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密集而冰冷,无情地砸在李明那件早已浸透的黄色美团骑手服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刺骨的寒意顺着衣领直往里钻,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皮肤里。头盔面罩上的水流淌成帘,模糊了眼前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浑浊橘红的世界。他艰难地眯起眼,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接单提示,那不断叠加的数字,此刻在他心里,却比冬日的炭火还要滚烫灼人几分。
三年前,他还是明远商贸的李老板,拥有一间不大却五脏俱全的办公室,手下管着七八个员工。他意气风发,谈笑间敲定几十万的单子,手里握着最新款的手机,腕上戴着象征身份的手表。那时,妻子小雅的笑容像初夏的阳光,明亮而毫无阴霾。儿子小宇刚上幼儿园,女儿小雨还在襁褓中咿呀学语。生活如同一条铺满阳光的大道,笔直地伸向看得见的远方——宽敞的新房,心仪的车子,孩子们优渥的成长环境……一切都仿佛触手可及。
然后,疫情来了。像一场毫无征兆的滔天巨浪,瞬间吞噬了他苦心经营的小船。订单骤停,物流断绝,仓库里积压的货品迅速变成一堆无法变现的废品。他抵押了房产,借遍了亲戚朋友,试图撑过寒冬。可那寒冬,漫长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最后一个员工拿着遣散费离开,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房东无情地贴上封条时,李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地板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茫然。昔日的光鲜,被现实粗暴地剥去,只剩下赤裸裸的债务清单——沉甸甸的房贷、车贷,还有那些抹不开脸面的私人欠条,像沉重的锁链,一圈圈缠上他的脖颈,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沉重的债务如同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李明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滞涩。那份打印出来的清单,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沉默地坐在餐桌旁,昏黄的灯光将他僵硬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妻子小雅坐在对面,手里捏着筷子,碗里的饭菜早已凉透,她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无声的泪。
……总要活下去。
李明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小雅,落在客厅角落里那套崭新的、黄得刺眼的美团骑手服上。那是他下午咬牙去站点领回来的,像一件巨大的、无法回避的耻辱标记。
小雅没说话,只是放下筷子,默默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冰凉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有薄茧,那是日复一日操持家务留下的印记。这微弱的暖意,像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短暂地驱散了李明心头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寒冰。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透亮,城市笼罩在一种压抑的铅灰色里。李明在卫生间狭小的镜子前,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笨拙地扣着那件黄蓝相间的冲锋衣拉链。镜子里的人,眼神里残留着昔日的锐利,却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屈辱的窘迫覆盖。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拉上拉链,将那抹刺眼的黄彻底包裹住身体,也仿佛包裹住过往那个李老板的身份。
第一次骑上那辆租来的电动车,汇入清晨匆忙的车流,李明感觉浑身不自在。每一个路口红灯的短暂停留,都让他如芒在背,总觉得路人的目光像探照灯,将他身上的黄色工服照得无所遁形。尤其是当他不得不停在以前经常光顾的高档小区门口等待取餐时,保安那略带审视的眼神扫过他,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下了头,头盔的帽檐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进那片阴影里。午高峰,他抢到一单送往市中心写字楼的咖啡,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他差点撞上一个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男人——竟是他以前的一个小客户张总。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某种混合着怜悯和优越感的复杂情绪。李明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烧起来,血液全涌上了头顶。他死死盯着电梯跳动的楼层数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总似乎想说点什么,电梯门叮一声开了,李明几乎是逃也似的推着餐箱冲了出去,身后隐约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日子,就在这车轮的飞转中,被碾成无数重复的碎片。晨曦微露时离家,星斗满天时归来,成了李明生活的铁律。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部精准运转的机器,日复一日地追逐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订单。十五个小时,是他给自己划下的最低限度。只有达到这个数字,月底那沉甸甸的账单才能勉强被撬开一道缝隙。
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熔炉,夏天闷热得像个蒸笼,汗水浸透衣背,紧紧黏在皮肤上,散发出浓重的汗味;冬天寒风刺骨,刀子般刮过脸颊,握着车把的手指冻得僵硬麻木。他穿梭在大街小巷,熟悉了每一个红绿灯的间隔,摸清了每一条可以节省几分钟的近道小径。雨天是最危险的,湿滑的路面让每一次刹车都带着惊心动魄的飘忽感;而酷暑正午,毒辣的太阳晒得柏油路发烫,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头盔里闷热异常,汗水蛰得眼睛生疼。
身体上的疲惫尚可咬牙忍受,最煎熬的是精神上的那根弦,时刻绷紧到极限。送餐途中,手机里催缴房贷的短信、车贷逾期的提示、甚至某个远方亲戚旁敲侧击询问还款的微信,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不断刺戳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有一次,他因为一个地址模糊的订单耽误了时间,送到时顾客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言语刻薄至极。他只能低着头,一遍遍说着对不起,手指紧紧抠着餐箱边缘,指节泛白。那一刻,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真想摘下头盔狠狠摔在地上。但手机不合时宜地叮咚一声,又跳出一个新的订单提示,目的地很远,但配送费高得诱人。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力眨掉眼底那点酸涩,转身跨上车,再次拧动了电门。生存的鞭子抽打在脊梁上,容不得片刻的软弱和停留。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也将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屈辱和愤怒,暂时甩在了身后。
无论多晚,推开那扇陈旧的家门,总有一盏小小的壁灯为他亮着,像茫茫大海中一座沉默而温暖的灯塔。灯光昏黄,映照着妻子小雅温婉的侧影。她或许蜷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做了一半的手工活计,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或许已经躺下,但听到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总会立刻披衣起身。
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却无比自然。厨房里很快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微波炉运转的嗡鸣,或是锅铲翻动的声音。不过几分钟,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就被端到了小饭桌上。有时是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面条,汤上浮着翠绿的葱花;有时是特意留出的饭菜,重新回锅后散发着温暖的香气。
李明卸下厚重的头盔和沾满尘土汗渍的冲锋衣,那股混合着汗味、雨水味和城市灰尘的气息瞬间在狭小的客厅里弥漫开来。他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想离小雅远一点。但小雅只是微微皱了皱鼻子,随即神色如常地把饭菜推到他面前,顺手拿起他脱下的脏衣服:快吃,别凉了。衣服我明早洗。
熏着你了吧
李明扒拉着碗里的饭,含糊地问,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小雅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他狼吞虎咽,昏黄的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眼角的细纹和略显憔悴的面容。她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嫌弃,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傻话。你身上这味儿,是咱家的顶梁柱味儿。
她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去他额角一道被头盔压出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汗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回来,带着金山银山味儿我也不嫌。
这朴实无华的话语,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融化了李明四肢百骸里沉积的冰冷和酸痛。他低头大口吃着饭,喉咙有些发堵。疲惫至极的身体陷在并不舒适的旧椅子里,可心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和力量填满了。这间小小的屋子,这盏昏黄的灯,这个默默为他热饭、从不嫌弃他的女人,是他透支生命般奔跑后,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避风港。那些在外面必须挺直的脊梁、强撑的面子、咽下的委屈,在这里,都可以暂时放下,被这无声的温柔悄然抚平。
真正支撑李明熬过漫长白昼的,除了妻子的温柔,还有一双儿女悄然无声的成长。小宇和小雨,像两株在贫瘠土壤里依然努力汲取阳光雨露的小树苗,以他们稚嫩却无比坚韧的方式,回报着父母的辛劳。
小宇升入了小学二年级。一天晚上,李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家,小雅正在厨房忙碌。他习惯性地走到小饭桌前,却发现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张试卷。鲜红的98分醒目地印在卷首。旁边还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爸爸,老师说我很棒!我会更努力,将来挣钱给你买大房子!
李明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用尽力气写下的棒字,一股又酸又热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他抬起头,看见儿子小宇正扒着门框,探出半个小脑袋,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小心翼翼的紧张。李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夸奖的话,却发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伸出手臂。小宇像只欢快的小鸟,立刻扑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那一刻,李明觉得所有的奔波劳碌,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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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小雨更是李明的小小守护神。她仿佛有种神奇的直觉,总能敏锐地捕捉到父亲深藏的疲惫。李明累极瘫倒在沙发上时,那双软软的小手总会适时地爬上他的肩膀,像模像样地捏着,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念念有词:爸爸累,小雨捶捶,捶捶就不累了哦。
有时,她会从自己珍贵的零食小罐子里,偷偷摸出半块舍不得吃的巧克力,踮着脚尖,笨拙而固执地塞进李明工作服的口袋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爸爸带着,饿了吃!很甜很甜的!
那带着孩子体温和口水的半块巧克力,甜得发腻,却成了李明在风雨路上最珍贵的补给,甜得足以对抗整个世界加诸于他的苦涩。
孩子们以他们纯净无邪的爱,无声地熨帖着李明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心。他们的懂事,像黑暗隧道尽头透出的微光,虽弱,却无比清晰地照亮了前行的方向,让李明知道,他背负的沉重,并非无意义的苦役,而是为了托举起两株正在努力向阳生长的幼苗。每一次看到小宇工整的作业,每一次感受小雨小手笨拙的捶打,每一次摸到口袋里那半块融化的巧克力,李明心底那几乎被疲惫榨干的角落,就会重新滋生出新的力量。这力量,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扎实,支撑着他再次跨上那辆破旧的电动车,义无反顾地冲进城市喧嚣的车流和人海。
夏末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闷热难当的晴天,到了傍晚下班高峰,厚重的乌云已如打翻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整个天空,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之上。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一丝风也没有,酝酿着一场山雨欲来的狂暴。
李明刚送完一单,停在路边稍作喘息,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起初稀疏,转瞬间就连成了狂暴的雨幕,天地一片混沌。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头盔面罩,视线变得极度模糊。手机在防水袋里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在雨水的冲刷下亮起,是站点发来的紧急通知:红色暴雨预警!城区多处严重积水!平台启动极端天气补贴,即时生效!当前时段所有订单配送费即时翻倍!请各位骑手务必注意安全!
翻倍!这两个字像带着强电流,瞬间击穿了李明被雨水浇得有些麻木的神经。他心脏猛地一跳,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车把。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进衣领,冰冷刺骨,却浇不灭心头骤然腾起的那股灼热。翻倍的配送费!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天拼一拼,可能抵得上平时辛苦两天的收入!意味着能更快地填上那个月催得最紧的贷款窟窿!意味着小宇心心念念的那套百科全书,或者小雨那双有点挤脚的小鞋子,也许这个月就能买回来了!
几乎没有犹豫,他抹了一把面罩上的雨水,手指在湿漉漉的屏幕上快速滑动,毫不犹豫地接连抢下了三个顺路方向的高价订单。电门一拧,车身在湿滑的路面上轻微打滑了一下,随即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了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雨水如天河倒灌,倾泻而下。街道瞬间变成了湍急的河流,浑浊的积水裹挟着垃圾和落叶,漫过人行道,涌上机动车道。雨点砸在积水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泡。能见度极低,前方的车尾灯在雨帘中只剩下两团模糊的红色光晕。风也开始嘶吼,卷着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李明身上。电动车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舟,每一次加速、每一次转弯都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车轮碾过深水坑,溅起巨大的水花,冰冷的水直接灌进了他单薄的鞋子和裤管。
就在这时,手机在防水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小雅的名字。他艰难地靠边停车,躲在一家店铺窄小的屋檐下,摘下头盔一角,把手机凑到耳边。
李明!你在哪雨太大了!快回来!听见没有!别送了!
小雅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尖利和颤抖,充满了极度的恐慌。背景音里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和小雨害怕的哭声。
雨水顺着李明的头发、脸颊不断往下淌,流进耳朵里,流进脖子里。他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甚至试图带上一点轻松的语调:没事!我躲着雨呢!马上就送完这单了!
他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那翻倍的配送费像燃烧的炭火在他心里灼烧,小雅,今天……今天不一样!单价翻倍了!翻倍啊!顶平时跑两天呢!多跑几单,下个月……下个月能松快不少!
钱!钱!你就知道钱!命不要了吗!这雨会淹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小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愤怒,我不要钱!我就要你平平安安回来!李明!你听见没有!你给我回来!
她几乎是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李明的耳膜上。
电话那头,女儿小雨被妈妈的喊声彻底吓坏了,尖锐的哭声清晰地传了过来。李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住了。翻倍的配送费带来的短暂兴奋,被妻子绝望的嘶喊和女儿的哭声瞬间击得粉碎。他站在冰冷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茫然和动摇。那黄色的工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像一层挣不脱的枷锁。他该怎么办回去那翻倍的收入,那能解燃眉之急的钱……
继续妻子那撕心裂肺的命不要了吗还在耳边回荡,女儿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他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又急促地闪了一下——系统提示,他抢下的其中一单距离自动确认送达的时限只剩不到十五分钟!超时意味着高额罚款,意味着今天的辛苦可能付诸东流!
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李明猛地抬起头。那翻倍的数字和即将超时的红色警告,像两只无形的手,再次将他推向了抉择的边缘。对家庭的巨大责任感和经济压力,终究压倒了瞬间的恐惧和动摇。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眼神里闪过一丝近乎悲壮的决绝。
小雅,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穿透哗哗的雨声,等我送完这最后一单,最后一单!我保证,送完立刻回来!
不等妻子再有任何回应,他狠狠按掉了电话,仿佛切断那端传来的哭声和嘶喊就能切断自己的犹豫。他用力甩了甩头,甩掉脸上冰冷的雨水和心中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将头盔重新死死扣在头上,拉紧面罩。
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电动车再次冲入狂暴的雨幕。这一次,他骑得更快,更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只能向前冲锋的困兽。雨水疯狂地抽打着他,模糊了视线,但他死死盯着前方,凭着对道路近乎本能的熟悉,在车流和人流的缝隙中危险地穿梭。每一次加速,每一次急刹,车身都在湿滑的路面上剧烈摇晃,随时可能失控。但他顾不上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赶在超时前送达!拿到那翻倍的配送费!
目的地是一个新建的高档小区,需要穿过城西那片地势低洼的老城区。当他拐上通往那片区域的必经之路——解放路立交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桥下,已然是一片汪洋。浑浊的积水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微光,目测水深至少已没过半个车轮。几辆底盘较低的小轿车熄火趴窝在水中,像搁浅的笨拙铁兽。一些行人正艰难地推着自行车或电动车,小心翼翼地在及膝深的水里跋涉,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沉重和危险。
没有时间犹豫了!超时的倒计时仿佛在耳边滴答作响。李明一咬牙,猛地拧动电门,电动车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嗡鸣,朝着积水冲了下去。冰冷的污水瞬间没过了脚踝,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车轮在水中艰难地转动,阻力巨大。更糟的是,车子刚驶入深水区不过十几米,电机发出一阵怪异的滋滋声,车身猛地一顿——彻底没电了!
完了!李明的心瞬间凉透。他绝望地推了推车把,车身纹丝不动,像被水底的淤泥牢牢吸住。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四周是浑浊的、望不到边的积水,只有远处桥洞出口处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城市灯光。孤立无援的恐惧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比这淹到小腿的污水更让他窒息。他徒劳地试图再次启动,回应他的只有电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垂死的哀鸣。
超时的警报仿佛在他脑海里尖锐地响起。罚款!差评!今天所有的拼命都白费了!巨大的沮丧和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凉湿透的车座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混合着一种咸涩的液体,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站在齐膝深的污水里,推着这辆变成沉重负担的铁疙瘩,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助。翻倍的配送费呵,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片冰冷的汪洋彻底吞没了。
就在这时,手腕上那个廉价的儿童电话手表,忽然发出了一阵微弱却持续的震动。屏幕在雨水的冲刷下亮了起来,显示出女儿小雨的名字。李明愣了一下,艰难地在水中抬起沉重的手臂,用湿透的袖子胡乱抹开屏幕上的水珠,颤抖着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爸爸!
小雨稚嫩、焦急又带着哭腔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李明冰封的心脏,爸爸!雨好大!你在哪里呀妈妈一直在哭!爸爸你快回家!我好怕!
女儿的声音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他强撑的硬壳。李明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雨水不断灌进口中。
爸爸,小雨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神秘和急切的分享,你别怕哦!我今天…今天得了一朵小红花!老师奖励我一块巧克力!可好吃了!我…我舍不得吃完,给你留了一半!
她的小奶音努力地表达着,带着一种献宝似的急切和纯真的安慰,真的!可甜可甜了!就在你左边口袋里!爸爸你快摸摸!吃了就不冷了!也不怕了!爸爸,你快点回来吃呀!
左边口袋……李明僵硬地低下头。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工服,他几乎感觉不到口袋的存在。但女儿的话语,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他颤抖着,用几乎冻僵的手指,艰难地摸索着伸进左边湿透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一个黏糊糊、软塌塌的小方块。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掏了出来。那是一块已经被雨水和体温泡得变了形的巧克力,金色的锡箔纸完全湿透,紧紧黏在深褐色的巧克力上,边缘已经融化,沾满了口袋里的纤维和污渍,看起来狼狈不堪。
然而,就在这肮脏的污水里,在这令人绝望的滂沱大雨中,这块黏糊糊、脏兮兮的半块巧克力,却仿佛握着一团小小的、灼热的太阳。女儿那稚嫩而充满信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吃了就不冷了!也不怕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温暖和无穷力量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寒冷、疲惫和绝望!这半块融化的巧克力,比任何翻倍的配送费都更珍贵!它代表着女儿无条件的爱和信任,代表着那个风雨飘摇却永远亮着灯的家在等着他!他不能倒下!他要回去!他要亲手把这半块带着女儿体温的巧克力吃下去!
小雨乖……
李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爸爸…爸爸马上就回来!等着爸爸!爸爸回来就吃你的巧克力!
他用力握紧了那半块黏糊糊的巧克力,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力量源泉。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雨水灌入肺腑,却奇异地燃起了熊熊斗志。他不再试图启动那辆罢工的电动车。他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车把,腰背猛地发力,将沉重的车身从吸住它的淤泥中拔了出来!污水哗啦作响,漫过他的膝盖。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像一头被激发出所有潜能的耕牛,低着头,弓着背,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推着那辆死沉的电动车,在及膝深的冰冷污水中,向着桥洞出口那微弱的光亮,坚定地跋涉而去!每一步都无比沉重,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无比有力!雨水疯狂地抽打在他脸上,却再也浇不灭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半块融化在口袋里的巧克力,此刻成了他心脏搏动的鼓点,催促着他,向前!回家!
浑浊的积水冰冷刺骨,每一次拔腿都异常沉重。李明咬紧牙关,脖颈和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虬结的老树根。汗水混合着雨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沉重的电动车像一头固执的水牛,每一步都陷在黏腻的淤泥里,需要他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拖动。冰冷的污水不断灌进他的雨靴,双脚早已冻得麻木,每一次踩下去都像是踏在冰冷的刀尖上。但他心中那团被女儿点燃的火却越烧越旺,支撑着他麻木的肌肉,驱动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他只有一个念头:爬出这片该死的水洼,回家!
终于,他推着车,一步一步,艰难无比地挣扎到了立交桥的坡顶。桥下的汪洋被他抛在了身后。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密集。他站在坡顶,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汗水、雨水模糊了视线,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甩掉水珠,准备继续向客户的小区冲刺。
就在这时,一道异常明亮、异常稳定的光柱,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前方朦胧的雨幕!
那束光,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穿透力,直直地照射过来,不偏不倚地打在李明身上,将他和他那辆破旧的黄色电动车,连同周围飞舞的雨丝,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清晰的光晕里。
李明猛地怔住了,心脏像是被那束光狠狠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刺眼的光线,眯起眼睛,逆着光柱的方向,急切地朝光源处望去。
在立交桥另一端的人行道上,在倾盆大雨织成的厚重帘幕之后,一个瘦弱的身影正高高地举着一支强光手电筒!那光束穿透力极强,固执地、笔直地射向桥顶的方向,在雨帘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光的通道。
即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滂沱大雨,即使那身影被宽大的雨衣包裹得严严实实,李明也在一瞬间就认出来了——那是小雅!是他的妻子!
她显然也看到了桥顶上的李明。她更加用力地挥舞着手臂,那束原本稳定的光柱也随之剧烈地晃动起来,像在狂风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烛火。光柱在雨幕中焦急地扫动,努力地想要确认他的位置,想要告诉他:我在这里!我看到你了!快过来!
那束微微发颤、却倔强地穿透了整座城市滂沱黑暗的光,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了李明!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那是被理解的暖流,是被等待的酸楚,是绝境中被照亮的巨大感动!所有的疲惫、委屈、后怕,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再也控制不住,眼眶瞬间滚烫发热,积蓄已久的滚烫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沿着他冰冷的脸颊肆意流淌。他像个迷路已久终于看见家门的孩子,喉头剧烈地哽咽着,发出无声的呜咽。他朝着那束光的方向,用力地、狠狠地点着头,泪水决堤而下。他知道,小雅一定看见了。
他不再有丝毫迟疑。身体里仿佛被那束光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雨水气息的空气,猛地推起电动车,几乎是朝着那束光的方向狂奔而去!沉重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高高的水花。下坡的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和雨声在耳边呼啸,但他眼中只有那束穿透雨幕的光!那束来自家的光!
终于,他冲到了小雅面前,猛地刹住脚步。车轮带起的泥水溅了她一身,但她毫不在意。强光手电筒啪嗒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上,光束斜斜地指向天空。小雅猛地扑了上来,冰冷的、带着雨水气息的身体紧紧抱住了李明湿透僵硬的腰身。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隔着湿透的雨衣,李明都能感受到她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和压抑不住的抽泣。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的脸埋在他同样冰冷湿透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后怕,眼泪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你这个混蛋!混蛋!……
她语无伦次地骂着,捶打着他的后背,力道却那么轻,充满了失而复得的脆弱。
李明僵硬的胳膊终于缓缓抬起,带着千斤的重量,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怀中这个同样被雨水浇透、正瑟瑟发抖的女人。他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仅存的体温去温暖她。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湿漉漉的发顶,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没事了…我回来了…小雅…我回来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爸爸!
一个更小的身影从旁边店铺的屋檐下冲了出来,是女儿小雨!她没穿雨衣,只披着一件大人的外套,小脸上也满是雨水和泪痕。她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紧紧抱住了李明的腿,仰着小脸,带着哭腔大声喊:爸爸!巧克力!你吃巧克力了吗甜不甜
她的眼睛里满是害怕和期待。
李明的心瞬间被这稚嫩的呼喊彻底融化了。他松开紧抱着小雅的手,艰难地弯下早已酸痛僵硬的腰,在冰冷的雨水中蹲下身,平视着女儿泪汪汪的大眼睛。他伸出颤抖的手,用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左边湿透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半块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泡得面目全非、黏糊糊的巧克力。
金色的锡箔纸糊成一团,深褐色的巧克力融化变形,沾满了污渍,看起来惨不忍睹。
李明却像捧着稀世珍宝。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将那块黏糊糊、脏兮兮的巧克力,连带着包裹它的湿透的锡箔纸,一起塞进了嘴里。
冰冷,黏腻,带着雨水的微腥和泥土的味道。但就在这糟糕的口感之下,一股无比浓郁、无比醇厚的香甜,在口腔里猛地爆炸开来!那甜味是如此强烈,如此霸道,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苦涩和冰冷,顺着喉咙一直暖到了心底最深处!
他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脸上沾满了巧克力污渍和雨水,却露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他伸出同样沾着巧克力污渍和泥水的大手,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又抬起头,看向泪眼朦胧、惊魂未定的小雅,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穿透哗哗的雨声:
甜!小雨!爸爸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
暴雨依旧在头顶的天空肆虐,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这座疲惫的城市。然而,在这立交桥下昏黄浑浊的灯光里,在积水的路边,这一家三口紧紧相拥的身影,却仿佛隔绝了所有的风雨。男人浑身湿透、沾满泥污,脸上带着巧克力渍和泪痕,笑容却灿烂得如同撕裂乌云的阳光;女人紧紧依偎着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从极度的恐惧中沉淀下来,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巨大安宁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小女孩紧紧抱着父亲的腿,仰着小脸,看着父亲脸上那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泪水、雨水和巧克力污渍的灿烂笑容,懵懂的大眼睛里,恐惧渐渐被一种安稳的、信任的光芒取代。
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在地上积起小小的水洼。但此刻,无论是冰冷刺骨的雨水,还是周围嘈杂喧嚣的车流声,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一种无声的、巨大而坚韧的东西,在他们紧紧相贴的身体之间,在彼此交汇的目光里,在李明口中那化开的、无比强烈的甜味中,悄然流转、升腾,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却足以抵御世间一切风雨的屏障。
李明用尽全身力气,将妻女更紧地拥在怀中。小雅冰凉的脸颊贴在他同样冰冷的颈窝,小雨小小的身体依偎在他腿边,传递着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小雅的发顶,望向家的方向。雨幕依然厚重,城市的光晕在雨水中扭曲模糊。
然而,他知道,穿过这片雨,那盏熟悉的、昏黄的灯火,一定在等着他们。那灯光也许微弱,却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