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咎重伤坠崖时,是我在山涧捡到了他。
他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我的名字。
我们像寻常夫妻般过了三年,直到那队铁骑踏破茅屋的门。
恭迎镇北王归位!
他翻身上马,没再看我一眼。
后来京城张灯结彩,人人都在传镇北王要尚公主。
我攥着当年他刻的桃木簪,混在贺喜人群里。
喜轿经过时,他忽然掀帘下马,发疯般拨开人群抓住我的手:青禾
羽林卫的箭矢破空而来那瞬,他把我护在怀里。
血浸透他胸前蟠龙纹时,我摸到三年前我亲手缝的平安符。
别哭…他气息微弱地笑,这次…换我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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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砸在屋顶的茅草上,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声响,像是天穹裂开了一道口子。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蛮横地拍打着糊了厚厚油纸的窗棂,吱呀作响,摇摇欲坠。屋内的油灯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曳,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巨大而凌乱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晃动。湿冷的土腥气混着草药的清苦,沉甸甸地压在狭小的屋子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涧深处的寒意。
沈青禾刚把白日采回的几株止血藤理好,指尖还残留着草茎粗糙的触感。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浓墨般的黑夜,紧随而来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整个茅屋簌簌发抖。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缩,几乎熄灭。
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时,屋外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了柴扉上,紧接着是木栓断裂的刺耳咔嚓声。
沈青禾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截带着泥土的藤蔓。这深山野岭,又是这样的鬼天气……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狂暴的风雨声,再无其他动静。是风太大吹断了柴门还是……山里的野兽
她定了定神,放下藤蔓,拿起墙角倚着的一柄旧柴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柴扉歪斜着敞开一道缝隙,冰冷的风夹着雨水立刻劈头盖脸地打了进来。她眯起眼,借着又一道惨白闪电的光,看清了门槛外蜷伏着的一团巨大黑影。
那不是野兽。
是一个人。
那人面朝下趴伏在泥泞的地上,身上裹着的深色衣袍早已被雨水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异常高大却狼狈的轮廓。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横贯他的肩背,皮肉翻卷,被雨水冲刷得发白,隐约可见森然白骨,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泥水的土腥,扑面而来。
沈青禾倒抽一口凉气,手中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医者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恐惧。她顾不得瓢泼大雨,猛地拉开歪斜的柴门冲了出去。
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粗布衣衫。她费力地抓住那人冰冷的手腕,试图将他拖进屋里。触手一片粘腻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寸一寸,将这个沉重的男人从泥水里拖过门槛。雨水混合着泥浆和血水,在她身后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男人紧闭着眼,脸色是失血过多的惨白,嘴唇乌青。沈青禾剪开他黏连在伤口上的破烂衣料,那道横贯肩背的伤口暴露出来,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被雨水泡得发白。她快速清理伤口,敷上捣碎的止血草药,用煮过晒干的干净布条紧紧包扎。整个过程中,男人无知无觉,只有偶尔从紧咬的牙关里泄出几声模糊不清的痛哼。
沈青禾累得几乎虚脱,额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溅入的雨水。她刚想起身去拿水,手腕却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猛地攥住!
那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般,带着濒死之人的爆发力,死死扣着她的腕骨。沈青禾惊得浑身一颤,抬眼看去。
不知何时,那男人竟睁开了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却像是蒙着一层浓雾,涣散、茫然,没有一丝焦点。他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望向一个遥不可知的虚空。
……青……禾
一个沙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音节,从他干裂渗血的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沈青禾愕然僵住,心跳如鼓。他认识她怎么可能她从未见过这个人!
你……是谁
她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男人眼中的迷雾似乎更浓了。他眉头紧锁,像是被巨大的痛苦攫住,又像是在努力搜索着什么,最终却只余下一片更深的茫然和虚脱。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再未能发出一个清晰的字音。那只紧攥着她手腕的手,力气一点点流失,最终颓然松开,滑落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再次陷入了昏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和那句呼唤,只是沈青禾在极度疲惫下的一个幻觉。
柴门在风雨中吱呀摇晃,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轻响。
沈青禾看着他惨白的脸,那声梦呓般的青禾在耳边反复回响。她叹了口气,蹲下身,拿起干净的湿布,轻轻擦拭他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泥污。指尖拂过他紧锁的眉头,那里似乎凝固着化不开的沉郁和某种被遗忘的沉重。
罢了。她低低自语,声音轻得被雨声吞没,捡都捡了,总不能丢出去喂狼。
日子像山涧的水,看似平静,却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男人在沈青禾的悉心照料下,伤口缓慢地愈合,高烧也退了。他不再整日昏迷,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空茫的迷雾。
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从何处来,更忘了为何会带着那样致命的伤坠落在她的柴门前。他的过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个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空白。
沈青禾成了他空白世界里唯一的锚点。他记得她的名字,沈青禾,那三个字像是刻在他混沌脑海中的唯一印记。他依赖她,像初生的雏鸟依赖第一眼看见的活物。她上山采药,他便沉默地跟在身后,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开横生的荆棘。她熬煮汤药,他便守在灶膛前,笨拙地添着柴火,火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出专注而迷茫的神情。他力气极大,劈柴担水,这些粗重的活计被他做得干净利落。
沈青禾唤他阿木。他当时醒来,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堆放的那些劈好的、带着清香的木柴上,随口便应了这个名字。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日子久了,这名字便叫开了。
山里的岁月简单,却也并非全无波澜。阿木空有一身力气,却对农事一窍不通。一次沈青禾让他去溪边清洗药锄,他竟将药锄整个浸在水里泡了大半日,捞上来时锄头与木柄的连接处都松动了,气得沈青禾哭笑不得。她佯怒地数落他,他却只是看着她,眼神温顺又带着一丝无措,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沈青禾那点微末的怒气,便在他这样纯粹的目光里烟消云散。
也有温馨的暖意。初春时节,后山坡的野桃花开得轰轰烈烈,如云似霞。阿木采了一大把回来,笨手笨脚地插在沈青禾盛水的瓦罐里。粉白的花瓣簇拥着,简陋的茅屋似乎也亮堂了几分。他看着她惊喜的笑脸,自己也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眼底的迷雾似乎也散开了些,亮晶晶的。
夏夜闷热,两人常坐在屋前的小院里纳凉。山风拂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声响。沈青禾摇着蒲扇,给他讲些听来的山野轶闻、草药传说。阿木安静地听着,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月光如水,流淌在他轮廓深邃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迷惘的眼睛,此刻映着月色和她的身影,竟显出几分奇异的温柔。他话极少,常常只是嗯一声,或是一个眼神,却让沈青禾觉得,他听得很认真,那些话都落进了他心里。
时光就在劈柴声、捣药声和阿木偶尔低沉简短的应和中悄然滑过。他肩背的伤口早已愈合,留下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像盘踞在皮肉上的丑陋蜈蚣。沈青禾有时会无意识地伸手去触碰那道疤,指尖下是凹凸不平的触感。阿木的身体会瞬间绷紧,肌肉坚硬如铁,但他从不躲闪,只是垂下眼睫,长长的影子落在高挺的鼻梁上,沉默得近乎温顺。那道疤横亘在他身上,也像横亘在他空白的记忆里,提醒着某种被彻底撕裂的过往,沉重而不可知。沈青禾看着他的沉默,心底会泛起一丝细密的疼,像被无形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又是一年秋深,山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这天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林间还弥漫着湿冷的露气。阿木像往常一样,提着柴刀准备去后山。沈青禾在屋后的菜畦里侍弄几棵过冬的白菜,抬头叮嘱了一句:阿木,砍些硬柴回来,入冬烧炕经烧。
他高大的身影在晨雾中顿住,回过头,对她点了点头,墨黑的眼眸在微熹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温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无声的、带着暖意的眼神。
沈青禾低下头,继续拔着菜畦里的杂草,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这平淡如水的日子,竟也酿出了几分让人心安的甜意。
就在阿木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屋后那片枫树林的边缘时——
轰隆隆!
沉闷而整齐的震动声由远及近,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瞬间撕裂了山野清晨的宁静。地面在微微颤抖,栖息的寒鸦被惊起,扑棱棱地冲向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凄厉的聒噪。
沈青禾猛地直起身,心口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下意识地望向阿木消失的方向,那片枫林此刻静得可怕。
震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佛有千军万马正朝着这个小小的山坳碾轧而来!
砰!
一声巨响!本就有些歪斜的柴扉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腐朽的木栓断裂,碎片飞溅!
沈青禾惊得倒退一步,脸色煞白。晨光与浓雾交织的光影里,一队人马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入了她小小的院落!
清一色的玄黑铁甲,覆盖着全身,只露出冰冷头盔下森然的目光。高大的战马喷着灼热的白气,碗口大的铁蹄不安地刨着地上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为首一人,身形尤其魁梧,头盔顶上的红缨在寒风中抖动,如同凝固的血。他端坐马上,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破败的茅屋、惊惶的沈青禾,最后,死死定格在屋后那片枫林的入口——阿木正站在那里,手中还握着那把旧柴刀,高大的身躯像一尊骤然凝固的石像,眼神是沈青禾从未见过的锐利和……混乱。
整个小院,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笼罩,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为首那名铁甲将领猛地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如刀。沉重的铁靴踏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几步走到阿木面前,在沈青禾惊骇的目光中,单膝重重跪地!铁甲撞击声刺耳。
末将韩冲,率亲卫营铁骑,恭迎镇北王殿下归位!
恭迎镇北王殿下归位!
他身后,数十名铁甲骑士齐刷刷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钢铁机器,轰然跪倒一片!低沉雄浑的吼声汇聚成一股洪流,震得茅屋顶上的枯草簌簌落下,也震得沈青禾耳中嗡嗡作响,心口一片冰凉。
镇北王……殿下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阿木,那个与她朝夕相处了三年、被她唤作阿木、会笨拙地给她采野花、沉默地替她劈柴担水的男人。
此刻,他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如枪。方才那片刻的锐利和混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从他眼中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沉寂。那沉寂之下,是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漠然,是手握重权者俯瞰蝼蚁般的疏离。他脸上那点属于阿木的温顺和迷茫,彻底消失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铁甲寒光和众人跪拜的姿态中,变得无比陌生,冷硬得如同山崖峭壁。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跪在面前的韩冲身上,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寻常物品。
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久违的、习惯性的威仪,与这三年来在沈青禾面前偶尔流露的低沉沙哑截然不同。
殿下!韩冲抬头,声音急切,您坠崖失踪三年,朝野震动!陛下忧心如焚,长公主殿下更是……如今北境不稳,朝中……他语速极快,带着巨大的信息量和不容置疑的迫切。
阿木——不,是镇北王谢无咎——抬起一只手,动作不大,却带着绝对的压制力。韩冲立刻噤声。
谢无咎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沈青禾。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毫无温度地扫过她因惊惧而苍白的脸,扫过她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扫过她沾着泥点的手,最终,漠然地移开。
没有一丝停留,没有半分询问,甚至没有一丝属于阿木的熟悉眼神。仿佛她只是这破败茅屋前的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是这三年空白记忆里一个模糊不清、随时可以抹去的背景。
那目光里的寒意,比深秋的山风更刺骨,瞬间冻结了沈青禾全身的血液。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开,剧烈的钝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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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冲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沈青禾,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殿下,此女……
无关紧要。
谢无咎的声音毫无起伏,打断了他。他不再看沈青禾一眼,径直走向韩冲牵来的那匹神骏非凡的乌骓马。那马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鞍鞯华丽,镶着暗金纹饰。
一名亲卫立刻俯身,以背为阶。谢无咎的脚踏上那铁甲覆盖的脊背,动作流畅而带着天生的尊贵。他翻身上马,动作矫健,一气呵成。高大的身躯端坐在马背上,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翻飞,瞬间恢复了属于王者的睥睨姿态。
启程。
冰冷的命令,如同金铁交鸣。
遵命!韩冲翻身上马,手臂一挥。
数十名铁甲骑士动作划一,翻身上马,沉重的马蹄声再次如闷雷般响起,碾过小院的泥地,碾过沈青禾僵立的世界。
乌骓马扬蹄,谢无咎勒紧缰绳,调转马头。自始至终,他没有再回头看过那个站在破败茅屋前、脸色惨白如纸的女子一眼。
尘土被马蹄卷起,迷蒙了视线。铁流般的队伍如同来时一样迅疾,转眼便冲出了小院,消失在枫林外的山道上,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风穿过被撞坏的柴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青禾还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一尊被风干的泥塑。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口那不断蔓延开来的、冰冷彻骨的剧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砸在脚下冰冷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原来,那三年的柴米炊烟,那昏暗油灯下的絮语,那山风里的陪伴,那月光下的凝望……都只是一场泡影。她以为的尘埃落定,安稳岁月,不过是他跌落云端时,偶然栖息的一片浮萍。他终究是翱翔九天的鹰隼,而她,只是山涧里一株再平凡不过的青草。
无关紧要。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冰冷地绞动。
冷。刺骨的冷意从四肢百骸钻进骨头缝里。沈青禾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裹着家里最厚实的被子,依旧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阿木——不,是谢无咎——离开后的那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格外酷寒。
起初,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和魂魄,整日浑浑噩噩。灶膛是冷的,水缸是空的,药草在背篓里慢慢枯萎。她看着屋角那堆他劈好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柴垛,看着灶台边他亲手削制的木勺,看着窗台上那个插过野桃花的空瓦罐……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他的痕迹,无声地提醒着她那三年并非虚幻,却又无比残忍地嘲笑着她的痴妄。
无关紧要那四个字,日日夜夜在耳边回响,像钝刀子割肉。
村正来过几次,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最终,他搓着手,讪讪地说:青禾啊,你看……那位贵人留下的银钱……里正说,上头有令,要清点清楚……
沈青禾木然地听着。原来他并非两手空空地离开。韩冲那队人马离开后不久,村里就来了几个面生的人,交给里正一大包银子,说是那位贵人留下的安置费。如今,连这点微不足道的补偿,也成了需要被清点的麻烦。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僵硬得不像笑的表情:都在里正那儿,与我无关。
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
村正得了话,如蒙大赦,匆匆走了,仿佛她是什么沾不得的晦气。
日子总要过下去。开春后,冰雪消融,山涧的水又活泛起来。沈青禾强迫自己动起来。上山,采药,晾晒,研磨。她开始背着药篓走更远的路,去更大的镇子售卖药材。手指被粗糙的药草磨得起了薄茧,肩膀被沉重的背篓勒出红痕。换取微薄的铜钱,再换回米粮盐巴。
她很少说话,眼神比从前更加沉静,如同深潭的水,不起波澜。偶尔有相熟的村妇看她辛苦,劝她:青禾,你还年轻,模样也不差,不如找个实在人……
沈青禾只是摇摇头,沉默地继续手中的活计。她心里有一块地方,彻底空了,也彻底冷了。那三年的暖意被抽走,留下的是冰封的荒原。她不再期待什么,也不愿再被任何东西靠近。
直到那日,她背着新采的一篓草药,走进邻县最大的济世堂药铺。药铺的学徒们正围着柜台,兴奋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京城里的大喜事!那位找回来的镇北王!
可不是!那可是尚公主啊!天大的荣宠!
啧啧,长公主殿下唯一的嫡女,明玥公主!金枝玉叶!听说聘礼都堆成山了!满京城都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
真是因祸得福,这一回来就……
学徒们的声音嗡嗡地响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沈青禾的耳膜,刺进她早已麻木的心底。
镇北王……尚公主……明玥公主……张灯结彩……大喜事……
她僵在药铺门口,背篓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胛骨,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手中的药篓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晒干的草药撒了一地。
学徒们被这声响惊动,纷纷看过来。
哎,你怎么回事掌柜皱着眉走出来。
沈青禾没有弯腰去捡那些草药。她只是慢慢蹲下身,手指在散落的药草中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坚硬微凉的东西。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那是一支桃木簪。
簪身打磨得很光滑,带着木头的温润。簪头被笨拙却用心地刻成了一朵桃花的形状,五片花瓣,线条有些生涩,却透着执拗的认真。这是阿木在那个桃花盛开的春天,坐在院子里,用他劈柴的柴刀,一点一点削刻出来的。当时他手指被划破了好几次,血珠渗出来染红了木屑,他却浑然不觉,只记得抬头对她傻笑,期待着她的评价。
她曾以为,这是承诺。
沈青禾缓缓站起身,将那支小小的、粗糙的桃木簪,死死攥在手心,尖锐的簪尾几乎要刺破她的掌心。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吓人,声音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漠然:
掌柜的,这些草药……劳烦您清点一下。
她的目光越过药铺的门槛,投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去看看吧。亲眼看看他的大喜事,看看他是如何踩着那三年无关紧要的尘埃,登上云端,迎娶他的金枝玉叶。
让那锣鼓喧天,彻底震碎心底最后一丝可笑的妄念。
京城。巍峨的城墙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下方蚂蚁般蠕动的人潮。沈青禾随着人流,一步步挪过巨大的城门洞。喧闹的声浪瞬间将她淹没——小贩的吆喝,车马的轱辘,旅人的交谈,孩童的嬉笑……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嗡鸣。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味、食物蒸腾的热气,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浓烈的喜庆气息。目光所及,朱红的绸缎从高高的城楼垂下,在风中招展。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连路边的柳树都系着红绸。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像血,也像火,灼烧着沈青禾的眼。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背着一个小小的旧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只有那支被她摩挲得更加温润的桃木簪。她瘦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显得那双沉静的眼眸更大,也更空洞。站在衣着光鲜、喜气洋洋的人群里,她像一粒突兀的尘埃,格格不入。
快走快走!晚了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镇北王府到朱雀大街,听说公主的凤驾已经出了宫门了!
哎哟,那可是天家嫁女,百年难遇的盛景啊!
人群推搡着,兴奋地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沈青禾被裹挟在其中,身不由己地移动。她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跳得又急又乱,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
朱雀大街,京城最宽阔、最繁华的御道。此刻,早已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两侧的楼阁上,也密密麻麻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头。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汗味和燃放鞭炮后浓烈的硝烟味。
沈青禾被挤在街边一处店铺的屋檐下,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才勉强站稳。她微微踮起脚,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望向街道的尽头。那里,是皇宫的方向。
咚!咚!咚!咚!
雄浑的鼓声骤然响起,如同闷雷滚过天际,瞬间压下了鼎沸的人声。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来了。
先是开道的皇家仪仗。金瓜、钺斧、朝天镫……明晃晃的仪仗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金光,庄严肃穆。身着华丽宫装的太监宫女手持香炉、宫扇,步履整齐。空气中弥漫开清雅昂贵的龙涎香气。
紧接着,是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袍的皇家侍卫,神情倨傲,目光如电,扫视着沸腾的人群,维持着秩序。
然后,是公主的凤驾。
十六人抬的凤辇,通体以金丝楠木打造,遍饰金凤祥云纹饰,镶嵌着各色宝石,在秋日阳光下流光溢彩,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明黄色的织锦帷幔低垂,绣着展翅翱翔的金凤,随着凤辇的行进而微微晃动,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着一个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的窈窕身影。
明玥公主!是明玥公主!
天家贵女,真是气度非凡啊!
快看!快看后面!镇北王!是镇北王!
人群彻底沸腾了,欢呼声、赞叹声浪涛般涌起。
沈青禾的心跳骤然停止。她攥紧了手心那支坚硬的桃木簪,冰冷的簪身硌得掌心生疼。目光越过前面华丽的仪仗,死死钉在凤辇之后。
谢无咎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照夜玉狮子马上。他身着亲王规制的绯红吉服,金线绣着威严的四爪蟠龙,腰束玉带,头戴七旒冕冠,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的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端坐马背,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尊贵与威仪,与记忆中那个沉默劈柴、笨拙采花的阿木,判若云泥。
他缓缓策马而行,目光平视前方,深邃的眼底映着满街的红绸、鼎沸的人声和那顶华丽无匹的凤辇,却没有一丝波澜,如同深不可测的寒潭。那是一种彻底的、置身事外的漠然。
沈青禾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眼前的繁华盛景、那个一身大红、尊贵无匹的男人,都像是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痛,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那支桃木簪的尖锐簪尾,深深刺入了她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看吧,沈青禾。看清楚。
这就是你山涧里捡到的男人。
这就是你三年柴米油盐的丈夫。
这就是你……无关紧要的过往。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满是硝烟和脂粉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死寂。够了。该走了。
她艰难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挤出这令人窒息的、充满喜庆的包围圈。周围的人群依旧狂热地向前拥挤着,欢呼着,争相目睹这皇家盛典。沈青禾瘦弱的身影在其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如同激流中的一片落叶,被推搡着,几乎要摔倒。
就在她几乎要被汹涌的人潮淹没、奋力拨开身前一个壮汉的胳膊时——
青禾!
一声嘶哑、惊骇、带着难以置信的狂乱呼喊,如同惊雷般骤然炸响!
这声音穿透了鼎沸的喧嚣,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刺入了沈青禾的耳膜!
她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猛地回头!
只见那端坐在照夜玉狮子马上的谢无咎,不知何时竟已掀开了垂在眼前的玉藻!那张在冕冠下显得愈发冷峻威严的脸,此刻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某种近乎癫狂的急迫!他死死地盯着她这个方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将所有的漠然彻底击碎!是惊骇,是狂乱,是不敢置信……还有一丝……沈青禾无法解读的、深不见底的痛楚
青禾!
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整个喧闹的朱雀大街,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欢呼、议论、嘈杂,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一瞬。无数道惊愕、疑惑、探寻的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到那个被挤在人群边缘、衣着寒酸的女子身上。
谢无咎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他猛地一勒缰绳,那匹神骏的白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不等马匹站稳,他已单手一按马鞍,身形如大鹏般腾空而起,绯红的亲王吉服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殿下!
周围的侍卫和礼官发出惊恐的呼喊。
谢无咎全然不顾!他像一头发疯的猛兽,粗暴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那些衣着华贵的官员、维持秩序的侍卫、看热闹的百姓……被他强大的力量推搡得东倒西歪,惊呼声、怒骂声四起。他眼中只有那个试图逃离的、穿着靛蓝粗布衣的身影!
沈青禾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混乱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身就要往人群深处钻!快跑!离开这里!
然而,一只滚烫、带着薄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甚至有些粗暴的力道,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啊!
沈青禾痛呼出声,感觉腕骨几乎要被捏碎!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拽了回去!
她踉跄着撞进一个坚硬滚烫的胸膛,浓烈的、属于陌生男子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曾经无比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她被迫抬起头,对上了谢无咎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脸,褪去了所有属于镇北王的冷硬面具,此刻只剩下一种扭曲的、濒临崩溃的狂乱。他额角青筋暴起,深邃的眼眸赤红一片,死死地锁住她,像是要将她刻进骨血里!那眼神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痛悔,有不顾一切的癫狂……复杂得让沈青禾心胆俱裂!
青禾……真的是你……
他的声音剧烈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额发上,你……你没死……你还活着……
他的手指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身体。
放开我!
沈青禾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锐变调,放开!镇北王殿下!你认错人了!
混乱!极度的混乱!
护驾!护驾!
侍卫首领的嘶吼带着变调的惊恐。
有刺客!保护公主!保护王爷!
拦住那个疯女人!
皇家侍卫们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刀剑出鞘的刺耳摩擦声瞬间响成一片!寒光闪闪的刀刃和冰冷的枪尖,如同骤然升起的钢铁荆棘,密密麻麻地对准了场中突兀纠缠的两人!尤其是被谢无咎死死护在怀里的沈青禾!侍卫们脸色煞白,眼神惊疑不定,显然将衣着寒酸、突然出现的她当成了最大的威胁!
街边的百姓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混乱瞬间炸开!人群互相推搡踩踏,哭喊声、叫骂声、呼救声交织成一片!华丽的仪仗被冲撞得七零八落,宫女太监们吓得花容失色,四处奔逃。那顶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十六抬凤辇,被混乱的人群冲击得剧烈摇晃,帷幔被扯开一角,隐约露出一张惊骇绝伦、妆容精致的少女脸庞——明玥公主。
无咎哥哥!
少女带着哭腔的尖叫穿透混乱。
谢无咎!你在做什么!放开她!
一个身着武将官服、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在侍卫的簇拥下排众而出,厉声怒喝,正是负责今日大婚护卫的羽林卫中郎将。他死死盯着谢无咎,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又扫过他怀中挣扎的沈青禾,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和鄙夷。此女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定是敌国细作!意图行刺殿下与公主!羽林卫听令!格杀勿论!
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将沈青禾淹没!她看着那些指向自己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箭矢和刀锋,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不……我不是……
她徒劳地想要辩解,声音却微弱得被淹没在混乱的声浪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瞬间!
谁敢!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谢无咎猛地将沈青禾整个身体死死护在怀中!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将她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火焰,扫向那下令的羽林卫中郎将和周围密密麻麻的侍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狰狞的暴怒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属于镇北王的滔天煞气和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杀意,如同实质的飓风般轰然爆发!
动她者,诛九族!
冰冷彻骨、带着血腥味的字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的羽林卫,竟被他这一眼、这一吼,震慑得齐齐后退了一步,手中的兵刃微微颤抖!那中郎将脸色铁青,嘴唇翕动,竟一时不敢再下令!
这短暂的僵持,只有一瞬!
放箭!保护公主!拿下刺客!
中郎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决绝,几乎是嘶吼着再次下令!他深知今日之事若不能立刻平息,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快刀斩乱麻!他指向谢无咎怀中的沈青禾,目标,那个女人!射!
咻——!
咻咻咻——!
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数支闪着幽冷寒光的精钢弩箭,如同毒蛇出洞,从不同的角度,带着羽林卫精锐的狠辣力道和必杀的决心,刁钻狠绝地射向沈青禾暴露在外的背心!这些训练有素的射手,目标明确——绝不能让这个搅乱皇家大婚、让镇北王失态至此的女人活着!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网,瞬间笼罩!
沈青禾被谢无咎死死箍在怀中,脸颊紧贴着他胸前冰凉的蟠龙纹锦缎,视线被完全遮挡,只听到那恐怖的破空声逼近!她甚至能感觉到箭矢撕裂空气带来的锐利风压!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刹那!
谢无咎的身体猛地一拧!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硬生生将怀中的人完全旋护在自己身前!他用自己宽阔的后背,迎向了那几支夺命的弩箭!
噗嗤!
噗嗤!噗嗤!
几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谢无咎护着沈青禾旋身格挡的动作骤然定格。他高大挺拔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几支精钢弩箭,带着巨大的惯性,深深没入了他宽阔的后背!箭尾的白羽剧烈地颤动着,发出细微的嗡鸣。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谢无咎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盛开的红梅,星星点点,溅落在沈青禾苍白的脸颊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温热和浓重的铁锈味。
那滚烫的、带着生命腥气的液体溅在脸上的瞬间,沈青禾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她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声,像是濒死的小兽。
谢无咎箍着她的手臂,那如同铁钳般的力量,瞬间消失了。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沉重地、缓慢地向后倒去。
不——!
沈青禾喉咙里终于爆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巨大的恐惧。她本能地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两人一起重重地跌倒在冰冷的、铺满红绸和彩屑的朱雀大街地面上。
尘土飞扬。
殿下!
王爷!
侍卫们惊恐万状的嘶吼声、明玥公主崩溃的哭喊声、百姓的尖叫惊呼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沈青禾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具沉重、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他的头无力地枕在她的臂弯里,嘴角不断涌出粘稠的、暗红的鲜血,染红了她靛蓝色的粗布衣袖,也染红了他胸前那威严狰狞的金色蟠龙。
她颤抖着,一只手死死按住他后背那几处可怕的、正汩汩涌出温热液体的伤口,试图堵住那汹涌流逝的生命。触手一片粘腻滚烫,全是血!浓重的血腥味将她彻底淹没。
阿木……阿木……
她低下头,嘴唇哆嗦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那个被她埋葬在心底深处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哀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烫地砸落在他失去血色的脸颊上。
谢无咎的身体在她怀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似乎被这声呼唤牵动了最后的神智。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起沉重的眼皮。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也曾在油灯下温柔凝视她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涣散而吃力地聚焦在她泪流满面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别……哭……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挤出来的。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最终却只形成一个扭曲的、沾满血沫的弧度。
他的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落在沈青禾死死按在他胸前伤口、同样沾满鲜血的手上。他的右手,那只曾经为她劈柴、笨拙地刻过桃花簪、也曾在山风里握过她的手,此刻正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那只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覆盖上沈青禾按在他胸前、沾满他热血的手背。
他的指尖冰冷刺骨,带着死亡的寒意。
沈青禾浑身一颤,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指在微微用力,牵引着她的手,一点点移开那被血浸透的蟠龙纹锦缎,探向他心口内侧的位置。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
一个很小的,方方正正的,被厚厚血污包裹着的布块。边缘已经被血浸透、发黑、变硬,却依旧能摸到里面细密的针脚,以及……某种干燥草药的触感。
那是……
沈青禾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裂!
平安符!
是三年前,在那个风雨飘摇的茅屋里,在他高烧不退、生死未卜的深夜里,她跪在微弱的油灯前,一针一线,用家里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块洗得发白的细棉布缝制的!里面塞满了她亲手采摘、晒干、细细研磨的安神草药——远志、柏子仁、合欢皮……每一味都是她对着残缺不全的草药图谱,翻山越岭寻来的!
她记得那个雨夜,油灯的光晕昏黄而温暖。她缝得很慢,很仔细,针脚细密而笨拙。缝好后,她悄悄地将这个小小的、带着草药清香的布包,塞进了他昏迷时换下的、唯一一件还算完好的里衣内侧,紧贴心口的位置。她甚至没有告诉他。
她以为,随着他恢复镇北王的身份,这件粗糙的、带着村妇愚昧祈愿的旧物,早已像她这个人一样,被弃如敝履,丢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原来……他一直贴身戴着。
贴着心口的位置。
整整三年。
滚烫的泪水如同熔岩,更加汹涌地冲出眼眶,灼烧着她的脸颊。巨大的悲恸和无法言喻的剧痛瞬间击垮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谢无咎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指,似乎感受到了她崩溃的颤抖。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试图握紧她冰冷的手。他的目光艰难地、眷恋地停留在她泪眼模糊的脸上,那涣散的瞳孔深处,似乎有微弱的光芒在挣扎着闪烁,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这次……
他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开合,声音微弱得几乎消散在风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咕哝声,……换我……追……你了……
最后一个字音,轻飘飘地落下,如同叹息。
覆盖在沈青禾手背上的那只冰冷的大手,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颓然滑落,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几点微不可见的尘埃。
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冰冷的大手,颓然滑落,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几点微不可见的尘埃。
那双刚刚还费力地凝聚着最后一点光芒、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眸,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瞳孔里最后一点挣扎的光彻底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死寂。那层死亡的灰翳,彻底笼罩了一切。
他枕在她臂弯里的头,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道,沉沉地歪向一侧。
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彻底消失了。
沈青禾所有的感官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侍卫们惊恐的嘶吼、明玥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嚎、百姓的尖叫惊呼、羽林卫急促的脚步声……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臂弯里这具迅速冰冷、沉重的躯体。
他的头歪在她的臂弯,侧脸贴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衣襟,嘴角残留着蜿蜒刺目的血痕。那曾经锐利如鹰隼、也曾在油灯下温柔注视她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皮肤上投下两道了无生气的阴影。他的身体很沉,沉得像一座崩塌的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感觉怀中空落得可怕。
她的一只手,还死死地按在他后背那几处狰狞的伤口上。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依旧在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间涌出,带着生命流逝的余温,浸透了他华丽的亲王吉服,也浸透了她粗糙的靛蓝衣袖。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是她唯一能清晰感知的气息。
而她的另一只手,却还停留在他的胸前心口处。指尖下,是那个小小的、被血污完全浸透、变得冰冷而僵硬的平安符。细密的针脚,隔着厚厚的血痂和湿冷的布料,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指腹上。那是她当年,在风雨飘摇的茅屋中,一针一线,笨拙而虔诚的祈愿。
原来他一直戴着。
贴着心口的位置。
整整三年。
啊……
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气音,从沈青禾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像是被生生扼断了声带。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他冰冷的脸颊上,混着那已经凝固的血污,蜿蜒而下,留下浑浊的痕迹。
她低下头,额头抵着他冰冷僵硬的额角。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坠落,浸湿了他散落的鬓发。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她终于死心、终于决定埋葬一切的时候,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记得用这样惨烈的方式,证明那三年并非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阿木……
她喃喃地唤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带着泣血的哀鸣,你醒醒……你看看我……你再看我一眼……
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他身体里生命之火彻底熄灭后迅速蔓延的冰冷。
周围的世界似乎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侍卫们惊恐地冲上前,试图将沈青禾拉开。
滚开!保护王爷遗体!
把这个疯女人拖下去!
粗鲁的手抓住了沈青禾的肩膀,用蛮力将她向后拖拽。
沈青禾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猛地挣扎起来,死死抱住谢无咎冰冷的身体,指甲甚至在他华贵的吉服上抓出刺耳的声响!她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那些试图靠近的侍卫,眼神疯狂而绝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
别碰他!别碰他!
她的反抗在训练有素的侍卫面前显得如此徒劳。更多的侍卫涌上来,强行掰开她死死抱住尸身的手臂,将她粗暴地拖离。
冰冷的地面摩擦着她的身体。她被拖开一段距离,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石板上,怀中骤然一空。那冰冷的、沉重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刺骨、更加绝望的虚无。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侍卫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迅速地抬起谢无咎毫无生气的躯体。他绯红的吉服上,蟠龙纹已被浓重的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几支断裂的箭杆随着搬动微微晃动,白羽上沾染着刺目的暗红。
那具身体被迅速抬离,消失在一片混乱而惶恐的人影之后。
王爷——!
明玥公主凄厉绝望的哭喊划破长空。
沈青禾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维持着被拖开的姿势。手臂上还残留着被强行掰开的剧痛,掌心一片粘腻冰凉,全是他的血。那支一直被她死死攥在手心的桃木簪,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地,孤零零地躺在血泊和凌乱的彩屑之中,粗糙的桃花刻痕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
她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他鲜血的双手。那滚烫的、带着他生命最后余温的液体,此刻正迅速地冷却、凝固,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暗褐色。
不知何时,细小的、冰冷的雪粒,开始从铅灰色的天空簌簌落下。
初雪。
洁白的雪花,轻盈地飘落在被鲜血染红的朱雀大街上,落在混乱散落的红绸彩屑上,落在她沾满血污的靛蓝衣襟上,也落在那支染血的桃木簪上。
一点,一点,试图覆盖住这片狼藉和刺目的猩红。
远处,皇宫的方向,隐约还有一丝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喜庆乐声传来,缥缈得如同隔世的幻音。
沈青禾缓缓抬起沾满血污的手,伸向飘落的雪花。冰凉的雪粒落在掌心,瞬间融化成微小的水珠,混着凝固的血迹。
她看着那混合的污浊水痕,又缓缓抬头,望向谢无咎被抬走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混乱的人影和满地狼藉。
空洞的眼眸里,映着漫天飞旋的、越来越密的雪。
再也没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