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脸上。生疼。
怀里的孩子像个滚烫的小火炉,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又急又浅。我的胳膊早就麻了,却不敢松一丝力气。
开门!求求你们开门!我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朱漆大门,冰冷的铜环硌得掌心生疼。雨水糊住眼睛,顺着下巴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救救我的孩子!他烧得不行了!
门轴吱呀一声,沉重的侯府大门只开了一条缝。管家周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来半张,雨水顺着他的斗笠往下滴。
苏姨娘,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侯府下人特有的那种疏离,侯爷有令,今夜不见客。您请回吧。
客我是客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比这深秋的暴雨还冻人。
周伯!我往前一步,几乎要把怀里滚烫的孩子塞进门缝里,你看清楚!这是沈砚清的儿子!是他的亲骨肉!孩子快不行了!求求你,让我见见侯爷!或者,或者请个大夫!求你了!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什么尊严,什么脸面,在怀里这团小小的、滚烫的生命面前,屁都不是。
周伯的眼神扫过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那里面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但很快就湮灭了。他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姨娘,您别为难小的。侯爷吩咐了,谁都不见。尤其是……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眼神,明明白白。
尤其是你。苏烬晚。
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我抱着孩子,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狮子上,骨头生疼。
为什么……我喃喃自语,雨水呛进口鼻,沈砚清……你好狠的心……
门,在我眼前,缓缓地、沉重地关上了。彻底隔绝了门内那点微弱的灯火,也彻底碾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卑微的期盼。
我叫苏烬晚。名字是我那读过几天书的爹取的,大概是希望我像傍晚的余烬,有点暖意。可惜,这名字没给我带来半点暖。
五年前,我爹进山采药摔断了腿,急需一大笔钱救命。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差得远。就在那时,沈砚清出现了。他是路过我们那个穷山沟的贵人,安阳侯府的世子,未来的侯爷。穿着锦袍,骑着高头大马,那通身的气派,跟我们这些泥腿子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他说他需要一个本分听话的女人,替他打理一个京郊的小庄子,照顾他生母留下的一些旧物。酬金丰厚,足以救我爹的命。
我娘跪着求我答应。
我还能说什么
我进了那个庄子,成了名义上的管事娘子。沈砚清偶尔会来,每次来都带着一身清冷疏离的气息,像山巅终年不化的雪。他不怎么说话,看我的眼神也淡得很,像是在看一件还算趁手的物件。
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本本分分地管着庄子里的琐事,不敢有半分逾越。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一个乡下丫头,能得这份安稳,已是天大的造化。我爹的腿保住了,家里也缓过一口气,这就够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夏夜。沈砚清来了,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他很少这样失态。那天他心情似乎极差,砸了书房里一个价值连城的玉镇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夜里,惊雷炸响,我担心他屋里的窗子没关好,风雨会打进去,犹豫再三,还是端了碗醒酒汤过去。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划过时映亮他坐在窗边孤寂冷硬的侧影。
我刚把汤碗放下,手腕猛地被一股大力攥住。
天旋地转。
再清醒时,只有身上陌生的酸痛和身边男人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提醒我发生了什么。我浑身冰凉,连滚带爬地逃回自己简陋的下人房,缩在角落里抖了一夜。
第二天,沈砚清醒了。他穿戴整齐地站在我面前,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魇。
昨晚的事,忘掉。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离开京城,找个地方安顿。
他甚至没给我一个眼神,说完转身就走。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不是愤怒,不是屈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原来在他眼里,我连一个可以负责或者需要解释的对象都算不上。
我拿着那笔足以让我全家过上好日子的银票,离开了庄子。没有回山里的家,我怕爹娘看出端倪。我在京郊一个偏僻的小镇上租了个小屋,想先静一静,想想以后怎么办。
两个月后,我吐得天昏地暗。镇上的老郎中摸着胡子,笑呵呵地说:小娘子,恭喜啊,你这是有喜了!
晴天霹雳。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诊脉单子,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只觉得浑身发冷,世界一片灰暗。沈砚清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忘掉。
可现在,我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一个他绝对不想要、也绝不会承认的意外。
怎么办
我浑浑噩噩地走回小屋,在冰冷的土炕上躺了三天三夜。打掉那是一条命,是我骨血相连的孩子。生下来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带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这世道怎么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们娘俩。
第四天清晨,窗外传来鸟叫。我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隐隐传来一种微弱却执着的搏动。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我决定了。我要这个孩子。
他(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沈砚清不要,我要。
接下来的日子,像在刀尖上行走。我用沈砚清给的钱买了点便宜的粗布棉花,笨拙地给孩子做小衣服小被子。为了省下生产请稳婆的钱,我咬牙去给镇上一个接生婆打了几个月下手,干最脏最累的活,只求她到时候能来帮我。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周围的闲言碎语也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我学会了低着头走路,学会了充耳不闻。
生产那日,是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冬夜。疼,撕心裂肺的疼。简陋的屋子里只有我和那个一脸不耐烦的接生婆。没有热水,没有参汤,只有一盆快结冰的凉水和一把豁了口的剪刀。
孩子生下来,像只小猫,哭声微弱。接生婆草草收拾了一下,拿了钱就走,临走前还嘀咕了一句:早产儿,又这么瘦小,怕是不好养。
早产我看着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瘦弱得可怜的小家伙,心里一片苦涩。只有我知道,这孩子是足月的。只是我怀孕期间忧思过重,又营养不良,才让他生得这般弱小。
我给他取名阿屿。岛屿的屿。希望他能像一座小小的岛,在我这漂泊无依的生命里,给我一点坚实的依靠。
阿屿的到来,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积蓄。沈砚清给的那笔钱,在付了房租、买了必需的口粮和给阿屿抓了几副补药后,已经所剩无几。坐月子那是富家太太才有的奢侈。生下阿屿不到十天,我就挣扎着下床,在寒冬腊月里给人浆洗厚重的冬衣。冰凉刺骨的井水泡得双手红肿溃烂,钻心地疼。为了几文钱,我熬夜绣花,眼睛熬得通红。
最难熬的是阿屿生病。他先天不足,三天两头地发热咳嗽。每次他一生病,我就吓得魂飞魄散,抱着他到处求医问药,卑微地祈求大夫开点便宜的药。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日子越来越艰难。
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怀里这个小小的人儿。他每次对我露出无牙的笑容,每次用小手抓住我的手指,都让我觉得,再苦再难,也值了。
阿屿一岁多的时候,事情还是瞒不住了。不知是谁,把我在京郊小镇,还带着个野种的消息,捅到了安阳侯府。
那天,几个穿着侯府侍卫衣服的人,凶神恶煞地踹开了我租住小屋那摇摇欲坠的门。
侯爷要见你!还有那个孩子!领头的人眼神轻蔑地扫过家徒四壁的屋子和缩在我怀里瑟瑟发抖的阿屿。
该来的,躲不掉。
我抱着阿屿,跟着他们,一路沉默地再次踏入那座金碧辉煌却冷得彻骨的安阳侯府。
沈砚清坐在正厅上首,穿着墨色锦袍,面容比五年前更加冷峻深沉,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已经是安阳侯了。
他冰冷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厌弃,仿佛在打量一件蒙尘的旧物。然后,那目光移向我紧紧护在怀里的阿屿。
阿屿被这阵仗吓坏了,把小脸深深埋在我颈窝里,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侯爷。我低着头,声音干涩。怀里阿屿的颤抖清晰地传递到我身上,像一根根针扎进心里。我把他搂得更紧些。
沈砚清没说话,厅里死寂一片,只有阿屿压抑的、小猫似的抽噎声。
抬起头。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我咬了咬牙,慢慢抬起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湖。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阿屿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谁的他问,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闷痛瞬间蔓延开。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巨大的屈辱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将我淹没。
侯爷……这是您的……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薄唇中逸出,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讽刺。我的
他站起身,缓步踱下台阶,走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阿屿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苏烬晚,他念着我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五年前那笔钱,是让你消失。不是让你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来攀诬本侯的清誉。
来历不明野种攀诬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滋滋作响,痛得我眼前发黑。怀里的阿屿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剧烈地颤抖着。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所有的恐惧、卑微、祈求,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愤怒!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
沈砚清!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你混蛋!你可以不认我!可以作践我!但你不能这样污蔑你的亲生儿子!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的脸!
愤怒给了我勇气,我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屿,往前一步,几乎要把孩子举到他眼前。
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哪一处不像你沈家的种你瞎了吗!五年前那个雨夜,在庄子的书房里,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你一句‘来历不明’,就想把一切都抹掉沈砚清,你还是不是人!
这是我第一次,用如此激烈、如此不顾一切的态度对他说话。积压了五年的委屈、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
沈砚清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他大概从未想过,我这个在他眼里如同蝼蚁般卑微的女人,敢这样顶撞他,敢这样指着他的鼻子骂。
厅里的气氛降至冰点。管家周伯和几个侍卫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了。只有阿屿的哭声,尖锐地刺破这死寂。
放肆!沈砚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我被他吼得浑身一颤,但那股支撑着我的愤怒之火并未熄灭。我紧紧抱着阿屿,像护着崽子的母兽,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暴怒的目光。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但我死死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在他面前,我最后这点可怜的自尊,不能丢。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那笑容冰冷刺骨,苏烬晚,你真是长本事了。攀诬不成,就撒泼
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走回主位坐下,姿态依旧尊贵,却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戾气。
来人!他厉声吩咐,把这个疯妇和她带来的野种,给我轰出去!永不许再踏入侯府半步!
侍卫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就要来拉扯我。
别碰我的孩子!我尖叫着,用身体死死护住阿屿,拼命挣扎。
拉扯间,阿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脸憋得青紫。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手推搡了一下,我重心不稳,抱着阿屿重重地摔倒在地。
阿屿!我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慌忙查看怀里的孩子。阿屿似乎被吓懵了,哭声戛然而止,小脸惨白,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孩子!我的孩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抬起头,绝望地看向高高在上的沈砚清,侯爷!求您!叫大夫!阿屿他……
沈砚清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甚至微微偏过头,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死了。比五年前被他赶出庄子时,死得更透,更冷。
沈砚清……我抱着气息微弱的阿屿,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却带着刻骨的恨意,你今日不救他,若我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苏烬晚对天发誓,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似乎震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但很快,那丝波动就被更深沉的冷漠覆盖。
拖出去。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仿佛在处置什么垃圾。
侍卫不再犹豫,两个人架起我,一个人粗暴地抱起已经没什么声息的阿屿,像拖死狗一样,把我和孩子拖出了那座富丽堂皇的侯府大门,狠狠掼在冰冷的石阶下。
身后,沉重的大门再次轰然关闭。
天空阴沉得厉害,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我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怀里是气息奄奄的阿屿。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阿屿……阿屿别怕……娘在……娘在……我哆嗦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阿屿护在身下,试图为他遮挡一点风雨。他的小身体冰凉,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抱着我的孩子,在安阳侯府门前的暴雨里,像两条被遗弃的、即将冻死的野狗。
意识模糊间,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侯府侧门停下。一个穿着素雅、面容温婉的妇人被丫鬟扶着正要下车。她一眼就看到了雨地里蜷缩着的我和阿屿。
那是……她脚步顿住,眼中露出惊诧和怜悯。
夫人,是苏姨娘和她那个孩子。旁边的婆子低声回道,语气带着一丝鄙夷,侯爷刚命人轰出来的。
被称作夫人的妇人,正是沈砚清的继母,如今的安阳侯夫人,柳氏。她并非沈砚清生母,但性子温和,在府里口碑不错。
柳氏眉头紧蹙,看着在泥水里瑟瑟发抖、气息微弱的阿屿,眼中不忍更甚。她快步走过来,不顾雨水打湿她的裙裾。
快!把孩子抱起来!她声音带着急切的命令。
旁边的婆子有些不情愿:夫人,侯爷他……
侯爷怪罪下来,有我担着!柳氏难得地强硬起来,她蹲下身,亲自用帕子擦了擦阿屿冰凉的小脸,又探了探他的鼻息,脸色大变,还有气!快!抱上我的马车!去回春堂!找最好的大夫!
她的果断救了我们母子的命。
我浑浑噩噩地被扶上马车,阿屿被柳氏紧紧抱在怀里暖着。马车一路疾驰,冲向城里最有名的回春堂。
老大夫姓秦,胡子花白,医术精湛。他给阿屿施针,灌药,折腾了大半夜。柳夫人一直守在一旁,眉头紧锁,不时低声询问。
天快亮时,阿屿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平稳了些。秦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柳夫人说:夫人,这孩子命大,暂时算是熬过来了。但先天不足,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风寒,底子太虚,得仔细调养,万不能再受刺激了。
柳夫人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她看向缩在角落里,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的我,叹了口气。
苏姨娘,她的声音很温和,孩子暂时没事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昏睡中依旧皱着小小眉头的阿屿,心如死灰。天下之大,何处是我和孩子的容身之所
柳夫人沉吟片刻,低声道:京城……你们是待不下去了。砚清他……她没说完,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娘家在南边云州,那里气候温润,适宜养病。我在那边有个陪嫁的小庄子,还算清净。你……可愿带着孩子去那里至少,能让孩子安稳长大。
云州千里之外。
我看着柳夫人眼中真诚的怜悯和善意,又看看阿屿苍白的小脸。离开这个吞噬了我所有希望和尊严的京城,离开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让阿屿平安长大……
这似乎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谢……谢夫人救命之恩……我挣扎着爬起来,对着柳夫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我愿意去云州。
柳夫人赶紧扶起我:快别这样。我也是看这孩子可怜。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此事万不能让侯爷知晓。我会安排可靠的人,连夜送你们走。对外,只当你们……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也好。对沈砚清而言,我们母子,大概早就该不在了。
当天夜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载着昏睡的阿屿和心如死灰的我,在瓢泼大雨中,悄无声息地驶离了京城,一路向南。
云州的日子,像一场缓慢的疗伤。
柳夫人安排的小庄子不大,只有几亩薄田和几户老实巴交的佃农。庄头周叔是柳夫人的心腹,为人忠厚,对我们母子很是照顾。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阿屿身上。柳夫人暗中托人送来的银钱,加上我自己拼命给人缝补浆洗、做些绣活,勉强维持生计。秦大夫开的方子很管用,阿屿的身体在云州温润的气候和我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了起来。小脸有了血色,也能跌跌撞撞地跑几步了。只是依旧比同龄孩子瘦弱些,性子也格外敏感胆小。
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听着他奶声奶气地叫我娘亲,那颗被沈砚清伤得千疮百孔、冰冷死寂的心,才一点点重新感受到活着的温度。
但我忘不了侯府门前那场冰冷的雨,忘不了沈砚清那句冰冷的野种,更忘不了阿屿奄奄一息的样子。
恨,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心底悄然生根。
我不能永远靠着柳夫人的接济,也不能让阿屿跟着我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得有立身的本事。
云州盛产药材。我想起小时候跟着爹认过一些草药。这是个机会。
我厚着脸皮,带着阿屿,找到了云州城里一家口碑不错的老字号药铺济世堂。掌柜的姓吴,是个精瘦的老头儿,眼神很亮。
吴掌柜,我……我想在您这里找点活计。我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我会认些草药,也肯吃苦,什么活儿都能干!工钱少点没关系,只求……只求能给孩子口饭吃。
吴掌柜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怯生生拉着我衣角的阿屿,没立刻答应。他随手从柜台里抓出一把混杂的草药:喏,把这些分开,说出名字。
这是考校我。
我深吸一口气,蹲下身,仔细辨认。当归、黄芪、甘草、柴胡……我一边快速而准确地将它们分类,一边说出名字。
吴掌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又问了几个简单的药性,我凭着记忆,答了个七七八八。
嗯,还行。他捋了捋胡子,后院正缺个处理药材的杂工,活计不轻省,工钱嘛……一个月三百文,管一顿午饭。干不干
三百文!管一顿饭!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干!我干!谢谢掌柜!谢谢您!我连连鞠躬,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
从此,我成了济世堂后院最勤快、最沉默的杂工。剁药、碾药、晒药、分拣……从早忙到晚,双手很快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药渣的颜色。但我甘之如饴。这里没有白眼,没有闲言碎语,只有淡淡的药香和凭力气吃饭的踏实。
阿屿很乖,我干活时,他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玩我给他缝的布老虎,或者看着院子里晒的各种药材。有时吴掌柜心情好,也会教他认一两种简单的草药名字。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白天我在药铺挥汗如雨,晚上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如饥似渴地翻看吴掌柜允许我借阅的几本最基础的医书药典。我不识字,就死记硬背那些药名和图画,不懂的地方,厚着脸皮去问吴掌柜,或者问铺子里抓药的伙计。他们起初笑话我,但看我学得认真,又带着个孩子不容易,慢慢也愿意指点一二。
五年,整整五年。
我从一个只会处理粗药的杂工,慢慢学会了炮制一些简单的药材。吴掌柜看我踏实肯学,人也机灵,开始让我帮着抓一些常见的方子。我的手很稳,分量极少出错。后来,遇到一些贫苦的街坊头疼脑热来求点草药,吴掌柜忙不过来时,也会让我试着开点最简单的方子。
我格外珍惜每一次实践的机会。给穷苦人看病,我从不敷衍,总是问得特别仔细。开的方子也尽量用便宜有效的草药。慢慢地,街坊四邻都知道济世堂有个心善手稳的苏娘子,尤其擅长看小儿积食和妇人产后调理。
我的工钱也涨到了八百文一个月。我用攒下的钱,在离济世堂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租了个干净的小院。院子不大,但有阳光,我和阿屿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阿屿六岁了,虽然依旧清瘦,但身体结实了不少,很少生病。他继承了沈砚清那双漂亮的眼睛,但眼神纯净,像云州晴朗的天空。他懂事得让人心疼,会帮我扫地,会笨拙地给我捶背,会用小奶音说:娘亲,等我长大了,赚好多好多钱,让你享福。
每当这时,我就会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心里又暖又涩。暖的是我的阿屿,涩的是那个远在京城、给了他生命却又差点夺走他生命的男人。
沈砚清,这个名字,连同京城那座冰冷的侯府,在我心里已经彻底封存,落满了灰尘。偶尔午夜梦回,还会被那场冰冷的雨惊醒,但很快,阿屿平稳的呼吸声就会将我拉回现实。
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身份——济世堂的苏娘子。苏烬晚那个在侯府门前像野狗一样被拖出来的可怜虫,就让她永远死在五年前的雨夜里吧。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如水地流淌下去,守着我的药铺,守着我的阿屿,直到终老。
命运的转折,常常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
那天,济世堂来了个特殊的病人。是云州城里最大绸缎庄林老板家的独子,才三岁多,得了怪病。高热不退,浑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哭闹不止,水米不进。林老板请遍了云州城的名医,甚至托关系从州府请了名医来,药灌下去不少,孩子的病却越来越重,眼看就要不行了。林夫人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
吴掌柜也被请去看过,回来直摇头:邪风入体,热毒炽盛,方子用尽了,压不住啊!只怕是……唉!
林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红着眼冲进济世堂,求吴掌柜再想想办法,死马当活马医。
吴掌柜捋着胡子,愁眉不展。满铺子的人都不敢吭声。
那孩子被奶娘抱在怀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疹子颜色深得发紫,确实凶险万分。我正端了刚碾好的药粉路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症状……怎么有点像我当年在乡下时,隔壁张猎户家儿子得的缠腰火丹那孩子也是高热出疹,差点没了,后来是被一个游方的铃医用一种奇怪的刺血拔罐法子救回来的。那铃医还留下过一张方子,主药是几味清热解毒的猛药,剂量用得很大,当时惊得村里的土郎中直咂舌。
掌柜的……我放下药盘,犹豫着开口,这孩子……有点像‘缠腰火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吴掌柜猛地看向我:缠腰火丹你说的是……‘丹毒’他眼中精光一闪,你见过
林老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苏娘子!你见过你有办法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我被他抓得生疼,定了定神:我……我小时候在乡下见过一例类似的。当时……是用刺血拔罐泄热毒,再配合一剂猛药灌下去。但……那法子很险,药也猛,我……我只是个抓药的,不敢乱说。我赶紧补充,生怕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
吴掌柜却陷入了沉思,他快步走到孩子身边,仔细查看他身上的疹子分布和颜色,又掰开孩子的嘴看了看舌苔,神色越来越凝重。
毒聚于表,热陷营血……寻常清解法,杯水车薪……他喃喃自语,猛地抬头看我,苏娘子,你记得那方子的主药吗
我的心怦怦直跳,努力回忆着:有生石膏……很多生石膏,还有水牛角丝……紫草……生地……好像还有一点……一点点蟾酥……
我每说一味药,吴掌柜的眼睛就亮一分。等我磕磕绊绊说完,他用力一拍大腿:对!对路!就是这思路!重剂清气凉血,佐以开窍解毒!险是险了点,但眼下这光景,不拼一把,这孩子就真没了!
他立刻看向林老板,神色严肃:林老板,苏娘子说的法子,是险招,但有一线生机!用不用,你拿主意!
林老板看看怀里气息奄奄的儿子,再看看一脸恳切的吴掌柜和我,一咬牙:用!吴掌柜,苏娘子,我儿子的命,就托付给你们了!无论结果如何,我林某绝无怨言!
接下来,是惊心动魄的一夜。
吴掌柜亲自坐镇,根据我说的主药思路,斟酌调整,开出了一剂药性极为峻猛的重方。我负责以最快的速度抓药、煎药。刺血拔罐的操作则由吴掌柜亲自来,他早年学过一点针灸放血的手法。
当三棱针刺破孩子背脊几处穴位,放出少量粘稠发黑的毒血,再扣上火罐时,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林夫人听得几乎晕厥。拔罐处留下深紫色的淤痕。
紧接着,那碗黑乎乎、气味冲鼻的汤药被强行灌了下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呼吸似乎平稳了些。半个时辰后,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孩子身上的红疹,颜色开始变淡!体温也开始缓缓下降!
退了!热退了!守在旁边的奶娘惊喜地叫起来。
林老板扑到床边,颤抖着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又看看那些明显在消退的疹子,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的退了!吴掌柜!苏娘子!你们……你们是我林家的大恩人啊!
吴掌柜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和惊奇:苏娘子,好见识啊!这次多亏了你!
林老板更是千恩万谢,当场就奉上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作为诊金。吴掌柜推辞不过,象征性地收了一点,把大头硬塞给了我。
这……这太多了!我不能要!我拿着那张沉甸甸的银票,手都在抖。一百两!这够我和阿屿吃用多少年!
拿着!吴掌柜不容分说,这是你应得的!没有你点破这病症,想起那方子的主药,这孩子神仙难救!这本事,值这个价!
林家小少爷转危为安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云州城。济世堂名声大噪,而苏娘子这个名字,也第一次在云州城的上层圈子里传开了。都说她是吴掌柜的得意弟子,身怀绝技,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吴掌柜顺势而为,不再让我只做抓药杂工。他开始正式教我诊脉,教我开方,把一些他看不过来的普通病患交给我。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苏娘子,你是块学医的料子!心细,手稳,胆大,还有这份难得的急智和记性。好好学,将来这济世堂,说不定要靠你撑起来!
我的人生,仿佛被重新点亮。我更加废寝忘食地学习,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医药知识。给穷人看病,我依旧尽心尽力,收费低廉;对富户,我也能不卑不亢,凭借扎实的功底和几次处理疑难杂症的成功案例,渐渐赢得了尊重。
一年后,吴掌柜年事渐高,精力不济。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将济世堂交给我打理。他做起了坐堂的老太爷,只在遇到真正棘手的病患时才出手。
苏娘子,这铺子交给你,我放心。他语重心长,你懂药,懂人,更有颗仁心。好好干,济世堂这块招牌,别砸了。
我成了济世堂实际上的女掌柜。穿着整洁的细布衣裙,梳着利落的发髻,坐在诊桌前,从容地为病人望闻问切。再没人叫我苏姨娘,也没人敢轻视这个带着孩子、却凭一手医术在云州站稳脚跟的女人。
阿屿七岁了,在城里一家不错的私塾启蒙。他聪慧懂事,先生常夸他。看着他穿着干净的学童服,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是我一天中最满足的时刻。
我以为,那些不堪的过往,早已被岁月掩埋。我和阿屿的新生,会这样安稳地继续下去。
直到那一天。
云州知府的母亲陈老夫人,年逾古稀,入冬后犯了喘症,咳得厉害,夜不能寐。知府大人是个孝子,急得不行,把云州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请了个遍,汤药吃了无数,效果甚微。
最后,他派人请到了济世堂。
这种官宦人家的病,通常是吴掌柜亲自去。但那天不巧,吴掌柜染了风寒,卧床不起。知府家的管家催得又急。
苏娘子,你看……伙计为难地看着我。
我略一沉吟。陈老夫人的症状,伙计描述得很清楚:咳喘痰多,色白清稀,入夜尤甚,畏寒肢冷。这分明是寒饮伏肺的冷哮。之前那些大夫,怕是用多了清热化痰的凉药,反而伤了阳气,导致寒邪更深。
我去一趟吧。我收拾好药箱,吴掌柜的药箱里,有他特制的温肺化饮膏,正好对症。
知府府邸气派非凡,门楣高耸。管家引着我穿过几重院落,来到老夫人静养的内室。屋里暖意融融,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和熏香。老夫人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
我恭敬地行了礼,上前仔细诊脉。脉象沉细而紧,舌苔白滑。果然如我所料。
老夫人这是寒饮内停,肺气失宣。我温声解释,需温肺散寒,化饮平喘。之前用的药,怕是偏凉了。
知府大人坐在一旁,眉头紧锁:苏娘子可有把握家母年事已高,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民女有一膏方,乃济世堂吴老所制,专为此症。我打开药箱,取出一个青瓷小罐,此膏温而不燥,取少许含服,可暂缓咳喘。再辅以汤药,徐徐图之。
知府大人看了看那其貌不扬的青瓷罐,又看看我沉静的脸,最终点了点头:那就有劳苏娘子先试试这膏药。
我取了一点温肺膏,化在温水里,请老夫人含服片刻再缓缓咽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老夫人剧烈的咳嗽竟然真的平缓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些,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舒适感。
这……这药膏……老夫人喘匀了气,惊喜地看着我,舒服多了!胸口没那么堵了!
知府大人见状,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信服:苏娘子果然名不虚传!那就请苏娘子开方,为家母好生调理!
我斟酌着开了个温化寒饮的方子,仔细交代了煎服之法。知府大人很是满意,命管家重重打赏。
就在我收拾药箱,准备告辞时,内室的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那人穿着墨色云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面容冷峻,眉目深邃,周身带着久居上位的矜贵与疏离。
他原本是随意走进来,目光扫过室内,当落在我身上时,脚步猛地顿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拿着青瓷药罐的手,瞬间冰凉,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沈砚清。
那双我曾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时看到的、冰冷无情的眼睛,此刻正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锐利如刀的审视,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五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通身的冷硬气势更盛,像一块经年不化的寒铁。他怎么会在这里云州知府……对了,听说新知府是京中调任,沈砚清出现在这里,是公务还是……
侯爷。知府大人连忙起身行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您怎么过来了可是有要事
沈砚清没有理会知府,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惊愕,有审视,有怀疑,甚至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暗涌。他的视线从我苍白的脸,移向我手中的药罐,又缓缓地,移向我身上那套虽然干净整洁、却明显是普通布料的衣裙。
这位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知府大人笑着介绍:这位是济世堂的苏娘子,医术精湛,家母的喘症多亏了她方才缓解。苏娘子,这位是京城来的安阳侯爷。
苏……娘子沈砚清重复着这个称呼,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刺骨的玩味和冰冷。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锐利得似乎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此刻剧烈颤抖的灵魂。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他那足以将人凌迟的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和镇定。
民……民女苏氏,见过侯爷。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空气再次凝滞。我能感觉到沈砚清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我的头顶,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仿佛要将我重新碾回五年前侯府门前的泥泞里。
苏娘子……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看着……好生面熟。
我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停止跳动。
从知府府邸出来,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沈砚清那句好生面熟和他最后那意味深长、冰冷刺骨的眼神,像跗骨之蛆,缠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他认出我了!他一定认出我了!
五年平静的生活,难道就要这样被彻底打破阿屿!我的阿屿!决不能再被他发现!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济世堂,脸色煞白。吴掌柜看出我的不对劲,关切地问:苏娘子,知府家……不顺利
没……老夫人用了药,好些了。我强作镇定,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掌柜的,我……我身子突然有点不舒服,想……想告假几日。
吴掌柜见我状态实在不好,也没多问,只叮嘱我好好休息。
回到租住的小院,我反手紧紧闩上门,背靠着门板,才敢让身体顺着门滑坐在地上。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
不行!这里不能待了!沈砚清既然认出了我,以他的权势,找到这个院子易如反掌!阿屿还在私塾!
我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屋里,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几件换洗的衣物,攒下的几十两碎银子,最重要的,是阿屿的几件小衣服和那本他最喜欢的画本子。我把它们胡乱塞进一个旧包袱里。
必须走!立刻走!在沈砚清反应过来之前,带着阿屿离开云州!去更远的地方!岭南还是蜀中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他的势力范围!
我背起包袱,拉开门栓就要往外冲,去私塾接阿屿。
然而,门一拉开,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门外狭窄的巷子里,静静地停着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徽记却处处透着奢华的马车。车帘低垂。
马车旁边,站着两个穿着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当年在侯府拖拽我的那种侍卫!他们像两尊门神,牢牢堵住了巷子的出口。
其中一个侍卫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苏娘子,侯爷有请。请上车。
完了。
这两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沈砚清的动作,快得超乎我的想象!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丝喘息和逃跑的机会!
我看着那辆如同深渊巨口般的马车,又看看那两个铁塔般的侍卫。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跑插翅难飞。
巨大的绝望和愤怒交织着,几乎将我撕裂。五年!我用了整整五年,才从泥泞里爬起来,才为自己和阿屿挣得这一方小小的、安稳的天地!他凭什么凭什么轻描淡写地出现,就能再次轻易地将我们打入地狱
我死死攥着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但最终,一股冰冷的、带着玉石俱焚意味的决绝压倒了恐惧。
好,沈砚清。你想见那就见!
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你还能如何作践我们母子!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早已僵硬发冷的脊背,松开抓着门框的手,甚至抬手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然后,在两名侍卫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那辆象征着权势和压迫的黑色马车。
车帘从里面被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沈砚清端坐在宽敞的车厢内。墨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掌控一切的冷漠,却清晰得刺眼。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我站在车下,没有上去,也没有行礼。只是抬起头,用同样冰冷的、毫无畏惧的目光,直直地迎视着他。
五年了,苏烬晚早已不是那个在侯府门前摇尾乞怜的可怜虫。
侯爷,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带着一种淬了冰的硬度,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沈砚清的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他大概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短暂的沉默后,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上车。或者,让他们‘请’你上来。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那两个侍卫。
赤裸裸的威胁。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意。没有再看他一眼,我抬脚,踩着车夫放下的脚凳,自己上了马车。动作甚至算得上从容。
车厢里很宽敞,铺着厚厚的绒毯。我刻意选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紧挨着车门,身体挺得笔直,目光落在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上,将他彻底视为无物。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锐利得如同实质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侧脸上,带着探究、审视,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马车行驶得很快,却很平稳。车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车帘掀开,映入眼帘的并非我想象中的官衙或者驿站,而是一座极其幽静雅致的园林别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景致极美,却也透着一股子与世隔绝的清冷。
下车。沈砚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默不作声地下了车。两名侍卫无声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沈砚清走在前面,背影挺拔而冷硬。他带着我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水榭。水榭里早已备好了茶点,熏着清雅的冷香。
坐。他在主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我没有动,依旧站着,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侯爷有话不妨直说。民女铺子里还有事,孩子也快下学了,耽搁不起。
孩子沈砚清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我,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谁的孩子
心猛地一沉。失言了!
我强压住翻腾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回视他:自然是我的孩子。侯爷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您不就认定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了吗如今又何必多此一问
苏烬晚!沈砚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胆子不小!
水榭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侍立在不远处的侍卫身形微动,气氛骤然紧张。
我却笑了。是真的笑了,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胆子我迎着他盛怒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的胆子,是侯爷您亲手教出来的。在侯府门前,您让人把我像条死狗一样拖出去的时候;在您的亲生儿子奄奄一息,您冷眼旁观的时候;在您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攀诬’、骂他‘野种’的时候……我的胆子,就一点一点被您磨出来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他。
沈砚清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似乎有青筋在跳动。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震惊,有被忤逆的暴怒,似乎还有一丝……狼狈
你……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逼近我,你以为,换了地方,改了名字,就能把过去一笔勾销
过去我毫不退缩地仰头看着他,眼中是淬了冰的恨意,侯爷口中的过去,是您酒醉后的荒唐是您事后那笔打发叫花子的银钱还是您对着亲生骨肉说出的‘野种’二字
我往前一步,几乎要撞上他冰冷的胸膛,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微微发颤:
沈砚清!那些过去,对我来说,是每一夜被噩梦惊醒的冷汗!是抱着孩子求医问药时别人的白眼!是寒冬腊月里泡在冰水里洗衣服的裂口!是阿屿每一次生病发烧,我吓得魂飞魄散的绝望!这样的‘过去’,我无时无刻不想忘记!我恨不得把它们从骨头缝里都挖出来!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是!我是改了名字!我现在是济世堂的苏娘子!我凭自己的双手吃饭,凭自己的医术救人!我不再是那个在您侯府门前摇尾乞怜、任您作践的苏烬晚!这样的‘过去’,我为什么不能一笔勾销我凭什么不能忘!
积压了五年的血泪,在这一刻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我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恨意和委屈。
沈砚清被我这一番激烈的控诉震住了。他脸上的怒意僵在那里,眼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茫然他大概从未想过,当年那个在他面前卑微如尘的女人,会变成如今这副浑身是刺、寸步不让的模样。
他看着我眼中毫不掩饰的、刻骨的恨意,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冰冷和愤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
水榭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铁板。
就在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带着疑惑和怯意的童音从水榭入口处传来:
娘亲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我猛地转头,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水榭入口处,私塾的周先生正牵着一个穿着青色学童服的小男孩站在那里。男孩背着小小的书袋,手里还捏着刚折的柳枝,小脸上满是困惑和不安,乌溜溜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又看看脸色铁青的沈砚清。
阿屿!
他怎么在这里!周先生怎么会带他来这里!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比刚才面对沈砚清的怒火时更甚百倍!我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将阿屿紧紧搂进怀里,用身体挡住他,隔绝了沈砚清那道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探照灯般的目光!
阿屿!你怎么来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先生一脸歉意和惶恐:苏娘子,对不住!是这位……这位爷的随从找到私塾,说您有急事,让我把孩子带到这‘清漪园’来……他指了指旁边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侍卫。
是沈砚清!他早就查到了阿屿!他甚至让人去私塾把阿屿接了过来!他想干什么!
娘亲……阿屿被我勒得有点不舒服,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怯生生地探出小脑袋,乌黑纯净的大眼睛越过我的肩膀,好奇又带着点害怕地看向水榭里那个穿着墨色锦袍、气势吓人的陌生男人。
沈砚清的目光,在接触到阿屿那张小脸的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水榭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水面的细微声响。
沈砚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脸上所有的怒意、冰冷、复杂,在看清阿屿面容的那一刻,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寸寸碎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巨大的震惊!
阿屿的眉眼,像极了他。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阿屿的眼神清澈纯净,带着孩童的天真,而沈砚清的眼中,是深沉的寒潭。
血缘的纽带,在这一刻以一种最直观、最无法辩驳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沈砚清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地锁在阿屿脸上,那眼神里有惊涛骇浪在翻涌——难以置信、巨大的冲击、一丝茫然无措,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
他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我像护崽的母兽,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喊,抱着阿屿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水榭的柱子上。我死死地盯着沈砚清,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决绝的恨意,沈砚清!你敢碰他一下!我跟你拼命!
我的嘶喊惊醒了阿屿,也惊醒了沈砚清。
阿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娘亲……娘亲我怕……他是坏人吗我们回家……我要回家……
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水榭里回荡,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剜着我的心。
沈砚清的脚步僵住了。他看着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的阿屿,看着他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脸上那种空白的震惊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沉重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看着阿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先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周先生!我抱着哭闹不止的阿屿,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麻烦您,先带阿屿回去!回我们的院子!锁好门!谁叫也别开!我……我处理完这里的事,马上回去!
周先生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慌忙上前想从我怀里接过阿屿。
不要!我要娘亲!娘亲一起走!阿屿哭得更凶了,死死抓着我的衣襟不肯松手。
阿屿乖……我的心都要碎了,强忍着眼泪,亲了亲他满是泪痕的小脸,听娘亲的话,跟周先生回去。娘亲很快就回来,给你买……买你最喜欢的糖葫芦,好不好
也许是糖葫芦起了作用,也许是哭累了,阿屿抽噎着,小脑袋靠在我肩上,终于松开了小手,被周先生小心翼翼地抱了过去。
苏娘子,你……你小心。周先生抱着阿屿,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又畏惧地看了一眼依旧僵立在那里、脸色极其难看的沈砚清,匆匆离开了水榭。
阿屿被抱走的哭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水榭里,只剩下我和沈砚清。
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方才阿屿出现带来的巨大冲击波还在空气中震荡。
我靠着冰冷的柱子,浑身脱力,后背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我大口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死死瞪着沈砚清,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戒备和滔天的恨意。
沈砚清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阿屿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绝不平静的波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没有了最初的暴怒和冰冷,也没有了方才的震惊和茫然。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深沉的、沉重的,甚至带着一丝……狼狈和痛楚的东西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
他……叫阿屿
这句迟来的、带着涩意的询问,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在我心中激起了更深的嘲讽和冰冷的涟漪。
他叫什么,跟侯爷您有关系吗我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冰冷刺骨,在您眼里,他不是早就该是个‘不在了’的‘野种’吗名字他也配让尊贵的侯爷记住
沈砚清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去,眼中掠过一丝被刺痛和恼怒交织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苏烬晚,收起你的刺。本侯在问你话。
问我话我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侯爷,您想听什么听我这五年是怎么带着您口中‘来历不明’的孩子,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还是听他是如何一次次生病,我又是如何像条狗一样到处求人、差点抱着他冻死在街头的这些,您不是早就知道吗在您下令把我们母子像垃圾一样丢出侯府大门的时候,您不就该想到这些了吗
旧事重提,字字泣血。沈砚清的眉头紧紧锁起,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没有反驳,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越来越浓重的墨色。
本侯……当年……他试图开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滞涩。他想说什么解释否认还是……后悔
当年如何我打断他,步步紧逼,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当年是您酒后失德!当年是您事后用钱打发!当年是您亲口否认他的存在,骂他是‘野种’!当年也是您,在您的亲生儿子病得快死的时候,冷眼旁观,让人把我们丢在暴雨里自生自灭!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向他,也砸向我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沈砚清!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撕裂,你告诉我,这样的‘当年’,你让我怎么‘收起刺’你有什么资格,现在站在这里,问我他叫什么!
够了!沈砚清猛地低吼一声,额角的青筋暴跳。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因为压抑着剧烈的情绪而微微起伏。水榭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他才缓缓转回身。脸上的怒意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但眼底的墨色更沉,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压抑。他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那里面没有了最初的掌控一切,反而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沉重和……挣扎
过去的事……他再次开口,声音艰涩低沉,是本侯……有失察之处。
有失察之处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像一把盐,狠狠洒在我血淋淋的伤口上!
有失察之处我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侯爷,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有失察’,就能抹掉您对我、对阿屿做的一切就能抹掉这五年我们母子受的苦就能抹掉阿屿差点死在您侯府门前的那个雨夜!
我的控诉如同利箭,射向他。
沈砚清的脸色在听到差点死在侯府门前时,骤然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锐利如刀:你说什么什么雨夜
他竟然……不知道
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
哈……哈哈哈……我笑得浑身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原来尊贵的侯爷您……还不知道您高高在上,怎么会知道五年前那个雨夜,您的亲生儿子高烧惊厥,命悬一线!他的亲生母亲抱着他,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在您的侯府门前哭喊求救!而您……您忠心的管家,只隔着门缝告诉我,‘侯爷有令,今夜不见客!尤其是……您!’
我模仿着当年周伯那冰冷平板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
然后,您的大门,就在我们母子面前……关上了!我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嘶哑破碎,沈砚清!你告诉我,这仅仅是‘有失察之处’吗!这是谋杀!是你亲手把你儿子的命往阎王殿里推!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沈砚清头顶炸响!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丝近乎惊骇的茫然!
不……不可能……他下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周伯他……他从未……
从未禀报我冷笑着,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是啊,您高贵的侯爷,怎么会知道一个‘贱妾’和‘野种’的死活您的手下,又怎么会为了我们这种蝼蚁,去打扰您的清净在您眼里,我们母子,连出现在您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沈砚清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在身后的紫檀木椅上。他用手撑住额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硬如铁的男人,此刻竟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和脆弱
他沉默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水榭里格外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水榭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终于,他放下手,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沉淀了下来,变得极其幽深复杂。他看着我,那目光不再锐利逼人,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力量。
苏烬晚,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你恨我,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才继续道:
过去种种,是我之过。错认,错待,错……信他人之言。
信他人之言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心中疑窦顿生。当年的事,难道还有内情
沈砚清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暮色渐沉的天空,眼神幽暗难明。
孩子……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沈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疑虑,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寒!
果然!果然还是为了这个!
沈家的血脉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声音却冷得像冰,侯爷,您忘性真大。五年前,是您亲口否认他的!是您指着他说‘来历不明’的‘野种’!现在您知道他是‘沈家的血脉’了
我往前一步,逼视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决绝和恨意:
沈砚清,我告诉你,晚了!太晚了!阿屿是我苏烬晚的儿子!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儿子!跟你们沈家,跟你安阳侯,没有半分关系!你想认他除非我死!
我的声音在水榭里回荡,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沈砚清猛地站起身,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凌厉,带着被彻底激怒的寒光:苏烬晚!你别不识抬举!本侯肯认他,给他嫡子的名分,给他最好的教养和前程,是抬举你们母子!
抬举我嗤笑一声,眼中是淬了毒的讽刺,五年前您用钱打发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您安阳侯府的‘抬举’,我苏烬晚要不起!我儿子更要不起!他不需要什么侯府嫡子的身份!他只需要一个平平安安、不被自己亲生父亲指着鼻子骂‘野种’的家!
你!沈砚清被我堵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他猛地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你信不信,本侯现在就能让你再也见不到他!
赤裸裸的威胁!像五年前一样!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愤怒!我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他充满戾气的目光,也往前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对!
那你信不信,我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在你带走他之前,我会先让你沈砚清,断子绝孙
水榭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沈砚清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我。他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女人,尤其是我,用如此恶毒而决绝的话威胁。
我们两人,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困兽,在暮色四合的水榭里,用最凶狠的目光对峙着。恨意、怒火、恐惧、不甘……种种激烈的情绪在无声地碰撞、撕扯。
最终,是沈砚清先移开了目光。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后退一步,重新跌坐回椅子上。他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倦怠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苏烬晚……你赢了。他低哑地开口,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本侯……不会强夺孩子。
我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戒备丝毫未减。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但阿屿……是我的儿子。这一点,你我都清楚。本侯……想见他。
他的语气不再是命令,而是带上了一丝……近乎请求的意味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一震,随即是更深的警惕。沈砚清,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会阻止你见他,我冷冷地说,声音依旧紧绷,但必须在我允许的时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而且,你不能告诉他你是谁!不能打扰他现在的生活!更不能强迫他做任何他不愿意的事!
沈砚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好。
这个好字,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一场剑拔弩张、几乎要见血的交锋,暂时以这样一种诡异的、脆弱的平衡告一段落。
我最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冰冷的戒备和刻骨的疏离。然后,我毫不犹豫地转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清冷压抑的水榭。
身后,沈砚清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沉重得如同实质。
我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沈砚清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掀起的波澜,绝不会就此平息。
沈砚清没有食言。他没有强行带走阿屿,也没有立刻以父亲的身份出现在阿屿面前。
但他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开始以一种极其强势却又微妙的方式,侵入我和阿屿的生活。
起初,是各种名贵得吓人的东西,源源不断地被送到我们租住的小院。
上好的锦缎、精致的点心、昂贵的文房四宝、栩栩如生的玉雕玩具……堆满了小小的堂屋。送东西的侍卫态度恭敬,却不容拒绝:侯爷吩咐,给小公子的。
阿屿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闪闪发亮的玩具,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和渴望。但他很乖,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娘亲……这些……他小声问。
退回去。我面无表情地对侍卫说,告诉你们侯爷,我们不需要。
侍卫面露难色:苏娘子,侯爷吩咐……
我说,退回去!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侍卫无奈,只能又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抬走。
阿屿看着那些漂亮的玩具被抬走,小嘴瘪了瘪,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哭出来,只是把小脑袋埋在我怀里,闷闷地说:阿屿不要……阿屿有娘亲做的布老虎……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紧紧抱着他,亲吻他的发顶:阿屿乖,娘亲给你买糖葫芦吃。
然而,沈砚清并未放弃。明的不行,他就来暗的。
没过几天,私塾的周先生就一脸惶恐又惊喜地告诉我,城里最大的博文书院突然主动免除了阿屿所有的束脩,还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先生单独授课!理由是此子天赋异禀,不忍埋没。
我找到书院,山长态度恭敬又疏离:苏娘子,这是贵人的意思,我们书院只是照办。令郎聪慧,确实是个好苗子,还望您不要推辞。
贵人除了沈砚清,还能有谁
我气得浑身发抖。他这是在用他的权势,不动声色地掌控阿屿的未来!
我去找他。再次踏入那座清冷的别院。沈砚清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坐在水榭里,慢条斯理地煮着茶。
侯爷,您到底想怎么样我强压着怒火,我说过,不要打扰阿屿的生活!您这样做,和强行带走他有什么区别
沈砚清抬眼看我,眼神平静无波:本侯只是想给他最好的。他是我儿子,难道连接受良好教育的资格都没有
最好的我冷笑,您给的是您认为最好的!不是阿屿想要的!更不是我想要的!您问过他吗问过我这个当娘的吗您凭什么替我们做决定!
就凭我是他父亲!沈砚清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父亲我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个在他需要父亲的时候缺席、甚至差点害死他的‘父亲’沈砚清,您不觉得这两个字从您嘴里说出来,很可笑吗
我的嘲讽再次成功激怒了他。他猛地放下茶杯,眼神凌厉:苏烬晚!注意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我现在是济世堂的掌柜!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的苏娘子!不是您侯府里那个任您呼来喝去的贱妾!我的身份,不需要您来提醒!
你!沈砚清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他死死地盯着我,胸口起伏。我们之间,似乎永远无法心平气和地说上三句话。
最终,这场不欢而散的谈话,以沈砚清阴沉着脸甩袖离开告终。但阿屿在博文书院的优待,却莫名其妙地保留了下来。山长告诉我,是贵人发话,一切照旧,但绝不会再有任何特殊安排。
沈砚清的让步,并没有让我感到轻松。他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我们母子的上空,让人窒息。
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济世堂附近。
有时是坐在对面茶楼的雅间里,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铺子里忙碌的我;有时是带着侍卫,状似无意地在济世堂门前的街道上走过,目光却总是若有若无地扫过铺子里;甚至有一次,阿屿下学早,跑到铺子里来找我,正巧沈砚清的马车路过。车帘掀开一角,我看到他那双深沉的眸子,落在阿屿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惊。有探究,有审视,有几分陌生的柔和,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
阿屿也渐渐察觉到了那个奇怪的叔叔。他偷偷问我:娘亲,那个穿黑衣服、骑大马的叔叔,为什么总是看我们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强装镇定:阿屿看错了,叔叔只是路过。
可是……阿屿歪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他长得……好像我画本子里的人哦。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心上。
沈砚清不仅出现在我和阿屿的视线里,他甚至开始用一种极其笨拙的方式,试图融入。
那天,阿屿在济世堂后院玩我给他做的小木剑,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渗出血丝。小家伙疼得眼泪汪汪。
我刚要上前,一个高大的身影却比我更快一步,出现在阿屿面前。
是沈砚清。他不知何时进了后院。
他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拿出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白玉药瓶,声音刻意放得低沉温和:别哭,上点药就不疼了。
阿屿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气势吓人的陌生叔叔惊住了,忘记了哭,只是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警惕又好奇地看着他。
沈砚清似乎有些无措,他笨拙地打开药瓶,想给阿屿上药,但那动作怎么看都显得生疏而别扭。
不用你!我猛地冲过去,一把将阿屿护在身后,像护崽的母兽,充满敌意地瞪着沈砚清,侯爷,请您离开!这里不欢迎您!
沈砚清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看着躲在我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脑袋、怯生生看着他的阿屿,又看看我充满戒备和恨意的脸,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他抿紧了唇,默默收回了药瓶,站起身。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阿屿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然后转身,沉默地离开了后院。
阿屿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声问:娘亲,那个叔叔……是坏人吗他好像……有点难过。
我抱着阿屿,没有回答,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沈砚清,他到底想干什么赎罪还是……真的想认这个儿子
日子在这种压抑、紧张、充满了无声对抗和微妙试探中一天天过去。
直到那个傍晚。
济世堂快打烊了。我正在整理药柜,阿屿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翻看着一本新的画本子——那是沈砚清不知用什么方法,辗转送到他手里的,画工极其精美。
娘亲,这个大将军好威风啊!阿屿指着画本子,小脸上满是崇拜。
我随口应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最近云州城附近几个村镇闹起了时疫,症状凶险,吴掌柜忧心忡忡,带着铺子里大半伙计和药材下乡支援去了。铺子里只剩下我和两个年轻的伙计撑着,忙得脚不沾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满脸风尘的汉子跌跌撞撞冲进铺子,带着哭腔喊道:苏娘子!救命啊苏娘子!
我心头一紧:怎么了慢慢说!
我是……是清水村的!我们村……好多人都病了!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吴掌柜带的药……快用完了!村里……村里快顶不住了!老村长让我拼死跑出来求援啊!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清水村正是时疫最严重的村子之一!吴掌柜就在那里!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吴掌柜年纪大了,在那样的环境里……
伙计!快!把库房里所有治痢疾、退热的药材,还有生石灰、艾草,全部装车!我当机立断,一边吩咐伙计,一边快速写下几张应对时疫的方子,你拿着这个方子,去城里其他药铺,能买多少药材就买多少!直接送去清水村!钱记在济世堂账上!
苏娘子,您这是……伙计有些迟疑。时疫凶险,人人避之不及。
救人要紧!快去!我厉声道,不容置疑。
伙计不敢再多说,拿了方子匆匆跑了。
我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又抓了几件换洗衣物。情况紧急,我必须立刻赶去清水村!吴掌柜和那么多乡亲需要帮助!
阿屿!我蹲下身,按住阿屿小小的肩膀,尽量让语气平静,娘亲要去清水村帮吴爷爷救人,那里有很多人生病了。你乖乖的,娘亲让隔壁的王婶照顾你几天,好不好
阿屿虽然小,但很懂事。他放下画本子,小脸上虽然有不舍和担忧,却还是用力地点点头:嗯!阿屿乖!娘亲要小心!要早点回来!
看着儿子乖巧懂事的模样,我鼻子一酸,用力抱了抱他:好,娘亲答应你,尽快回来!在家要听王婶的话!
安排好阿屿,我背起沉重的药箱,跳上装满药材的马车,催促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清水村。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疾驰。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也被浓重的乌云吞噬。风很大,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
我心里焦急万分,只盼着马车能再快一点。吴掌柜,您一定要撑住啊!
就在马车驶出云州城十几里地,进入一段偏僻的山路时,异变陡生!
拉车的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紧接着,整个车身猛地向一侧倾斜!
吁——!车夫惊恐地勒紧缰绳,却已经晚了!
轰隆——!
一声巨响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刺耳声音!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甩了出去!
剧痛传来!我的头重重磕在路边的石头上,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冰冷刺骨的雨水打在脸上,将我激醒。
头痛欲裂,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疼。我挣扎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泥泞的山路上。拉车的马倒毙在路中央,口吐白沫。马车整个倾覆在地,车轮断裂,车辕碎成了几截。车夫倒在另一边,不知死活。车上捆扎的药材散落一地,被雨水冲刷浸泡着。
怎么回事马怎么会突然惊了车怎么会突然断裂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有人动了手脚!
是沈砚清他终于按捺不住,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除掉我这个碍眼的人,好夺走阿屿!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必须赶到清水村!吴掌柜和那些病人等不起!
我咬着牙,忍着剧痛,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忍不住痛呼出声。低头一看,脚踝处肿得老高,一片青紫,显然是扭伤了,骨头可能也伤到了。
完了!我绝望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药材和倾覆的马车。没有车,没有马,我的脚还受了重伤……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办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带走我身上仅存的热量。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难道……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阿屿怎么办清水村的乡亲们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雨幕,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泥泞的地面上!
我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朦胧的雨幕中,几匹神骏的黑马如同离弦之箭般疾驰而来!当先一人,一身墨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身形挺拔如松,正是沈砚清!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身着劲装、气势凛然的侍卫。
马蹄踏起泥水,溅起老高。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跟踪我还是……
沈砚清勒住缰绳,骏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嘶,稳稳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脸庞滑落,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幽深,锐利地扫过狼藉的现场、倒毙的马匹、昏迷的车夫,最后落在我狼狈不堪、脚踝肿胀的身上。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低沉有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恨意、屈辱、绝望、还有一丝荒谬的希冀……种种情绪交织翻涌。
马惊了……车断了……我哑着嗓子,雨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有人……动了手脚……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一丝心虚或破绽。
沈砚清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神陡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他猛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倾覆的马车旁,蹲下身,仔细检查断裂的车辕和轮轴。
他的动作很快,神情专注而冷厉。片刻后,他站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寒光四射。
是人为的切口。他声音冰冷,带着凛冽的杀意,用利器事先割断了大半,受力后才彻底断裂。
果然!有人要害我!
是谁除了他沈砚清,还有谁这么想要我的命!
我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恨意和质问。
沈砚清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他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神极其复杂,有愤怒,有戾气,还有一丝……被冤枉的恼火
苏烬晚!他低吼一声,带着压抑的怒气,在你眼里,本侯就是这等卑劣小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是他,还能有谁
沈砚清被我冰冷的眼神刺得呼吸一窒。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怒火,目光扫过我肿胀的脚踝和苍白的脸色,眼神沉了沉。
还能走吗他问,语气生硬。
我试着动了动左脚,钻心的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
沈砚清不再多言,他大步走到我面前,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俯下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强势地,一把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啊!你干什么!我失声惊呼,剧烈挣扎。
别动!他低喝一声,手臂像铁箍一样将我牢牢禁锢在怀里。他身上带着雨水和淡淡的、属于男性的冷冽气息,瞬间将我包围。不想你的脚废掉,就老实点!
他的怀抱宽阔而坚实,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雨水打湿了他的大氅,也打湿了我的衣衫。隔着湿冷的布料,我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僵硬,一股异样的感觉混杂着屈辱涌上心头。
放我下来!沈砚清!我不需要你假好心!我奋力挣扎。
闭嘴!他抱着我,大步走向他的坐骑,动作干脆利落地将我安置在马鞍前。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温热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物传来,让我更加无所适从。
你……我还想说什么,他却已经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双臂从我身体两侧伸过,握住了缰绳。这个姿势,几乎是将我完全圈在了他的怀里。
坐稳。他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随即,他一夹马腹:驾!
骏马长嘶一声,如同黑色的闪电,冲入茫茫雨幕之中。另外两名侍卫也迅速下马,一人背起昏迷的车夫,一人试图收拾散落的药材,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风声呼啸,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身上。山路崎岖泥泞,骏马却在他的驾驭下跑得异常平稳。我被他紧紧圈在怀里,动弹不得,后背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陌生的男性气息和体温不断传来,让我心乱如麻。
恨意、屈辱、身体接触带来的异样感,以及对清水村乡亲的担忧,种种情绪在我心中激烈地冲撞着。
你……你要带我去哪我在呼啸的风雨中大声问。
清水村!沈砚清的声音穿透风雨,斩钉截铁,你不是要去救人吗!
我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
他……他竟然要送我去清水村
为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骏马在风雨中疾驰,山路颠簸,沈砚清的手臂却始终稳稳地环着我,替我挡去了大部分冲击。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呼啸的风雨声中,竟诡异地给了我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我狠狠掐灭。苏烬晚,你疯了吗他是沈砚清!是那个差点害死你和阿屿的男人!你怎么能……
就在这心乱如麻之际,沈砚清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五年前,周伯告诉我,你拿了钱,已经离开京城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终于提起当年了
后来,他又告诉我……沈砚清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你耐不住贫寒,勾搭了京郊一个富户,卷了人家的钱财跑了,还……还带走了那个本不该存在的孩子。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愤怒让我几乎窒息!
什么!我失声尖叫,猛地挣扎着想回头看他,却被他有力的手臂禁锢住。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人物……甚至还有所谓的‘人证’。沈砚清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种压抑的、被欺骗的怒意,本侯……信了。
信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信了,就解释了他当年所有的冷酷无情
所以呢我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刺耳,所以您就心安理得地认为,我苏烬晚就是个水性杨花、贪图富贵的贱人所以您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阿屿是别人的‘野种’所以您就能心安理得地在您的侯府里享受您的荣华富贵,而我和阿屿是死是活,都跟您没有半分关系!
我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带着泣血的控诉。
沈砚清!您一句‘信了’,就想抹掉您所有的错吗!您贵为侯爷,手握生杀大权,难道连查证一下都不会吗!还是说,在您心里,我苏烬晚的话,连您府上一个管家的话都不如您宁愿相信一个下人的污蔑,也不愿……也不愿……后面的话,我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满腔的悲愤和委屈,化作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落。
沈砚清沉默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马蹄踏碎泥水的声音和呼啸的风声。
我能感觉到他环抱着我的手臂,似乎僵硬了一下。身后紧贴着的胸膛,心跳似乎也漏跳了一拍。
是本侯……之错。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痛楚,识人不明,偏听偏信。
他的认错,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安慰,反而像一把盐,洒在从未愈合的伤口上,带来更尖锐的疼痛。
一句‘识人不明’,就能抵消吗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您知道阿屿早产,生下来像只小猫一样,差点没活下来吗您知道我们娘俩在云州最初那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寒冬腊月,我抱着他,连买炭的钱都没有,只能把他裹在怀里取暖……他发烧烧得说胡话,一直喊‘爹爹’……我去哪里给他找爹爹他的爹爹,是高高在上的侯爷,是骂他‘野种’的陌生人!
我的控诉,像一把把钝刀,凌迟着我的心,也凌迟着身后那个男人的沉默。
沈砚清的身体似乎绷紧了。他环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喷洒在我湿漉漉的颈后。
别说了……他低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
我偏要说!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沈砚清!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被亲生父亲厌弃的孩子,心里有多苦!阿屿他那么乖,那么懂事!可他看着别的孩子有爹爹抱,有爹爹疼的时候,他眼睛里那种羡慕和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难过……你看过吗!你体会过吗!
是我对不起他……沈砚清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带着一种深沉的痛苦,也……对不起你。
这句迟来的、沉重的对不起,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没有想象中的释然,只有更深的悲怆和茫然。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能换回阿屿缺失的五年父爱吗能抹平我心中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吗
我无力地靠在他怀里,不再挣扎,也不再说话。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泪水无声地流淌。恨了那么多年的人,突然认错了,可为什么,心里反而更加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大洞,灌满了冰冷的雨水
沈砚清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沉默地驾驭着骏马,在风雨中疾驰。环抱着我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松开,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力量。
风雨如晦,前路茫茫。
当我们终于看到清水村那一片低矮的屋舍轮廓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零星几盏昏暗的灯火在风雨中飘摇,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村口临时搭起的草棚下,灯火通明。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用布巾蒙着口鼻的村民,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疾驰而来的骏马,他们先是一惊,待看清马背上的人时,顿时爆发出惊喜的呼喊!
是苏娘子!苏娘子来了!还有……还有帮手!
有救了!吴掌柜有救了!乡亲们有救了!
沈砚清勒住马,利落地翻身而下,然后伸手,将我小心地抱下马。我的脚一沾地,钻心的疼痛让我踉跄了一下,他立刻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
苏娘子!您可算来了!一个像是村里主事的中年汉子冲过来,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和肿起的脚踝,又惊又急,您这是……
我没事!吴掌柜呢乡亲们怎么样药材呢我顾不上自己的伤,急切地问道。
吴掌柜他……他累倒了!也染上了疫症!情况很不好!汉子急得直跺脚,您带来的药材……还有吗之前送来的快用光了!村里又倒下了十几个!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吴掌柜也染上了!
药材在后面!有侍卫护送,马上就到!沈砚清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转向我,眼神凝重,你的脚……
顾不上了!我打断他,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就要往村里临时隔离病人的草棚区走,先去看吴掌柜!
沈砚清眉头紧锁,没有再劝阻。他一把夺过旁边村民手里的火把,沉声吩咐他的侍卫:你们两个,守在这里,接应后面的药材,立刻送进去!其他人,跟我进去,一切听苏娘子吩咐!
他的命令简洁有力,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侍卫和村民都下意识地应道:是!
沈砚清举着火把,大步走在我身侧,替我照亮前路。火光跳跃,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嫌弃,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沉凝的肃然。
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果断的安排,我心中那冰冷的恨意,似乎被这风雨和眼前的危机,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草棚区里,气味浑浊。呻吟声、咳嗽声此起彼伏。昏暗的油灯下,一张张痛苦而绝望的脸。
吴掌柜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依旧冷得瑟瑟发抖。他年事已高,连日劳累加上染病,情况比普通病人凶险得多。
吴爷爷!我扑到床边,声音哽咽。
吴掌柜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是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掌柜的,您别说话,省点力气。我强忍着眼泪,立刻搭上他的脉搏。脉象细弱无力,时断时续,是元气大伤、邪毒内陷的危象!
我的心揪紧了。必须立刻施救!
热水!干净的布!快!我头也不回地喊道。
有!有!旁边的村民连忙应声。
把我的药箱拿来!我对沈砚清道。他立刻将一直帮我提着的药箱递到我手边。
打开药箱,浓郁的草药味散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思考着应对之策。吴掌柜年纪大,底子虚,不能用猛药,必须先固本回阳,吊住一口气!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手法极稳地在他几处大穴上施针。又飞快地写下方子:老山参、附子、干姜、炙甘草……回阳救逆!
照这个方子,立刻煎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快!我把方子塞给旁边的村民。
苏娘子,这附子……村民看着方子,有些迟疑。附子有毒,用量这么大……
照方抓药!快!我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生死关头,顾不得那么多了!
村民被我的气势镇住,不敢再多问,拿着方子跑了出去。
施针过后,吴掌柜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
我丝毫不敢松懈,又去查看其他危重病人。沈砚清一直举着火把跟在我身边,像一座沉默的山。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不再说话,只是用行动配合着我。
我需要热水,他立刻吩咐人去烧;我需要干净的布巾,他立刻让人送来;有病人呕吐秽物,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示意侍卫帮忙清理;甚至当我因为脚踝剧痛而踉跄时,他总会及时地、不动声色地扶我一把。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安阳侯。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助手,用他的方式,支持着我这场与死神赛跑的搏斗。
药材终于送到了。我指挥着村民和侍卫,按照轻重缓急,给病人分药、喂药。又让人大量熬煮我带来的防疫药汤,分发给所有村民和前来帮忙的人,包括沈砚清和他的侍卫。
喝下去,预防。我把一碗浓黑的药汤递给他,语气平淡。
沈砚清看了我一眼,没有犹豫,接过去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一夜,注定无眠。
我拖着剧痛的脚踝,在散发着病气和药味的草棚间穿梭。查看病情,调整药方,安抚病人……汗水浸透了衣衫,又被体温和紧张的情绪烘干。脚踝处的肿胀和疼痛早已麻木。
沈砚清一直在我身边。他话不多,但每一个指令都被迅速执行。火光映照下,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几分,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火苗,专注地看着我救治病人,偶尔看向我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探究,有震惊,似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敬意
天快亮的时候,雨势渐小。
吴掌柜终于喝下了那碗回阳救逆的汤药。半个时辰后,他蜡黄的脸上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血色,微弱的脉搏也变得有力了一些!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掌柜的!我喜极而泣,紧紧抓住他枯瘦的手。
吴掌柜看着我,又看看站在我身后、举着火把的沈砚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好……好孩子……阿屿……有福……
我的心猛地一酸。
经过一夜的奋力救治,又有大量对症药材的支撑,疫情终于初步控制住了。大部分危重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没有再出现新的死亡病例。筋疲力尽的村民和帮忙的侍卫们,脸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
我瘫坐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脚踝处迟来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我眼前发黑。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沈砚清。他不知何时蹲在了我面前,眉头紧锁地看着我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踝。
你……我刚想推开他。
他却不由分说地,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小心地卷起了我的裤脚。当看到那一片青紫肿胀、皮肤紧绷得发亮的脚踝时,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伤得不轻。他沉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怎么不早说
说了有用吗我无力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声音沙哑疲惫,救人要紧。
沈砚清沉默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熟悉的、极其精致的白玉药瓶——正是那天他想给阿屿用的那瓶。
忍着点。他低声道,然后不由分说地倒出一些散发着清冽药香的膏体在掌心,搓热,然后小心翼翼地、力道适中地按揉在我肿胀剧痛的脚踝上。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带着薄茧。药膏带着清凉的触感,和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力道,形成一种奇异的缓解疼痛的效果。
我浑身僵硬,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他牢牢握住脚腕。
别动。他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他的动作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那双握惯了刀剑、批阅惯了奏章的手,此刻却沾着药膏,笨拙而认真地为我揉着脚踝。跳跃的火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心中那座由五年恨意铸就的冰山,似乎在这一刻,被这跳跃的火光和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悄然融化了一角。
恨吗恨。
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清水村的疫情在吴掌柜脱离危险后的第三天,终于彻底平息了。得益于应对及时、药材充足,加上我的药方和处置得当,死亡人数被控制在了最低限度。
我因为脚踝的伤,被吴掌柜和村民们强行按在草棚里休养了两天。沈砚清和他的侍卫一直没有离开,帮着村民清理消毒,分发物资,处理善后。他带来的侍卫训练有素,做事井井有条,帮了大忙。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对沈砚清这个苏娘子的贵人朋友,更是敬畏中带着亲近。他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气度不凡,手下人又厉害,还救了苏娘子。
休养的这两天,沈砚清没有再提阿屿的事,也没有再试图靠近我。他只是每天会让人按时送来熬好的汤药和清淡的饭食,有时是侍卫,有时是他自己。
他每次来,都只是把东西放下,看我一眼,问一句好些了吗得到我冷淡的回应后,便沉默地离开。两人之间,隔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距离。
脚踝的肿痛在沈砚清那瓶珍贵药膏的作用下,消下去很多,虽然走路还有些跛,但已无大碍。我归心似箭,惦记着独自在家的阿屿。
离开那天,清水村的村民自发聚集在村口相送。老村长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苏娘子,您和这位爷是我们村的大恩人!再造之恩,没齿难忘啊!
村长言重了,救死扶伤,是医者本分。我连忙扶起他。
沈砚清站在一旁,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回程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微妙。沈砚清依旧骑马,我则坐在村民套好的一辆简陋牛车上。他策马跟在牛车旁边,速度放得很慢。
一路沉默。
直到远远能看到云州城的轮廓时,沈砚清才策马靠近牛车,与我并排而行。
苏烬晚,他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回京后,我会彻查当年周伯之事。给你和阿屿一个交代。
我微微一怔,没有接话。交代事到如今,一个管家的下场,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似乎也没指望我回应,继续道:阿屿……我想见他。以一个……普通长辈的身份。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和……请求
我沉默地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门,心中五味杂陈。经过清水村这一场生死与共的搏斗,我对他的恨意,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尖锐刻骨。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深壑,又岂是那么容易填平的
可以。我最终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但记住你的承诺。不许暴露身份,不许强迫他。
沈砚清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点了点头:好。
回到云州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济世堂重新开张,我依旧忙碌。只是,沈砚清出现的频率更高了,而且方式……越来越让人措手不及。
他不再只是远远地看着,而是开始以一种极其自然又强势的方式,介入我和阿屿的生活。
比如,阿屿在私塾里被几个大孩子欺负,抢走了新买的毛笔。小家伙委屈巴巴地回家告状。第二天,那几个大孩子的家长就诚惶诚恐地带着孩子上门道歉,还赔了十支更好的毛笔。我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又比如,济世堂隔壁的绸缎庄失火,火势差点蔓延过来。混乱中,是沈砚清的侍卫反应迅速,组织人手及时扑灭了靠近我们这边的火头,保住了济世堂的药材库房。
最让我无语的是,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极其神骏、通体雪白的小马驹,直接送到了我们小院门口,说是给阿屿的生辰礼——虽然阿屿的生辰还有好几个月。
阿屿看着那匹漂亮温顺的小白马,眼睛都直了,小脸上满是渴望,却还是懂事地看向我:娘亲……
我看着沈砚清,他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一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的淡然模样,眼神却若有若无地瞟向阿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我硬着心肠拒绝。
沈砚清眉头微蹙,还没说话,阿屿却小声开口了:娘亲……小白马……好可怜……没地方去吗小家伙心地善良,已经开始为马担心了。
最终,小白马被留了下来,养在了城郊周叔那个小庄子的马厩里。沈砚清顺理成章地成了教阿屿骑马的长辈叔叔。
于是,每到休沐日,云州城郊外那片平坦的草地上,就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穿着普通细布衣衫(虽然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面容冷峻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兴奋得小脸通红的小男孩,骑在一匹温顺漂亮的小白马上。男人虽然动作略显僵硬,神情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
阿屿从一开始的怯生生,到后来完全放开了胆子,开心得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在草地上回荡。
沈叔叔!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阿屿兴奋地喊着。
沈砚清紧绷的唇角,在听到那声沈叔叔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极其细微的柔和。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心情复杂难言。恨意似乎被时间和他笨拙的努力一点点磨平,但心底那道伤疤,依旧存在,无法忽视。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沈砚清用他笨拙而固执的方式,一点点渗透进我和阿屿的生活。他不再提认回阿屿的事,只是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长辈,守护在一旁。
直到那个平静的午后。
济世堂里没什么病人。我正坐在诊桌后翻看医书,阿屿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安静地描红。
门帘一掀,沈砚清走了进来。他今天没穿那身标志性的墨色锦袍,而是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儒雅。他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沈叔叔!阿屿看到是他,立刻放下笔,开心地跑过去。
沈砚清冷硬的眉眼在看到阿屿时,瞬间柔和下来。他弯腰,很自然地摸了摸阿屿的头,把食盒递给他:新出的桂花糕,尝尝。
谢谢沈叔叔!阿屿抱着食盒,欢快地跑到我面前,娘亲!沈叔叔买的桂花糕!可香了!
我看着阿屿纯真的笑脸,又看看站在门口、目光温和看着我们的沈砚清,心中那点别扭终究还是败给了儿子的快乐。我点了点头。
阿屿立刻打开食盒,拿出一块还带着热气的、晶莹剔透的桂花糕,踮起脚尖,先递到我嘴边:娘亲先吃!
我心里一暖,低头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桂花香在口中弥漫开。
好吃!阿屿这才自己拿起一块,满足地咬了一大口,小脸上沾了点点碎屑。
沈砚清看着这一幕,眼神深邃,唇角似乎又微微弯了一下。他走到诊桌前,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他本就是这里的常客。
铺子里……还好他随口问道,目光却落在阿屿身上。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继续低头看书。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平和。
阿屿吃完一块糕点,跑到沈砚清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沈叔叔,你上次讲的那个大将军打败坏人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后来大将军找到他的小宝宝了吗
沈砚清微微一怔。他低头看着阿屿纯净的眼睛,又抬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挣扎,有渴望,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是对着阿屿从未有过的耐心:
后来……大将军终于知道了真相。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伤害了他最想保护的人。他后悔极了。
阿屿听得入了神,小眉头微微蹙起:啊那……那小宝宝和宝宝的娘亲,原谅大将军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握着书卷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沈砚清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祈求的意味。他继续对阿屿说,声音更加低沉:
大将军……不敢奢求原谅。他只想用他剩下的所有时间,去弥补,去守护。哪怕……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平安喜乐。
他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酸涩,茫然,还有一丝……被触动的柔软
阿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大将军好可怜哦……不过,只要他真心对宝宝和宝宝的娘亲好,他们一定会原谅他的!对不对,娘亲他转头,天真地看向我。
我猝不及防地对上阿屿清澈无邪的目光,又撞上沈砚清那深沉而复杂的眼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伙计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苏娘子!不好了!清水村那边……又出事了!
伙计带来的消息,让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妙气氛瞬间消散。
信是清水村的村长派人快马送来的。信上说,疫情虽然平息,但村里几个身体虚弱的老人和孩子,最近又出现了反复低热、咳嗽、精神萎靡的症状,用了之前我留下的方子,效果不大。村长担心是疫病余毒未清,或者有了新的变化,恳请我再去一趟。
疫病最怕反复。我立刻起身:备车!我马上去!
娘亲!我也要去!阿屿立刻抱住我的腿,小脸上满是担忧。他知道清水村是娘亲上次去救人的地方。
阿屿乖,那里可能还有病气,你不能去。在家等娘亲,娘亲很快回来。我安抚着他。
我跟你一起去。沈砚清也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他看向阿屿,声音放柔了些,阿屿,听话。沈叔叔保证,很快把你娘亲平安送回来。
也许是沈砚清沉稳的语气起了作用,阿屿虽然不情愿,还是松开了小手,眼巴巴地看着我们:那……那你们要小心……
事不宜迟,我简单收拾了药箱,和沈砚清一起坐上了赶往清水村的马车。
路上,我仔细回想着村长信里描述的症状,眉头紧锁。低热、咳嗽、精神萎靡……这听起来更像是体虚未复,或者染了风寒不太像疫病反复的迹象。
别太担心。沈砚清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递过来一个水囊,先喝口水。村长信里语焉不详,到了看看再说。
我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入喉咙,稍微平复了一下焦躁的心情。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他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冷硬,但眉宇间似乎也带着一丝凝重。
这一刻,我们之间没有了往日的剑拔弩张和尴尬,只剩下对同一件事的担忧和默契。
马车很快抵达清水村。村长早已在村口焦急地等候。
苏娘子!您可算来了!村长看到我,如同见到了救星,又看到我身边的沈砚清,更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沈爷也来了!太好了!
病人情况怎么样带我去看看!我顾不上寒暄。
村长一边引路,一边快速说道:还是那几个身子骨弱的,烧倒是不高,就是一直不退,咳得厉害,吃不下东西,整天蔫蔫的。用了您留的方子,不见好,我们这心里……实在没底啊!
来到一户人家。院子里很安静。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恹恹地躺在炕上,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有些急促,看到生人进来,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我立刻上前诊脉。脉象浮而细数,舌苔薄白……又查看了他的咽喉,微微有些红肿。
最近给他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或者接触过什么我问守在旁边的孩子娘。
孩子娘想了想:没吃啥特别的啊……哦,对了!前些天,后山那片野林子里的刺泡儿(野树莓)熟了,娃他爹带他去摘了些回来吃,娃贪嘴,吃了不少……
刺泡儿性凉。这孩子本就体虚未复,又贪食寒凉,加上天气变化,外感风寒,内外夹击,导致低热咳嗽迁延不愈。
我心中顿时了然。又去看其他几个有类似症状的老人,情况大同小异,多是饮食不当或受了风寒,引发了旧疾。
村长,别担心。我松了口气,不是疫病反复。是这些老人孩子身体太虚,又受了点风寒,或者吃了些不该吃的,伤了脾胃肺气。我重新开个方子,调和营卫,健脾益气,驱散风寒就好。
村长和病人家属们一听不是疫病,都大大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我很快开好了方子,又详细交代了煎服方法和饮食禁忌。村民们千恩万谢。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看看天色还早,村长热情地留我们吃了顿简单的农家饭。饭桌上,村民们对我和沈砚清感激不尽,气氛很是融洽。
饭后,村长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沈砚清说:沈爷,上次多亏了您手下那些壮士帮忙,我们村口那座被雨水冲垮的小石桥才修好了!大伙儿一直想谢谢您,又不知道您喜欢啥……正好,后山那片野林子里的刺泡儿熟透了,红彤彤的,甜得很!要不……让苏娘子带您去摘点尝尝鲜也算我们一点心意!
摘野果我下意识地想拒绝。沈砚清这种金尊玉贵的侯爷,怎么会……
好。沈砚清却一口应了下来,目光看向我,有劳苏娘子带路
我被他这爽快的答应弄得一愣。村民们却高兴坏了,连忙给我们指了路,还塞给我两个小竹篮。
后山不远。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向上,穿过一片松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果然长满了茂盛的刺泡儿灌木丛。绿叶间,缀满了密密麻麻、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果实,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哇,好多!我忍不住惊叹一声。久违的轻松和属于乡野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沈砚清站在我身侧,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冷峻的脸上似乎也柔和了些许。他挽起月白色长衫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有些笨拙地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避开枝条上的尖刺,采摘着那些熟透的红色浆果。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专注地采摘着,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硬如铁的安阳侯,倒像是一个……误入山林的贵公子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跳,赶紧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篮子。
篮子不大,很快就被红艳艳的刺泡儿填满了。我掂了掂篮子:差不多了,回去吧
沈砚清也摘满了他的小竹篮。他直起身,目光却越过我的肩膀,看向山坡更高处。
那里,他指了指,好像还有一片,果子更大。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更高处的灌木丛看起来更茂盛,阳光也更充足。
走吧,去看看。沈砚清说着,率先迈步向上走去。
山势渐陡。我提着篮子,小心地跟在他身后。突然,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
啊!我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就在我以为要摔个结实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将我向前一带!
我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竹篮脱手飞出,红艳艳的刺泡儿像散落的红宝石,滚落了一地。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阳光和草木气息的味道。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
我僵在他怀里,大脑一片空白。能感觉到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小心。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发顶。
我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后退一步,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谢……谢谢。我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不敢看他。
沈砚清也松开了手。他沉默地弯腰,捡起滚落在地上的竹篮,又默默地帮我把散落的刺泡儿一颗颗捡回来。动作有些慢,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气氛变得极其微妙而尴尬。空气中弥漫着刺泡儿的甜香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回去吧。他直起身,把装满刺泡儿的篮子递给我,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耳根似乎……有些可疑的红晕
嗯。我接过篮子,心乱如麻地应了一声。
下山的路,两人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再提刚才那个意外的拥抱。只有山风吹拂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回到云州城,已是傍晚。
马车停在济世堂门口。我提着那一小篮红艳艳的刺泡儿下了车,沈砚清也随后下来。
今天……谢谢你。我低着头,看着篮子里的果子,轻声道谢。谢他陪我走这一趟,也谢他……刚才的援手。
沈砚清沉默地看着我,目光深邃。夕阳的余晖给他冷峻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进去吧,阿屿该等急了。
我点了点头,转身推开铺子的门。
娘亲!沈叔叔!阿屿像只欢快的小鸟,从后院冲了出来。当看到我手里那篮晶莹剔透的红果子时,眼睛瞬间亮了,哇!好漂亮的果果!
这是刺泡儿,可甜了。我把篮子递给他,看着他开心的笑脸,心中的纷乱似乎也平息了些。
阿屿迫不及待地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唔……酸……
傻孩子,要挑红的、软的才甜。我失笑,蹲下身帮他挑。
沈砚清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和阿屿。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异常柔和,那里面似乎有温暖的光在流淌。他看了很久,久到阿屿都好奇地抬头看他。
沈叔叔,你也吃!阿屿挑了一颗最大最红的,踮起脚尖递给他。
沈砚清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弯下腰,就着阿屿的小手,吃下了那颗刺泡儿。
甜吗阿屿期待地问。
嗯,很甜。沈砚清看着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我心中那最后一点坚冰,似乎也在悄然融化。也许……也许真的可以……
日子继续流淌。沈砚清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陪阿屿骑马,教他认字,给他讲那些大将军的故事。他不再刻意靠近我,却总能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守护者。
我和他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再剑拔弩张,但横亘在中间的那层薄纱,谁也没有主动去戳破。
直到那个夏日的午后。
济世堂里闷热难当。我正伏案整理一份医案,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门帘轻响,沈砚清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碗冰镇过的绿豆百合汤,放在我的案头。
歇会儿。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谢谢。我端起碗,冰凉的触感驱散了些许暑气。
他拉过一张凳子,在我对面坐下,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烬晚,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要回京了。
我的手猛地一抖,碗里的汤差点洒出来。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紧了。回京他终于……要走了吗是厌倦了这种日子还是……京城有更重要的事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的情绪涌上心头。
哦。我低着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绿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侯爷公务繁忙,是该回去了。
沈砚清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
跟我一起回去。他忽然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跟他回京回到那座冰冷的侯府回到那个曾经带给我无尽屈辱和痛苦的地方
阿屿是沈家血脉,理应认祖归宗。沈砚清的声音很稳,眼神却异常深邃,紧紧锁住我的眼睛,我会给他嫡子的名分,给他最好的前程。而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才继续道:我会明媒正娶,迎你入府为侯府夫人。
侯府夫人!
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震得我头晕目眩!
明媒正娶侯府夫人他在开什么玩笑!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冒犯的愤怒瞬间席卷了我!五年前那个雨夜的冰冷,侯府门前被拖拽的屈辱,他指着阿屿骂野种的冷酷……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
他以为,现在抛出侯府夫人这个诱饵,就能抹杀一切就能让我感恩戴德地带着阿屿,回到那个金丝牢笼,继续做他安阳侯豢养的雀鸟
沈砚清!我猛地站起身,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声音尖利得刺耳,你把我苏烬晚当成了什么人!你以为一个‘侯府夫人’的位置,就能买断我过去的五年就能买断阿屿缺失的父爱就能让我忘记你是怎么作践我们母子的!
我指着他的鼻子,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那些被时间掩埋的伤疤,在这一刻被他自以为是的恩赐狠狠撕开!
侯府夫人哈!真是天大的恩典!可惜,我苏烬晚不稀罕!阿屿更不需要!我们母子在云州过得很好!不需要你安阳侯的施舍!
我的爆发如同火山喷涌!积压了太久的屈辱、痛苦、不被理解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失控!
我抓起案头那碗冰凉的绿豆汤,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地上!
啪——!
一声巨响!
精致的瓷碗瞬间四分五裂!冰凉的汤汁和绿豆百合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沈砚清月白色的袍角上!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不仅震惊了沈砚清,也惊动了铺子里的人。
娘亲!在后院玩耍的阿屿听到动静,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和剑拔弩张的我们,吓得小脸煞白。
两个抓药的伙计也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沈砚清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低头看了看袍角的污渍,又缓缓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愕、难以置信,随即被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让整个铺子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苏、烬、晚!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渣子,带着雷霆之怒,你好大的胆子!
铺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阿屿压抑的、恐惧的抽泣声。
沈砚清一步步向我逼近,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本侯放下身段,给你名分,给你尊荣,你就是这么回报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我的心上,当着孩子的面,摔碗撒泼苏烬晚,你这五年,就只学会了这些市井泼妇的做派吗!
市井泼妇我怒极反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混合着无尽的屈辱和愤怒,对!我就是市井泼妇!我这个市井泼妇,用这双手给人浆洗过衣服!给人端过屎尿盆子!寒冬腊月里泡在冰水里给阿屿挣药钱!我这个市井泼妇,在您高贵的侯府门前像条狗一样被拖出来的时候,就注定跟您安阳侯府的金贵沾不上边!
我指着满地的狼藉,声音嘶哑而绝望:
您看清楚了,沈砚清!这就是我的态度!我苏烬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让我带着阿屿回你那座吃人的侯府除非我死!
娘亲……阿屿吓得大哭起来,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腿。
铺子里一片狼藉,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沈砚清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冰冷锐利,仿佛要将我凌迟。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怒到了极点。他看着我布满泪痕却倔强不屈的脸,又看看抱着我腿哭得撕心裂肺的阿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和阿屿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有痛楚,似乎还有一丝……深沉的疲惫和无力
然后,他猛地转身,月白色的袍角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济世堂。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我抱着瑟瑟发抖的阿屿,浑身脱力地滑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而是为那刚刚萌生就被残酷现实碾碎的一丝渺茫希望,感到彻骨的悲凉。
沈砚清走了。
走得无声无息。
那辆黑色的马车,那个总是沉默跟在后面的侍卫,再也没有出现在济世堂附近,也没有出现在阿屿的视线里。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阿屿变得沉默了许多。他不再缠着我问沈叔叔去哪了,只是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托着小下巴,望着街口的方向发呆。他最喜欢的画本子里,那个大将军的故事,也再也没有翻开过。
看着他小小的、落寞的背影,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济世堂的日子恢复了平静。忙碌,充实。我依旧是那个受人尊敬的苏娘子。只是夜深人静时,看着窗外的月光,心底那个被强行撕开的空洞,总会在不经意间隐隐作痛。
我恨他的自以为是,恨他轻易就否定了我和阿屿努力建立起来的一切。可当他真的彻底消失,那空落落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而磨人。
吴掌柜看出了我的异样,叹了口气:苏娘子,有些事……强求不得。有些人,注定是过客。
过客吗
我扯了扯嘴角,心中一片苦涩。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我以为,生活真的会这样恢复原状,那个男人真的只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插曲时,一封来自京城的信,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信是柳夫人写的。字迹娟秀,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她在信中问候了我和阿屿的近况,表达了深深的歉意。然后,她告诉了我一个消息:
沈砚清回京后,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当年构陷污蔑我的管家周伯及其同党。周伯被发配边疆苦役,其家产尽数抄没。当年所有参与污蔑、知情不报的下人,都受到了严厉惩处。
柳夫人说,沈砚清在府中祠堂,对着沈家列祖列宗,自请了家法。二十鞭,鞭鞭见血。执刑的是族中最严厉的叔公。
信的最后,柳夫人写道:……砚清自云州归来后,沉默寡言,常常一人独坐至深夜。妾身知他心中悔痛,然心结难解。他遣散了府中所有……姬妾,言明此生唯愿一人。烬晚,他待你之心,此番……恐非虚妄。然往事已矣,前路如何,全在你们自己。望珍重。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
周伯被严惩……自请家法……二十鞭……遣散姬妾……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回京,是为了这个为了给我们母子一个迟来的交代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硬如铁的男人,竟然会自请家法竟然会……遣散姬妾
他说……此生唯愿一人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我的心。恨了那么久,怨了那么久,此刻,却只剩下满心的茫然和……尖锐的疼痛。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
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现着关于沈砚清的片段:侯府初见的冷漠,书房那夜的荒唐,雨夜关门的绝情,重逢时的震惊与试探,清水村风雨中的并肩,教我骑马时的笨拙温柔,摘刺泡儿时那个意外的拥抱……还有他最后离开时,那深沉而复杂的眼神……
爱与恨的界限,在那一刻,变得如此模糊。
三个月后,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
济世堂里病人不多。阿屿坐在后院的小板凳上,认认真真地用小木刀雕刻着一块木头,说要给我雕个小兔子。
苏娘子!苏娘子!您快出来看看!前堂传来伙计惊讶的喊声。
我放下手中的药材,疑惑地走出去。
只见济世堂门口,围了不少街坊邻居,正对着街对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瞬间愣住了。
街对面,原本是一家生意清淡的布庄。如今,布庄的招牌不见了,换上了一块崭新的、朴拙厚重的乌木匾额。匾额上,是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回春堂。
而此刻,回春堂门口,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高大身影,正挽着袖子,和几个工匠一起,小心翼翼地抬着一面巨大的、古色古香的药柜,往铺子里搬。
他穿着最普通的靛蓝色粗布短打,额头上沁着汗珠,动作虽然略显生疏,神情却异常专注。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少了几分侯爷的冷峻威严,多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是沈砚清。
他竟然……在济世堂的对面……开了一家医馆还亲自……搬药柜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站在济世堂门口,看着街对面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和谐的身影。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放下药柜,直起身,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遥遥地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戾气,也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掌控。那里面,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的,如同大海般的温柔,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执拗。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街坊邻居的议论声似乎都远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隔着一条街、安静凝视的目光。
那目光,沉重而滚烫,像无声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防。
所有的恨意、委屈、挣扎、不甘,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原来,他不是放弃。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用最笨拙、最固执、也最不容拒绝的姿态,重新回到了我和阿屿的世界里。
不是以安阳侯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普通医馆老板的身份。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他就在那里。
等一个答案。
也等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
秋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从我们之间飘过。
阿屿不知何时也跑了出来,挤到我身边,踮着脚尖好奇地张望。当他看清街对面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时,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
沈叔叔!他惊喜地叫出声,清脆的童音穿透了街上的喧嚣。
沈砚清的目光移向阿屿,冷硬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温暖而真实的弧度。他对着阿屿,轻轻点了点头。
娘亲,阿屿扯了扯我的衣角,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沈叔叔回来了!他在做什么呀
我看着儿子纯真喜悦的小脸,又看向街对面那个卸下了所有光环、只为离我们更近一点的男人。心中那座由五年血泪筑成的、名为恨的堡垒,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碎成了齑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涩的、胀满胸腔的暖流,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蹲下身,轻轻擦掉阿屿鼻尖上沾到的一点木屑,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沈叔叔他……在给娘亲做邻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