上插着输液管,那曾经温暖有力的手,如今变得格外脆弱,指甲盖泛着青紫色,仿佛被寒冬侵袭的枯枝。我轻轻握住那只手,只觉掌心一片冰凉,曾经厚实温暖的手掌,如今只剩下一层松弛的皮肉,在我的指尖微微发颤,像握着一截枯树枝,我的心瞬间被揪得生疼。
小默,爷爷可能看不到你考上大学了。爷爷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即将飘落的树叶,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惊恐地拼命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手背上,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等您好了,我带您去看糖画展览,您还没去过呢,那里有好多漂亮又好吃的糖画,您一定会喜欢的!爷爷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那笑容里满是对我的宠爱与不舍,好,爷爷等着。可我分明看到,他浑浊的眼中也泛起了泪花。
此后的日子,我一有空就往医院跑。每次去,都会给爷爷讲学校里的趣事,讲我又得了什么奖,讲我对未来的规划。爷爷总是静静地听着,尽管身体虚弱,眼神却始终专注,仿佛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
那天清晨,当我还在睡梦中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电话那头传来的噩耗,让我瞬间感觉天旋地转。我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冲进病房的那一刻,只看到爷爷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我颤抖着伸手,轻轻触碰他的手,还有一丝余温,可我的心却坠入了万丈深渊。
床头柜上,一个油纸包静静地躺着。我颤抖着打开,里面是晒干的槐花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勾起了我无数美好的回忆。小时候,爷爷总会在槐花盛开的季节,带着我去摘槐花,用那清甜的槐花给我做各种美味的食物。如今,这些晒干的槐花瓣,承载着爷爷满满的爱与牵挂。在花瓣下面,还有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爷爷在病重时,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给小默做甜羹。看着这几个字,我的泪水再次决堤,模糊了双眼。我仿佛看到爷爷强撑着病体,艰难地写下这几个字的模样,他是多么希望能再为我做一碗香甜的槐花香羹啊。
窗外,槐花纷飞,洁白的花瓣如同雪花般飘落。那一朵朵槐花,就像是爷爷温柔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我。我知道,爷爷虽然离开了,但他的爱,永远留在了这槐花的香气里,留在了我们曾经的点点滴滴中。而那个关于糖画展览的约定,也将永远成为我心中最珍贵的期待,我会带着爷爷的爱与期望,努力前行,考上大学,去完成我们未竟的约定。
6
槐香深处忆故人
清明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掠过墓园,将墓前焚烧的纸灰卷向灰蒙蒙的天空。我蹲下身,把精心挑选的糖画轻轻放在爷爷的墓碑前。琥珀色的糖龙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栩栩如生的龙鳞、飞扬的龙须,和小时候爷爷带我买的糖画一模一样。可如今,再也不会有那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嗔怪:烫手!慢些吃!
指尖抚过墓碑上爷爷的名字,冰凉的触感却让我恍惚触到了那层熟悉的茧。那是常年握锄头、拿毛笔留下的印记,粗糙却温暖。我对着墓碑轻声说:爷爷,我考上大学了,学的是美术专业。话音未落,眼眶已泛起酸涩,我最近在学做糖画,可总做不好龙须,每次糖丝一拉就断。您要是在,肯定又要笑我手笨,然后手把手教我......
一阵风过,老槐树上飘落几瓣洁白的槐花,轻轻落在我的肩头。那熟悉的触感,像极了小时候爷爷用布满老茧的手,温柔地拍打我的肩膀。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春日的午后,槐树下支起的糖画摊前,爷爷总是护着我,生怕我被拥挤的人群撞到;夏夜的院子里,他摇着蒲扇,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槐花的香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是我童年最安心的味道。
远处传来孩童欢快的笑声,我猛地抬头,恍惚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老槐树下。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朝我招手,掌心似乎还躺着一颗水果糖,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可眨眼间,那个身影就消失在纷飞的槐花中,只留下簌簌的风声。
我轻轻摘下肩头的槐花瓣,放在鼻尖轻嗅。清甜的香气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爷爷总说,老槐树是有灵性的,它见证了几代人的成长。如今想来,有些东西确实从未离开,就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进岁月的土壤里。无论风雨如何侵蚀,无论时光怎样流转,那份温暖与牵挂,始终在记忆深处,守着每一个春天的花开。
爷爷,您看,槐树又开花了。我仰望着满树繁花,喉咙像被槐花堵住般发紧,轻声呢喃的话语在风里碎成颤抖的音节。清明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槐树枝桠,在墓碑上投下斑驳光影,那些晃动的光斑,多像爷爷从前在院子里教我写毛笔字时,落在宣纸上的跳动的星子。
风裹着湿润的水汽掠过墓园,穿过缀满白花的枝头,带来清甜的槐花香。细碎的花瓣如同被惊醒的蝶群,打着旋儿在空中起舞,有的落在墓碑前的糖画上,给糖龙镀了层朦胧的银边;有的拂过我的发梢,痒痒地蹭着耳垂,恍惚间竟像是爷爷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刮我的鼻尖。那年他躺在病床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仍要强撑着给我比划糖画转盘上的生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眼里映着我年少的模样。
我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这让我想起高考前最后一次去看爷爷,他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却固执地要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晒干的槐花瓣和几颗水果糖——那是他托护工阿姨买的,说要等我考上大学,亲手给我做甜羹。如今糖纸早已泛黄,糖果也融化成黏腻的硬块,可每当我看见它们,就能听见爷爷沙哑却坚定的声音:小默最聪明,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远处传来孩童追逐嬉戏的笑闹声,惊起几只栖息在槐树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天际,翅膀掠过盛开的花朵,抖落更多洁白的花瓣。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蓝布衫的身影又出现在槐树浓荫下,那佝偻的背脊正费力地踮脚摘花,竹篮里躺着几颗洗得发亮的水果糖。可当我眨去眼中的水雾,树下只剩摇曳的花枝,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我无声的思念。
蹲下身抚摸墓碑上爷爷的名字,冰凉的触感与记忆中掌心的温度重叠。这些年,我常常在深夜的画室里练习糖画,看熬化的糖汁在石板上勾勒出线条,总期待一抬头就能看见爷爷站在身后,笑着指出我哪里做得不好。虽然龙须还是拉得歪歪扭扭,虽然再也尝不到爷爷亲手做的槐花香羹,但每当闻到槐花的香气,就觉得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来不及兑现的承诺,都化作了萦绕在心头的温暖。
风又起,更多的槐花簌簌飘落,在墓碑前铺成柔软的毯子。我知道,在另一个世界,爷爷一定在看着我,看着我在美术课堂上描绘的每一幅画,看着我慢慢学会制作糖画的每一步。这永不凋零的槐花香,是他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是岁月长河里永远明亮的灯塔,指引着我带着他的爱,走向每一个花开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