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躺平活到出宫。
>东宫主子少是非少,我花光积蓄才谋得小厨房值夜的闲差。
>听着宫墙外的冰糖葫芦叫卖声,我偷吃鲜肉云吞时还在盘算:再熬十年就能出宫嫁人了。
>那夜东宫突然被围,聪明的宫人们卷包袱跑得干干净净。
>睡过头的我被当成太子家眷押走时,禁军的刀架上了我的脖子。
>大哥,我真不是……
>刀锋寒光刺眼,我猛然想起干爹失踪前那句奇怪的叮嘱:
>记住,你腕上的胎记千万不能让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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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根儿下的喧嚣,隔着十丈高的朱红宫墙,竟也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冰糖葫芦嘞——又脆又甜——
新出笼的枣云糕——
噹!噹!铁片敲击的清响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紧随其后是悠长的吆喝,麦芽糖——甜到心坎儿里咯——!
那声音,活泛得像春日里刚解冻的溪流,带着市井独有的、蓬勃的烟火气,撞进璃月的耳朵里。她正坐在东宫小厨房后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粗面饽饽。墙外的声浪,明明只剩下一层模糊的、颤巍巍的尾音,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撞在她心口最软的那块肉上。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地一缩,随即是空落落的疼。
五年了。她仰起脸,目光徒劳地向上攀爬,视线尽头只有宫墙上方切割出来的一线灰蒙蒙的天空。十一岁那年冬天,饿得只剩下半口气的小乞丐被宫门一口吞下,从此,这四四方方的天,这冰冷整齐的殿宇,就成了她全部的世界。出去得等到二十二岁,嫁人那光景遥远得像天边的云彩,飘渺得让她不敢细想。
墙外是鲜活滚烫的人间烟火,墙内……璃月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饽饽上粗糙的颗粒。东宫这后厨角落,白日里炉火还有些暖和气儿,一到值夜,便只剩死水般的寂静和渗骨的寒凉。人间值不值她咧咧嘴,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把最后一点饽饽渣子全塞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喉咙被刮得生疼。
她拍拍屁股站起身,泄了气似的,拖着脚步重新钻回小厨房。灶膛里温吞吞地埋着几块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勉强烘着一点暖意。她是东宫膳房最末等的三等小宫婢,等闲凑不到主子跟前,露脸讨赏的机会更是想都别想。幸而跟着掌勺的干爹老余头学了点手艺,虽只算个皮毛,但胜在手脚麻利,人也机灵,值夜守灶这桩旁人嫌苦嫌熬人的差事,便落到了她头上——主子们夜里若突然起了兴致,想吃点什么精细难做的,她跑腿去唤干爹也来得及。
这差事,清苦是真清苦,油水更是丁点没有。可璃月却觉得好,好得不能再好。离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远些,就离那些要人命的腌臜事远些。她亲眼见过同批进宫的姐妹,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结果呢有被主子盛怒之下活活打死的,有莫名其妙落了水再没浮上来的,还有好些个,前一天还在眼前晃,后一天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只有她这个别人眼里最没出息、最知道躲懒的,反倒像墙角缝里最不起眼的野草,命硬地活到了现在。
东宫主子少,太子殿下勤政,太子妃性子看着也还算宽和,两位良娣入宫时日尚短,小主子更是连影儿都没有。可这难得的清净,也是她用全部积蓄换来的——整整五两碎银子,才换来这个远离主子视线的清闲差事。旁人都笑她傻,不往前凑,哪来的前程和赏钱
前程赏钱璃月蹲下身,用火钳子拨弄着灶膛里的炭块,几点火星子噼啪着蹿出来,映亮她黑沉沉的眼。她见过太多人手里攥着刚得的赏钱,脸上的笑还没收回去,转眼就变成了井底一具冰冷的浮尸。她所求的,不过是这堵高墙之内,一块能让她蜷缩着、安安稳稳喘气的地方,熬到那扇宫门为她打开的那一天。活着出去,比什么都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啰——!
皇城外,更夫沙哑悠长的报更声,穿透了深沉的夜色,清晰地传了进来。墙外那点勾人的市井喧闹,不知何时已彻底消散,只余下这报更声,在死寂的宫苑里回荡,更添了几分空旷的寒意。
该是没人要传膳了吧璃月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灶膛里炭火的微响吞没。太子殿下勤勉,起居极有章法,夜深了便极少传召饮食。太子妃和两位新入宫的良娣倒是有过几次,时辰还不大固定,小厨房因此不敢松懈。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目光扫过灶台上温着的一小瓦罐鸡汤。汤面浮着一层澄黄透亮的油花,鲜香的气味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腹中那点粗饽饽早就化作了无形的饥火。璃月眼睛亮了亮,手脚麻利地揭开旁边木盆上的湿布,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小巧面皮和一小碗粉嫩的鲜肉馅。这是她的私藏,也是她的拿手活计。舀一小勺肉馅,手指飞快地捻动,一只只小巧玲珑、肚皮鼓胀的鲜肉云吞便在她指尖诞生,排着队滑入旁边滚开的沸水中。不过片刻,云吞便浮了上来,白白胖胖,像一尾尾可爱的小鱼。
她利索地捞起云吞,盛在粗瓷碗里,再浇上几勺滚烫鲜亮的鸡汤,顺手从窗台边的小瓦盆里掐了两片嫩生生的青菜叶丢进去烫熟。翠绿的点缀着玉白的云吞、澄黄的鸡汤,一碗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宵食便成了。璃月吸了吸鼻子,满足地眯起眼,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小厨房门边,侧耳听了听外头——死寂一片,唯有风吹过檐角发出的呜咽。
她这才安心地蹲在门槛内,就着门板挡住身影,小口小口地吸溜起来。汤滚烫鲜美,云吞皮薄馅足,一口咬下去,肉汁混着鸡汤在舌尖爆开,那点被高墙隔绝的、属于人间的熨帖滋味,暂时驱散了心底的寒凉。干爹老余头向来粗放,这云吞皮和肉馅的数量,他从不会细数。璃月满足地舔了舔嘴角,这是她在这深宫寒夜里,一点微小却实在的慰藉。
一碗热食下肚,暖意从胃里蔓延开,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倦意。她飞快地收拾好碗筷,不留一丝痕迹。墙角早已备好一块窄窄的旧门板,两条长凳一架,再铺上她单薄的被褥,一张简陋却安稳的床就成了。璃月缩进被子里,冰冷的门板硌着背脊,她却满足地叹了口气。比起当年在破庙里、在街角寒风中裹着麻袋瑟瑟发抖的日子,这已是神仙般的安寝之所。宫墙外的人间烟火固然令人向往,但此刻这方寸之间的温暖和安稳,才是她真正能攥在手心的东西。眼皮越来越沉,外头呼啸的风声仿佛也成了遥远的背景,她很快便沉入了黑甜乡。
……璃月!璃月!醒醒,快醒醒!
一只粗糙温热的大手用力推着她的肩膀,带着急促的喘息。璃月猛地从深沉的睡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眼前是干爹老余头那张沟壑纵横、写满焦急的脸,在灶膛残余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暗沉。
干爹她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惊惶,下意识地看向小窗外。天依旧是沉沉的墨蓝,离五更天亮还早得很,出……出什么事了要传膳
传个鬼!老余头压低了嗓子,声音却绷得像拉紧的弓弦,带着一种璃月从未听过的惶急,别睡了!快!收拾你的东西,赶紧回你自己屋里去!动作轻点!
璃月彻底懵了。值夜守灶,从来都是天蒙蒙亮时,干爹才会来替她,让她回去补觉。从未有过深更半夜被这般催命似的叫醒。她茫然地坐起身,手脚还有些发软:干爹,这还不到时辰……
别问!老余头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飞快地扫了一眼黑洞洞的门外,又死死盯住她,听着丫头,没时间了!赶紧走!回你屋里,把门闩死!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动静,听到什么都好,记住——别出来!千万,千万别出来!把自己藏好!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干爹,到底怎么了璃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睡意全无。
别问!老余头再次厉声低喝,随即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将她从那张简陋的床上拽了下来,走!立刻!马上!快走!他不由分说地将她往门外推,动作粗暴,眼神却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焦急,有恐惧,还有一丝……璃月看不懂的决绝丫头,记住我的话!藏好!还有……你手腕上那东西,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记住了吗最后一句,几乎是贴着璃月的耳朵根,用气声吼出来的。
手腕璃月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左手腕内侧那个从小就有、形似半片柳叶的淡褐色胎记,可老余头已经不容分说地将她推出了小厨房的门槛。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寒风刺骨。老余头反手砰一声关上了小厨房的门,那沉重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璃月僵立在冰冷的夜风中,手脚冰凉。干爹最后那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尖上。她不敢犹豫,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贴着墙根最深的阴影,用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朝着宫婢们住的大通铺耳房跑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巨大的恐惧。出事了!一定是出大事了!干爹从未如此失态过!那千万别出来的警告和关于手腕胎记的叮嘱,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敢想是什么事,只知道用尽全力奔跑,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终于摸到了耳房的门,她几乎是撞了进去,反手死死地插上了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耳房里一片漆黑,同屋的其他宫婢似乎都还在沉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璃月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老余头那双惊惶决绝的眼睛,和他最后那句低吼,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泄露着她内心巨大的恐惧。她把自己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只等待风暴降临的幼兽。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变得无比粘稠而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短,外面依旧死寂得可怕,连风声都停了。就在璃月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巡夜太监那种拖沓的步子,而是……整齐、沉重、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的细微铿锵!
来了!璃月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
那脚步声并未在她们耳房前停留,而是如同冰冷的潮水,迅疾而无声地涌过,直扑东宫前殿的方向!紧接着,一阵压抑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隐约传来——那是成排的刀鞘与甲胄碰撞的声音!
死寂被瞬间打破!
啊——!
你们是谁!大胆!这是东宫!
殿下!殿下——!
女人凄厉惊恐的尖叫,男人愤怒的呵斥,兵刃出鞘的刺耳铮鸣……各种声音如同炸开的沸水,猛地从前殿方向爆发出来,撕裂了东宫死寂的夜空!
璃月猛地一抖,整个人如同被浸入了冰窟,连血液都冻僵了。她蜷缩在门后,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混乱的哭喊声、呵斥声、奔跑声、重物倒地的闷响……隔着重重殿宇,如同地狱传来的回音,一波波冲击着她的耳膜。她紧紧闭着眼,把脸死死埋在膝盖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无法隔绝那令人绝望的声响。干爹……太子殿下……太子妃……那些人……她不敢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得如同永恒,外面的混乱似乎渐渐被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秩序所取代。哭喊声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压抑的呜咽,呵斥声变得冰冷而简洁,沉重的脚步声在殿宇间规律地巡视。
璃月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意志。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耳房内终于有了动静。
吱呀……离她最远的一个铺位,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摸索着穿衣的窸窣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颤抖和仓皇。
快…快收拾……一个细若蚊呐、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是睡在璃月旁边铺位的宫婢小翠。
包袱…我的包袱呢……
小声点!别惊动了外面!
值钱的东西…快…
压抑的对话如同鬼魅的低语,在漆黑的房间里弥漫开。黑暗中,人影绰绰,带着一种末日来临般的恐慌和求生本能,无声而迅疾地翻找、包裹、系紧。没有人点灯,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衣物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偶尔一两声实在压抑不住的抽泣。
璃月……小翠的声音带着犹豫,摸索着朝门后璃月蜷缩的位置靠近了一步,璃月你醒着吗快…快起来收拾东西啊!东宫…东宫完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璃月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只是更深地把自己埋进膝盖和门板形成的阴影夹角里。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别管她了!另一个宫婢的声音响起,急促而尖利,是平日有些刻薄的春桃,我们自身都难保!谁知道出了这东宫,别宫的娘娘们肯不肯收留我们这些前太子宫里的带上她多一个累赘吗快走吧!
可是…璃月平日对我们……小翠似乎还想说什么。
走啊!春桃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充满了不耐和恐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想陪葬吗快!
黑暗中的拉扯和低促的催促声。片刻后,门闩被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拉开的声音传来。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几道黑影如同受惊的老鼠,贴着门缝迅速溜了出去,随即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黑暗里,连脚步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门,被从外面轻轻地、虚虚地带上了。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一丝外面更深的寒意和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透了进来。
耳房里,彻底空了。只剩下璃月一个人,依旧蜷缩在冰冷的门后角落。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刚才小翠和春桃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她心里。累赘陪葬卷包袱另投门庭原来……这就是干爹说的大事……东宫,完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巨大的恐惧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外面混乱的余波终于平息,也许是身体的僵硬让她不得不动。璃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天光,不知何时已经从门缝和窗棂的缝隙里艰难地渗透了进来,灰蒙蒙的,像一层肮脏的纱,笼罩着空荡荡、死寂的耳房。
通铺上凌乱不堪,被褥被掀开,草席翻卷,几个铺位旁边散落着些不值钱的杂物,显然是慌乱中被遗弃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人去楼空的萧索和冰冷。她扶着冰冷的门板,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麻木僵硬,像灌了铅。她一步一步,挪到自己的铺位前。她的那个小包袱,还好好地塞在草席下——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和一点点积攒下的铜板。没人动过,因为太寒酸。
璃月看着那个小小的包袱,又茫然地环顾这空无一人的屋子。一种巨大的、被遗弃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跑了只有她,像个傻子一样,被干爹推回来,然后被所有人遗忘在这里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极度的恐慌和茫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内侧,那个柳叶状的胎记在冰冷的皮肤上微微凸起。干爹的话再次在耳边炸响: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为什么一个胎记而已……它和眼前这场天翻地覆的变故,有什么关系
肚子里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咕噜声。从昨晚那碗云吞到现在,早已空空如也。混乱和恐惧暂时麻痹了饥饿,此刻稍稍回神,那强烈的空腹感便凶猛地袭来。她需要食物,需要一点热乎的东西,来支撑她快要垮掉的身体和摇摇欲坠的神经。
去厨房。这个念头无比清晰。也许……也许干爹还在那里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跌跌撞撞地扑到通铺边,手忙脚乱地扒开草席,抽出那个小小的、轻飘飘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唯一的、微不足道的财产,能给她一点可怜的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赴死的决绝,轻轻拉开了那扇并未关严的门。
门外,天色是令人窒息的铅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肃杀的铁锈味。偌大的东宫,死寂得可怕。往日清晨该有的洒扫声、低语声、往来穿梭的脚步声……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冰冷的、带着寒意的风,卷过空荡荡的庭院,吹拂着地上零星的落叶,发出单调而萧索的沙沙声。
璃月抱着包袱,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恐惧上。她不敢走大路,只敢贴着回廊的柱子,或者假山树木的阴影,像一道幽魂,朝着后厨的方向移动。沿途的景象让她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值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桌椅翻倒,一片狼藉。
花圃旁散落着摔碎的瓷盆和踩踏过的花草。
通往库房的甬道上,遗落着一只显然是仓促间跑掉的宫鞋。
一个人影都没有。整个东宫,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所有活气,只剩下冰冷的建筑和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熟悉的厨房小院出现在眼前。院门虚掩着。璃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推开那扇门。
空无一人。
灶膛冰冷,没有一丝火星。锅盖掀开着,里面空空荡荡。昨日还整齐悬挂的锅铲炊具散落了一地。存放米面油盐的柜子被粗暴地打开翻找过,地上撒着白花花的面粉和几粒干瘪的豆子。干爹老余头那件油腻腻的围裙,孤零零地搭在冰冷的灶台一角,像一面被遗弃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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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月呆呆地站在门口,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破灭。干爹……真的不见了。巨大的无助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胃里的饥饿感反而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绞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靠着门框,身体慢慢滑下去,几乎要瘫软在地。
就在这时,身后猛地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厉喝,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杀伐之气:
大胆贱婢!前头集结,竟敢在此躲懒!找死吗!
璃月浑身剧震,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回头,瞳孔因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
门口,不知何时已立着两名铁塔般的军士!他们身着玄黑色冰冷铁甲,头戴狰狞兽面兜鍪,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如同寒潭深冰的眼睛。腰间佩着的长刀刀柄在灰暗天光下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其中一人,右手已按在刀柄之上,拇指微微顶开了刀锷,露出里面一线摄人心魄的寒芒!那浓烈的铁锈和皮革混合的冰冷气息,混合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将小小的厨房淹没!
璃月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怀里的包袱也滚落一旁。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军…军爷饶命!奴婢…奴婢不敢躲懒!奴婢是后厨值夜的,昨夜守灶,今早…今早才睡下,刚醒!真的不知道前头集结!奴婢这就去!这就去!她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软得不听使唤,狼狈不堪。
那按刀军士的目光像冰冷的铁钩,在她布满惊恐的脸上刮过,又扫了一眼她滚落在地的寒酸小包袱和空荡荡的厨房,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波动。他没有拔刀,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哼!起来!速去前庭!延误片刻,军法处置!语气依旧森寒,却并未立刻动手。
璃月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去捡包袱,踉踉跄跄地冲出厨房小院,朝着前庭的方向没命地跑去。身后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黏在她的背上,让她脊梁骨阵阵发寒。
通往东宫正殿前庭的路,璃月从未觉得如此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上。沿途依旧是死寂一片,空无一人,只有她粗重而慌乱的喘息声和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终于,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前庭的景象撞入眼帘。
璃月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偌大的前庭,被黑压压的玄甲禁军围得如同铁桶!他们如同沉默的礁石,手持长戟或腰挎长刀,冰冷的甲胄在灰白天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幽光,一张张兽面覆脸下,只有毫无生气的眼睛露在外面,肃杀之气弥漫了整个空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庭院中心,那象征着东宫威仪的青石广场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人影。与周围森严的铁甲洪流相比,她们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如同暴风雨前蜷缩的落叶。
太子妃裴氏被她的贴身大宫女搀扶着,勉强站立。她身上只穿着素色的寝衣,外面胡乱裹了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斗篷,发髻散乱,钗环尽失,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不住地颤抖,昔日端庄雍容的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惊惶和绝望。那搀扶着她的大宫女,也是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旁边站着两位良娣。周良娣年纪稍长些,此刻却像个受惊过度的孩子,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她的宫女紧紧抱着她的胳膊,主仆二人几乎要瘫软在地。另一位新入宫不久的柳良娣,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冰冷的殿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璃月的心沉到了谷底。偌大的东宫,曾经仆役如云,此刻站在这里的,连同主子在内,竟只剩下这寥寥六七人!那些曾经活生生的面孔——管事太监、掌事姑姑、伶俐的一等宫女、跑腿的小太监……还有她的干爹老余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
磨蹭什么!站过去!身后传来军士冰冷不耐的呵斥,带着刀鞘撞击甲胄的闷响。
璃月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那片小小的人群里,低着头,缩着肩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站到了最边缘的位置。她甚至不敢去看太子妃她们的脸。
庭院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周良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游丝般飘荡在肃杀的空气中。
片刻后,一个身着玄色鳞甲、肩甲上雕刻着狰狞狴犴兽首的军官,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大步从正殿方向走出。他并未覆面,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的脸,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庭院中心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如同在审视待宰的羔羊。他便是此番围宫禁军的副统领,沈钊。
沈钊的目光在几个女人脸上冷冷扫过,最后落在璃月身上,微微一顿。这个宫婢衣着粗陋,低着头,缩在最后面,和旁边那几个失魂落魄的女眷相比,显得格外突兀。
人都在此了沈钊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庭院。
先前押送璃月过来的那名军士立刻上前一步,抱拳沉声:回禀沈副统领!卑职等已彻底搜检东宫内外,除却这几个,再无他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璃月,这宫婢是在后厨找到的,自言值夜刚醒,不知前事。
沈钊的目光再次落在璃月身上,带着审视。璃月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她头皮发麻,几乎要瘫软下去。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站住。
沈钊收回目光,不再看璃月,转向庭中众人,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宣判般开口:传上谕!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庭院!
太子失德悖逆,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念及天家血脉,暂囚于宗正寺,听候圣裁!尔等身为东宫家眷,侍奉逆臣,难辞其咎!即刻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全部押赴西郊静思苑严加看管,不得有误!钦此——!
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脏!
不——!太子妃裴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濒死的哀鸿,猛地挣脱了宫女的搀扶,整个人向前扑倒,却被旁边的军士毫不留情地架住胳膊拖了回来。殿下冤枉!殿下是冤枉的啊——!她疯狂地哭喊着,挣扎着,发髻彻底散开,状若疯妇。
啊!!周良娣再也压抑不住,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整个人软倒在地,被她的宫女死死抱住。
柳良娣依旧呆呆的,仿佛那冰冷的谕旨与她无关,只是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璃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废为庶人押赴西郊别院她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最末等的宫婢啊!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极致的恐惧!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对着那高高在上、如同煞神般的沈副统领,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尖利变形:
大人!军爷!弄错了!弄错了!奴婢不是家眷!奴婢不是啊!奴婢只是东宫膳房的三等小宫女!奴婢叫璃月!是伺候灶火的!求大人明察!求大人开恩啊——!她一边嘶喊,一边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怔。太子妃等人的哭喊都停滞了一瞬,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小小身影。
沈钊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极其淡漠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如同蝼蚁般卑微乞求的璃月,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他甚至懒得开口解释或询问。
站在他身侧、先前呵斥璃月的那名高大禁军,得到了无声的指令。他猛地一步踏前,动作快如闪电!右手握住腰间刀柄,拇指一弹,噌——!一声刺耳欲聋、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撕裂空气!
一道森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出洞,骤然亮起!
冰冷的刀锋,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和铁腥味,在璃月眼前瞬间放大!那刀锋距离她脆弱的脖颈,不足三寸!凛冽的刀气激得她颈后寒毛根根倒竖,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璃月所有的哭喊、乞求、动作,全部僵住!她的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扩张到了极限,倒映着那近在咫尺、闪着幽冷光芒的刀锋!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停滞了!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笼罩下来!千般算计,万般小心,只求一个平安,却终究逃不过这高墙之内的无常倾轧!
就在这意识被恐惧冻结的瞬间,老余头那如同泣血般、在深夜里贴着她耳朵吼出的最后一句叮嘱,如同惊雷般,毫无征兆地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记住!你手腕上那东西,千万!千万!不能让人看见——!
手腕胎记!
这念头如同闪电划破黑暗!璃月猛地一个激灵,原本因极度恐惧而僵直的身体,爆发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她正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左手的手腕内侧,那枚小小的、柳叶状的淡褐色胎记,正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那些居高临下的视线之中!
不!
巨大的惊恐瞬间压过了对颈边刀锋的恐惧!她几乎是拼尽全力,以一种极其别扭、甚至可能触怒持刀军士的姿势,猛地将左手从地上抽回,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捂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仿佛那不是一块胎记,而是她绝不能暴露于世的、致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