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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之殇
第七年。七月十五日。下午三点零七分。
门铃的嗡鸣准时刺破了屋内的寂静,像一枚细小的针,精准地扎进心脏深处那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声音短暂,余韵却带着宿命般的悠长,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成一声无法愈合的叹息。
我放下手中早已冰凉的咖啡杯。指尖无意识划过杯沿凝结的水珠,留下蜿蜒的湿痕,如同无声滑落的泪。起身,走向门扉。动作是七年重复下来的、近乎麻木的流畅。没有期待,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早已预知的钝痛。
开门。门外,意料之中的空荡。唯有楼道穿堂风卷起的微尘,在午后惨淡的光线里无声旋舞。视线下移,地垫上,那束花静静地躺着,如同一个被精心放置的、甜蜜又残酷的祭品。
香槟玫瑰。
七支。不多不少。娇嫩的花瓣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折射着从楼道窗户斜射进来的微光,新鲜得仿佛刚从晨曦中采撷而来,带着露水的清冽和一种若有似无的、深入骨髓的苦涩芬芳。墨绿色的缎带将它优雅地束起,像缠绕在美丽脖颈上的致命丝绒。它美得如此无辜,如此纯粹,却又像一把淬了毒、被时光反复打磨得无比锋利的匕首。每年都在同一个日子,同一个时刻,精准无误地刺入同一个位置——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勉强结痂的心口。
我缓缓弯下腰,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缎带,丝绸的质感冰冷滑腻,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夏日的寒意。就在拾起花束的瞬间,一张素白的卡片悄然滑落,飘在深色的地垫上,格外刺眼。
心脏猛地一缩。
俯身捡起。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每一个转折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偏执的力道。依旧是那四个字,墨色深沉,仿佛比去年又用力了几分,几乎要将薄薄的纸片撕裂:
抱歉迟到。
迟……到……
我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泛起铁锈般的腥甜。闭上眼,瞬间被拽回七年前那个吞噬一切的雨夜。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冰冷刺骨的雨水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刺耳的、仿佛要撕裂灵魂的刹车声;救护车顶灯旋转的红光,在滂沱雨幕中晕染开一片绝望的光晕;冰冷粘稠的液体混着雨水,漫过我颤抖的手指,黏腻得令人作呕;担架上,顾辰的脸苍白如纸,唇色是死寂的灰白,沾满泥污的手指微微蜷曲着,徒劳地伸向虚空,最终只留下指间那枚冰冷的、没来得及为我戴上的戒指……那枚戒指,此刻正紧贴着我锁骨下方的皮肤,像一枚滚烫的烙印,一个永世无法磨灭的、宣告失去的印记。
够了!真的够了!
这幽灵般的悼念,这每年一次、精准无误的凌迟!它像一把钝锯,反复切割着时间的伤口,阻止它真正愈合,只留下更深、更痛的疤。七年了,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我以为我能筑起高墙,将你、将那个雨夜彻底封存遗忘。可这束花,这张卡片,像最恶毒的诅咒,年复一年地将我从自欺欺人的堡垒里拖拽出来,暴露在鲜血淋漓的现实面前。
我要知道是谁!
心底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带着长久压抑后的歇斯底里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我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卡片,脆弱的纸片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了回忆带来的窒息感,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场残忍的独角戏,必须落幕。我要揪出那个幕后的人,那个年复一年扮演着顾辰幽灵的混蛋!无论是恶作剧,还是某种病态的缅怀,都必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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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再现
目标明确:暮色花坊。那间开在老街转角、门面几乎被茂盛的常青藤和绣球花淹没的小小花店。它像一个绿色的、散发着馨香秘密的洞穴。
七月十五日,清晨。天空是混沌的灰蓝色,城市还在沉睡的边缘挣扎。我裹紧一件薄风衣,却驱不散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和一夜未眠、咖啡因刺激下带来的神经质颤抖。坐进了花店对面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落地窗前。这个位置绝佳,巨大的玻璃窗是单向的观察哨,视线如冰冷的钩子,死死锁住暮色花坊那扇漆成柔绿色、悬挂着一串贝壳风铃的木门。
时间仿佛被冻结的琥珀,粘稠而沉重。店员小薇——一个扎着丸子头、笑容甜美的女孩——开始一天的忙碌:清扫门口昨夜飘落的树叶,将一桶桶带着露水的鲜花搬进搬出,拿着花剪修剪多余的枝叶。她的每一个动作,在我高度紧绷的神经下,都被无限拉长、放大,变成慢镜头。日光如同蜗牛,缓慢地爬上对面的屋顶,渐渐变得刺眼、灼热。便利店的冷气开得很足,吹得我后颈发凉,但后背却无法控制地渗出一层又一层黏腻的冷汗,浸湿了薄薄的衣衫。
焦灼像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一种荒谬的自我怀疑开始滋生:也许根本没有什么黑风衣,这一切只是我的臆想或者,那个送花人今天会改变路线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时,视野的边缘,一个凝固般的黑色剪影,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我的视线。
他出现在花店门口。
像从一幅年代久远、色彩黯淡的旧胶片里,被生硬地剪裁出来,粘贴在当下这个鲜活却喧嚣的背景之上。一件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风衣,即使在七月的清晨,也裹得严严实实,勾勒出颀长而孤峭的轮廓。帽檐压得很低,像一道拒绝窥探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颌。他推门。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感,仿佛关节生了锈,或者……提线木偶被不熟练地操纵着。
叮铃——叮铃——
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风铃清脆的声响微弱地传来,如同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叹息,飘渺得近乎幻觉。
是他!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潮般退去,四肢百骸一片冰冷刺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疼痛的回响。就是他!那个每年只留下一个模糊黑风衣背影的男人!那个将我困在七年轮回里的幽灵!
行动先于思考。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瓷砖上刮擦出刺耳欲聋的锐响,惊得柜台后的店员愕然抬头。来不及解释,甚至来不及思考任何后果,身体已经像一支被仇恨和绝望拉满弓弦的箭矢,狠狠撞开了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门!
盛夏午后的阳光骤然倾泻而下,白得晃眼,带着灼人的温度,与刚才便利店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我冲过被晒得滚烫、散发着柏油气息的马路,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了暮色花坊那扇柔绿色的木门!
哐当——!
风铃被剧烈地撞击,发出一连串惊慌失措、近乎凄厉的叮当乱响!浓郁得化不开的花香——玫瑰的馥郁、百合的清冷、尤加利叶的辛辣——如同实体化的浪潮,劈头盖脸地向我涌来,瞬间填满了口鼻,令人窒息。
你到底是谁!
我的声音尖利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带着七年积压的孤寂、愤怒和歇斯底里,在花店狭小的空间里炸开。我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穿透弥漫的花香和惊愕的空气,如燃烧的烙铁,死死钉在那个背对着门口、刚刚付完钱的黑色身影上。
那个身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在那一刻凝滞,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他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过了身。
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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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交错
空气里浮动着的所有花香瞬间凝固,化作沉重冰冷的铅块,狠狠砸进我的肺叶。窒息感排山倒海,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奔流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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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檐下露出的那张脸……
那张曾在无数个深夜梦魇里狰狞纠缠的脸,那张在清醒的每一寸时光里被我用痛苦和泪水反复描摹、刻画入骨的脸……
是顾辰。
是七年前,在那个冰冷刺骨、雨水混着血水的雨夜里,被医生宣告死亡的顾辰!
他看起来……那么真实。头发依旧是我最熟悉的、带着点自然卷的乌黑短发,额前几缕不听话地搭在眉骨上,带着一丝少年般的随意。脸庞的轮廓清晰而熟悉,下颌线甚至比我记忆里更加分明,透着一股倔强的棱角。那双眼睛……那双我曾无数次沉溺其中、蕴着星辰大海般温柔与专注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我。那里面没有惊诧,没有疑惑,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之下,却又隐约翻涌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沉甸甸的情绪,像深潭底部潜藏的暗流。
花店明亮的灯光开始扭曲、旋转;橱窗里姹紫嫣红的花朵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店员小薇惊愕张大的嘴定格成一个无声的O形……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失真,如同沉入冰冷浑浊的水底。唯有他的脸,在视野的中心,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带着一种惊心动魄、令人绝望的存在感。
晚晚
他开口了。
声音。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独特的、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沙哑质感,像粗糙却温柔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心尖最脆弱敏感的地方。这声音曾在无数个慵懒的清晨将我温柔唤醒,曾在电话线那头絮叨着琐碎的日常,曾在那个绝望的雨夜最后一遍遍、虚弱地呼唤我的名字……此刻,它穿透了七年厚重的时光尘埃与生死壁垒,如此清晰地、重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砸碎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理智。
晚晚——这个名字从他唇间溢出的瞬间,我的世界彻底粉碎了。所有精心构筑的、用来抵御思念洪流和悲伤侵蚀的堤坝,所有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以为我能忘了你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底下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创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然后被狂暴地撕扯、揉碎!剧烈的疼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佝偻。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这张朝思暮想又不敢触碰的脸。
顾……顾辰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呜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我像个在永恒的黑暗中骤然见到强光的盲人,本能地、颤抖着向他伸出双手,指尖在空中徒劳地抓握着,想要触碰眼前这个巨大而不可能的幻象,想要感受一丝真实的温度,却又在心底最深处疯狂地恐惧着——害怕指尖触及的,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绝望的虚空。是……是你吗真的是你这不可能……你明明……明明……
后面的话语被汹涌的泪水死死堵在喉咙里,化作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七年积压的孤寂、绝望、无望的等待和深入骨髓的思念,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狂暴的出口,化作滚烫的、无法停止的泪水奔涌而下。
他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那层凝固的平静似乎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一丝极其复杂而剧烈的痛楚,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怜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从裂缝中汹涌而出。他微微抬起右手,动作是我无比熟悉的温柔轨迹,似乎想为我拭去脸上纵横的泪水。这个小小的、习惯性的动作,熟悉得让我心碎成齑粉。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脸颊湿漉漉皮肤的前一秒,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自己的左手手腕——那只戴着一块简约黑色皮质表带腕表的手腕。
他的动作,突兀地、彻底地僵在了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块表盘上。
秒针,纹丝不动。
它固执地、永恒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残酷,定格在一个冰冷得刺眼的时间点上:17:03。
这个数字!像一道雪亮的、裹挟着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我混乱不堪的脑海!十七点零三分!七年前那个绝望的雨夜,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死亡气息的医院走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摘下口罩,用一种疲惫到麻木的语调,向我、向整个世界宣告:……抢救无效,死亡时间,十七点零三分。
那块表!那停摆的指针!像一个残酷的时空坐标,瞬间将我拉回了那个地狱般的时刻!冰冷的雨水拍打脸颊的刺痛,刺耳的急救车鸣笛撕裂耳膜,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血!是血!),还有他躺在那里、冰冷僵硬、失去所有温度和生机的身体……所有的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绝望的尖叫,疯狂地翻涌上来,将我淹没!
不!不可能!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他僵硬的肩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求证欲,投向花店那扇巨大的、擦得一尘不染、能清晰映出街景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本应是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的熟悉现代街道。
然而此刻,透过那层冰冷的玻璃,映入我眼帘的景象,却让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
玻璃映出的,不是此刻阳光刺眼、高楼林立的街道。那景象陈旧、模糊,带着一种褪了色的、泛黄的胶片质感:街对面!那家我们曾经无数次流连、有着巨大落地窗和温暖灯光的蓝山咖啡馆,清晰可见!巨大的、熟悉的招牌!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家承载了我们太多甜蜜回忆的咖啡馆,在三年前就因为该死的城市道路拓宽计划,被无情地拆除了!原地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冷冰冰、毫无人情味的玻璃幕墙写字楼!
而此刻,在玻璃窗扭曲的、略带弧度的镜像里,蓝山咖啡馆的招牌完好无损,门口甚至还摆放着几盆我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枝叶繁茂的绿植!几个衣着风格明显属于几年前(宽松卫衣、低腰牛仔裤)的行人,在映象里悠闲地走过,他们的动作缓慢,如同旧电影里的慢镜头……更远处,几栋现在早已消失不见的老式居民楼轮廓,在镜像的边缘若隐若现……
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任何最深最恐怖的噩梦还要令人毛骨悚然!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我死死地盯着玻璃窗上那诡异到极点的重叠影像——我所在的、真实的花店内景(包括我惊恐的脸、僵立的顾辰、呆滞的店员),与玻璃反射出的、七年前的旧街景(蓝山咖啡馆、旧式行人、消失的建筑),如同两张被强行叠放在一起、曝光失败的底片,诡异地、令人绝望地交融在一起!界限模糊,时空错乱!
时空错位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恐怖地、如同实体般攫住了我!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逃离!我猛地转回头,目光带着全新的、审视一切的惊骇,再次聚焦在顾辰的脸上。这一次,我看到了更多之前被我汹涌情绪忽略的细节。他身上那件挺括的黑色风衣,正是七年前那个秋天最流行的经典款,我曾陪他去商场精心挑选!他放在旁边花架上的手机,还是那个早已停产、屏幕右上角有一道熟悉裂痕的旧型号——那道裂痕,是我们一次嬉闹时不小心摔的!甚至……他风衣左侧口袋里,露出一个棕色皮夹的微小一角,那独特的皮质纹理和边缘磨损……是我当年省吃俭用、在他生日时送给他的定制皮夹,里面还夹着一张我们在大海边笑得没心没肺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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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轮回
所有的细节!所有细微得几乎被忽略的线索,在这一刻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惊悚到极致、绝望到令人崩溃的真相:站在我面前的顾辰,不是来自阴间的、虚无缥缈的鬼魂,也不是某个恶意模仿、心理扭曲的陌生人。他是……来自七年前那个下午!那个致命的十七点零三分之前的顾辰!他跨越了错乱的时间线,被困在了死亡降临前的最后……最后多久他要去哪里他要去做什么那个迟到的约定……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见到一个面目全非的鬼魂更加残酷千万倍!巨大的悲伤像海啸般席卷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种灭顶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仿佛脚下坚实的地板瞬间塌陷,我几乎站立不稳,身体晃了晃,全靠扶着旁边冰冷的花架才没有倒下。我看着他,看着这张鲜活生动、带着温度(至少看起来如此)、却早已被命运宣判死刑、注定要在两小时后消逝的脸,泪水更加汹涌地、无声地滚落。那不是重逢的喜悦,那是洞悉了永恒悲剧后的、最深沉的悲恸!
他似乎彻底读懂了我眼中那巨大到无法言说、足以撕裂灵魂的悲恸。他脸上那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平静终于彻底碎裂、剥落,被一种无边无际的哀伤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了悟所取代。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我,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真正的笑容,更像是一个在巨大痛苦中勉强撑起的、脆弱得如同水中月影般的弧度,随时都会破碎消散。
他的目光,深深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凝视着我的脸,仿佛要将我此刻惊恐、悲伤、难以置信的每一寸轮廓,每一滴泪水,都深深地、永久地刻印进灵魂的最深处,带进永恒的黑暗。
然后,他用那低沉沙哑、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到令人心碎的温柔和无限深沉歉意的声音,轻轻地、一字一顿地问。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绝望,狠狠地、永久地烫在我的心上:
晚晚……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才将那句贯穿了生死、凝固了时间的话,完整地、清晰地吐露出来,这次送花……应该不算太迟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整个世界的苦酒——有爱恋,有歉疚,有诀别,有解脱,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被困在时间囚笼中的疲惫与了然。
然后,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一道撕裂现实的黑色闪电,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再次推开了花店那扇挂着风铃的绿色木门!
叮铃铃——叮铃铃——!
风铃被剧烈的动作撞击,发出一连串急促到极致、凄厉到刺耳的声响!如同为他送行的、绝望的丧钟!
不——!顾辰!等等——!!
一声撕心裂肺、几乎要呕出血来的尖叫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所有的理智、恐惧、对未知的惊骇,都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本能——留住他!抓住他!——彻底碾碎!我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像扑向烈焰的飞蛾!
门外,天地骤变!
正午炽烈灼人的阳光,已被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汹涌聚拢而来的、铅块般厚重的乌云彻底吞噬!天空阴沉得如同傍晚提前降临,光线昏暗得如同末日。豆大的、冰冷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狂暴地砸落下来!瞬间!仅仅是一瞬间!就将整个世界搅得一片迷蒙!冰冷的雨水带着透骨的寒意,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瞬间湿透了衣衫,寒意直透骨髓!
我冲出花店,视线在瞬间变得白茫茫一片的雨幕中疯狂地搜寻。密集的雨线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地面,溅起迷蒙的水雾,模糊了一切轮廓、色彩和方向。唯有那个黑色的身影!像一道投向无尽深渊的绝望剪影,正以一种义无反顾的、近乎悲壮的姿态,朝着前方——那个吞噬了他生命的十字路口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的黑色风衣下摆在疾风骤雨中剧烈地翻飞、鼓荡,如同一面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最终诀别的黑色丧幡!
顾辰——!回来——!!求求你!回来——!!!
我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声嘶力竭地嘶喊,声音却被淹没在轰然作响、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的暴雨声和四面八方骤然响起的、尖锐到能刺破耳膜的汽车喇叭声中!
我跌跌撞撞地在湿滑冰冷的人行道上追赶!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灌进我的眼睛,模糊了视线;灌进我的嘴巴,呛得我无法呼吸,每一次咳嗽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雨夜里回荡,每一步都踏在早已碎裂成粉末的心上。十字路口就在前方!越来越近!巨大的交通信号灯在灰蒙蒙、水汽弥漫的雨幕中,沉默而冷酷地变换着颜色!
刺目的红光骤然亮起!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警示!倒计时的数字在密集的雨水中扭曲、跳动,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灵魂上:
5…
4…
3…
红灯!刺眼的、冰冷的、象征着死亡绝对禁令的红灯!
不要——!!!停下来——!!!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野兽濒死般绝望的悲鸣,声音被狂暴的雨声撕得粉碎!
5
5
永恒告别
就在那一片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猩红光芒下,那个不顾一切、如同离弦之箭般奔向路中央的黑色身影,猛地、极其突兀地顿住了!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扭曲,成了一个慢到极致、残酷到令人发指的特写镜头。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仿佛耗尽了所有残余的生命力,转回了身。
隔着瓢泼的、如同天幕倾泻的雨幕,隔着喧嚣刺耳的、宣告着世界仍在无情运转的死亡倒计时喇叭声,隔着整整七年阴阳永隔、无法逾越的时间洪流和错乱扭曲的时空碎片……
他的目光,穿透了这一切的混沌与绝望,精准地、深深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重量,最后一次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复杂到包含了整个宇宙的遗憾。有诀别,有安抚,有歉疚,有刻骨的眷恋,还有一丝……终于解脱的释然然后,那目光,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不是记忆中那尖锐刺耳、撕裂耳膜的刹车声。而是一种沉重的、粘滞的、仿佛有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被彻底碾碎、连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一起化为齑粉的钝响!像一口巨大的、生锈的丧钟,在灵魂的最深处被狠狠敲响!震得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摇晃、崩塌!
雨,更大了。铺天盖地,如同天河倒灌,冰冷地、狂暴地冲刷着肮脏的街道,也冲刷着我模糊的视线,冲刷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我像一个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灵魂的空壳布偶,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毫无尊严地跪倒在冰冷湿透、粗糙肮脏的人行道上。膝盖撞击地面带来的疼痛,遥远得如同发生在别人身上。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无声的空白彻底淹没。听觉、触觉、嗅觉……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沉闷巨响在脑海深处一遍遍回荡。
隔着迷蒙得如同泪眼、又被雨水不断冲刷的雨帘,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在那片象征着死亡的红光与混乱车灯交织的刺眼光晕下,在冰冷雨水肆意流淌的柏油路面上……
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把黑色的长柄伞。
它就那么孤零零地、静静地躺在那里。伞骨已经扭曲变形,几根金属支架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刺出,像折断的翅膀。黑色的伞面被雨水彻底浸透,沉重地、无力地贴着湿漉漉的地面,如同一只失去了所有生命力、被狂风暴雨打落的巨大黑色蝴蝶。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它,水流汇聚在伞布凹陷的褶皱里,形成小小的水洼,又缓缓地、蜿蜒地流淌开,最终悄无声息地渗入柏油路面深色的缝隙。
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躺在那片刚刚吞噬了他、抹去他所有存在痕迹的地方。成为他曾经来过、曾经存在过、曾经在这个错乱的时空点上与我短暂交汇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冰冷的印记。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痛苦的呼喊,没有血迹(雨水冲刷掉了一切),只有这柄被无情遗弃的伞,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无声地、绝望地诉说着一个早已被命运书写好、循环了无数次的、永恒的结局。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疯狂地流淌,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彼此。我跪在倾盆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大雨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彻底粉碎的枯叶。目光死死地、空洞地锁着路中央那柄孤零零的黑伞,仿佛它是连接着过去与此刻、生与死、真实与虚幻的……唯一的、脆弱的锚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那停摆的腕表,那十七点零三分的永恒刻度,是横亘在时间奔涌洪流中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冷的界碑。他永远被困在死亡降临前的最后两小时里!被困在那条注定通往终结的路上!一遍遍,年复一年,如同被诅咒的西西弗斯,徒劳地履行着那个未竟的、关于玫瑰的约定,一遍遍走向那个无法改变、无法逃脱的终点!
而我,只能被困在七年后的现在,困在名为生者的牢笼里,隔着错乱的时间碎片,隔着生与死的天堑,眼睁睁地看着这绝望的、永恒的循环上演。看着他在奔赴死亡的路上,为我递上一束迟到的玫瑰,然后再次被那无形的巨轮碾碎……
雨水冰冷刺骨,冲刷着街道,冲刷着那柄黑伞,也冲刷着我脸上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的泪痕。心口的位置,那枚紧贴着皮肤、早已被体温焐热的戒指,此刻却仿佛重新变得滚烫无比,灼烧着皮肤,也灼烧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它像一个永恒的烙印,一个无声的宣告:有些告别,从未真正完成;有些存在,注定以永恒的缺席来证明其曾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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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之妄
在错开的时间里,我以为我能忘了你。原来,遗忘,才是这绝望轮回里,最遥不可及、最奢侈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