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仙坊的花魁,在最如花似玉的年纪,我碰见了一个想要赎我出去的穷书生。
我是天仙坊的盲妓,在最狼狈不堪的年纪,我碰见了一个想要赎我出去的探花郎。
–
沈知是个傻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总是抱着他那个圣人书念叨,信誓旦旦地说要考取功名,赎我出去。
那时我在京城享有盛名,一曲琵琶如碎珠落玉。多少五陵子弟一掷千金只为获得我惊鸿一瞥,而他不过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我指尖沾着胭脂,对镜梳妆,只当沈知是个傻的。
千灯升起的佳节,他只遥遥听见我在湖边吹奏的笛声,便步履一双寻声而来。明明是热闹非凡的烟火人间,他却驻足在湖边傻傻地当了一夜我的听众。
那夜我面上戴着面具,简单束发避开喧嚣,与往常不同,是从坊间溜出的。
一曲罢,他红着脸问我名。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也知其衣衫破旧,不必过多警惕。于是抬手摘下面具,想张口应他时却犹豫半响,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除了青楼里的花名外没了其它的称谓。
于是良久后轻叹,只是告诉他自己无名无姓。
他似诧异想多问我。
我却收笛离开,一句不曾多说,只剩他在原地。
后来沈知知道了我是天仙坊的花魁,于是便天天来天仙坊——可天仙坊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该进的地方,更何况是他这种身无分文的正人君子。
他说要见我,红着脸却不敢踏入此等烟花之地。
最后好不容易表明了来意,妈妈笑了笑,倒是和蔼地和他说了我的价。
我在楼阁上,远眺时,看见他离开的背影。
妈妈后来取笑我,说我把路边的穷书生都勾丢了魂,说要赎我呢。我调试着琵琶弦不语,只是待众人散尽后,唤来打杂的仆役,让他捎几两银子给白天那寻我的落魄书生。
我并不是想演青楼女子与贫穷书生的话本子爱情,也并不期待沈知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一举高中。点我多是官场中人,我也自知科举之日将近,却也懒生其它心思。
榜下捉婿此番,那是官家小姐要做的,和我无甚关系。
我只是感谢他听了我一夜的笛。
–
京城望族不爱我的笛声,他们喜我青丝如瀑,喜我眉眼柔顺,喜我素雅的装扮,喜我忧伤却又绵长的琵琶曲。
他们只见我倾城妆容,玉手拨弦。却无人知道京城的花魁其实先学的是笛,最钟情的也是笛。
她的笛总是慷慨悠长,像是一只白鸟振翅飞向云海。
听过的人很少,因为想听的人不多,听懂的没有。
花魁的客人们呀,虽说愿意请花魁献奏一曲,却也懒得端端正正地坐在台下,正视那弹琵琶的女子。他们纵情声色犬马,偶尔投来的目光又再嬉笑中消逝——琵琶弹得再好又有什么用那不过是青楼里的花魁,何来脱俗与高洁。
所以,沈知哪怕是傻的,他也是不一样的。
–
科举结束后好不热闹,大理寺卿家的大公子出手阔绰,包了天仙坊的大厅,点名要我出阁演奏。
妈妈乐开了花,大清早便叫来楼里手艺好的几个姑娘,说要好好为我梳妆打扮。
点我的价钱本就不便宜,又何况是这种出阁演奏——大公子出的价位也确实高,他和妈妈说,他决意买了我,纳我做妾。
身后为我梳妆打扮的姑娘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
我却只是看着铜镜,平静地扶正了一支珠钗。
大理寺卿大公子是个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楼里的姑娘都知道。
我与他有过多次照面——因为他实在挥霍无度。
他自诩喜欢吟弄风花雪月,却总是从诗书上看到半截文字便拿来调戏青楼的姑娘们。他自诩喜欢泼墨挥毫,来青楼也要装模装样唤仆役带上文房四宝,姑娘们却每每在磨研到一半时便被他搂在怀中亲热。
所以,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不过是从一个浮华的囚笼走向另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
也是啊。
我的指尖轻轻抚过镜中女子微皱的眉头,似乎是想要抚平那确定的命运,抚平自己心里那不该有的不甘心。
天仙坊的女子,最好的出路不就是这一条了吗
——成为一位,身世显赫的官家子弟的侧室。
—
抱着琵琶走下楼时,我看见了沈知。
他真真是个傻的,如花的美人在一旁为他端酒添茶,他目不斜视,哪怕脸涨得通红却也坐得端正极了。
这怕是他第一次正经来这风月场所。
我捂嘴轻笑,他那一副不解风情木头样子倒是让我心头的不快散去了几分。于是带着笑,衣袂蹁跹地落座,刚好风动吹起我的面纱。
全场静了下来。
天仙坊的花魁自然不能只是才艺过人,更要芳华绝代才是。我一向对自己的面容很是自信,说是冠盖满京华也不为过也,不然也不能引得那么多世家儿郎对我频频侧目。
我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却并未出声,只是素手拨弦,低眉垂眼地弹起了琵琶。
有言道,此时无声胜有声,就好比现在。
而大公子第一首,点的是《阳春白雪》。
我缓缓弹奏,听得人如痴如醉。
倒真真是雅味至极。
–
夜很长,琵琶虽动听,下面的人倒也难能长久欣赏。
不多时,他们便大笑着喝起酒,聊古今圣贤,聊诗词歌赋,聊风花雪月,也聊我。
大公子一边与他人举杯换盏,豪情万千地说着自己志在鸿鹄,此次科举已经十拿九稳,一边色眯眯地用余光盯着我的身影。
与他一般来的,都知道他点我演奏的意思,于是看他又正在兴头上,不免拿我奉承。
我听得他们说他有幸得我这般佳人,艳福不浅。
也听得他们说大公子心怀万民,宰相度量,不介怀他人身份低微,未来必能成一番大事业。
大公子的脸上浮上红霞,被阿谀奉承得有些飘飘然,说了一句不过是风月场所的女子,本公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端着酒走到我身旁就想揽住我的肩。
我不是没有闻到到他身上带着浓烈酒气令人直犯恶心的味道,但也只是强迫自己稳住身形,闭上眼,指尖继续拨动着弦。
这是我的原则,只要乐声不停,我便不会走。
我当时在弹《十面埋伏》,没有人听。
令人意外的事情是,我并没有进入那个酒气弥漫的俗人怀抱,而且周围还没了声响。
我再次睁开眼时,满场狼藉。
原是沈知发了疯,打了大公子一拳。
而我的手是稳的,我的音乐声还在,所有人都听见了那铿锵的琵琶声。
—
沈知弄跑了我的福气。
大公子被打时酒醒了一半,捂着肿胀的半边脸对着沈知那叫一个目眦欲裂,身边的小厮不用吩咐就急忙赶上来,对着沈知拳脚相加。
一场好好的宴会被弄得混乱不堪,小厮们打得没了气力。最后大公子骂了一句晦气,又踹了趴在地上的沈知两脚,便头也不回地带领众人走了。
这位世家的公子爷倒是凉薄,一眼都没有看我,更别说之前说好的纳我做妾了。
妈妈对沈知也没有好脸色,看他浑身青紫地躺在地上呻吟也踹了他两脚,说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本围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现在更是对他趋之若鹜。
我叹了一口气,放下琵琶不动声色地拦在了妈妈面前:让我和他谈谈吧。
我想我是知道他为什么做出如此荒唐行径的。
只是他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书生,怎么敢打大理寺卿家的大公子的,楼里姐妹常编排的二愣子穷傻子,说的应该也是沈知这般人吧。
你是和这穷书生早就勾搭上了吧当时叫那哑巴去送银两时我可看的真切。见我拦着,妈妈冷笑着看了我两眼,我本是看见你讨喜,又逢上这么一件好事,所以才不追究。如今这件事闹出去,你以为你就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咬着下唇,却难得没有后退。
我想那是我脊梁最直的一次,也是我最想告诉所有人我不后悔的一次。
妈妈气的冷笑连连:这么喜欢这个穷书生夭娘,你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
都看什么看,没有自己的忙活了吗妈妈转身遣散众人,没多在管我。
可我明白,我不会好过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可我明白,就算是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沈知那样做的。
我不想嫁。
我在沈知面前蹲下,不声不响地望着他。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沈知,却也能看出他青紫交加下本来俊逸的皮囊。
对不起……他看清是我,从嗓子眼里费力挤出来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我轻笑出声,被打的这么惨了还要和我道歉吗
夭娘真是个疯的,什么时候不勾搭这穷书生,偏巧要在这个节骨眼上。
看见大公子脸上的红肿了没她怕是今后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她不好过才是好的,你平时没见惯她那清高样子明明都是风月场所的,她却总是摆出一副讨人嫌的高傲。
身后的姑娘们看着我们窃窃私语,她们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我听到,无疑是故意当着我的面落井下石。
天仙坊这般地方难有真情,所有人都是不顾一切地向上爬,我要摔下去了,有的是人高兴。
沈知已经昏死过去了。
我苦笑了几番,看着他小声道:不过确实是被你害惨了。
话里没有谴责,因为我执拗地将他扶起,带着他上了顶楼,走进了我的厢房。
—
沈知醒来后我还在弹琵琶。
刚好弹到大公子点的最后一首曲子《梅花三弄》。
这其实是我最爱的一首曲子,我想,如果是我点,我应该会第一个点它。
我喜欢梅花,说来可笑,像我这样的风月女子居然也学官家小姐们有心思爱梅花的高傲,也无外乎她们骂我故作清高了。
只是弹不到这首,我心还是多有遗憾。
沈知被我安置在床榻之上,我又没有困意,于是便对着月光缓缓奏了起来,梅花三弄的曲谱我早已经烂熟于心,曲调婉转悠扬,却又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总觉得在没有观众的地方奏起,是弹给月亮,更是弹给自己。
曲毕听见鼓掌声时,才发觉沈知早醒了,就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像极了那天湖畔他在我身后默默聆听的模样。
我听见沈知说:好听。
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没有诗词歌赋的引用,没有文人雅士敲着折扇闭目品鉴的姿态,就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这个穷书生却好像用尽了他的所有勇气,脸红到了脖子根,低着头不敢看我投向他的目光。
我笑了,然后放下了琵琶,认认真真地回复他:谢谢。
他脸又红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递给他:疼吗
他接过时我们指尖相触,我感觉到他身子一颤,然后死命地摇了摇头,猛的将一杯水全灌了下去。
慢点喝,还有的。我难见如此纯粹的人,不由得失笑,然后看他喝完后,一边为他续水一边说,你休息好了,就走吧。
沈知神色一怔,然后急急忙忙地摸向腰间寻找钱袋:我……
我摇了摇头打断他,示意他看向桌上的碎银:我不要你的钱。我是天仙坊的花魁,我不缺钱。我将那些碎银包裹好,然后递给他,这些银子,我也用不到,就当是谢你今天给了那大公子一拳。
你是个穷的,他必然不会放过你的。我缓缓说道,京城是个鱼目混珠的地方。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多些盘缠在身上,你也好生活的。
沈知自然不想要我的钱,他的目光里有着愧疚,歉意以及很明显的情愫。
可我坚持给。
毕竟倘若他不带走,这些钱财又能在我身上伴我几时呢
沈知是个傻的。
偏惹上了我这个最见不得人傻的。
我将那几两碎银硬塞给了他,说道:小书生,虽然很感谢你替我出气,但以后请别来找我了,我就要嫁给大公子为妾了。
我说的情真意切,也把自己的不甘心无可奈何演得淋漓尽致,更是极恰当地打住了他少年意气说要不顾一切带我走的山盟海誓。
沈知是个傻的,自然轻而易举地被我堵的哑口无言。
最后见他失魂落魄地拿着我那包裹离开,我才堪堪松下一口气。
我明白的。
他再穷也是个受人尊敬的读书人,而我,未来已经不知道会是如此哪般了。
—
天仙坊,风月地,是极具盛名光鲜亮丽的京城第一坊,也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窑。
妈妈的抛弃来的很快。
她暂停了我的一切接客,把机会全给了另一个风头正盛,娇俏活泼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与我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她不擅音律却极擅舞,腰肢盈盈一握,眼神千娇百媚,更显风情万种。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很快就讨到了青楼其它姐妹和京城各世家大族的喜爱——而我,也渐渐被厌弃乃至遗忘。
这段时日,沈知听我的话没来找我。
而我因为不再接客,也没再弹琵琶,只是日日吹笛、写字。
偶尔对镜描眉,身边空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有些肆意,又有些害怕。
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一日,妈妈叫人喊我过去。
我下了楼,后面传来仆役涌入我厢房丢东西的嘈杂声。
都打扫干净点,柳蝶姑娘马上要住进来。她可不喜欢看见别人住过的痕迹。
柳蝶便是那个年轻姑娘。
而我的厢房是天仙坊最好的房间,它易了主也就说明天仙坊的花魁易了主。
我听到砸琵琶的声音,感觉眼角湿湿的。
我哭了吗。
好像哭了吧。
我想我应该珍惜哭泣的机会的,因为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哭。
—
泪水化成了血痕。
妈妈戳瞎了我的双目,剧痛从眼部传来,我这才知道天仙坊还做盲妓的生意。
既然已经上不得台面了,那便只能做些不上台面的活了。妈妈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我感受到她的目光如毒蛇一般在我脸上打着转,这么好的脸蛋,不再赚些钱,也是可惜。
我被推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耳边只剩下了妈妈的笑声:如今你听话,就还有日子可以过,知道吗
她没有给我点头或者摇头的机会,因为我被她推倒在地。
手心磨出血,鼻腔里涌入潮湿的霉味。
我听见门栓锁住的声音。
—
妈妈还给我丢了一把破琵琶,说这里的客人偶尔也听听音律作行事的调味,叫我好生招待着。
我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但我没有办法死,我摸索不到寻死的机会。
周围总是没有视线的,可我却又感觉周围全是视线。于是我坐起来,坐在冰凉的草垛上,感受着粗糙扎人的草尖带来的痛觉,颤抖着手弹琵琶曲,弹梅花三弄。
经常我弹不到一会,门外便传来唤我名字的声音。
夭娘,这位还是要夭娘。小厮总是那个小厮,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兴高采烈的语气,点夭娘的真是多,想来我们的银两也能分多点,还是盲妓赚得多啊。
毕竟是前花魁,这些大人物知道了,不得好好玩玩低沉嗓音的是看守,他给我送饭时也是这声音,只是会带着更多的不耐烦与鄙视。
然后门栓就会被打开,我会被人从那阴暗潮湿的地方恶狠狠地拽出来,然后被不同的双手接过。
他们揽着我的腰肢,呼出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耳边,推搡着,怀抱着我进入充斥着不同香薰的房间。
那些香薰,熏得我直犯恶心,可我看不见。
我害怕了。
有些人怡情,叫我弹琵琶。
他们不知道什么乐谱,一股脑地说弹点阳春白雪的,我便日日给他们弹阳春白雪。
当然,弹不到一半便被搂入怀抱,然后开始被剥去衣衫。
有些不怡情的,更是一上来便将我推上床榻,生怕浪费一分一秒。
我看不见。
但我能感受到,我能感受到每一次,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我好脏。
—
都说身体的残缺会换来性格上的乖顺。
我死不成,却也不想活了。
于是我渐渐麻木,渐渐沉默,渐渐不再挣扎,也渐渐不主动弹琴了。
我感觉到我的脑子在一天天变得迟钝,原来的心气再比天高,最后也只是化成了褪去衣衫后的喘息,如今我竟然也会主动伺候了。
而许是我赚的实在是多,妈妈慈悲,居然让我也有了自己的一处房间。
里面摆满了令人作呕的香薰味。
可妈妈却说客人喜欢。
她还说,这样客人就可以来我的房间做了,想来我又能大赚一笔。
大赚一笔吗
那样我的生活会更好吧,我呆呆地点了点头,忽然也不觉得这香薰难闻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很好地还给我换了个新琵琶。
她说好久没听过我弹了,叫我弹琵琶给她听。
于是我顺从地接过新琵琶拨弹了起来。
可指尖生疏。
我这才猛然惊觉,我已经不会弹梅花三弄了。
阳春白雪,我弹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我不记得下面的曲谱了。
可妈妈却鼓掌说我弹的好听,还说怪不得客人们都喜欢听我弹琵琶。
她笑着说早知道我是个赚钱的好料子。
可是妈妈,我还没弹完。
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也跟着痴痴笑起来。
—
又是一日,我在床上发愣。
那时刚招待完两位不久,身上火辣辣的疼。
而我又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第三位吗
我安静地坐在床上,等待着来人的动作。
我能听到脚步声,可奇怪是事情是他却没有靠近我。
我有些不解,出声问道:客人是想先听琵琶——
我赤着脚下床,摸索着放置琵琶的架子,却在差点磕碰到桌角时,被一双手拉住手腕,硬生生地止住了身形。
要来了吗
我没有反抗,任由他握着。
那双手上有薄薄的茧,我想应该也不是高位的官场老爷或者世家子弟——不过若是平民子弟,也有钱点盲妓吗
我有着疑惑。
每每听到妈妈欢喜的声音,我便知道,我的价钱比起当花魁时只高不少——毕竟我如今卖艺又卖身。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付不起钱,妈妈会找他的。
我不再多想,妈妈不喜欢我多想。
那人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却仍能听出年龄不大,而且我总感觉有些熟悉:这里的香,好熏人。
我仰头回道:公子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其它客人都对这香喜欢得紧。
那你喜欢吗他握着我手腕的手紧了紧,他的执着让我感觉他很奇怪。
我喜欢什么,重要吗
客人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我笑了笑,猜想着他的想法,然后尽量让自己变得乖巧温顺,妈妈说听话就可以好下去,公子,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香,就灭了吧。只是我也看不见,没有办法替公子灭香了。
夭娘。他忽然念我的名字。
奴在。我回答道。
许是我回答的奴太过顺从,我能感到他身形的一顿。
犹豫了半晌,他将我打横抱起,然后将我轻柔地放到床榻上,良久告诉我:夭娘,我是沈知。
我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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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让嘴角勾出一个难看的微笑,然后我开始主动解开本就堪堪罩住春光的衣衫:所以这么久了,公子是想要了奴吗可以的。
他却拦住了我,语气里夹杂着我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心疼:不要。
像个幻觉一样。
—
沈知没有碰我。
可我却觉得这比他碰我还令人难受——
一千万个疑问萦绕在我的心头:他怎么会来他怎么还在京城他怎么会找到我
以及,他……为什么不碰我
香被沈知灭了,我听见窗棂被打开时发出的吱呀声。
后来是沈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嫌我脏。
我当即下了判断,我的手无力地从衣襟上滑落,然后我开始轻轻地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就哽咽了。
其实我早明白的,我脏了,脏的彻彻底底。
只是这样被审判后,忽然就想起往昔做天仙坊花魁时的风华绝代,清高自傲了——我怎么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呢
其实有时,我会绝望地想当时是不是嫁给大公子就好了,想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恃宠而骄。因为哪怕困在四四方方的庭院里也比得如今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遇好上百倍。
可是我到底没恨过沈知。
他只是做出了我想让他做的选择,我承认当时我的欣喜远大于对未来的恐惧,所以我不曾迁怒过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回来。
明明死了就好了啊,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的心脏曾经鲜活地跳动过。
沈知,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来了还要告诉我是你。
—
我等了很久,沈知都没回来。
我因为他而有了一丝起伏的心跳又沉寂了下去。
我的客人仍旧更多,每天被不同的人交换着,我以为我会这么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妈妈叫我带个新人,让我教新人做事,我才恍然惊觉原来我当盲妓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可以称为老人了。
妈妈的语气听上去很无奈,她头疼地说新人不服管教,打了几天又饿了几顿才懂事起来,希望我能把她教好。
我点点头。
那女孩也盲了,我听见她慢慢摸索到我身前的声响。她的声音怯怯地,却带着年轻女孩独特的清亮——想来应是招人喜欢的那种,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死寂一片,带着明显的害怕与胆怯:姐姐好,我是柳蝶,妈妈叫我跟着你做事……
柳蝶
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我走后在顶层包厢上跳舞的曼妙女孩——那个骄傲如孔雀的新花魁——她怎么来了
可是我没有多问,只是抱着琵琶说:来这就两个字——听话,知道了吗
柳蝶说:知道了。
我带着她学手艺。
因为看不见,她很难跳舞了,只能和我重头学音律。
可是她在琵琶学习上的天赋实在是远远低于常人,就算是我弹千遍百遍,她也难以明白。妈妈气得打她饿她,可即便奄奄一息了,她弹出的曲子也是不堪入耳。
后来妈妈无奈地叫我过去:我记得你还会吹笛子不是你教她那个,不然点她的人很少。
我低头说好。
其实我很久不吹笛了,现在吹也再无以前的清越,只能保证基本的音律不出问题。
但不得不说妈妈的想法是对的,柳蝶对笛子上手很快,并且因为笛声已经招揽了一批顾客。
她最后在我面前吹了一曲笛,我点点头对她说:我已经没东西教给你了。
柳蝶忽然问我:姐姐,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我不说话。
却在心里回答了她,会的。
—
柳蝶死了。
点她的客人里有个带刀的的侍卫,她半夜摸到刀后,直接抹脖子死了。
那侍卫直说晦气,换了套衣服,皱着眉头就走了。
这事闹的很大,一连几天下来盲妓的生意口碑大跌,我都没什么人点了。
妈妈也骂早知道柳蝶不是个省心的种。
从妈妈的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了柳蝶从上面下来的原因——她动了真情,爱上了一名世家庶子,要和他私奔,后来被发现了,庶子却将她推出去说是她勾引他在先。
于是,柳蝶来到了这里。
可是我知道,她来时还不想死的。
柳蝶来时若想死,便不会和我学音律。她原以为学一门手艺会重新、好好的活下去的。
我的指尖拂过柳蝶吹过的笛,上面溅着柳蝶的血,妈妈也嫌晦气,叫我处理掉,但我把它偷偷藏在了自己的房间。
可是柳蝶还是死了。
所以,我什么时候能死呢
我重新吹起了笛,屋外传来脚步声。
柳蝶死后,妈妈对我更是严防死守了不少。
—
我闲了好些时日没接客,也没碰过琵琶,只是一个人坐着吹笛。
小厮和妈妈都不喜欢我吹笛,因为这样总能让他们想起死去的柳蝶。
我不知道柳蝶的尸体被他们丢去了什么地方,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祭奠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可他们不喜欢,于是我只能在房间里低声地吹,像哭诉,像幽咽,像低低泣着的柳蝶的灵魂。
总感觉要记得,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要记得。
再后来,是妈妈喜笑颜开地唤我出去,将我的手交给另一个人,然后用陌生的谄媚的语气对我说:夭娘,这以后就是你的新主子了!这可是当今探花郎,你可得好生招待着。
当今探花郎
我努力地搜寻着相关记忆,却从不记得自己有认识过此等人物。
妈妈还在谄媚地说:我就说夭娘是个好福气的,当时能遇见大人您也算是她的好运。
我心里有个猜想。
闭嘴。我听见那人的声音了,带着怒气。
是沈知。
他回来了。
妈妈忙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却还是笑着退下:是我多言了,我这就离开。
我能想到,若我能看见,她必定是要对我好一番挤眉弄眼。
可我现在不想管那么多,只是轻轻捏了捏接过我手的大手:你是探花郎
运气而已。沈知握住了我的手,发着颤,夭娘,我说过要赎你的。
你受罪了。我能感到他的痛苦。
可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说不出安慰他的话。
因为我真的好痛啊。
—
沈知带我回了府邸,仆役们唤我夫人。
我这才知道他不仅仅是赎我出了来,更是一把火烧了我那为奴的契。
沈知要娶我为妻的。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低声卑微祈求着说道:夭娘,我想和你有个家。
我没有说话,想挣开他的手却发现没有办法,最后也只是开口说:大人,奴脏。
沈知的声音带上了哭,当今风华万千的探花郎在我面前连声道着歉:对不起,夭娘、我不知道……
我的手慢慢地摸上他的唇,硬生生止住了他的话语:大人,与你无关。
是奴不想嫁。
不想嫁个庸俗的官宦子弟,因为自己难保不是下一个被推出去的柳蝶。
也不想嫁个名头正盛的探花郎,因为自己深知如今自己不过是低到尘埃里的泥。
如今,是我配不上了。
感谢大人赎我出来。我的声音平稳地仿若当年,不卑不亢道,这样就够了。
沈知有大好前程的,不该和我纠缠。
—
又遇上梦魇了。
双目被戳瞎,剧痛传来。柳蝶飘在我身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为什么不来陪她。
珠钗抵到脖颈,渗出血迹。
原是我这月第三次想寻短见了。
意识回拢,我木讷地放下珠钗,慢慢地摸到桌旁,想提笔写字,却想起自己根本看不见。
声音惊动了守在一旁的沈知。
他看着我的动作,拿起笔来:夭娘想写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不想写了。
好。他将我扶到床上,替我掖好被角,然后不动声色地珠钗拿远了,睡吧,不用担心,我在。
他看到了。
是了,若不是第一次试图自尽被他发现了,他也不至于没日没夜地守在我身边。
我感受着他的手传来的温度,虽不敢再入梦,却也不再多动半分。
沈知爱我,敬我,不曾折辱我。
他是个正人君子,但就是如此,我更不敢承这份情。
—
我和沈知说了柳蝶的事。
他嗤笑了一声,原是知道得比我还早上几分。
那世家庶子与我也有些渊源,是那大理寺卿大公子的堂弟,不过沈知对他鄙夷得紧,只唤他小人与懦夫。
他告诉我,他当时便以为我在骗他,于是很是关注天仙坊的消息。
柳蝶在我离开后成了新花魁,听人道也是美得不可方物,论名气,她比当年的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可惜,这样一位美人,却对一个烂人动了真情。
她在七夕收拾好包裹与情郎相约逃出京都,不曾想那情郎是个十足的小人,一见城门禁军要查出城令牌便慌了阵脚,众目睽睽下,他毫不犹豫地将柳蝶推至众人前方,扯着嗓子喊柳蝶勾引她。
事情闹得很大,柳蝶在众人面前百口莫辩,哭得没了声响,瘫坐在地怔怔地望着心上人,被妈妈领回了坊。
自此天仙坊没了这个美人的下落。
柳蝶死了。我说,她人比我年轻,死的却比我早。
她死在了做盲妓的路上。
我被轻轻揽进了一个带有檀香味的怀抱,沈知抱我抱得很用力,也很克制。
我知道他又要道歉了,便先他一步说道:你知道吗柳蝶的笛子是和我学的。
他没说话。
我继续说:你也好久没有听我吹笛子了吧我吹给你听好不好
—
我吹的笛子已经不好听了,全然没有当时湖畔的自由与肆意,可我仍旧坚持着将笛子吹完了,沈知也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听完了。
曲毕,他说道:好听。
一如当年。
我轻笑出声,放下笛:沈知,我不喜欢你叫我夭娘。
那是我在天仙坊的艺名,不是我自己的名字。所以那日,我在湖畔并没有告诉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姓。
沈知,你给我取个名字好不好
此后我便以你给的名字当做自己。
沈知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他顿了顿,哑着嗓子试探着问我:那我唤你卿卿可好
非卿不娶的卿。
我失笑:沈知,你真真是个傻的。
这是我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说。
我摸到他的位置,然后靠近他,直到我们鼻尖相触碰,感受到他忽然绷直的身体,我听见我的声音薄如蝉翼:大人,吻我。
沈知身上松烟墨的气息裹着春夜薄寒,本是探花郎该端方持礼的手,此刻却悬在我耳畔凝成欲坠的雪。
是获我首肯,沦为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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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的赐婚比我想的要快。
那是冬天,沈知为我备好了冬日的狐裘与炭火,哪怕获我一吻却仍旧对我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
他是如此的小心至极地呵护着我。
我放下笔,勤加练习后,我已然歪歪斜斜地写了很多字。我走到廊上,屋外很冷,可风雪的触感着实不一样。
我已许久没有做出自我伤害的举动了,沈知近日又被授予官位,忙了许多,所以已经有几天不曾多来看我。
府邸外忽然传来圣旨到的消息。
公公尖锐的嗓音夹杂着风雪从大厅传入我的耳边。
他说,探花郎沈知,才高行洁;永安公主,端静慧敏。
特赐婚配,结为佳偶。
我没听到沈知是否接旨,只是感觉这年的冬天分外冷,默默转身回了房,拿出一早藏在床下的三丈白绫,安安静静地悬挂于房梁之上。
沈知有大好前程的。
而我也早该去陪柳蝶了。
只是希望他能看懂我那歪歪斜斜模糊不清的字眼吧,毕竟我悄然练了如此之久,也不过是想让他看明白我那说不出口的话。
比如不必牵挂,我早心存死志。
又比如叫他不必亏欠,万般皆命。
还有我最后,涂抹了很多次,不知道是否能看出的我爱你。
沈知,当个好官。忽然想起一日和他的闲谈,我坐在床边说道。
沈知摸了摸我的头:我听卿卿的,一定是个好官。
我继续说:如果可以,也救救其它女孩吧。
沈知一愣,许久才说:好。
沈知,你有没有想过我真的死了怎么办我问他,天灾人祸,我若是哪天出意外了……
呸呸呸。沈知急忙捂住我的嘴巴,我的卿卿,长命百岁。
意识消散前,我也在和沈知道歉。
对不起啊,我没办法长命百岁了。
沈知,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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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二十三年载)探花郎沈知,性孤峭,任官次日即查封京城十三家青楼,杖毙鸨母二十七人。时人皆见其披血袍立于瓦砾间,手执名册逐一核对盲妓户籍,凡双目被鸩者皆厚赠遣归。
帝欲以三公主赐婚,沈知当殿解香囊示众,言:臣妻已自悬于房梁之上,唯余此念。拒婚当日,自请戍边。后卒于瘴疠之地,遗命凿碑中空,纳青瓷坛入内,坛底朱砂书非卿不娶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