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宫斗辅助系统崩了 > 第一章

我的宫斗系统是皇帝御赐的知微,位列辅助工具榜第一。
选秀时,它的预警功能让所有秀女当场失态;它的帝王好恶扫描功能让皇帝脸色铁青;它的宫斗预警功能让所有妃嫔花容失色入水。
系统彻底崩坏前给我发了最后一道指令:快逃!
金嬷嬷一脚踢开我的房门:系统崩溃之后,各位都暴露真本事了。
皇帝冷着脸坐在大殿上:没有知微系统,你们要如何治六宫
皇后娘娘则露出隐晦的笑容:那就各凭本事吧。
当所有妃嫔在宫中勾心斗角时,我站在水心亭内看史书。
前朝权臣当道如何我以史书解之。
六宫无子如何我请来各地女医。
敌国挥军南下,我献上前朝兵法。
当系统崩坏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有本事的。
当我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时,皇后的笑意越发深了:陛下,没有知微系统,您该如何治天下
皇帝眯起眼:朕亲自来。
选秀大殿,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骄阳下泼溅出刺目的光流。梁间彩绘腾龙,赤红朱漆的盘龙柱在无声地俯瞰着这片浮华地。空气沉重粘稠,凝着上百道呼吸喷薄的香气,还有那些年轻秀女心底无声奔涌的焦灼与野望。殿宇沉寂得近乎窒息,唯有衣料摩擦发出低不可闻的窸窣声,与心脏狂砸胸腔的擂动。
我排在第三列中位,指尖下意识地捻紧了袖口边缘冰凉的缎子,垂落的眼帘内,视野却迥然不同。
一个绝对理性、悬浮在意识角落的幽蓝色视界悄然铺展。无数字符流如夏夜星辰下的萤火虫群,静默、冰凉又精确地在视野边缘无声飘过。这就是知微,皇帝亲自命名并赐予我们这些即将进入后宫旋涡者的最高馈赠——宫斗辅助系统榜永远高悬榜首的存在。它此刻正以一种非人的效率,冷酷地解析着这片金玉牢笼的每一寸危险气息。
意识里细微地拂过一条信息:【环境压力评估:高。目标‘大宫女紫苏’右臂肌肉紧张度异常提升27%,关联行为模式库匹配警告:疑似传递暗号前兆。】
几乎同时,最前排左首一位穿桃粉宫装的少女身躯猛然一颤!随即不受控制地扭动着扑向前去,狼狈地绊倒在她身前一位穿着水蓝衣裳的秀女身上。那水蓝秀女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钉子狠狠扎了一下,一声凄厉短促的惊呼撕裂了死水般的大殿空气。接着,仿佛被点燃的恐惧火药桶,尖叫声、慌乱躲避的碰撞声、踉跄跌倒的裙裾翻卷声骤然炸响!刚才还花团锦簇的秀女队列,瞬间如被狂风卷落的娇花,乱糟糟瘫倒一片。
我努力绷紧下颌,死死控制着每一寸肌肉,指甲近乎陷入掌心柔软的布料里。知微刚刚掠过眼前的冰冷分析还在回旋:【高危集体行为链反应启动,规避成功率78.3%。维持站姿,姿态校准中……小臂微抬7度,右膝绷紧……】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细微调整,以精准避开系统预判到的来自斜侧方那个慌张身影的撞击。
可就在我刚刚稳定住身形、暗自松了口气时,主座玉阶之上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极压抑又充满暴怒的厉喝,金石迸裂般刮过所有人耳膜:
够了!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扭动的身体僵在原地。我小心翼翼地、近乎是僵硬地抬起眼睫。玉阶顶端,年轻的皇帝面沉如墨。明黄龙袍上的金线腾龙似乎也在这冰冷的怒火中盘踞欲噬。他紧抿的薄唇拉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狭长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温度,正死死钉在——赫然是我视界中那个幽蓝的知微标识悬浮的位置!
紧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视野里瞬间爆开一大片猩红如血的刺眼警报!无数X状符号疯狂跳动覆盖。【紧急!帝王精神阈值急速下降!威胁度:极度致命!】
几乎是同一毫秒,一片惊恐万分的哀嚎伴随着倒抽冷气的声音炸响。
台阶下最靠近御座一侧侍立的几名低阶妃嫔,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力推搡,竟齐刷刷、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倒!
噗通!噗通!
水花惊惶地四溅而起!
储在鎏金铜兽腹中的清水,原是为了彰显皇家威仪而设的装饰品,此刻却成了现成的囚笼。几位华服宫装的妃嫔如同被折断羽翼的蝶,失魂落魄地栽了进去,华丽繁复的发髻瞬间散乱,浸了水的绫罗绸缎狼狈地紧贴在身上,她们徒劳地拍打着水面,精致的妆容被水糊开,花容失色。
我脑中一片轰鸣,幽蓝的视界被越来越浓、几乎要把意识都染红的猩红光雾淹没。尖锐刺耳、只有我能听见的不祥警报声响到了极限。在那片毁灭性的红光彻底吞噬所有感知的前一秒,仅存的一丝清醒,顽强地捕捉并放大了红光深处骤然闪现的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指令——
【终端自毁序列启动前指令:规避风险源!立刻脱离当前环境!快逃!】
逃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灼进脑髓深处。
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思考。沉重的宫装裙摆缠住了双腿,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踩着那些慌乱中摔倒的秀女伸展出来的手和衣料,也顾不上什么仪态风仪,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惊鹿,拼尽全力冲向侧殿那扇半掩着的厚重宫门。雕花门框粗糙的边缘重重刮过我的手臂肘弯也浑然不觉,踉跄着冲进侧殿廊道深处那片相对晦暗的光线里。
廊下空旷无人,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搏动、撞得肋骨生疼的声音。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血腥铁锈味,冷汗浸透了内里的小衣,紧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我靠着冰冷的雕花廊柱,竭力平复着几乎要撕裂心肺的喘息,视线投向侧殿那熟悉的紧闭房门,仿佛溺水之人终于看到了可以暂时避风的船。
还来不及喘匀,廊道尽头,通往其他殿宇的方向,传来一阵沉闷有力的、带着不容置疑压迫感的脚步声。每一步落点都很重,像直接踩在人心尖上。
金嬷嬷。
她那张素来刻板得毫无波澜的脸,此刻寒霜密布,尤其那双细长锐利的眼睛,刮在人身上像是淬了冰的小刀。她径直走向我的房门,那扇并不厚重的雕花木门在她面前如同薄纸。一脚,干脆利落,哐当一声巨响,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整扇门板猛烈地拍在墙壁上,又被狠狠弹回,来回晃荡。门框上细细的灰簌簌落下。
她根本没看我,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门框内侧上方一处空白。那里除了平整的木头雕饰,什么都没有。但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物理实体。
知微,金嬷嬷的声音低沉得如同生锈的金属片在相互剐蹭,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冰屑,皇帝陛下御赐于尔等的‘天眼’。号称无所不知,算无遗策。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目光像烧红的针,突然扎向我倚靠廊柱、依旧微微颤抖的身躯,一夜之间,这至高无上的宫斗‘仙器’,烟消云散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满宫‘神仙’没了法宝,被打回了原形!
她往前逼了一步,那股常年浸淫深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积累下的阴冷气场如同毒雾般弥漫开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向后缩。
没料到你沈知微,一个区区六品言官家的小女儿,平日里只会唯唯诺诺照着那劳什子系统提点行事,
她冰冷黏腻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刮过我的脸颊,带着毫不留情的审判和轻蔑,没了‘知微’这根拐杖,你竟然还能比那一帮子自诩机灵的贵女们,跑得快一点那讥讽如同刀片狠狠刮过。
我没能出声。喉咙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空茫彻底堵死了。金嬷嬷的话像一道猝然落下的符咒,瞬间冰封了我全部的反应神经。御书房那扇沉重的、象征至高皇权的朱门,此刻在我眼中无异于猛兽噬人的血盆大口。
内监无声地推开那沉重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朱漆大门。大殿内空旷得令人心头发沉。御案之后,皇帝明黄的龙袍是这片冷寂空旷中唯一燃烧的火焰。殿内安静得让人耳鸣。
龙椅上的人影没有抬眼,也无需抬眼。那无形的威严如同冰冷的山岳,沉沉压过来,空气都凝滞了。我僵硬地随着其他人跪下,膝盖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却感觉不到疼。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裙裾直钻骨髓,顺着脊梁蔓延到后颈。
死一样的寂静在空旷的殿宇中流淌,粘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从御座上飘落下来,不高,却字字都像淬了冰的秤砣砸在地上:
朕当年在潜邸,倚仗‘知微’谋取人心,推演朝局。如今这深宫六院,无不是它昔日的造物。今此神器骤然崩陨,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咂这崩陨带来的无穷寒意,尔等……没了这只无所不见的天眼,又将如何……‘治理’这一池春水呢
尾音拖着长长的疑问,每一个字都像悬在头顶的寒针。我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要抵上金砖冰冷的花纹,背上无形的重量几乎要将我的脊梁压断、碾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时,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柔和、平稳、带着一丝雍容的暖意,恰到好处地响起,是皇后:
陛下,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地抚过紧绷的空气,神器固然威能通天,终究是身外奇物。离了它,人心仍在,手段也未必就失了颜色。
她微微侧过身体,面向下方依旧叩伏的我们,话音里含着一丝只有深宫之人才能心领神会的、带着鼓励却又极其危险的笑意:
诸位姐妹,既然‘知微’已逝……那便,她顿了顿,吐字清晰而缓慢,各凭自己的真本事吧。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又像浸透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剧毒,柔柔地落在这片刚刚因外力崩塌而一片狼藉的心海上。
本事我近乎无声地在心底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字眼。这个曾经只存在于系统任务列表里、被分解成无数种技能加点项目的词语,如今被赤裸裸地撕开了外皮丢在面前,只剩下空荡荡的内核和尖锐的棱角。它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反复刮擦着我空无一物的意识深处,既冰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又隐隐地滋生出一丝滚烫的、屈辱的痛感。
散席时走出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御书房大门,我整个人都像是被彻底掏空了。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漂浮的棉花上,深秋宫墙上垂落的藤萝叶子早已枯黄卷曲,在穿过宫墙缝隙的风中簌簌发抖,发出的声响都带着枯寂的凉气,让人心悸。
廊道转角传来低低的议论,比秋风更刺人骨髓。
……是沈才人那个全靠‘知微’作弊才混上个末等位份的
呵,可不是没了那‘天眼’,现在怕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何止啊,另一个声音尖细,带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听说皇后娘娘把‘霜华殿’那没人愿意接的烫手山芋丢给她了!管药材入库核验啧啧,等着看好戏吧!
声音骤然压得更低,透出刻骨的轻蔑:……就她那脑子看着账册上茯苓白术黄精当归,怕是都能当场栽倒吓晕过去!
那些压低的嗤笑、清晰的嘲讽、恶意的断言,每一句都像带着倒刺的铁钩,狠狠扎进来,拉扯着血淋淋的羞耻。喉咙发紧,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软肉里,那点钻心的刺痛,仿佛成了此刻支撑着这具躯壳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霜华殿。药库重地。厚重的青铜门一推开,一股混合了无数干枯草木、陈旧尘埃、以及难以言喻的腐坏苦涩之气扑面而来,浓得呛人。几缕微弱的、泛着淡淡黄色的光线从高窗艰难投射下来,照亮空中浮游的细微尘埃。巨大的黑漆木架上,层层叠叠尽是形制相仿的深棕陶罐,无声无息地林立着,沉默地散发阴郁的寒凉。架子上贴着褪色的签条,字迹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堪,分辨起来极其费力。
我孤零零地站在库房中央那片狭小的、几乎没有光线照耀的空地上。皇后娘娘关照下来的那道命令,冰冷尖锐,如同悬在头顶的剑:
沈才人,本月初一前,需将入库三年以上的旧药重新核验、整理造册呈上,不得遗漏错讹。
手边,是几大卷尘封的入库底单。指尖拂过纸面,立刻沾上一层污浊的灰黑。我屏住呼吸,缓缓展开其中一卷。墨字早被时光沁透,深深渗入纸筋纹理之中,有些连笔画都粘连在了一起。
岁末…庚子秋收三七……七十斤整库房记录甲字叁拾贰号柜不对……视线在两行模糊的字迹间艰难移动。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抖。额角开始沁出细密的冷汗。
绝望如同冰冷阴湿的潮水,悄然漫上小腿,一寸寸向上侵蚀。这冰冷的纸页,这混乱的记录,这望不到头的暗色陶罐……它们像无数张沉默而嘲讽的嘴,在无声地审判着我的无能。
那个悬浮在眼前、可以瞬间检索比对一切信息的幽蓝视界,再也不会出现了。
目光落在架底一个早已蒙尘、布满干涸泥点的陶罐上。底单里一行模糊的小字突然跳入脑海——似乎有一个甲寅年孟冬的标记
像是溺水之人捞到了一根稻草,身体已经先于思考行动起来。我几乎是跪倒在了地上,指尖颤抖着拂去罐底陈年的厚灰。罐底果然刻着一行浅浅的、被泥土半覆盖的暗字——甲寅孟冬安州贡。
一点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亮在心底死寂的灰烬中晃了一晃。第一次,那微小的指引不是来自冰凉的代码流,而是来自于我自己浑浊视线中的捕捉和记忆中模糊印记的牵动!虽然这一点光亮,立刻又被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无助感吞没。
更深人寂时,我抱着一卷药录缩在自己的偏殿一角。烛火昏黄,摇曳着在墙面上投下跳跃的庞大虚影。视线在药名和晦涩记录间来回逡巡,如同闯入密林的瞎子四处碰壁,每一次尝试理解分辨都步履维艰。酸楚和困倦如同粘稠的网,层层裹缚住大脑,意识已经开始混沌。
正当我昏昏沉沉,脑袋如捣蒜般一点一点向下坠去时,眼角余光瞥见了桌角堆着的几册《前朝实录》。那是前些时日无意中从一个废弃书箱底翻出来的旧册,粗糙厚重的黄纸页,边缘早已磨损卷起。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从那几册压在最底下的史册中,费力地抽出了一本。封面残破,连书名都大半磨蚀不见了。手指僵硬冰冷,我凭着本能翻开厚重的纸页,动作迟钝而笨拙。一股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陈旧墨味混杂着纸张霉朽的气味直冲鼻腔。
视线毫无焦点地在那些密密麻麻、记录着前朝旧事的晦涩字句上滑过:天佑三年,饥民聚众流窜至顺天府外,乱象迭生……平陵侯以粟赈之,密控粮仓调配路径,择其魁首二十人予重任,使之互为牵制,余者遂安……
史官古板的叙述像一串毫无生机的符号,滑过我的视网膜。大脑原本已被那些药材名称搞得一片混沌、几乎要燃烧死机,此刻看到这些兵戈赈济的宏大叙事,更觉晕头转向、烦闷欲呕。就在我烦躁地想要合上书册的瞬间,一段不起眼的记录突然被烛光清晰映照在眼中:
……新安郡所贡黄精,因水土故,药性燥烈过甚,须以阴湿幽闭之陶罐久置三载,使其火气沉降,方得平和温养之性。若误置寻常干土罐中,数年后则药效全失,易生腐气……
脑子里那些乱麻一样的药材名字和库房底单记录,猛地和眼前这行记载撞在了一起!仿佛迷路于层层迷雾中的人,猝然看到眼前裂开一道闪电——照亮了前方曲折路径的一角!
那些混乱记录上模糊标注的安州贡、兖州调、淮地采,刹那间被赋予了意义!它们不仅提示着物料的来源,更可能隐隐指向其内在禀性!
心脏在死寂冰冷的胸腔里猛地剧跳了一下,虽然细微,却带着一丝复苏的滚烫。
我几乎是扑到了书案前,一把翻开了霜华殿药库那些厚重、沾满灰尘的旧册。目光不再茫然失焦,而像一个渴极的旅人,在干涸的乱石沙砾中,疯狂地搜寻着任何一滴带着希望的泉眼。指尖急切地在冰冷的纸页上快速划过。
乾元五年,淮地水患,黄连产量锐减,当地有药农以次等黄精混充……后发,味酸……找到了!
贞观七年,安州贡黄精药效过烈,需特制厚壁陶罐贮存……没错!就是这个!
嘉佑二年,兖州采……需避光避湿……又是它!
史书冰冷而充满距离感的叙述,与药库陈年记录中含糊的碎片,开始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互相应和、对撞,摩擦出微小的、能短暂点亮黑暗的光芒。
在书册的间隙中抬头,深秋铅灰色的天空压在头顶。皇后那句各凭本事吧,言犹在耳,此刻却似乎不再是单纯的嘲讽,更像一把插在荆棘地里的刀,锋利,且带着血光。既然无路可退……我看着眼前这似乎有所启示却又依旧缠绕如麻的古书旧卷,指甲无意识地在木桌上划过一道深深的白痕。
或许,这里就有路。
我成了书库深处一道沉默的、几乎要凝结在尘灰里的影子。光线在高大书架的狭窄缝隙里艰难爬行,照亮空气里悬浮浮动的尘埃。指尖抚过无数蒙尘的书脊——《本草拾遗》、《北地物产考》、《南国郡志》,甚至一些早已无人问津的朝臣文集、地方风物记……每一次拂开覆盖书册的厚厚灰尘,呼吸都会带起一片细微的尘雾,在幽暗的光线里轻轻浮动。纸页脆硬的翻动声在寂静的书阁内回响,显得格外空旷。
身体像一部被疲惫蛀空了机芯的木头傀儡,动作僵硬而滞涩。唯有意识深处,无数碎片在拼命地对撞,企图迸出一点火星——药库里模糊不清的旧签,史官笔下某个地方官奏折里一句对当地特产草药的抱怨,还有从泛黄的郡志角落里翻出的气候和地质描述……
线索支离破碎,如同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每一次将药库某条难以理解的旧档与意外从故纸堆里翻出的某段地方奇闻联系起来时,胸口深处就会涌起一股奇异的热流,笨拙却有力地冲撞着几近凝固的血液。
终于,在翻开一本《前朝宫廷太医院药录补遗》的泛黄残卷时,视线被纸页上一处磨损严重的油污印旁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死死钉住:
……宫藏药材,凡标注‘北沧’、‘南蓟’及‘西荆旧道’所出黄精者,因药地酷烈,需隔季轮检,久置必损。丙戌、丁亥、戊寅……诸年所收者,尤忌……字迹磨损得太厉害,最后的年份和禁忌实在模糊难辨。
一道极其模糊、甚至带着自我怀疑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霜华殿甲字库底层那几排积了厚厚灰尘、气味都有些奇特的陶罐,似乎罐底的标记……
念头一起,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迈了出去,朝着霜华殿的方向。心跳快得不像自己的。药库里那股浓烈的混杂气味此刻闻着都带上了某种决然的意味。我直奔甲字库最深处,积着厚灰的架子底层角落。空气里全是陈旧到令人反胃的药味。
一个、两个、三个……手指拂去罐底厚腻的灰泥。指尖在冰冷的陶罐底部摸索辨认那些细微划刻的字迹——正是北沧、南蓟!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似乎要将肋骨撞碎。顾不上脏污,我费力地将其中一个沉重的陶罐小心翼翼地搬出来,轻轻揭开盖子。一股极其细微、带着一点诡异酸腐气息的味道飘散出来,和普通药材存放过久那种单纯的沉闷霉味完全不同。
就是这个味道……
一个更疯狂的想法浮上来。我抱着一个罐子,脚步虚浮地冲回那个尘封的书案。烛火跳跃着,将那罐子里色泽黯淡、质地变得有些粉涩的药末映照得诡异。我将药末细细铺开在纸上,眼睛死死盯着那卷残破的药录补遗,试图将那些模糊得如同鬼画符的字迹与眼前的实物联系起来。
手指捻起一点变了质的药粉,触感粗糙硌手。指尖无意识地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纸页上反复涂抹着,留下一道道灰黄的痕迹。突然,指尖碰到了一个凹陷——这残破书册的边缘某页,不知何时被磨出了一个细小的孔洞!顺着微弱的烛光透过小孔看去……后面一页上赫然出现几个清晰的、被这个意外孔洞曝光的字样——……宜深埋作肥,万勿入汤散……药性逆转,易致暴……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上头顶!不是错觉!陈腐的记录,古老的物产描述,史官笔下一个遥远地方的灾年困境,乃至这本残卷意外破损形成的光学巧合……这一切交织成一个巨大的、隐约的脉络。
我几乎是扑到了那堆旧档案前,手抖得厉害,把厚厚的册子翻得哗哗作响。借着刚刚理出的一点头绪,目光在那密密麻麻、曾经如同天书般令人绝望的老旧签单上快速扫视,终于找到了关键点。指尖死死按住卷上几乎要被蛀虫啃穿的一行:……丙戌年……南蓟路贡黄精七十斤……入库甲字库……!
找到了!这七十斤被记录为待销毁的药材!
一个微小的、由无数零碎笨拙知识拼凑成的点,在这深宫无边的晦暗里,终于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微弱,却真实不虚。
当那份字迹还算工整、盖上了霜华殿小印的药材清理复核册子递上去时,宫里其他人那点微弱的惊奇和揣测的目光,像轻烟一样飘过我的脸颊,不留痕迹。
金秋转瞬即逝,凛冽的寒气如同钝刀刮骨,日复一日割磨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大雪过后初晴,碧空如洗,一丝儿风都没有,御花园冰封的水面静得诡异,倒映着枯枝和楼阁的影子。偌大的园子里难得见个人影,连鸟雀也躲得没了踪迹。我只带了贴身的侍女素云,几乎是踩着前一夜落雪的松软新白穿行在寂静的小径上。
水边寒气最重。我正驻足在通往水心亭的曲折石桥上,远远凝视着冰封湖心那处琉璃小亭。一个裹着华贵狐裘的纤细身影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是陈美人。她似乎是被冻得有些迷糊,脚下一个不稳——
啊呀!尖细的惊呼撕破了雪后晴空的宁静!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猛烈撞击着冰面,震得人耳膜发麻!巨大的水花高高溅起,又落下,瞬间吞噬了那个毛色丰厚的狐裘影子!
小主!陈美人落水了!素云的尖叫带着本能的恐惧和忠仆的急迫,她人已经毫不犹豫地想要扑向前方的石桥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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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素云惊呼声入耳的刹那,我的心脏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
眼前猛地爆开一片刺目欲瞎的猩红!
【高危!!核心数据链物理切断!!终端自毁防护程序强制启动!!启动!!!】
不是预警,不是分析!是崩溃前最后一道毁灭性的程序指令!
轰——!
颅腔里仿佛有一块无形的、滚烫的烙铁狠狠砸落,正正烫在思维最中枢的位置!剧痛!那种意识被活生生撕裂、被熔毁的极致痛楚,瞬间席卷全身每一根神经!仿佛脑中有一道承载着我全部依仗的桥梁被炸得粉碎!我眼前发黑,耳中尖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天灵盖!
身体被这股灵魂层面的恐怖爆炸狠狠推向石桥外侧!意识在碎裂的灼热痛楚中沉浮了一瞬,随即彻底坠入无边的黑暗冰洋。身体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娃娃,软软地,毫无控制地侧斜、滑倒……
刺骨的寒冷刹那间如千万根钢针扎满全身!冰水没顶的窒息感和意识深处残留的那份被彻底销毁的极致痛楚交织冲撞,让濒死的恐惧瞬间飙升到极点!
水,灌进眼耳口鼻。
冰冷,死黑,带着无尽淤泥的腥气,无孔不入地包围上来,疯狂吞噬着身体里残存的热量。口鼻无法呼吸,冰冷液体倒灌而入的濒死感撕扯着喉咙。胸腔被巨大的水压挤压着,每一次徒劳的收缩都引来一阵灼痛和更深沉的绝望。肺腑深处火辣辣地疼,像要把最后一丝空气都榨干。
更深处,却奇异地、诡异地……一片安静。
那毁灭性的红光消散了。脑子里那种持续不断、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来自知微的数据流终于彻底消失了。绝对意义上的清空。
【警告:核心进程异常终止,系统永久离线】
这行悬浮在意识虚空里最后的字符,冰冷、简短,像一个冰冷无情的墓志铭。
冰冷的湖水还在挤压着我的四肢百骸,死亡的恐惧紧紧缠绕着心脏。
可是……意识在这一片极致的清冷与黑暗的水底里,却异常地清晰,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清醒了起来。那个悬浮在角落里的冰冷标记,确实消失了,永恒地消逝了。所有的分析预演,所有的技能提示条,所有闪烁在视界边缘的危险信号……统统被这片冰寒的湖水抹去,一丝不剩。
就在这份奇异的、带着死亡边界的清明中,一道电光穿透混沌的意识:陈美人,刚被册封不久,看似无害得如同一朵温室娇花……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间为什么是我站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陈美人的身影摇晃得如此精准
四肢的挣扎本能地慢了下来,像是这湖水深处某种冰凉巨大的事物凝固了我的动作。肺部的灼痛不再仅仅是窒息的痛苦,而更像是一种强行剥离的外力带来的尖锐刺激。身体被水包裹着,冷彻心扉,思维却在这种奇诡的处境里被淬炼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不是意外。
那只无形的手……不仅仅推落了陈美人。
它在推我落水之前,也早已……彻底推碎了知微这最后的、赖以生存的幻影。
水流在无声地吞噬着生命的热度,意识却在沉沦中剥离了一层无形桎梏。
……知微……沉入意识的最后几秒钟,我在水流的冰冷包裹中,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这个皇帝御赐、被奉若圭臬的神器之名。水隔绝了声响,思绪却异常清晰地流转:……水能承载舟船浮行,亦能……瞬间使其倾覆沉没啊……
冰冷浑浊的湖水中,我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一瞬间,那个悬在意识角落的、由我自己发出的冰冷字句,无声地融入了这片吞噬一切的寒冷里。
再醒来时,已身处熏着浓郁药气、温热得有些窒息的暖阁内榻上。厚重的锦被压得人喘不过气,嘴里残留着汤药的腥苦气味。几个模糊的侍女身影忙碌着。
醒了金嬷嬷的声音像一柄生锈的、带着铁屑的小刀刮过耳膜。她端着一个乌木漆盘站在床边,盘子里放着一个样式奇特、黑沉沉的金属块,边缘坑洼粗糙,像是被硬生生敲下来的残骸,还沾着些干涸的淤泥。
太医说,陈美人那一下呛水惊了心神,加之受了寒气,需得调养些时日。金嬷嬷的声音平铺直叙,毫无感情波动,至于你,她细长的眼睛瞥了一眼漆盘里的金属块,侍卫在水心亭下面的淤泥里翻到了这个,和你头上原本那支钗子上的缺口正好对上。
她将那乌沉沉的金属残骸往我手边略略一放,声音低了两度,像毒蛇吐信般带着刺骨的寒意:
戴在发髻深处,时时刻刻都要依仗、一刻都离不开的东西……倒是和你的脑子一样沉得入水就往下坠啊。那不加掩饰的刻毒,比湖底刺骨的冰水还要冷硬,狠狠烙在耳膜上。
她冷冷补充:皇后娘娘说了,惊魂未定,就不必起身谢恩了。冬至宫宴在即,六宫繁杂事务自有旁人来打理。你好生‘养着’便是。特别加重了养着两个字,带着不容错辨的冷嘲。
室内浓郁的药气闷得人胸口发堵。漆盘里那块黑沉冰冷的金属残骸就搁在榻边,像一个带着讽刺意味的墓碑。金嬷嬷的每一句话都刻在脑子里。我没有动,目光越过暖阁窗棂上精致的雕花,投向外面渐渐转为深蓝的暮色天空。
养着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如同一件不再合用的摆设
思绪却在死寂中清晰得可怕。这落水,这意外,这彻底报废的系统核心原件……桩桩件件交织的丝线背后,都隐隐指向冬至宫宴这个节点。
这念头一起,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边那张堆满了未处理完的薄册的小几。深冬的寒气被阻隔在窗外,室内暖炉温吞吞吐着微弱的暖意。
挪到小几旁坐下,指尖拂过那些待整理的册页。宫人薄册,采买杂记,礼单……无数微小的节点需要确认、核准。目光落到旁边书架上史书厚重的脊背。
这一次,翻开卷册的动作不再带着盲目的绝望。纸页的脆响在过分安静的暖阁内回荡。
时间一天天滑向冬至。
暖阁成了临时的堡垒。药气渐渐被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气息覆盖。一摞摞从书库搬来的史册、地理志、甚至早已绝版的手札孤本,堆满了榻边的小几、窗台、甚至空出的矮凳上。
窗外的日光从明朗变得短促阴沉,直至飘起细碎的雪花。指尖被冷硬的纸张边缘摩擦得起了几道细细的硬痕,手肘撑在冰冷的几案上久了,骨节都在隐隐酸痛。视线长久地停留在枯燥的文字上,酸涩感一波波涌上来,只能强忍着那点生理性的不适,一次次重新投入。
终于,厚厚的记录本上,梳理出几条清晰的脉络。字迹虽不算隽秀,总算整齐:
六宫用度浪费点:【北苑小厨房……】;
宫内耗材采买不合理处:【木炭……】;
甚至还有一些针对特定节庆开销的节省建议:【……花灯……巡夜人手……】;
条条简洁清晰,指向明确,并辅以史册所载前朝宫廷节流实例佐证,如《景泰实录》卷七所述……
我注视着书册泛黄的纸页上那些古老的、记录宫廷开支改革的文字记载。它们像历经劫灰风霜的坚硬贝壳,沉默地嵌在岁月堆积的巨大岩层中。过去翻阅它们时,只觉得冰冷遥远、字迹僵硬难懂,如同天书。现在,却似乎能在那些僵硬的笔画后面,窥见一个庞大帝国在钱粮支度与宫廷用度间勉力维持平衡的艰难喘息。
手指抚过书页上关于花灯削减的描述,指下的字句仿佛有了温度。那不再是一段僵死的史载,而是另一个时空里,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权衡、争议、无奈、甚至某种……属于人自身的挣扎与智慧。
窗外,细雪无声地堆积,将庭院里的败叶残枝温柔地掩埋。指尖传来墨迹干透后的微凉。
当厚厚一册字迹清整、标注详尽的《冬至节庆用度核议暨减损之策》最终完成并悄然递送皇后处后,暖阁之外的世界似乎短暂地凝滞了片刻。
冬至宫宴那日,大殿内灯火璀璨,温暖如春,上等木炭在巨大铜兽炉腹中无声燃烧,烘烤得殿内空气甜腻而带有一丝微微的焦燥气味。琉璃盏中的美酒荡漾着琥珀光,珍馐佳肴散发出诱人香气。暖风裹挟着浓郁的酒气和脂粉味旋转着拂过所有人的皮肤。大殿内,宫乐悠扬,丝竹管弦之声被刻意压得轻柔婉转,如同华丽的背景幕布上跃动的金色光点。无数华贵的衣料堆叠出各色的海洋,窸窸窣窣的声响中,脂粉香、佳肴味和酒气温暖而粘稠地流淌。
我安静地坐在靠后的一席,周围是喧嚣的暖流,但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薄却坚韧的水晶壁。仿佛水心亭下那冰冷厚重的湖水并未完全退去,它滤去了纷至沓来的气息和声音,只留下一种沉淀后的、奇异的安宁。大殿中央正在舞动的华丽群舞,那些彩袖翻飞,在我疏离的视线中只剩下模糊而遥远的光影变幻。
御座之上,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平缓沉稳,内容却如同投入平静湖水的一颗石子:今年冬日严寒,北境军报送,木炭、棉衣均告急。户部奏请削减用度,以充军需。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满殿琼浆玉液、珍馐罗列,诸位以为,当如何开源节流
席间的莺声燕语顿时一静。刚才还沉浸在美酒佳宴中的妃嫔们,脸上娇美的笑容微微僵硬了。剪裁精致的华服依旧绚丽,可那些精心描绘过的眉眼间却浮上了一层薄薄的迷茫。
削减用度后宫哪一处不是用惯了的减谁的减多少这问题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捏住了众人的喉咙。刚才还流转顾盼的眼波此刻交织着茫然与细微的慌乱。殿内一时只闻暖炉炭火的轻微哔剥声。
死水微澜的时刻。我微微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沿着鼻腔滑入咽喉,瞬间刺醒沉寂的思绪。身体的动作自然而然发生,如同早已在内心演练过无数次。起身,步履平稳地穿过两列食案中间铺着厚厚朱红地毡的走道,两侧投来的目光或惊疑、或审视、或讥讽。
直至丹陛下。跪伏,额头触及冰凉的地砖。动作标准得如同描摹尺子刻下的直线。
陛下。声音响起的瞬间,周遭所有细碎的私语如同被刀刃割断般消失了。异常突兀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大殿。我清晰而平稳地开口,语速沉缓,每一个字都尽量清晰地回荡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
臣妾近日,偶然重阅《前朝盐铁论》诸辑。
前朝昌平十二年冬,北境暴雪,冻毙牲畜无数,兵士冻伤折损逾千。其时朝廷困顿,国库告罄……一段历史叙述缓缓展开,司农丞严茂卿献计,允内地富商集资,北上易货。凡贩运粮米、药物、木炭、棉麻至关卡者,可依市价五成兑给盐引、铁引,并许其后三载在特定商路减免税赋。此令一出,四方商贾辐辏如云。不过一月,北疆所需军资悉数齐备。讲述平铺直叙,没有丝毫多余的修饰。
稍稍停顿,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投入一颗石子后等待涟漪扩散,我再次开口:
今日情势,虽不及前朝困窘,然亦可稍加变通借鉴。如……
我略微直起身,目光沉静地投向御座方向:
其一,可明令昭告天下。凡于今冬至来年开春前,能运抵北境军营木炭千担者,免其商队出入京城关税一次;运抵木炭逾五千担者,再额外颁发朝廷‘诚信商号’许可,可承揽特定官造采买之小宗分项。重其名,以为激励……
话音平和,却在沉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
其二,六宫及诸王府,除祭典及宴饮所耗之外,所有装饰性烛火、可停则停,可减则减。宫中取暖用炭,各殿宇依品级定额,日耗超量者罚俸一成……一条条清晰明了,许多条目,赫然正是之前那册《核议》的骨架。声音不高,沉静地铺陈开去。殿堂中极静,只有那平稳叙述的声音清晰回响。不知何时,原先那些或漠然或隐含嘲弄的眼神,不知不觉地变了。惊异取代了轻慢,凝神思索取代了浮华的空洞,甚至连窃窃私语也彻底消失。
当最后一条于皇城内苑及诸亲王府闲置园圃,择其向阳背风处,多种速生耐寒之木麻、柳、楮……说完,收声叩首时,殿堂内安静得能听见高处烛火燃烧时那极其轻微的哔啵声。
短暂的死寂。紧接着,一个极其缓慢的拍击声打破了这沉重的空气。
啪。啪。啪。
声音沉稳,清晰,一下,又一下。
满殿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御阶之上。皇帝倚在九龙金椅的靠背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如寒潭映着灯光,锐利得惊人。掌声,正不紧不慢地从他那里传来。
第三下掌声落下。他停了手,眼神依旧钉在我伏低的身体上。
允奏。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情绪波澜,却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沉沉压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片从我身上剥离,转向他身侧。
皇后,皇帝的声音低沉缓慢,目光却在烛火下闪烁着一丝幽暗难辨的光泽,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六宫事宜,依朕意裁夺便是。
皇后那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弯弯,唇角漾开一抹光华流转的笑意,沉静优雅得无可挑剔,她端坐着,像一尊温润的玉像:
陛下慧眼。她微微侧头,眼波流转间,轻轻落在我身上,那笑容如同隔着一层朦胧的琉璃宝光,璀璨而意味深长,看来没了那‘知微’,确实有人……是货真价实的本事啊。
她轻轻抬起白皙的手腕,指尖微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宫殿:赐沈才人‘昭华’两字,以示嘉勉。她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御座,陛下,您觉得如何
皇帝的目光倏地转向皇后,深邃的眼眸如鹰隼般锁定了皇后那张雍容端美的脸。大殿内方才那股激荡的情绪似乎瞬间凝结了,空气变得针扎般紧绷。那视线深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密布的阴云,在皇后带着笑意的脸上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才缓缓收回。
皇后的字,自然贵重。他最终开口,声音异常平稳,沉得如同抛入深水的顽石,不激起一丝涟漪,却字字敲进人心,便赐予沈才人吧。
沉甸甸的金口玉言落地。大殿一片死寂,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交织盘旋,最终又悄然落回那个已经叩首谢恩、缓缓起身退下的人影上。
大殿穹顶彩绘的藻井在四周烛火的巨大铜人臂托映衬下,流转着迷离而虚幻的光晕。光影在眼前无声地旋转变幻,如同水心亭下那浑浊沉重的湖水,冰冷依旧清晰地覆贴着皮肤,隔绝开身周浮动的喧哗与温度。
直到一声压抑着惊怒和难以置信的暴喝,如同惊雷撕裂了这层压抑的平静!
——混账!
砰——哐啷!
声音来自玉阶顶端的帝座!巨大的紫檀御案竟被一股难以控制的沛然之力掀起!上面堆积如山的奏章、笔墨砚台、点心酒盏如同遭受了无形风暴的席卷,轰然飞洒!
墨汁如泼溅的浓黑血液,沾染了下方精美的猩红地毡!碎裂的玉石瓷片迸射而出!那一声裹挟着雷霆之威的怒吼在大殿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猛烈冲撞回旋!
放肆!
何物妖妇胆敢妖言惑众!蛊惑帝心!
是太后!她竟在此时出现在屏风之后!这位常年幽居、轻易不露面的老祖宗,此刻脸色铁青,由两个健硕的老嬷嬷搀扶着,一步一顿地从御座旁那扇巨大而沉重的蟠龙彩凤围屏后面踏了出来!
她布满皱纹的手死死抓住老嬷嬷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后的拐杖,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射出两道淬了剧毒的寒光,笔直地刺穿人群,死死钉在刚刚归座、正要坐下的我身上!那目光中燃烧的,是一种纯粹的、要将人碎尸万段的狂怒!
四周死寂如冰窖。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寒铁。所有呼吸都被扼死在了喉咙里。刚才歌舞升平的暖流瞬间退得一干二净。
我半曲着身体,僵在半途,尚未触及冰冷的座席边缘。
周围似乎涌动着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灼烧着太阳穴,嗡嗡作响。可奇异的是,在那一片濒临爆裂的死寂和那锥心蚀骨的怒视之中,胸膛深处的心脏在短暂的惊悸之后,却蓦然跳得沉稳而有力。一声一声,清晰地撞在肋骨内侧。
仿佛一面冰冷的湖,在这毁灭性的漩涡中央,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它静默的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