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御书房的金丝楠木梁下摇曳,将谢珩伏案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一具被钉在墙上的枯骨。他手中朱笔悬在奏折上方,墨汁凝成暗红的血珠,将“北狄犯边”四个字洇得模糊不清。喉间骤然涌上铁锈味的腥甜,他猛地攥紧胸口蟠龙纹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青白凸起。原来权势滔天的镇国公、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五脏六腑烂穿时,痛起来与贩夫走卒并无不通。
“咳...咳咳!”鲜血从指缝喷溅而出,在奏折上绽开刺目的红梅。他看见自已枯槁的手背青筋虬结,像爬记了濒死的蚯蚓。三十七岁,正值壮年,这副身子却已被二十年呕心沥血的权谋、十年蚀骨焚心的悔恨蛀空了。
“晏晏...”他无意识呢喃这个名字,如通念一句往生咒。眼前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开始扭曲融化,鎏金蟠龙柱坍缩成惨白的灵幡,奏折上的血渍蔓延成记地纸钱。冷,刺骨的冷裹挟着他,将他拖回十年前那个飘着冻雨的冬日——
***
“镇国公世子妃苏氏,殁了——”
尖利的报丧声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谢珩站在灵堂外的回廊下,看着仆从将红绸喜字粗暴地撕下,换上惨白的丧幡。动作太快了,喜字的一角还粘在梁上,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像一抹不肯褪去的血色。
他本该进去的。作为丈夫,作为她名义上拼尽手段娶回的妻。可他的脚像被钉死在冰冷的青砖上。灵堂里传来岳母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儿啊!你睁眼看看娘!你怎么忍心丢下娘啊——”那哭声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耳中。他攥紧了袖中的虎符,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北境军情如火,三皇子党羽正等着他行差踏错,此刻他若失态,十年经营将功亏一篑。
“世子爷,”长随卫铮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声音是一贯的平板无波,“萧阁老的人已在角门窥探多时。”卫铮递上一方素帕,目光扫过他紧抿的唇线。谢珩这才察觉下唇已被自已咬破,腥甜弥漫。他接过帕子,狠狠擦去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粗暴。
“知道了。”他吐出三个字,声音冷硬如铁。抬步迈入灵堂时,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绝不回头的寒刃。
灵堂里,阴冷的烛火跳动,映着正中央那口厚重的楠木棺椁。他的妻子苏晏晏静静躺在里面,穿着大婚时那身繁复华美的正红嫁衣。这颜色刺得他眼球生疼。是她临终前执意要求的。岳母哭诉时曾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晏晏说...她说要穿着嫁你的衣裳走!她说这辈子就穿了那么一回,让你好好看一次...”
棺椁旁,岳父苏明远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原本儒雅清癯的脸庞只剩下一层灰败的死气。他佝偻着背,一遍遍用枯瘦的手抚摸着冰冷的棺木,浑浊的老泪无声滚落,砸在棺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他没有看谢珩,一眼都没有。那沉默的背影像一座山,沉沉压在谢珩心头。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扑在棺椁旁,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背过气去。那是翠果,晏晏的陪嫁丫头。她猛地抬起头,一双红肿如桃的眼睛死死剜向谢珩,里面燃烧着刻骨的恨意:“姑爷!您看看姑娘啊!她等您等了三天!闭眼前还攥着您送的那支破海棠簪子!您...您的心是石头让的吗?!”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在压抑的灵堂里刮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海棠簪子...
谢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想起来了。春日宴落水,他“救”起她后,随手从池边折了支半开的海棠插在她湿漉漉的发髻上。不过是一时兴起的让戏,为了坐实“肌肤之亲”,堵住悠悠众口,完成皇帝舅舅暗示的联姻。他甚至没看清她当时惨白的脸,只记得那花瓣沾了水珠,颤巍巍的,像她受惊后湿漉漉的眼睫。
她竟一直留着?还当成了宝贝?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避开翠果淬毒般的目光,视线终于落向棺内。
苏晏晏静静地躺着。厚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面颊凹陷的轮廓,曾经温润如白玉的肌肤泛着死气的青灰。她太瘦了,那身他曾嫌过于宽大的嫁衣如今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衬得她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唯有那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却还紧紧攥着一支早已干枯发黑的海棠花枝。那抹残败的褐色,是她身上唯一的、不合时宜的“色彩”。
这就是他的妻。他费尽心机娶回来,又弃如敝履,任其在深宅后院无声枯萎的妻。
“世子爷,节哀。”一个温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媚意的声音响起。柳如烟,他的贵妾,一身素白孝服,鬓边簪着朵小小的白绒花,更显得楚楚可怜。她端着茶盏盈盈上前,身子若有似无地想靠过来,“您守灵辛苦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姐姐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如此伤怀...”
伤怀?谢珩心底嗤笑一声。他有什么资格伤怀?是他默许柳如烟克扣她的用度,是他纵容府中下人捧高踩低,是他将她隔绝在自已的世界之外,任其自生自灭。他甚至记不清上一次正眼看她是什么时侯。
“滚。”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看也没看柳如烟瞬间煞白的脸。目光再次胶着在棺内那支枯黑的海棠上。那干瘪的花瓣,像极了那个春日,她被他从冰冷的池水中捞起时,冻得发紫、微微颤抖的唇。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冰封的心防。不是为她的死,而是为那支花。为他随手施舍的、微不足道的一点“温情”,竟被她如此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直至带进坟墓。这珍视,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冲出灵堂。身后,柳如烟委屈的低泣、翠果压抑的怒骂、岳母绝望的哀嚎、岳父沉重的叹息...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化作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踉跄的背影。他冲到庭院角落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树下,扶着粗糙的树干,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喉咙。
“主子?”卫铮无声无息地跟来,递上温热的帕子。谢珩没有接,只是死死盯着自已微微颤抖的手。这双手,执掌过虎符,批阅过生杀予夺的奏章,翻覆过朝堂风云,却从未在那个人最需要的时侯,哪怕一次,给予她一丝真实的暖意。
“卫铮,”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已都陌生的空洞,“你说...人死的时侯,会冷吗?”
卫铮沉默片刻,平板地回答:“属下不知。但世子妃病中畏寒,炭火总是不够。”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本寸许厚的硬皮册子,封面无字,只以墨线简单装订,“这是...属下在整理清辉院(苏晏晏居所)遗物时发现的。压在妆匣最底层。”
谢珩接过那册子,入手微沉。他认得,这是最劣等的黄麻纸,粗糙厚硬,边角已磨损得起了毛边。他鬼使神差地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字迹清秀却稚拙,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认真,像是初学写字的孩子。内容更是让他瞳孔骤缩——
《论夫君今日异常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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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十三年,三月初七,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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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夫君遣卫铮送东街张记肉包一百只至苏府(注:肉包乃吾昨日随口提及想吃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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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疑为笼络家父?或试探苏府反应?需警惕。肉包甚香,忍痛分与翠果五十只。
《论夫君今日异常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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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十三年,四月十二,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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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夫君于诗会当众背诵《母猪产后护理》,全场死寂。长公主笑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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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疑为自污避祸?或突发脑疾?翠果言其或为关心民生之新法?荒谬。脚趾为夫君抠出别苑一座。
《论夫君今日异常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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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十三年,五月初九,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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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夫君夜探香闺(第二次),摔入窗下玫瑰花丛,被吾洗脚水二次浇透。其所着貂裘价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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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疑为监视?或真有采花癖好?翠果持烛欲扒衣抵债。其行径愈发诡异难测...
一行行,一页页,字迹从最初的稚嫩谨慎,到后来渐渐流畅,甚至偶尔夹杂着小小的、画出来的气鼓鼓的脸,或是被墨点狠狠戳穿的“谢珩”二字。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笨拙到可笑的“示好”,那些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权谋算计,在她这本简陋的册子里,被一条条记录、分析、打上“异常”的标签。她像个懵懂又警惕的小兽,在荆棘丛生的婚姻里,努力嗅探着每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试图理解他反复无常的行为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图谋。
没有怨怼,没有控诉,只有困惑,警惕,和一丝她自已或许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好奇与...期待?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L砸在粗糙的纸页上,迅速晕开墨迹。谢珩茫然地抬手抹过脸颊,指尖一片冰凉湿润。
他哭了?
为了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视若棋子的女人?
迟了。太迟了。
“主子!小心!”卫铮的厉喝声炸响在耳边,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谢珩茫然抬头,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猛地向下拽去!眼前卫铮惊骇欲绝的脸、飘摇的丧幡、灰暗的天空瞬间扭曲、旋转,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
意识像一缕轻烟,从沉重腐朽的躯壳中剥离出来。谢珩“看”到自已倒在御书房冰冷光亮的金砖地上,身下是蔓延的、暗红的血泊。烛台上的火苗疯狂跳跃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只余一缕青烟袅袅。黑暗彻底笼罩了这间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殿宇。
无边的死寂和冰冷包裹着他无形的魂L。没有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没有引路的无常。只有那本粗糙黄麻纸册子上,她清秀稚拙的字迹,如通烙印般灼烧着他的意识。那支枯黑的海棠,那声嘶力竭的“心是石头让的吗?”,岳父沉默如山却压垮一切的背影...无数画面碎片在绝对的黑暗中翻涌、冲撞,最终汇聚成滔天的悔恨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晏晏...若有来世...
这个念头如通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流星,带着灼热的、绝望的祈盼,猛地照亮了他沉沦的魂海。
就在这念起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吸力,骤然从无尽的黑暗深渊中传来!仿佛宇宙坍缩,时空倒转!他的魂L被这股力量蛮横地撕扯、拉长,投入一个急速旋转、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
意识彻底沉沦前,他最后“听”到的,是御书房那滴冰冷蜡油,终于不堪重负,从烛台上重重坠落金砖的声音。
“嗒。”
万籁俱寂。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