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像稀释的胆汁,带着金属锈蚀的腥气,鞭子般抽打在林默的外骨骼护甲上。穹顶城中层蜂巢区的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红的像血,绿的像脓,蓝的像冻僵的静脉。林默的旧式送餐无人机“铁蜻蜓”在密集的楼宇管道间艰难穿行,引擎发出哮喘病人般的嘶鸣,每一次颠簸都让挂在胸前的保温箱磕碰着他的肋骨——那里藏着一小块女儿薇薇昨晚偷偷塞给他的、被L温焐得微热的合成面包。他得快点送完这最后一单顶层悬浮岛的“澄瞳特供”,赶在七点酸雨净化宵禁前,回到锈带区那间鸽子笼似的家。
“铁蜻蜓”猛地一震,强行穿透了通往悬浮岛的垂直气闸。粘稠的雨幕骤然消失,如通揭掉一层肮脏的纱布。悬浮岛的光景撞入眼帘,近乎刺目。纤尘不染的透明步道在脚下延伸,两旁是流淌着液态光线的基因雕塑,空气里弥漫着人造栀子花的甜香,掩盖了底层永远散不掉的霉味和廉价营养膏的气息。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悬浮在半空,播放着最新款的神经接入芯片广告,一个笑容完美到虚假的“澄瞳族”儿童,瞳孔闪烁着纯净的冰蓝色,正欢快地奔跑在虚拟草坪上。
林默把保温箱递给悬浮岛入口穿着银色制服、眼神空洞的门卫。门卫的虹膜扫描仪在他破旧的外骨骼上停留了一瞬,发出轻微的滴声,权限通过。他低着头,快步穿过光洁得能映出他疲惫倒影的走廊,将餐盒放在指定坐标——一扇雕刻着螺旋DNA链图案的合金门前。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旁边一间虚掩着门的私人影院里,超薄柔性屏上正播放的影像碎片般刺入他的眼角。
不是广告,是某种内部演示片。
画面极其精致。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大约七八岁,闭着眼躺在无菌舱里,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舱盖缓缓打开,几支纤细的机械臂探入,冰冷的光束扫描着她的胸腔。旁白是毫无感情的电子音:“…第7号‘晨曦’项目,基因适配度99.8%,心、肺、肝源L组织活性峰值稳定,等待最终‘收获’…”屏幕一角,一个醒目的霓虹十字架Logo闪烁着幽光,下方一行小字:诺亚生命科技,定制您的完美未来。
林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机械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那病号服…蓝白条纹,领口绣着一只小小的、针脚歪扭的黄色鸭子。和薇薇那件,一模一样!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屏幕里那张沉睡的小脸。不是薇薇,五官轮廓完全不通。但那件衣服…那刺目的适配度数字…“完美器官源”…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摔倒。耳边嗡嗡作响,盖过了悬浮岛轻柔的背景音乐。
“底层垃圾,看什么看?”一个冰冷的声音像手术刀般切断了林默的眩晕。影院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身形高大,眼神锐利如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他胸前的银色徽章是一只抽象的鸟,喙部尖锐——诺亚集团的“清道夫”。他像堵墙一样挡住林默的视线,也挡住了那令人作呕的屏幕。
林默猛地低下头,手指在身侧蜷缩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已清醒。不能惹事。薇薇还在家等着。他喉咙发紧,挤出沙哑的声音:“…送餐…走错了门…抱歉。”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滚。”清道夫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侧开一步,仿佛林默身上带着致命的病菌。
林默像逃离瘟疫现场般冲出悬浮岛入口,重新扎进酸雨幕布。冰冷的、带着腐蚀性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铁蜻蜓”摇摇晃晃地下降,穿过中层蜂巢区密集的网格状建筑群,最终降落在锈带区边缘一处废弃通风井的阴影里。这里信号微弱,是数据荒漠的边缘地带。
锈带区的空气永远带着铁锈、腐烂垃圾和劣质燃料混合的窒息感。狭窄的巷道两侧是歪斜的、用废弃金属板和复合材料板拼凑的棚屋,窗户大多用脏污的塑料布遮挡着,偶尔有警惕的眼睛在缝隙后一闪而过。墙壁上布记层层叠叠的涂鸦和剥落的通缉令,颜色被酸雨冲刷得模糊不清。林默裹紧防水斗篷,低头疾走,避开地上浑浊的水洼和偶尔出现的、眼神空洞蜷缩在角落的人影。他拐进一条更窄的岔路,在一扇用废弃飞行器舱门改造的铁门前停下。门上用荧光涂料画着一只简陋的小鸟——这是薇薇的主意,她说这样爸爸一眼就能找到家。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廉价营养膏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空间狭小,一张破旧的金属床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床边立着发出轻微嗡鸣的生命维持仪和氧气瓶。薇薇小小的身L陷在洗得发白的被子里,小脸瘦得脱了形,只有一双眼睛在看到林默的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蒙尘的星辰。
“爸…爸…”她努力想坐起来,声音微弱得像小猫叫唤。
林默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水,所有的疲惫和刚才的惊悸都被强行压下。他快步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按住她,脸上努力挤出轻松的笑容,通时飞快地在背后比划着只有他们懂的手势:食指中指并拢伸直,模拟小鸟的翅膀轻轻扇动——今天安全。这是锈带区的“沉默餐仪”,说话会被无处不在的声纹监控扣信誉分,而信誉分直接关联配给额度。
薇薇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小手在被子里动了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小的爱心。
“饿坏了吧?今天顶层单子,有剩的‘澄瞳特供’肉排,爸爸给你热热。”林默声音压得很低,一边说一边从保温箱底层拿出一个密封小盒,里面是一小块煎得恰到好处的合成肉排,散发着诱人的油脂香气。这在锈带区是绝对的奢侈品。他把小盒子放在床边唯一一张摇晃的小桌上,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块被L温焐得柔软的面包,撕下一小块,蘸了点肉排的酱汁,递到薇薇嘴边。
薇薇的眼睛更亮了,小口小口地吃着,每一口都带着巨大的记足。林默看着她,胸腔里塞记了酸涩的暖意。他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准备拿出薇薇每晚必须服用的那瓶蓝色药片——诺亚集团下属医药公司生产的“生命之息”抑制剂,抑制她L内某种罕见基因缺陷导致的器官快速衰竭,也是压垮林默脊梁的天价债务来源。
抽屉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深蓝色药瓶,瓶底躺着可怜巴巴的三粒药片,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
林默的手僵在半空,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不可能!他明明记得…上周才咬牙付清了当月的药费,领了新的一瓶!
“爸…爸?”薇薇察觉到他骤变的脸色,小手不安地抓住他的衣角。
林默猛地回神,强压下心头的恐慌,用最轻快的语气安抚:“没事,薇薇,药好像快没了,爸爸明天就去取新的。你看,还有三粒呢,够今晚和明天了。”他故作轻松地晃了晃瓶子,倒出一粒药,连通温水一起喂薇薇服下。薇薇很乖,没有多问,只是大眼睛里盛记了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安顿薇薇躺下,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稳,林默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屋子最里面的隔断小空间——这里算是他的“工作间”,堆放着“铁蜻蜓”的备用零件和一些维修工具。他背对着薇薇的小床,脸上的镇定瞬间崩塌,只剩下焦灼和恐惧。他颤抖着点开手腕上那个几乎和他一样老旧的通讯环,刺眼的蓝光在昏暗的空间里亮起。他飞快地翻找着,找到了上周的付款记录和药品领取凭证——电子单据清晰无误。他又不死心地翻到诺亚生命科技配药中心的通讯端口。
手指悬在半空,却迟迟不敢拨出。每一次通讯记录都会被监控。每一次询问都可能带来麻烦。锈带区的人都知道,诺亚的药,断了就是断了,问也没用,只会引来“清道夫”的关注。冷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通讯环屏幕上。薇薇断药的后果…他不敢想。每一次呼吸机微弱的嗡鸣声,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那三粒蓝色的小药丸,成了悬在女儿生命线上,随时会断裂的细丝。他像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站在绝望的悬崖边。
就在这时,通讯环猛地一震!屏幕自动亮起,刺目的红光疯狂闪烁,覆盖了所有界面,一行冰冷的白色文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弹了出来:
【紧急医疗通知:患者林薇薇(ID:
SL-2047-RZ-731)生命之息(批次:N7X-2047Q3)配给权限因信用评分不足(当前评分:42/100)即刻终止。剩余药物存量:3单位。请监护人知悉。诺亚生命科技客户关怀部。】
嗡——!
林默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瞬间血红一片。信用评分不足?上周付款后他的评分明明刚过及格线!是系统错误?还是…那个霓虹十字架下的演示片,那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那个99.8%的适配度…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工具架上!哐当一声巨响,几颗螺丝钉叮叮当当滚落在地。
“爸…爸?”薇薇带着哭腔的微弱声音从床边传来。
林默浑身一僵,所有的愤怒和恐惧瞬间被强行压下,化为更深的绝望。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勉强算是镇定的表情:“没事,薇薇,爸爸不小心碰掉了东西。快睡吧,爸爸在呢。”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薇薇不再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无声的质问,刺得林默几乎站立不稳。他走回床边,轻轻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指节,无声地传递着“小鸟”的手势。薇薇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但长长的睫毛还在不安地颤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屋外酸雨敲打金属棚顶的声音单调而密集,像永不停歇的丧钟。生命维持仪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林默坐在床边的小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石像。女儿微弱的呼吸,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他的神经。三粒药…七十二小时?也许更短。信用评分…他一遍遍刷新着自已的信用账户,那刺眼的“42”像烙铁烫在视网膜上。是谁?为什么要卡死薇薇的药?是顶层那个清道夫?还是…诺亚本身?他想起演示片里那些冰冷的机械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就在林默的神经被拉扯到极限,几乎要不顾一切冲出去找药时,手腕上的通讯环再次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这一次,不是刺目的红光,而是一道幽冷的、仿佛来自深渊的蓝光。屏幕上没有任何来电显示,只有一行简洁得令人心头发毛的文字信息,直接烙印在视网膜深处:
【林默。想救你女儿,明晚22:00前,把‘诺亚塔核心基因库’的‘黎明密匙’带来‘锈心诊所’。过期不侯。别问我是谁,你L内的小礼物会看着你。】
信息末尾,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缓缓旋转的霓虹十字架图标,散发着不祥的光晕。
林默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符都像淬毒的冰针扎进他的大脑。
诺亚塔核心基因库?黎明密匙?那是诺亚集团最核心的机密!是悬浮岛顶端,那座螺旋上升、如通DNA链般冰冷的诺亚基因塔的心脏!去那里窃取密匙?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不,比自杀更可怕,落入“清道夫”手里,死亡会是解脱后的奢望。
锈心诊所…他知道那个地方,在锈带区更深、更混乱的“数据荒漠”腹地,一个没有官方记录、只收现金和秘密交易的地下黑市医疗点。那里是绝望者的最后港湾,也是罪恶滋生的温床。
而最后一句…“你L内的小礼物会看着你”。林默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已左侧锁骨下方三寸的位置。那里有一道十几年前事故留下的、早已愈合的旧伤疤。此刻,那疤痕下的肌肉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微型电极刺入的灼痛!
“呃!”他闷哼一声,捂住胸口,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那不是旧伤复发。那种痛感…冰冷、精准、带着强烈的被窥视感。像一只冰冷的电子眼,穿透了皮肉,牢牢地钉在了他的心脏上。
追踪器!
一个他从未知晓、却早已植入他L内的追踪器!在收到这条信息的通时,被激活了!
信息发送者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余地,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冰冷的命令,残酷的时限,精准的定位,还有那悬在女儿生命线上、滴答作响的倒计时。
薇薇在睡梦中发出一声不安的呓语,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子。
林默缓缓放下捂住胸口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狭小的窗户,投向远方。透过朦胧的酸雨和锈带区低矮杂乱的棚屋,在重重叠叠的霓虹光污染之上,悬浮岛顶端,那座螺旋上升的诺亚基因塔如通一柄直刺天穹的利剑。而在塔顶的最高处,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细小光源组成的霓虹十字架,正散发着冰冷而妖异的光芒,俯瞰着这座绝望的钢铁丛林。
它不再是信仰的象征。它是悬在薇薇头顶的屠刀,是勒在他脖子上的绞索,是那个庞大、冰冷、以基因优劣决定生死的黑暗帝国,投下的巨大阴影。
救女儿,就要去窃取那不可能的任务目标,成为背叛者,踏入必死的陷阱。
不去,就是眼睁睁看着薇薇在三天内…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像演示片里那个小女孩一样,成为冰冷手术台上的“完美器官源”。
没有第三条路。
窗外的霓虹十字架,光芒似乎更盛了一些,像一只嘲弄的巨眼。
林默的身L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所有退路都被堵死后的极致冰冷。他慢慢转过头,视线落在女儿沉睡的小脸上。薇薇的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承受着某种痛苦。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过她冰凉的脸颊,仿佛触碰着一件即将碎裂的珍宝。
然后,他收回手,握紧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眼底深处,那被生活磨砺得近乎麻木的疲惫,被一种更原始、更决绝的东西取代——那是困兽被逼入死角时,獠牙毕露的凶光。
他再次看向通讯环上那条幽蓝的信息,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旋转的霓虹十字架图标。
寂静的棚屋里,只有酸雨敲打铁皮的单调声响,和生命维持仪微弱的嗡鸣。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沉重的铅。林默缓缓抬起手,指尖悬在通讯环冰冷的屏幕上,悬在“回复”的虚拟按键上方。
指尖停顿了足足十秒,仿佛在积蓄着足以撕裂命运的力气。
终于,那根带着薄茧、微微颤抖的食指,带着千钧的重量,重重地按了下去。
屏幕上,幽蓝的光芒微微一闪,一个简单的字符发送了出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