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冰冷的镜头,像一只只贪婪而不知餍足的眼睛,死死咬住我和林深。演播厅里空调开得再足,也压不住无数灯光汇聚成的热浪,一层细密的汗珠顽固地在我额角、鼻尖渗出。我保持着最完美的四十五度侧脸角度,对着林深露出一个练习过千百遍、足以让显微镜女孩们尖叫的甜笑。
深哥刚才那个动作,真的超帅!我的声音裹着恰到好处的崇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亲密,通过别在衣领的微型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直播平台。屏幕上,弹幕瞬间爆炸,密密麻麻盖满了画面:
啊啊啊啊啊露露看深哥的眼神拉丝了!!(用户ID:深林里的小鹿)
我死了!‘深哥’!她叫他‘深哥’!这还不是真的我把头拧下来!(用户ID:朝露暮深锁死)
呜呜呜守护全世界最好的朝露CP!民政局我搬来了!(用户ID:朝露CP粉头)
林深,这位站在娱乐圈金字塔尖的男人,顶着他那张被无数媒体誉为神颜的脸,微微侧过头看我。聚光灯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勾勒出完美的光影。他嘴角弯起一个迷人的弧度,眼神深邃得像是藏着一片温柔的海洋。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般,替我擦去额角那点碍眼的汗珠。
累吗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能溺死人的关切。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短暂而虚假。
直播间彻底疯了。礼物特效像失控的火山熔岩喷发,淹没了屏幕。导播在耳机里激动得语无伦次:稳住!保持住!流量爆了!爆了!
摄像机推近,给我们额头相抵的亲密瞬间一个特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甜蜜氛围。
没人看见,在镜头死角的阴影里,林深微微偏过头,嘴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廓。那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却带着冰渣子般的寒意。
啧,他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只有我能听见的嗤笑,要不是为了那三千万,谁他妈忍你这身汗臭熏得我头疼。
我的笑容纹丝未动,像一张焊死在脸上的精致面具。心脏却在胸腔里狠狠一坠,砸得生疼。胃里翻涌起一股恶心的酸涩,被我死死压了下去。我的指尖藏在宽大的裙摆褶皱里,用力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是唯一能让我维持清醒的锚点。林深身上的高级木质香水味混杂着极淡的烟草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像某种令人作呕的毒药。
三千万。这个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一个即将官宣的顶级珠宝代言,合同条款里明明白白写着:必须维持朝露CP的超高热度直到签约仪式结束。我们俩,就是这场资本盛宴里最昂贵也最光鲜的提线木偶。
直播结束的提示音像一道赦令。演播厅里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强光瞬间退潮,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后台走廊狭窄而拥挤,堆满了杂乱的设备和匆忙撤场的工作人员。我和林深,这对刚刚在亿万观众面前深情缱绻的搭档,此刻像两块同极相斥的磁铁,自动拉开了最远的距离,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单调而疲惫。
我的经纪人秦姐,踩着尖细的高跟鞋,像一阵风似的卷到我身边。她那张永远精明干练的脸上此刻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的红光,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不断跳动的实时热搜榜。
露露!成了!太完美了!秦姐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尖,压低了却依然刺耳,直播峰值破纪录!热搜前五全是你们!‘林深擦汗’、‘朝露CP锁死’、‘白露看林深的眼神’……爆了!全爆了!她挥舞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眼底赤裸裸的算计,那三千万代言,稳了!你这次立大功了!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秦姐那张涂着艳丽口红的嘴一张一合,像极了某种怪诞的默剧。林深汗湿的指腹触碰到我皮肤的黏腻感,和他那句冰冷刻薄的汗臭,在脑海里反复交替、放大,几乎要撑破我的神经。
……露露白露!秦姐终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发什么呆呢高兴傻了赶紧的,回休息室,品牌方那边还有几个线上采访要补!别给我掉链子!记住你的人设!‘倾慕深哥的小白花’,懂吗眼神!重点是眼神!要拉丝那种!
倾慕拉丝胃里那股恶心的酸涩再次汹涌地顶了上来。我猛地甩开秦姐试图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力气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
让开!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我甚至不敢看秦姐瞬间阴沉下来的脸,几乎是撞开旁边一个扛着道具箱的工作人员,跌跌撞撞地冲向走廊尽头那个小小的、专属于我的休息室。
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人声。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昂贵的礼服裙摆堆叠在冰冷的地板上。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廉价化妆品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角落里堆着几箱印着我和林深大头贴的朝露CP官方周边——情侣款马克杯、钥匙扣、写真集……那些傻气的笑容此刻看起来无比讽刺。墙上挂着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我此刻的模样:妆容依旧精致,唇色鲜艳,可镜中那双眼睛,空洞得像个被掏空的破布娃娃,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快要溺毙的茫然。我扯了扯嘴角,想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一下,却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
真脏啊,白露。我对自己说。
休息室的门被敲响,节奏带着秦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急促。我没应声。门外传来她压低却焦躁的声音:露露!开门!别闹脾气!还有采访!快!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廉价粉尘的味道呛得我喉咙发痒。再睁开眼时,镜子里的人眼神已经变了。空洞被强行压下,换上了一层更厚、更冰冷的硬壳。我扶着门板站起来,理了理裙摆,抹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痕,然后,拧开了门锁。
秦姐紧绷的脸出现在门口,看到我调整好的状态,明显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快点,品牌方在线上等着了。她催促着,侧身让我出去。
就在我抬脚迈出休息室门槛的瞬间,隔壁林深休息室的门也开了。
他换下了那身闪耀的演出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脸上带着直播后的疲惫,但那股子疏离冷淡的劲儿一点没少。他手里拿着手机,正低头看着屏幕,眉头微蹙,似乎也没想到会和我撞个正着。
我们俩的目光在狭窄的走廊里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刚才在镜头前伪装的甜蜜温情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彼此心照不宣的厌恶。他的眼神扫过我,没有任何温度,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我也移开视线,胃里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再次翻腾。
我们谁也没说话,像两个陌路人,同时转身,背对着对方,朝着走廊相反的方向走去。
高跟鞋的嗒嗒声和他运动鞋轻微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后台各自响起,渐行渐远,最终被其他嘈杂的人声吞没。
线上采访的灯光亮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要把人从里到外照个通透。虚拟背景是巨大的朝露CP粉红心形图案,甜腻得让人反胃。我坐在镜头前,努力调动着脸上每一块肌肉,试图找回那个倾慕深哥的小白花人设。
露露,今天直播里深哥给你擦汗那一幕,真的太甜了!当时是什么感觉呀屏幕那头的女主持人声音甜得发齁,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洞悉一切的笑容。
感觉感觉像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过。胃里的酸水又开始往上涌。我强迫自己弯起眼睛,脸颊微微泛红——感谢腮红打得够厚。啊……就是,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又软又轻,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很意外,也很……害羞。深哥他,真的很细心呢。
每一个字吐出来,舌尖都像压着一块沉重的铅。
细心对对对!主持人立刻接上,仿佛抓住了金句,我们深哥私下里是不是也这么体贴呀露露快跟我们分享一下!
私下体贴林深那张冷漠刻薄的脸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维持着笑容的弧度。深哥他……我拖长了调子,努力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挖掘着能用的素材,一边飞速瞥了一眼放在手边的那个印着我们俩卡通头像的朝露CP限定款马克杯——那是品牌方提前送来的道具。
他……嗯,对工作特别认真,有时候拍戏到很晚,会给大家点宵夜。我端起那个傻气的马克杯,凑到嘴边,假装喝了一口里面根本没动过的温水。杯壁上我和林深笑得没心没肺的卡通脸正对着镜头。胃里的不适感更重了。这个杯子,就是深哥推荐给我的呢,他说喝水对身体好。
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又甜蜜,心里却在疯狂唾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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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还在继续,主持人抛出一个个精心设计的、诱导性极强的问题,试图榨干朝露CP最后一点流量价值。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熟练地应对着,说着言不由衷的甜蜜谎言,展示着那个印着朝露logo的马克杯,仿佛它是什么稀世珍宝。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是煎熬。就在主持人终于说到那我们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的解脱时刻,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我的助理小圆,一个平时总是怯生生的小姑娘,此刻脸色煞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手里死死攥着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她冲进来,完全无视了还在运行的摄像头和线上主持人惊愕的表情,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地划破了休息室虚伪的平静:
露露姐!出事了!出大事了!深哥……深哥他刚才……他刚才没关麦!那句话!那句‘汗臭’……被录下来了!全……全网都听见了!
轰——
大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世界瞬间失声。我手里的那个傻气的朝露CP马克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温水溅到我的脚踝,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线上主持人的画面卡顿了一下,她脸上的职业笑容瞬间冻结,转为极度的震惊和慌乱。她似乎在说什么,但我的耳朵里只有一片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
小圆手里的手机屏幕,被颤抖着递到我眼前。那上面,是一个被疯狂转发的视频片段。正是直播结束时,林深凑近我耳边的那几秒。画面有些晃动,明显是后台某个监控视角。然后,那句冰冷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的男声,透过劣质的收音设备,无比清晰地炸响在死寂的休息室里:
要不是为了那三千万,谁他妈忍你这身汗臭熏得我头疼。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手机屏幕上,那个视频的播放量正以恐怖的速度飙升,下方的评论区更是以每秒数百条的速度刷新,彻底沦陷,变成了愤怒的火山口:
林深白露骗子
退钱!退钱!老娘磕的糖里掺的是屎啊!!(点赞:10万+)
恶心吐了!原来镜头前的深情全是演出来的!把我们当猴耍呢朝露CP原地爆炸(点赞:8万+)
白露那个贱人还装害羞!装你妈呢!那句‘汗臭’是不是骂到点子上了呕!(点赞:7万+)
深林军在此!哥哥是被迫的!都是那个心机婊白露捆绑炒作!哥哥独美!白露滚出娱乐圈(点赞:15万+)
朝露CP粉头宣布脱粉!烧周边祭奠我死去的青春![视频链接:燃烧的写真集和马克杯]
骗子退圈(点赞:25万+)
品牌方动作真快!@璀璨珠宝
官博已删除所有‘朝露’相关!解约公告在路上了吧喜大普奔!(点赞:12万+)
休息室的门再次被大力撞开,秦姐像一阵裹着冰雹的龙卷风冲了进来,高跟鞋几乎要把地板戳穿。她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层死灰般的惨白,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暴怒。她一把抢过小圆手里的手机,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它摔在旁边的沙发上,屏幕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完了!全完了!秦姐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白露!你……你们干的好事!三千万!三千万的代言!煮熟的鸭子飞了!飞了!!
她歇斯底里地在狭小的休息室里转圈,昂贵的皮包被她狠狠掼在地上。解约通知!璀璨珠宝法务部的电话直接打到我这里了!措辞严厉!说我们严重损害品牌形象!要求立刻停止一切捆绑宣传!赔偿!还要巨额赔偿!!她猛地停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还有你!还有林深那个王八蛋!你们俩……你们俩……
她气得浑身发抖,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堵在喉咙里。小圆缩在墙角,吓得大气不敢出。地上,那个朝露CP马克杯的碎片和水渍,像一滩丑陋的、无法收拾的残局。
就在这时,秦姐的手机像催命符一样疯狂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但还是颤抖着手指划开了接听键,同时按了免提。一个冰冷、公式化、毫无感情的男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秦女士,我代表璀璨珠宝正式通知贵方艺人白露及林深团队:因今日发生的重大直播事故,贵方艺人存在严重虚假宣传及违背商业契约精神的行为,对我品牌形象造成不可挽回的恶劣影响。依据合同第7.3、9.5及14.2条款,我司决定立即终止与白露、林深先生及贵团队的所有代言合作。相关解约函件及索赔清单已发送至贵方指定邮箱,请注意查收并严格履行后续义务。如有异议,请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再见。
嘟…嘟…嘟…
忙音响起,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秦姐握着手机,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背对着我,肩膀垮了下来,刚才那股暴怒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沉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收拾东西吧。秦姐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头也没回,公司高层紧急会议。你们的‘朝露CP’……完了。彻底完了。
她停顿了一下,那背影透着一股彻底放弃后的疲惫和冷酷。
准备解绑。最后一次同台,是你们俩……也是‘朝露’的谢幕演出。别搞砸了……也别再搞出任何事了。
她说完,没有再看我一眼,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拖着沉重的步子,拉开休息室的门,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是给一个时代钉上了棺材板。
距离那场毁灭性的直播事故已经过去了两周。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但互联网的记忆是刻在石碑上的。热搜榜上不再有朝露CP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嘲讽的段子和娱乐圈塑料情盘点,我和林深的名字成了虚假营销的代名词,被钉在耻辱柱上反复鞭尸。
公司大楼地下二层的备用排练室,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的灰尘和潮湿水泥混合的味道。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与楼上光鲜亮丽的办公区隔绝。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投下冰冷的光。
我和林深,这对曾经光鲜亮丽、万众瞩目的顶流CP,此刻像两个等待报废处理的残次品,被丢在这里,进行解绑前的最后一次排练——一场告别演唱会上的谢幕同台。没有伴舞,没有乐队,只有角落里一个沉默的钢琴师,机械地弹奏着那首曾经代表我们爱情的主题曲《星辰轨迹》的伴奏。
空气是凝固的。巨大的落地镜映出我们俩的身影。林深穿着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运动裤,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在一根掉漆的承重柱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某个污渍,下颌线绷得死紧。我则坐在一张蒙尘的旧折叠椅上,裹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外套,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磨起的毛球。
沉默像厚重的淤泥,填满了排练室的每一寸空间。只有钢琴单调重复的旋律,在空旷里回响,显得格外空洞和讽刺。那曾经被粉丝奉为定情曲的旋律,此刻听来只像一首拙劣的挽歌。
两周前的惊天爆雷之后,我们被公司彻底冷藏。所有通告取消,代言解约,赔偿官司缠身。曾经前呼后拥的助理和工作人员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沉默寡言、负责看管我们的新经纪人助理小王。巨大的落差像冰水,瞬间浇熄了所有虚妄的光环。我们被困在这个地下室里,每天除了看律师函,就是排练这场注定被唾弃的谢幕。
咳……钢琴师似乎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提醒,白露老师,林深老师,我们……是不是该走一下位最后一遍了。
林深像是被惊醒,猛地收回望向天花板的视线,那眼神锐利地扫过我,带着一种压抑的、复杂的情绪,厌恶烦躁或者别的什么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地站直身体,动作幅度很大,带起一阵小小的气流。
知道了。他声音沙哑,语气硬邦邦的,像含着沙子。他大步走向排练室中央,脚步踩在积灰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我深吸一口气,也站了起来,外套滑落也懒得去管。走向他身边那个位置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排练室中央,那束象征性的顶灯惨白地打下来。按照设计,最后的高潮部分,我们需要在升高的升降台上,在漫天虚拟星辰的特效中,完成一个深情回眸的对视,为这段虚假的关系画上句号。
音乐进入副歌部分,旋律陡然拔高。钢琴师加快了节奏。
走!新助理小王在角落喊了一声。
升降台模拟上升。我努力挺直脊背,按照无数次排练过的流程,缓缓地、带着一种诀别的悲伤感,侧过身,目光投向身旁的林深。
他也同时侧过脸。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剧本里的深情,没有不舍,更没有释然。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无法解读也不想解读的东西。我的眼神大概同样空洞麻木,只剩下疲惫和一种冰冷的厌倦。我们像两个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偶,在惨白的灯光下,机械地完成着这场注定被唾弃的告别仪式。
排练结束的提示音响起,像一个终于到来的解脱。升降台模拟下降。我和林深同时收回视线,像触电般迅速拉开距离,各自走向排练室的两端。
他走向角落的自动贩卖机,哗啦啦投下硬币,买了一瓶冰水,拧开盖子,仰头猛灌。水流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滑下,没入卫衣领口。
我则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像蒙尘的玻璃珠,找不到一丝光彩。外套下的身体单薄得可怜。我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只牵动了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真累啊。
地下排练室里没有窗户,只有日光灯管永不疲倦地亮着,模糊了时间的流逝。助理小王送来了两份盒饭,寡淡的饭菜在一次性餐盒里散发着温吞的油腻气息。我和林深各自占据排练室的一个角落,像两座沉默的孤岛,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冰冷海水。只有咀嚼食物发出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空间里被放大,显得格外刺耳。
林深吃得很快,几乎带着一种发泄的狠劲。他吃完,把餐盒往旁边一推,发出哐的一声轻响。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许是律师函,也许是网上那些铺天盖地的骂声,也许只是无聊的游戏。
我没什么胃口,勉强扒拉了几口米饭,胃里就一阵阵地发堵。放下筷子,我也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刺眼的光让我眯了眯眼。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图标——微博。
热搜榜第一,赫然挂着一个血红的爆字:林深白露告别演唱会
点进去。置顶的是一个粉丝站发布的短视频。画面有些晃动,但能清晰地看到,是在演唱会举办地——市体育馆外面。巨大的LED屏上滚动着我和林深巨幅的演唱会海报,海报上我们笑容灿烂,眼神深情,旁边是巨大的朝露·最终章字样。然而,海报下方,体育馆的入口处,却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没有欢呼,没有期待。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的红色海洋。
无数块灯牌被高高举起,上面没有名字,没有祝福,只有两个巨大而狰狞的汉字,被刺眼的红光映照着:
**骗子!**
**退圈!**
镜头拉近,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不再是往日的狂热与迷恋,取而代之的是被深深欺骗后的愤怒、失望、憎恶,甚至……某种被彻底摧毁信仰后的疯狂。有人对着镜头嘶吼着什么,表情扭曲。有人默默地举着牌子,眼神空洞而冰冷。还有人,在镜头外,点燃了印着我们头像的应援手幅,火焰跳跃着,映亮他们眼中跳动的恨意。
视频的配文只有一行字,像冰冷的判决书:朝露已死!骗子退圈!最后一次‘审判’!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指尖冰凉,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我死死盯着屏幕上那片刺目的红,那些狰狞的骗子,那些燃烧的火焰……胃里翻江倒海,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疯狂地往上涌。
呕……我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冲破喉咙。我踉跄着冲向排练室角落那个小小的洗手间,门都来不及关严实,就扑到冰冷的陶瓷洗手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食道。我撑着冰冷的池壁,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镜子里的脸惨白得像鬼,额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灭顶的绝望。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外面排练室里一片死寂。
我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喘息着,试图平复翻腾的胃和狂跳的心脏。过了好一会儿,那阵灭顶的眩晕才稍稍退去。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狠狠扑在脸上,试图浇灭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湿漉漉的,水珠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淌,更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濒死的鬼。外面排练室依旧安静得可怕。林深呢他看到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拉开洗手间的门。
惨白的日光灯下,林深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但他手里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被他紧紧攥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他低着头,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绷的下颌线,像刀锋一样锐利,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整个排练室的空气,仿佛因为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声的、沉重的戾气而凝固了,比之前纯粹的冷漠更加令人窒息。
新助理小王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此刻像个受惊的鹌鹑,缩在远离我们俩的另一个角落,大气不敢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爬行。终于,角落里那个连接着后台的旧式对讲机,发出了刺耳的电流滋滋声,打破了死寂。里面传来导播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声音:
两位老师,准备候场了。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废话。仿佛在叫两个即将上屠宰场的物品。
我和林深,几乎在同时,抬起了头。视线在冰冷的空气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又飞快地各自移开。那眼神里没有了排练时的空洞麻木,也没有了之前的厌恶烦躁,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冰冷的决绝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走向角落那个简陋的梳妆台,拿起上面唯一剩下的一支廉价口红,对着模糊的小镜子,用力地涂抹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鲜红的颜色突兀地出现在惨白的脸上,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又像某种绝望的祭奠。
林深则站直了身体,抬手用力搓了搓脸,似乎想把所有情绪都揉碎。他走到自动贩卖机旁,再次买了一瓶冰水,拧开,却没有喝,只是用冰冷的瓶身贴了贴同样冰冷的额头。
没有语言交流。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走向最终刑场的肃杀。
通往舞台侧翼的通道狭窄而黑暗,弥漫着尘埃、电线胶皮和冰冷金属混合的气味。巨大的音响系统在远处舞台传来沉闷的鼓点震动,像怪兽的心跳,一下下敲打着地面,也敲打着我的耳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
我和林深,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这条黑暗的甬道里。脚下是粗糙的水泥地面,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前方舞台入口处透进一丝微弱的光,隐约还能听到外面传来一种沉闷的、如同海潮般的声浪,那不是欢呼,更像是无数人压抑着愤怒的低吼,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暗流。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某种……荒谬的解脱感。终于要结束了。无论以何种方式。
林深走在我前面一步之遥。他高大的背影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脚步沉重。我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极度紧绷的气息,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随时可能崩断。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冰冷的木质香水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在浑浊的空气里。
通道尽头,舞台侧翼的阴影里,站着面无表情的舞台监督。他手里拿着对讲机,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扫过我们俩,没有任何多余的示意,只是对着对讲机简短地说了句:升降台,准备。
脚下冰冷的金属平台微微震动了一下。前方,那块沉重的、隔绝后台与舞台的巨大黑色幕布,在我们眼前缓缓地向上升起,如同地狱之门正在开启。
刺目的、近乎灼热的舞台强光,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汹涌地倾泻进来!
光芒太过炽烈,瞬间剥夺了视觉。我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猛地睁开。
巨大的、足以容纳数万人的体育馆,像一个张开巨口的深渊,展现在眼前。
然而,预想中的、属于顶流演唱会的璀璨星海并未出现。
没有挥舞的荧光棒,没有闪亮的名字灯牌,没有熟悉的、山呼海啸般的尖叫。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翻滚涌动的——
血红色!
整个体育场,目之所及,所有的看台,所有的角落,都被密密麻麻、无声举起的灯牌所覆盖!那些灯牌不再是代表粉丝爱意的柔和色彩,而是统一的、刺眼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猩红!
每一块灯牌上,都只有两个巨大、狰狞、笔锋凌厉的汉字:
骗子!
退圈!
成千上万,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像一片由愤怒和憎恨汇聚成的、汹涌的血海!红光连成一片,映亮了整个巨大的场馆空间,也映亮了看台上那一张张模糊却又清晰刻印着愤怒、鄙夷、被彻底背叛后扭曲的脸庞!没有尖叫,没有呐喊,只有一种沉重得能碾碎灵魂的、压抑到极致的死寂!那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可怕,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下一秒就要将人彻底撕碎!
巨大的视觉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心脏骤然停跳,呼吸瞬间被夺走!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干,脚下像踩在棉花上,一个踉跄,几乎要瘫软下去。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
就在这灭顶的绝望和巨大的羞辱感即将把我彻底淹没的瞬间!
就在升降台完全升起,我们彻底暴露在这片血色审判场中央的瞬间!
一只滚烫、有力、带着微微汗湿的手,猛地从旁边伸了过来,死死地、不容抗拒地抓住了我冰凉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凶狠,指节深深陷入我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像一根突然抛下的救命绳索,将我从溺毙的边缘硬生生拽回!
我惊骇地、几乎是触电般地猛地转过头!
撞进视线的,是林深近在咫尺的脸。
舞台顶光惨白地打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紧抿到发白的嘴唇,以及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疏离、冷漠、厌恶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团燃烧的、不顾一切的野火!瞳孔深处翻涌着疯狂、孤注一掷、以及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碎裂的痛苦和……祈求!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场馆内那片死寂的血色红光,落在他眼底,跳跃成一种妖异而绝望的光芒。
然后,在下方那片由数万块猩红骗子退圈灯牌组成的、无声的愤怒海洋之上,在足以将人灵魂都震碎的沉重死寂之中,在亿万观众可能正通过直播镜头聚焦的瞬间——
林深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又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和死寂的、火山爆发般的力度,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进我的耳膜,也砸碎了我世界里所有的死寂和冰冷:
这次,我付三千万。
他攥着我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滚烫的触感几乎要烙进我的骨头里。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像是绝望的深渊,又像是最后的救赎。
你愿意真戏真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