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猝死在女儿生日前夜,灵魂在虚空中飘荡了十年。
再睁眼竟回到1996年,自己十岁那年。
看着破旧小屋和年轻父母,我攥紧拳头。
这次绝不重蹈覆辙。
我翻出落灰课本,在父母惊讶目光中啃起数学题。
这孩子终于开窍了父亲小声问母亲。
只有我知道,自己不仅要改变学业。还要阻止母亲下岗,改写父亲投资失败的命运。
当母亲摸着我的满分卷子落泪时,我掏出藏好的下岗名单。
妈,别怕,我帮你找到新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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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后脑勺重重磕在大理石台阶上那一声闷响,像是摔碎了一个过熟的西瓜,沉闷、短促,粘稠的温热液体迅速洇开,浸湿了我廉价西装的领口。视野如同接触不良的旧电视屏幕,瞬间被无数飞溅的猩红噪点覆盖,然后彻底陷入一片虚无的黑暗。最后清晰的念头,带着沉甸甸的懊悔和绝望,死死缠绕着我:明天……是小雨的生日啊,那个小小的蛋糕订单,还没确认……我答应过她,要早点回家,要抱着她讲新故事……
意识并未随着躯体的崩解而彻底消散。我仿佛变成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宇宙尘埃,漂浮在时间的夹缝里。十年,或许更久没有昼夜,没有边界,只有一幕幕无法触碰的过往在我无形的眼前反复上演,清晰得令人窒息。我看到父亲布满皱纹的脸在得知毕生积蓄被一场拙劣骗局卷走时的灰败死寂,那眼神里的光,顷刻间熄灭得干干净净;我看到母亲在纺织厂轰然倒闭的寒风中,抱着那只褪色的搪瓷饭盆,在冷风里佝偻着背,茫然四顾,单薄的身影被夕阳拉得细长而绝望;我一遍遍重温着自己如何在人生关键的岔路口一次次滑向泥潭,放纵、逃避、将宝贵的时光和亲人的期待挥霍殆尽,最终只留下一个仓皇奔命、狼狈不堪的残影。
悔恨如亿万根冰冷的钢针,日夜不停地刺穿我这虚无的存在。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吸力猛地攫住了我。仿佛被投入了湍急的漩涡,天旋地转,时空被疯狂地拉扯、撕碎又强行拼凑。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我这缕残魂彻底碾碎、消化。
呼——
一口带着铁锈味和尘埃气息的空气猛地呛入我的肺腑,冰冷而真实。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机撕扯得生疼。沉重的眼皮仿佛粘连了十年,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头顶是泛黄的天花板,一道道雨水渗透留下的深褐色污渍蜿蜒盘踞,像某种不祥的古老图腾。一盏蒙着厚厚灰尘、光晕昏黄的15瓦白炽灯泡悬在中央,正发出滋滋的微弱电流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混杂着廉价肥皂和隔夜饭菜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狭窄逼仄的房间。一张油漆斑驳、露出原木本色的旧书桌紧挨着墙壁,桌面上堆放着几本卷了边的旧课本和练习册,封面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名字——林小川。墙角立着一个掉了漆的木衣柜,柜门半开着,露出里面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墙壁上贴着几张褪了色的港台明星海报,边角已经卷起。
这里是……1996年我十岁那年的家
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肋骨的束缚跳出来。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诞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我猛地抬起自己的手——一只属于孩童的手,骨节纤细,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玩泥巴留下的黑垢,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
不是梦!这粗糙的触感,这真实的酸痛,这……这重获血肉的沉重感!
吱呀——
生锈的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一个身影端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是妈妈!
年轻的妈妈!她的脸上还没有后来那些深刻的、被苦难刻下的沟壑,皮肤紧致,眉眼间带着一丝常年劳作的疲惫,但那份独属于母亲的柔和光晕依然清晰可见。她穿着那件洗得泛白、袖口有些脱线的碎花旧罩衫,头发简单地用一根黑色橡皮筋束在脑后。
醒了还难受不她走到床边,声音是记忆里那种温和的、带着一点点沙哑的调子,像夏日傍晚拂过田野的风,你爸刚烧了热水,给你冲了碗姜糖水,快趁热喝了,发发汗就好了。看你下午放学回来那蔫样儿,脸白得像纸,吓死我了。
她把碗放在床头那个掉了漆的小木凳上,伸手探向我的额头。那微凉的手指带着薄茧,粗糙却无比真实地贴在我的皮肤上。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灼热滚烫。这触感……这活生生的、带着温度的触感!十年虚空里的冰冷孤寂,在这一刻被这真实的温热彻底击碎。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勉强抑制住那汹涌欲出的嚎啕大哭。不能哭,林小川!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上天给了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让你用来流泪的!
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灼热的液体逼退回去,声音因为极力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干涩紧绷:妈……我没事了。就是……就是有点饿。
饿了母亲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眼角细微的纹路都舒展开来,饿了就好!饿了好!说明病气过去了!姜糖水先喝了垫垫,妈这就给你煮碗面疙瘩去,很快!
她转身快步走向门口那小小的、用蜂窝煤炉子支撑起来的厨房区域。我贪婪地看着她略显单薄却充满活力的背影,听着她翻动锅铲的叮当声响,还有那带着烟火气的絮叨:这孩子,下午蔫头耷脑的,可把我跟你爸愁坏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床头那只破旧的闹钟上。塑料外壳裂了道细纹,秒针正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咔哒声,指向1996年9月13日,星期五,下午6点15分。
十年虚空漂泊,一朝坠回原点。时间,如同一条曾经决堤的河流,此刻竟真的在我面前温顺地倒流了。命运冰冷残酷的齿轮,终于在这一刻,被我颤抖的手,死死卡住!一个无比清晰、带着血肉重量的誓言,在我心底轰然炸响:这一次,绝不重蹈覆辙!绝不!
碗里温热的姜糖水带着辛辣和甜腻滑入喉咙,一股暖流蔓延开来,仿佛注入了某种力量。我掀开带着陈旧棉絮味道的薄被,双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真实的触感从脚心直冲头顶。
目标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第一,改变自己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学业!这是所有悲剧的起点,也是撬动一切的支点!第二,阻止母亲在两年后那场席卷全国的下岗大潮中被无情抛弃!第三,改写父亲那场愚蠢的投资骗局,保住他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攒下的血汗钱!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走向那张堆满了杂物和灰尘的书桌。课本被胡乱塞在角落,几本小人书和弹珠倒是堂而皇之地占据着桌面中央。我拨开那些玩物,手指拂过桌面一层薄灰,终于摸到了那本熟悉的、封面印着天安门图案的蓝色语文课本,还有下面那本绿色封皮、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的数学书。
翻开数学书,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应用题几个大字,下面是一道道熟悉的题目,关于鸡兔同笼,关于追击问题,关于水池注水放水……这些曾经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文字,此刻在我这个经历了高考、又在社会大学里被反复捶打过的灵魂面前,竟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简单。
我拉过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坐下,拿起一支铅笔头,笔杆上还残留着牙印。翻开练习本,雪白的纸张带着粗糙的质感。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笔尖沙沙地在纸上移动起来,列出算式,代入数字,求解方程……步骤流畅得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惊讶。那些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知识碎片,在强烈的意志驱动下,正被飞快地重新拼接起来。
这具身体里属于十岁林小川的惰性和散漫,如同跗骨之蛆,在我集中精神解题时悄然滋生,拉扯着我的注意力。窗外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像羽毛一样搔刮着耳膜,隔壁传来诱人的饭菜香气……但每一次,脑海中闪过父亲被骗后一夜白头的绝望眼神,母亲在寒风中抱着饭盆踟蹰的佝偻背影,还有小雨那张在生日蛋糕烛光后失望的小脸……这些画面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深处,瞬间将那点刚冒头的懒散烧成灰烬。
我猛地甩甩头,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刺痛将自己重新钉在眼前的题目上。铅笔在粗糙的草稿纸上划得更深、更快,仿佛要将这重生的决心也一道刻进去。
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父亲。他刚下工回来,身上还带着机油和尘土混合的气息。那张被生活过早雕琢出风霜痕迹的脸,在看到我伏案疾书的身影时,明显地凝固了。他手里拎着的工具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几颗螺丝钉滚了出来。
他像是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嘴巴微张着,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中的笔和摊开的练习本。那眼神里有惊愕,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盼,仿佛生怕动作大一点就会惊散这难得一见的景象。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身边,压低声音,用气声问道,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不确定:秀芬……这孩子……这是……开窍了
母亲正在往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汤里撒葱花,闻言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看父亲,脸上也带着同样的困惑和惊奇。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像是在看一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儿子。
晚饭是简单的面疙瘩汤,配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三口围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小方桌旁。气氛有些异样。父母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我,带着探究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喜悦。
小川啊,母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声音尽量放得柔和,今天……怎么想起来写作业了头……真不疼了她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似乎更担心我是病糊涂了才做出这种反常举动。
我埋着头,大口扒拉着碗里热乎乎的面疙瘩,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不疼了。
肚子里有了热食,身体似乎也积蓄起了一点力量。我抬起头,目光扫过父亲沾着油污的工作服袖口,母亲手指上被针线磨出的细小硬茧,最后落在他们写满操劳的脸上。喉咙有些发紧,我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地补充了一句:以后……每天都写。好好写。
父亲端着碗的手顿住了,筷子悬在半空。母亲搅汤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狭小的厨房里,只有煤炉上水壶发出单调的嘶嘶声。昏黄的灯光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父亲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面疙瘩。但我分明看到,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母亲的眼圈似乎有些发红,她别过脸,飞快地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再转回来时,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好孩子。想学就好,想学就好……多吃点,锅里还有。
那碗面疙瘩汤的热气,仿佛一路熨帖到了心底最冰冷的角落。
夜渐深。窗外城市的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父母房间的门关上了,传来父亲轻微的鼾声和母亲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属于我的这片小小的、由书桌和床铺构成的角落,被一盏同样老旧但擦亮了些许的台灯笼罩着。
昏黄的光晕下,我摊开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上面印着些过时的新闻。空白处,我用力写下几个字,笔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林小川!记住今天!记住这盏灯!记住这口气!**
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留下清晰的印记。这不是作业,是刻在灵魂上的战书。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却又在每一个挑灯苦读的深夜被无限拉长。
属于十岁孩童的精力终究有限。白天在学校强打精神,努力跟上那些对成人思维来说简单、但对这具身体来说仍需适应的课程节奏。放学铃声一响,我几乎是立刻抓起书包冲回家,一头扎进那方寸书桌。最初那股凭借重生意志和成年理解力带来的解题快感,很快就被日复一日的枯燥演算和背诵消磨着。身体发出强烈的抗议,困倦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我淹没。
有好几次,我写着写着,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脑袋一点一点,下巴猛地磕在冰冷的桌面上,瞬间惊醒。额头上被铅笔头戳出的红印还没消,新的困意又已袭来。课本上的字迹开始模糊、跳舞,窗外伙伴们踢球的欢呼声变得格外刺耳。
放弃的念头,如同狡猾的毒蛇,在疲惫不堪的缝隙里悄然探头。太累了……何必呢……这样拼命真的有用吗前世不也这么混过来了……毒液般的低语在脑海里盘旋。
就在这时,厨房里传来母亲刻意压低的咳嗽声,短促而压抑,带着一种竭力忍耐的虚弱。紧接着,是父亲沉重的叹息,像一块石头投入死寂的水潭:……厂里今天又吹风了,说效益不好,年底可能要‘优化’一批人……
那叹息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懈怠和动摇。
优化多么体面而冷酷的词!两年后,就是这个轻飘飘的词,像一把无情的铡刀,斩断了母亲半生的饭碗,也斩断了这个家本就岌岌可危的脊梁!母亲抱着饭盆在寒风中茫然四顾的身影,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猛地直起身,狠狠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油墨味的空气,抓起桌角那块冰冷的湿毛巾,用力抹了一把脸。刺骨的凉意激得我一个哆嗦,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大半。指甲再次掐进掌心,用疼痛驱散最后一丝困意。我重新握紧那支快被磨秃的铅笔,目光死死钉在眼前那道复杂的分数四则混合运算题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股近乎凶狠的力道。
不能停!林小川!你停下的每一秒,都是把妈妈往那个冰冷的优化深渊里推!
日子就在这种近乎自虐的坚持中一天天滑过。书桌上的旧报纸,空白处渐渐被各种公式、单词和那句记住今天!的誓言填满,字迹从最初的生涩变得沉稳有力。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晕,成了我深夜最忠实的伙伴,也成了父母眼中越来越明亮、越来越令人心安的希望之火。
终于,第一次单元测验的成绩下来了。
数学老师,那个平时不苟言笑、总用恨铁不成钢眼神看我的中年男人,捏着薄薄的试卷,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全班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异。
林小川,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教室,九十八分。全班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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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有惊愕,有怀疑,更多的是难以置信。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灼烧着我的脸颊。同桌张大嘴巴,像看外星生物一样看着我。后排几个常一起疯玩的学渣兄弟,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试卷右上角那个鲜红得刺眼的98,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油墨微微凸起的质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兴奋,而是一种混杂着酸楚和巨大压力的沉重感。这只是第一步,微不足道的第一步。这个分数,距离我心中那个必须达到的目标,还差得远。它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仅仅溅起了一圈涟漪,而深潭之下,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危机暗流,依旧汹涌。
放学铃声尖锐地响起,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将那一片惊愕和议论甩在身后。脚步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书包在身后一颠一颠。手中那张轻飘飘的试卷,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被汗水微微濡湿的边缘紧紧贴在我的掌心。这不是一张纸,这是我用无数个深夜的煎熬和挣扎换来的第一块敲门砖,是我投向命运的第一颗石子!它必须立刻、马上,交到母亲手里!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熟悉的潮湿霉味和饭菜香气混合着涌来。母亲正背对着门,在昏暗的光线下,费力地踩着那台老式缝纫机,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嗒嗒嗒声。她佝偻着背,脖颈弯成一个吃力的弧度,肩膀微微耸动。缝纫机旁边的小板凳上,堆着几件待补的旧衣服和邻居送来的、需要改小的裤子。
妈!我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有些变调。
母亲闻声停下踩踏的动作,有些迟缓地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脸上清晰的疲惫纹路,眼下的阴影浓重。看到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她脸上掠过一丝担忧:跑这么快干什么后面有狼撵啊快把书包放下,歇歇气。
我没说话,只是几步冲到母亲面前,将那张一直紧攥在手心、已经有些发皱的试卷,郑重其事地、几乎是双手捧着递到她眼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妈,你看。声音有些发颤。
母亲疑惑地接过那张纸,浑浊的目光落在试卷顶端那个巨大的红色分数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缝纫机嗒嗒的余音似乎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母亲脸上的疲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空白和茫然。她死死地盯着那个98,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不认识那简单的两个数字。捏着试卷边缘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带动着那张轻薄的纸也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那颤抖越来越剧烈,沿着她枯瘦的手臂一路向上蔓延。终于,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长期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我的脸。浑浊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像沉寂多年的火山突然苏醒。
九……九十八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难以置信,每一个音节都抖得不成样子,……小川这……这真是你的她像是要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目光在我和试卷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又落回那个鲜红的数字上,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烙印进灵魂深处。
下一秒,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她深陷的眼眶里滚落出来。那泪水浑浊而滚烫,砸在试卷上,迅速洇开了红色的油墨,晕染出一小片模糊的、温暖的红晕。她没有发出任何哭泣的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阵沉闷的抽气。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好……好……她哽咽着,反复念叨着这个字,破碎的音节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妈就知道……妈就知道……我儿子……她伸出粗糙的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却又在半途停住,似乎怕手上沾染的线头灰尘弄脏了我,最终只是用指腹,无比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小心翼翼,一遍遍抚摸着试卷上那个被泪水打湿的98。
看着母亲汹涌的眼泪和那极力压抑的悲喜交加,我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如同熔岩,几乎要将我灼穿。那张薄薄的满分试卷,此刻重如千钧,它承载的不仅是分数,更是母亲黯淡生活里骤然迸裂出的一道希望之光!但这光,还远远不够明亮,不足以驱散那即将降临的、名为下岗的厚重阴霾。
时机到了!就是现在!
趁着母亲全部心神都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击得摇摇欲坠,趁着这浓烈的情感漩涡还未平息,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我迅速把手伸进书包最内侧那个隐蔽的夹层——那是我用旧报纸糊了好几层做成的保险袋。指尖触碰到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稍硬的纸张。
我毫不犹豫地将它掏了出来,在母亲还沉浸在泪水与喜悦的震颤中时,用力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塞到了她那只沾着泪水、微微颤抖的手里。
妈,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绷得紧紧的,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石头,这个……你也看看。
母亲被我的动作弄得一愣,泪眼朦胧地低下头,看向手中那张陌生的纸。她下意识地用袖子抹了抹模糊的泪眼,努力聚焦视线。
那不是什么成绩单。纸张顶端,印着几个冰冷的黑色宋体字——市纺织一厂初步优化分流人员意向名单(草拟)。下面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人名,排在最前列的几个名字,赫然被用红笔画了一个刺眼的圈!
母亲的目光瞬间凝固了。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残余的激动红晕像潮水般急速退去,被一种骇人的惨白所取代。捏着名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纸张里,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比刚才哭泣时抖得更加厉害,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在支撑。那双刚刚还因为儿子成绩而焕发出光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恐慌和绝望,直勾勾地盯着名单上那几个被红圈套住的名字——其中一个,正是她自己的名字,王秀芬!
这……这是……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喘息,哪……哪来的小川……你……你从哪弄来的这东西!她猛地抬起头,惊恐万状地看向我,仿佛我递给她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个来自地狱的判决书。
缝纫机旁那盏昏黄的小灯,将她剧烈颤抖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狂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那张薄薄的名单冻结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我迎上母亲那双被巨大恐惧攫住、几乎要碎裂的眼睛,清晰地看到她瞳孔深处那片骤然降临的、名为失业的冰原。那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我们之间短短的距离,让我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没有像前世那样只会懦弱地低下头。胸腔里翻腾的,不再是绝望,而是滚烫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岩浆。
妈!我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抓住母亲那只冰冷、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手臂。她的骨头硌得我掌心生疼,那份瘦削和脆弱让我心头狠狠一揪。我迫使自己稳住声音,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试图用这声音的力度驱散她眼中的寒冰:别怕!你看名单下面!
母亲的眼神依旧空洞而恐惧,像是被巨大的灾难瞬间抽空了灵魂。她的视线机械地、带着巨大的抗拒,艰难地向下移动,扫过那一个个冰冷的名字,最终停留在名单最下方那几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那是一个地址,一个电话,还有一个单位名称——【市图书馆古籍文献修复室(筹)特聘熟练工启事】。
妈!我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手指用力地点着那几行小字,你看这里!市图书馆!他们要招人!招会针线活的!招会修修补补的!要手脚麻利、心细的!妈,这不就是你吗你缝纫机踩得比谁都稳,补的衣服天衣无缝,厂里那些老师傅都夸你手巧!他们要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
母亲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几行字上,眼里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难以置信淹没。
图……图书馆她喃喃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那……那是文化人待的地方……我……我一个踩缝纫机的女工……人家……人家怎么会要我她下意识地摇头,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和认命,是多年底层生活烙下的印记,不行……不行……这名单……这名单……她的注意力又惊恐地回到了那张如同死亡通知书的名单上,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妈!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双手用力摇晃着她的胳膊,试图将她从那绝望的泥沼中拉出来,你看清楚!他们招的是‘古籍修复’!那些老书老画,时间久了,纸都脆了,线都散了!不就需要像你这样手巧、有耐心、懂针线的人去修补吗这和你在厂里缝布料、补衣服,道理是一样的!都是手上的精细活!图书馆怎么了谁规定图书馆只能要大学生他们要的是真本事的人!妈,你行!你一定行!
我的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眼睛死死盯着母亲的脸,捕捉着她眼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我看到那厚重的恐惧坚冰,在我的话语冲击下,终于裂开了更大的缝隙,一丝微弱但真实存在的、名为或许可以的希冀,如同初春的嫩芽,极其艰难地、顽强地从冰缝中探出了头。
真……真的母亲的声音依旧颤抖,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具体的生路冲淡了一丝。她无意识地反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抓得很紧,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里,仿佛我是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小川……这消息……可靠吗你……你怎么知道图书馆要招这个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急切地搜寻着答案,那份小心翼翼,那份不敢置信的期盼,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可靠!绝对可靠!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不能解释消息的来源,只能用全部的力量去灌注这份信心,我……我听我们班张伟说的!他小姨就在图书馆上班!亲口说的!他们这个修复室是新成立的,特别缺有经验的老师傅!妈,你的手艺,不比任何人差!去试试!一定要去试试!明天就去报名!
报名……母亲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依旧有些涣散和茫然,像是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那张恐怖的优化名单依旧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捏得发白,但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一遍遍地抚摸着试卷上那个被泪水晕染开的、模糊却温暖的98。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符号——一个是冰冷的判决,一个是滚烫的希望——在她手中激烈地碰撞着,撕扯着她混乱的神经。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茫然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曾经代表着下岗后无处可去的绝望深渊。但此刻,在那片浓黑之中,似乎隐隐约约地,亮起了一粒极其微弱的、属于图书馆那庄重肃穆的灯光的光点尽管遥远,尽管飘渺,但那确确实实是一粒光。
时间在死寂般的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煤炉上的水壶早已不再嘶鸣,房间里的空气凝固得如同固体。
终于,母亲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悠长而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将积郁在胸腔里多年的恐惧和绝望都吸进去,再用力地呼出来。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窗外那片似乎有了光点的黑暗中收了回来。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我脸上。
那双眼睛,依旧红肿,布满血丝,但里面翻腾的惊涛骇浪似乎渐渐平息了。冰封在寸寸碎裂,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眼底沉淀、凝聚——那里面有尚未散尽的恐惧余烬,有被巨大变故冲击后的茫然无措,但更深处,一种全新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东西,如同石缝里顶开巨石顽强生长的草芽,正一点点破土而出。
那东西,叫做相信。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里面那个来自未来的、背负着沉重悔恨的灵魂。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手臂传来一股力量。不是刚才那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带着绝望的紧抓,而是一种带着颤抖、却无比坚定的回握。母亲那只粗糙、布满针眼和老茧的手,反过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却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叹息。她松开紧攥着名单的手,那张如同死亡预言的纸轻飘飘地滑落在地。她没有去捡。
她伸出双臂,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仿佛怕碰碎什么珍宝般的力度,将我——她这个突然变得陌生又让她看到无限光亮的儿子——轻轻地、却无比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我的脸颊贴着她洗得发硬的旧罩衫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她瘦削的肩胛骨,还有那透过布料传递过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她身上那股混合着缝纫机油、廉价肥皂和淡淡汗味的、无比熟悉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
头顶传来她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泪水,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轻轻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我灵魂最深处:
妈……信你。
昏黄的台灯光晕,将我们母子相拥的影子,温柔地、无限放大地投射在身后那面贴满了旧报纸的墙壁上。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早已模糊不清,唯有一处空白角落,那几个被我用力刻下的字迹——林小川!记住今天!记住这盏灯!记住这口气!,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深刻,如同命运转折点上,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