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七周年纪念日,我在顾承砚衬衫领口发现陌生口红印。
他面不改色:应酬而已,你多心了。
中秋家宴上,他的初恋抱着五岁男孩出现:承砚,这是你儿子。
他毫不犹豫牵起孩子的手:我对他们有责任。
离婚协议签得痛快,直到医生说我怀孕八周。
他递来流产同意书:别让这孩子成为错误。
多年后商业晚宴重逢,他盯着我隆起的小腹失神。
而我挽着新任丈夫微笑:顾总,孩子不是筹码。
他的白月光妻子突然冲来撕打我的孕肚:你的孽种凭什么活着!
---
七周年结婚纪念日,空气里漂浮着昂贵的香水味,甜腻得有些发闷。水晶吊灯的光芒碎在光洁如镜的乌木长餐桌上,映照着精致得宛如艺术品的菜肴,每一道都散发着金钱堆砌出的冷香。我和顾承砚隔桌而坐,他习惯性地坐在主位,我则在他右手边,这是我们七年婚姻里最寻常不过的坐姿。刀叉偶尔碰到骨瓷碟盘,发出清脆又疏离的叮当声。
今天新上的和牛,尝尝。顾承砚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多少情绪。他执起刀叉,动作是一贯的优雅利落,切下一小块鲜嫩的肉排,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只是随意地拨弄着。
嗯,看着不错。我应着,也象征性地切了一小块。肉质确实顶好,入口即化,但此刻尝在嘴里,却味同嚼蜡。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他放在一旁椅背上的西装外套。那件昂贵的深灰色外套,刚才他进门脱下时,我眼尖地捕捉到了左侧衣领内里,靠近脖颈的位置,一点突兀的嫣红。
非常小,非常淡,像初绽的玫瑰花瓣碾碎后不小心蹭上的痕迹。在深灰的布料上,那抹红却刺眼得像一滴新鲜的、凝固的血。
心口某个地方,被那点红烫了一下,细微却尖锐的疼。
七年的婚姻,商业联姻起家,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顾家需要我沈家稳固的政商背景和人脉,沈家看中顾家蒸蒸日上的资本版图。我们像两棵被精心挑选、根系缠绕着种在一起的树,彼此提供养分,共同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绿荫。外人看来,我们是最完美的搭档,是上流社会人人称羡的情投意合。合作项目上,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私底下,也能聊几句艺术展,品评一下新酒。日子过得平稳、体面,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无波无澜。
可那点陌生的口红印,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撞在看不见的堤岸上,又悄然退回,只留下冰冷的余震。
下个月城东那块地,顾承砚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沾了沾嘴角,动作自然流畅,目光落在高脚杯里深红的酒液上,并未看我,宏远那边态度有点松动,你父亲那边……
我会和爸爸谈。我截断他的话,声音是自己都意外的平静。指尖却微微发凉,蜷缩在掌心。心底有个声音在冷笑:看,这才是我们之间最稳固的纽带,利益。那点口红印,或许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应酬痕迹。是我多心了是我守着这潭死水太久,连一点微澜都承受不住了
我端起酒杯,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水晶杯壁上,映出我模糊的侧影,还有对面顾承砚那张无可挑剔的、英俊却永远隔着一层薄霜的脸。
那点刺目的红,终究还是梗在心头,沉甸甸的。
*
*
*
中秋的月亮,硕大、圆满、冰冷地悬在墨蓝天鹅绒般的夜幕上,将清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把顾家老宅那精心打理过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得一片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甜腻的香气、高级檀香的气息以及食物蒸腾的热气,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属于节庆的喧嚣背景音。
顾家主宅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敞开着,里面衣香鬓影,人影幢幢。顾家庞大的家族成员、生意场上重要的伙伴几乎都到了,笑语喧哗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我和顾承砚是主角,或者说,是顾家现任掌舵者和他无可挑剔的夫人,是这场家宴的中心人物。我们并肩站在主厅门口,迎接着络绎不绝的宾客。我的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精准,如同量角器量过。顾承砚站在我身侧半步的距离,身形挺拔,侧脸在灯光下线条冷硬。他偶尔侧头低声与我交谈一两句项目上的事,声音平稳无波,目光却越过我的头顶,投向庭院深处幽暗的回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于喧嚣之外的沉郁。
七年了。我太熟悉他这种眼神,那是在应付完外界一切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和一丝厌倦。是对这觥筹交错的厌倦,还是对这段婚姻本身的厌倦那个口红印的幽灵,又在心底幽幽地冒了出来。
承砚,小瑾,婆婆周敏仪端着酒杯,仪态万方地走过来,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着满意的笑容,目光在我和顾承砚之间扫视,带着一种评估货物成色的审视,招呼得差不多了,进去吧,别让大家久等。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尤其是你舅舅他们那边,宏远那个项目,今晚务必再敲定一下细节。
知道了,妈。顾承砚应着,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微微抬手,示意我挽住他。我抬起手臂,指尖隔着薄薄的羊绒衫料子,触碰到他坚实的小臂肌肉。那触感是温热的,却传递不来丝毫暖意,反而有种异样的僵硬。
就在这时,庭院入口处,那扇沉重的、雕花繁复的铁艺大门方向,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本顺畅流动的宾客队伍停滞了片刻,像溪流中突然投入了一块顽石。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水面的波纹,迅速扩散开来。有人惊讶地回头张望,有人踮起脚尖试图看清。
顾承砚的脚步顿住了。我挽着他手臂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他小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坚硬如铁。他侧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庭院里影影绰绰的人群和明亮的灯光,直直射向大门的方向。
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月光和门廊璀璨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个纤细却略显仓惶的身影。女人穿着一身明显与这华贵场合格格不入的米白色棉布长裙,洗得有些发旧,式样简单得近乎寒酸。她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孩子,约莫四五岁的年纪,小脸埋在女人的颈窝里,只露出一头柔软的黑发。女人一只手紧紧护着孩子的头,另一只手有些无措地抓着肩上那个褪了色的帆布包带子,脚步迟疑地停在入口的阴影里,像一只误入华丽鸟笼的、受惊的麻雀。她微微抬着头,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和茫然。
当她的目光,终于穿过攒动的人头,捕捉到站在灯火辉煌的主厅门口、如同身处另一个世界的顾承砚时,那双原本茫然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那光芒里混杂着巨大的希冀、难以言喻的委屈,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他的方向,踉跄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嗡嗡作响,像一群被惊扰的蜂。
那是谁啊
抱着孩子怎么穿成这样……
找顾总的看着不像……
顾承砚的身体彻底僵住了。我站在他身边,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冻结。他脸上那层维持了整晚的、属于顾氏继承人的完美面具,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沉睡了很久的东西被骤然唤醒的痛楚……复杂的情绪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剧烈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
周敏仪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阴沉和冰冷的怒意。她死死盯着门口那个不速之客,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庭院里的喧闹渐渐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探究和看戏的兴奋,聚焦在我们三人身上,形成一种无声的巨大压力。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像是终于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抱着孩子,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穿过自动为她分开一条缝隙的人群,朝着主厅门口,朝着顾承砚,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终于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灯光毫无保留地打在她脸上,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和长途跋涉后的憔悴。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目光近乎贪婪地锁在顾承砚脸上,仿佛他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承……承砚……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巨大的不确定,如同风中飘摇的蛛丝,轻易就能被这庭院的喧嚣撕碎。
顾承砚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她怀中那个孩子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女人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怀里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往前送了送,让他的脸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惧和懵懂,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然而,当他微微抬起眼,怯生生地看向顾承砚时——
时间,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的抽气声清晰地响起,像无数根针扎破了凝固的空气。
太像了。
那孩子的眉眼轮廓,尤其是那双此刻写满不安的眼睛的形状,那微微抿起的倔强唇角……几乎就是顾承砚幼时照片的翻版!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伪造的相似,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试图维持的体面。
顾承砚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站稳。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孩子,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肆虐的海面,震惊、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女人看着他惨白的脸,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孩子细软的头发上。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
承砚……对不起……我知道不该这个时候来打扰你……可是,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绝望的哭腔,他叫安安……顾予安……他……他是你的儿子啊!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顾家精心布置的中秋夜宴会上,轰然引爆!
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海啸般的哗然!宾客们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礼仪,震惊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炸开!
儿子!
顾承砚的儿子!
天啊!这……这女人是谁
看着眼熟……好像……好像是以前那个……叫苏什么来着苏晚!
苏晚对!就是她!顾承砚大学时候那个初恋!后来不是被他妈硬生生拆散了吗
这孩子……看着得有四五岁了吧这……
无数道目光,震惊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探究的,像无数支淬了毒的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刺骨的寒风和审视的目光下,被那巨大的羞耻和荒谬感冻得麻木。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边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我的丈夫。
顾承砚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个叫安安的孩子。他脸上的震惊和痛苦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那是一种认命般的、被无形枷锁牢牢套住的沉重。他没有看苏晚,更没有看我一眼。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个突然出现的、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在苏晚绝望又希冀的泪眼中,在我的心脏被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的那一刻——
顾承砚动了。
他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刚才还被我挽着的手臂。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在商业文件上签下决定性名字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伸向了苏晚怀中那个惊惶不安的孩子。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最终,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落在了孩子细软的发顶上。
没有拥抱,没有安抚的话语。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一个落在头顶的、带着千斤重量的触碰。
却足以宣判一切。
他低沉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清晰地穿透了庭院的嘈杂:
我对他们有责任。
轰隆——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彻底崩塌了。不是愤怒的火山爆发,而是冰川沉入死寂的深海,连回响都没有。周围那些嗡嗡作响的议论声、周敏仪尖利刺耳的怒斥声(顾承砚!你疯了吗!)、苏晚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所有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扭曲、遥远得不真实。
我的视线牢牢地钉在顾承砚那只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在深夜的床头灯下翻动文件、也曾在我偶尔不适时递过一杯温水的手,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重,落在一个陌生孩子的头顶。那孩子——顾予安——仰着小脸,惊惧的大眼睛里映着庭院璀璨的灯火,还有顾承砚那张惨白如纸、写满痛苦与决绝的脸。
责任。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带来一阵迟来的、尖锐到令人窒息的剧痛。七年的相敬如宾,七年的并肩作战,七年来所有看似平静温存的日日夜夜……原来,都比不过一个从天而降的、名为责任的砝码。
沈瑾!周敏仪尖利的声音终于刺破了那层隔膜,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几步冲到顾承砚面前,保养得宜的脸因暴怒而扭曲变形,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晚的鼻尖,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带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就敢在顾家的家宴上撒野!承砚!你糊涂!她的目光刀子一样剜向我,还有你!沈瑾!你是死的吗就看着这个贱人……
妈!顾承砚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容置疑的冰冷和疲惫。他终于将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巨浪般的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他看向周敏仪,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孩子是我的。验过DNA了。
周敏仪如遭雷击,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只剩下苏晚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顾承砚的目光,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我。
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歉意,甚至没有多少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被责任二字彻底冻结的潭水。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需要被解决的、与眼前母子相比无足轻重的难题。
沈瑾,他开口,声音是那种被砂砾磨过的嘶哑,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我们离婚。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我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七年婚姻,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最终换来的,就是这冰冷决绝的四个字。
周围那些目光,瞬间从苏晚母子身上,齐刷刷地聚焦到我身上。震惊、怜悯、幸灾乐祸、探究……像无数盏聚光灯,将我钉在原地,无所遁形。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名义上的丈夫,看着他那双被责任压得毫无光亮的眼睛。心口那个地方,被那点口红印烫出的伤疤,此刻被离婚这两个字狠狠撕开,露出底下早已腐烂的真相。
没有质问,没有哭闹。极度的冰冷之后,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抽离灵魂般的麻木。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冷酷的清晰:
好。
——
顾家老宅那场中秋闹剧的硝烟,被一种更冰冷、更高效的氛围所取代。地点换到了顾承砚位于市中心顶层公寓的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流动的星河,却照不进这间被沉重低气压笼罩的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顶级咖啡豆的微苦香气,却无法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我和顾承砚分坐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两端,中间隔着宽大的大理石茶几,上面摊开着几份厚厚的文件。顾氏集团首席律师王哲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审慎,带着职业性的疏离。他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没有争吵,没有眼泪。只有纸张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还有王律师偶尔冷静克制的询问和确认声。像一场精密冰冷的外科手术,有条不紊地切割着一段长达七年的、名为婚姻的社会关系。
顾承砚靠在沙发里,修长的手指按着眉心,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深重的阴影。他几乎没怎么看我,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窗外那片遥远的灯火上,或者停留在王律师递过来的文件上,签字时动作快得近乎仓促,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折磨。他身上的西装依旧笔挺,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然。
……关于‘星海’项目,沈小姐坚持保留她名下实验室的完整控制权,以及后续衍生技术的全部收益权。王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稳地陈述着条款。星海是我主导了三年、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生物医药尖端项目,目前正处于突破的关键期。
顾承砚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文件上那个条款,停留了大约三秒。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个项目的前景和潜在价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抬眼看我,眼神复杂,有评估,有极淡的不甘,但最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急于结束一切的迫切压了下去。
可以。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认命。他拿起笔,在指定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的一声轻响,像最后的丧钟。
……关于您提出放弃所有顾氏集团股权、房产、以及除‘星海’项目相关外的其他动产……王律师继续念着。
不必。我打断他,声音同样平静无波,像在谈论别人的财产。我拿起自己面前那份协议,翻到财产分割那一页,指向一处空白:这里,加上:沈瑾自愿放弃顾承砚先生名下所有财产主张权,仅保留个人婚前财产及‘星海’项目相关权益。作为交换,我的指尖移向另一条,顾承砚先生放弃对沈瑾名下所有个人财产(含‘星海’项目)的一切权利主张。
王律师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这几乎是净身出户的条件,只保留了一个尚未完全变现、风险极高的项目。他下意识地看向顾承砚。
顾承砚也猛地抬眼看向我,深沉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目光触及我脸上那层冰封般的平静,最终只是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叹息,点了点头:按她说的加。
王律师不再多言,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修改着条款。
协议一份份确认,签字。我的名字落在纸上,笔锋依旧是我一贯的优雅流畅,只是指尖的冰凉透过笔杆传递到了纸面。顾承砚的名字紧随其后,每一次落笔都显得沉重无比,仿佛用尽了力气。
当最后一份文件签完,王律师整理好所有协议,将属于我的那份推到我面前时,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手续会在最快时间内办妥。王律师站起身,职业化地说,顾总,沈小姐,如果没有其他补充……
没有了。顾承砚率先开口,声音疲惫至极。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却显得有些佝偻。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解脱,有沉重,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空茫。
沈瑾,他叫我的名字,不再是沈小姐这种刻意的疏离,却带着一种更深的隔阂,……保重。
保重我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七年的纠葛,最后只剩下这轻飘飘的两个字。
我也站起身,拿起那份决定了我后半生命运的冰冷文件,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没有再看顾承砚一眼,也没有再看这间曾象征着我顾夫人身份的奢华书房。我挺直脊背,像每一次在谈判桌上取得关键胜利后那样,保持着最后的、摇摇欲坠的体面,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黄铜门把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毫无预兆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
呕——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另一只手死死撑住门框,才勉强没有失态地弯腰干呕起来。一股酸水涌上口腔,带来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料。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书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
顾承砚的脚步顿住了,他猛地转过身,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王律师也停下了收拾文件的动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我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直起身,脸色大概苍白得吓人。胃部还在隐隐抽搐,一种莫名的、迟来的恐惧感悄然爬上心头。最近几周莫名其妙的疲惫、偶尔的眩晕、突如其来的恶心……之前被离婚的巨变冲击得无暇细想,此刻,一个模糊却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探出的冰冷触手,紧紧攫住了我的心脏。
沈小姐,您……没事吧王律师谨慎地开口。
顾承砚皱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苍白的脸,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疲惫或疏离,而是带上了一丝探究和……某种更深的疑虑。
没事。我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虚弱和颤抖。我不敢再停留,几乎是逃也似的拧开门把手,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胃里的不适感并未完全消退,反而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和巨大的心理冲击,变得更加汹涌。那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让我浑身发冷。
不……不可能……怎么会是现在……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挪向电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电梯下行时失重的感觉,几乎让我再次呕吐出来。走出公寓大楼,深秋夜晚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我颤抖着手,用手机叫了一辆专车,报出的目的地,是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家高端私立医院。
——
私立医院VIP诊疗区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试图安抚人心的香氛,依旧无法驱散我心底的冰冷和恐惧。独立的诊室里,灯光柔和。头发花白、气质温和儒雅的李主任医生,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检查报告单,眉头微微蹙着,神情是医生特有的那种凝重与慎重交织的表情。
我的指尖已经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紧紧攥着身下检查床的边缘,坚硬的塑料硌得指骨生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胸腔里,回荡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沈女士,李主任终于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我,声音放得很轻缓,从HCG值和孕酮水平来看……恭喜您,您确实怀孕了。
嗡——
大脑一片空白。恭喜这个词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诊室里惨白的灯光,和医生那张一开一合的、说着妊娠状态良好、大约八周左右、需要建立孕期档案的嘴。
八周。
时间像一把精准的刻刀,瞬间将记忆切割回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顾承砚难得地提前结束了应酬回家,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我们之间早已习惯性的沉默被某种莫名的、或许是酒精催化的情绪打破……那是离婚风波前,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控的亲密。
那个夜晚的细节模糊不清,只记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身上混合着酒气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若有似无的香水尾调……
孩子。
一个在离婚协议墨迹未干时被确认存在的孩子。一个以最不堪的方式孕育的孩子。一个……注定不会被期待的孩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
沈女士沈女士李主任关切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您还好吗这个孩子……您和您先生……
没有先生了。我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尖锐。泪水终于失控地涌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手背上。我刚刚……签了离婚协议。
李主任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从温和的恭喜变成了巨大的错愕和深深的同情。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诊室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仪器运作时发出的轻微嗡鸣,和我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孩子。我的孩子。在这个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方式到来。
我该怎么办
——
顶层公寓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再次在我面前打开时,扑面而来的不再是清冷的空气,而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玄关处感应灯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映照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也映出了门口地毯上那双不属于这里的、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儿童拖鞋。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胃里那股熟悉的翻搅感再次涌了上来,带着酸涩的苦味。我强压下不适,挺直脊背走了进去。
客厅里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璀璨的夜景依旧如流动的星河。顾承砚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孤寂。他手里端着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威士忌香气,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孩童的奶香和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淡淡馨香。
沙发区那边,苏晚正半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帮安安整理着刚拆封的新玩具包装。安安抱着一个崭新的、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变形金刚模型,小脸上带着新奇和满足,但眼神依旧怯生生的,时不时偷偷瞟一眼站在窗边的顾承砚。看到我进来,苏晚的动作明显一僵,脸上迅速掠过一丝紧张和不安,下意识地将安安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像是怕我身上带着什么会伤害孩子的病菌。安安也立刻缩进了妈妈怀里,大眼睛里满是惊惧。
这个场景,像一把淬了盐的匕首,狠狠捅进我千疮百孔的心口,再用力地搅动。这里曾是我的家。每一件家具的摆放,每一处装饰的细节,都曾浸染着我的气息。如今,却充斥着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的痕迹。而我,成了那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回来了顾承砚转过身,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他脸上的倦意更深了,眼下的乌青在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他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依旧苍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移开,似乎不想深究。协议王律师那边都处理好了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目光掠过苏晚母子,最终落回顾承砚脸上。那份刚刚在医院确认的报告单,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我的手包里,烫得我几乎拿不住。我需要一个空间,一个只有我们两人、能让我说出这残酷事实的空间。
承砚,我艰难地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能……单独谈谈吗在书房。
顾承砚的目光终于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带着一丝探究和隐约的不耐烦。他似乎想拒绝,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把空杯随手放在旁边的边几上。好。
他率先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苏晚立刻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欲言又止。顾承砚脚步没停,只淡淡丢下一句:带安安去儿童房玩会儿。
苏晚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顺从地抱起安安,低声哄着,快步走向了走廊另一端的房间。安安趴在她肩上,那双酷似顾承砚的大眼睛,一直怯生生地看着我,直到房门关上。
书房的门在我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客厅的一切声响。巨大的书桌,熟悉的布局,空气里残留着他常用的雪松木质香水和淡淡的烟草味。一切都和签离婚协议那天一样,却又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顾承砚没有坐回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而是有些烦躁地靠坐在书桌边缘,双臂抱在胸前,眼神沉沉地看着我,带着一种等待最终宣判的不耐烦:说吧。还有什么事
那冰冷的、公事公办的语气,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我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手伸进包里,指尖触碰到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报告单。
我将它抽出来,没有递给他,只是展开,然后轻轻推到了他面前的桌面上。
洁白的纸张,黑色的印刷体字迹。
姓名:沈瑾。
年龄:29岁。
检查项目:血清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β-HCG)、孕酮(P)测定。
结果:β-HCG:阳性(数值:XXXX
mIU/ml)。孕酮:XX
ng/ml。
临床诊断:早孕,约8周。
顾承砚的目光落在报告单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空气死寂,只剩下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持续的嗡鸣。
顾承砚脸上的表情,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是一片空白。那双总是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茫然地聚焦在报告单那几行冰冷的黑色印刷体上,像是无法理解那些符号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意义。他维持着那个靠坐书桌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突然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丝震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深沉的眼底漾开,迅速扩大、蔓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报告单上那刺眼的阳性二字灼伤。紧接着,那震惊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覆盖——难以置信、荒谬、混乱……最终,定格为一种深沉的、如同暴风雨前浓重乌云般的痛苦和……挣扎。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报告单上抬起,移到我脸上。不再是之前的疲惫、疏离或公事公办,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探究,仿佛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看着我这个人,试图从我苍白的脸色、微红的眼眶中找出欺骗或者玩笑的痕迹。
这……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他猛地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形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他一把抓起桌面上的报告单,纸张被他攥得发出刺耳的刺啦声,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行早孕,约8周,仿佛要将那几个字生吞活剥,从中咀嚼出时间的真相。八周。两个月前……那个带着酒气和另一个女人香水味的夜晚……
我的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野兽般的凶狠和怀疑,直直刺向我。那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凌。
心口被狠狠捅了一刀。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迎着他怀疑的目光,毫不退缩,甚至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残忍的微笑:
顾总以为呢签协议前,我难道还能未卜先知,给自己找个‘喜当爹’的由头,好分你更多家产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刻骨的嘲讽,毕竟,我放弃的够多了,不是吗
顾承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青一阵白。我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也戳破了他心底那层不愿深究的阴暗角落。他攥着报告单的手颓然垂下,那份凶狠和怀疑被一种更深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痛苦所取代。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体撞在坚硬的红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皱巴巴的报告单上,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焦距。报告单在他手中微微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孩子……他喃喃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茫然和绝望,……怎么会……是现在……
怎么会是现在在他刚刚牵起另一个孩子的手,刚刚为了责任斩断与我的所有联系之后命运像一个最恶毒的编剧,在最不堪的节点,送来了最讽刺的礼物。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巨大痛苦充斥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挣扎。他看着我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孕育着一个足以颠覆他刚刚做出所有决定的存在。那目光里有震惊,有痛苦,有茫然,甚至有一丝极其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初为人父的微光……但最终,那微光被更深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吞噬。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沉沉的、被逼到绝境后的冰冷死寂。
沈瑾,他开口,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冰冷决绝的宣判从他口中清晰无比地吐出时,我还是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不忍,但立刻被更坚硬的决心覆盖。他上前一步,不再看我,而是动作僵硬地拉开书桌最上层的抽屉。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在里面摸索着,发出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几秒钟后,他抽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洁白的A4纸上,印着医院醒目的LOGO。
他修长却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那张纸推到了我面前的桌面上。纸张的边缘,几乎触碰到那份证明我怀孕的报告单。
冰冷的印刷体标题,像淬毒的针尖,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人工流产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了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疲惫,却又无比残酷地清晰,沈瑾,算我求你。
他抬起眼,那双曾经让我觉得深不可测、偶尔也会流露出温存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浓重的血丝和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痛苦和责任彻底冰封的绝望沼泽。
别让这个孩子……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后面的话有千钧之重,……成为另一个错误。
那张薄薄的《人工流产手术知情同意书》,像一片淬了剧毒的雪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红木桌面上,与旁边那张宣告新生命的报告单形成最刺眼、最残忍的对比。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擦着喉咙和肺腑。
顾承砚的声音,那句算我求你……别让这个孩子成为另一个错误,如同冰冷的铁链,缠绕着我的脖颈,越收越紧。
错误。
我的孩子,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需要被及时纠正的错误。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沉沉的、被责任彻底冰封的死海,看着他眉宇间刻骨的疲惫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所有的愤怒、质问、歇斯底里,都在这一刻被冻住了,沉入了那片死寂的深潭。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疲惫席卷了我,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气。
也好。这样……也好。
何必再挣扎何必再让这个不被父亲期待的生命,来见证他母亲被彻底碾碎的尊严和不堪何必让他(她)成为另一个苏晚母子眼中碍眼的钉子,成为顾承砚负责任人生里又一个需要被背负的沉重包袱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错误
心口的位置,那个被口红印烫出的伤疤,那个被责任二字撕开的裂口,此刻彻底洞开,灌满了绝望的寒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彻底碎掉了,发出无声的、震耳欲聋的坍塌声。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没有看顾承砚,目光只落在那张冰冷的同意书上。纸张的触感像冰。
拿起桌角那支他签协议时用过的万宝龙钢笔。沉甸甸的,昂贵的金属外壳硌着指骨。笔尖悬停在患者(或法定代理人)签字那一栏的上方,久久地悬停着。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顾承砚的目光紧紧锁在我的手上,他的呼吸似乎也屏住了,胸膛微微起伏,泄露着内心并不平静的惊涛骇浪。他在等。等一个了断,等一个彻底斩断所有纠葛的句号。
终于,笔尖落下。
沈瑾两个字,在洁白的纸张上缓缓浮现。笔迹依旧是我一贯的优雅流畅,只是每一个笔画都透着深入骨髓的僵硬和冰冷,像用尽全力刻下的墓志铭。
签完最后一个字,我松开手。钢笔嗒地一声轻响,滚落在桌面上。
没有再看顾承砚一眼。我转过身,挺直了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书房紧闭的门。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踩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沈瑾!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恐慌的挽留。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用力一拧。
吱呀——
门开了。门外客厅里明亮的灯光和温馨的孩童嬉闹声瞬间涌了进来,带着一种残忍的喧嚣。
苏晚正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安安依偎在她怀里,母子俩一起看着一本崭新的图画书。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抬起头。
苏晚看到我,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紧张、戒备、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者的怜悯,还有深藏的、属于她自己的那份不安。她几乎是本能地将安安往怀里紧了紧。
安安那双酷似顾承砚的大眼睛,清澈又懵懂,带着孩童特有的敏感,怯生生地看着我,又好奇地看向我身后书房里那个高大的身影。
客厅里的空气,因为我的出现而瞬间凝滞。
苏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客套话,或者解释什么。但我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也没有落在那个无辜的孩子身上。我只是看着前方——玄关的方向。
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我迈步向前。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一声,又一声,敲碎这虚假的温馨。
沈小姐……苏晚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声音细弱蚊蚋。
我恍若未闻。
径直穿过客厅,穿过那些曾属于我的、如今却被陌生气息浸染的空间。经过安安身边时,那孩子似乎被我的冰冷吓到,小嘴一瘪,往苏晚怀里更深地缩去。
我目不斜视。
走到玄关,弯腰,换鞋。动作机械,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手指碰到冰冷的鞋扣时,细微的颤抖终于泄露了冰山下的汹涌。
站起身,拉开沉重的公寓大门。门外走廊的灯光和冷风一同灌入。
身后,传来顾承砚沉重的脚步声。他追了出来,停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能感觉到他灼热又复杂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像要将我烧穿。
手术……我让王秘书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安排在最……他的声音艰涩地响起,试图安排,试图掌控,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填补他亲手撕裂的巨大空洞。
不用。我的声音打断了他,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顾总,管好你自己的责任就够了。
我没有回头。说完这句,一步迈出,踏入了门外冰冷的走廊。
砰!
身后,那扇象征着顾夫人身份、也象征着七年婚姻牢笼的厚重实木门,被我用尽全力关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震得墙壁都似乎在嗡鸣。
隔绝了门内那个世界,隔绝了那个男人,隔绝了那对母子,也隔绝了我过去七年的全部人生。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我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金属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强撑了一路的伪装轰然倒塌,剧烈的、无声的颤抖瞬间席卷了全身。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和绝望堵死,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眼泪终于汹涌地决堤,滚烫地、无声地冲刷着脸颊,砸落在昂贵的手工羊绒大衣上,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孩子……我的孩子……
冰冷的门板紧贴着后背,门内隐约传来安安被关门声惊吓到的、细弱的哭声,还有苏晚低柔的、安抚的哄劝声。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
私立医院VIP病房区的走廊,总是弥漫着一种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混合了药物和焦虑的特殊气味。灯光刻意调得柔和,墙壁是舒缓的米白色,试图营造一种安宁的氛围,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沉重。
我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独自一人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布料粗糙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真实又麻木的感觉。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阵绵密而陌生的坠痛,并不剧烈,却像潮水般持续不断,提醒着我身体里正在发生的、不可逆转的剥离。
掌心覆在平坦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衣料,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个陪伴了我八周的小生命,那个被他的父亲定义为错误的存在,正在一点点离开我。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空洞感,正随着那阵痛楚,从身体最深处蔓延开来,吞噬着四肢百骸。
没有眼泪。所有的水分似乎都在公寓关门的那一刻流干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和一种沉入海底般的窒息感。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节奏。
我抬起头。
顾承砚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羊绒大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依旧是那个站在金字塔顶端、掌控一切的顾氏总裁模样。只是,他脸上的疲惫再也无法用昂贵的妆容掩盖,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苍白的脸上,落在我覆在小腹的手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有无法掩饰的愧疚,有深重的痛苦,有想要靠近却又被无形屏障阻隔的无力,还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死寂般的沉重。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空气里弥漫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木质香水味,此刻却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他沉默了几秒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沙哑地开口:……结束了
结束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亲手将我推入深渊的男人,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沼泽。很奇怪,这一刻,我竟然感觉不到恨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
为了对苏晚母子负责,他选择牺牲我和我的孩子。可当他站在这里,面对这场由他一手促成的结束,他眼中的痛苦又是为了谁是为了那个被他亲手抹杀的生命还是为了他自己那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却再也无法挽回什么的灵魂
我没有回答他愚蠢的问题。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覆在小腹上的手移开,摊开在身侧。
顾承砚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落在我摊开的、空荡荡的掌心。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那空无一物刺痛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手中那个沉重的牛皮纸文件袋递了过来。
文件袋没有封口。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接了过来。很轻,却又重得几乎拿不住。
里面……顾承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挤出来,……是补偿。城东那个项目,你一直想要独立运作的实验室,完全划归到你名下。另外,我在瑞士银行……开了一个信托账户,足够你和……以后的生活。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我的小腹,那里已经没有了需要他补偿的对象,只剩下一个需要被填满的空洞。他眼中掠过一丝更深的痛楚,补充道:还有……一套海外的房产,手续都办好了。你想离开这里……随时可以。
补偿用金钱和物质,来填补一条生命的空缺来粉饰他亲手制造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多么可笑,又多么符合他顾承砚一贯的作风——用商业谈判的思维,来解决情感和人性的废墟。
我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手指探入文件袋,没有去看那些代表着巨额财富的文件,只是摸索着,指尖触到了几张薄薄的纸。
我抽了出来。
是几张转账凭证和财产转移文件的复印件。最上面一张,清晰地打印着收款人信息——苏晚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天文数字的金额。备注栏里,冷冰冰地印着几个字:生活保障及抚养费。
原来如此。
他对我的补偿,与他对苏晚母子的保障,用的是同一套逻辑,同一把标尺——用金钱来衡量责任,用财富来购买心安。
我抬起眼,看向顾承砚。他的目光也正落在那几张凭证上,眼神晦暗不明。
顾总的‘责任’,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带着能冻结空气的寒意,对苏晚母子是,对我这个前妻……也是。
顾承砚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地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他深刻的眼窝下投下一片绝望的阴影。他无法反驳。他所有的行为,都在印证着我的嘲讽。
手术……还顺利吗他避开我的目光,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顺利
一股冰冷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强行将它咽了下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身体深处的坠痛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无情地撕扯。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托顾总的福,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处理得很干净。一个‘错误’,清除掉了。
沈瑾!顾承砚像是被我的话狠狠刺伤,低吼出声,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痛苦。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臂,但手伸到一半,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煎熬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别这样……别这样说话……
那顾总希望我怎样我迎视着他痛苦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刀,感恩戴德地收下你的‘补偿’还是痛哭流涕地控诉你的无情我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文件袋,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顾承砚,我们两清了。
我将文件袋随意地放在身边的长椅上,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价值连城的财富,而是一堆废纸。撑着冰凉的椅面,我慢慢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失血和手术带来的虚弱感让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顾承砚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我。
别碰我!我猛地后退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的尖锐和冰冷的厌恶,像一只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那眼神里的排斥和憎恶,清晰地映在顾承砚骤然缩紧的瞳孔里。
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那双手,曾签下决定我孩子生死的同意书。
顾总,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是我丈夫、如今却如同陌生人的男人,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对你‘责任’范围内的人负责就好。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脸上那痛苦得近乎扭曲的表情。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朝着走廊另一端,那象征着彻底离开的电梯口走去。
身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文件袋孤零零地躺在长椅上,像一座冰冷的墓碑,祭奠着刚刚逝去的生命,也祭奠着一段被彻底埋葬的婚姻。
电梯门缓缓合拢,将顾承砚凝固在走廊灯光下的、孤寂而沉重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
三年后。
曼哈顿下城,Hudson
Yards崭新的超甲级写字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哈德逊河在冬日午后阳光下泛着冷光的宽阔河面,自由女神像的剪影矗立在水天相接处,再远处,是曼哈顿鳞次栉比、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森林。阳光穿透干净的玻璃,洒满整个开阔通透的办公空间,空气里弥漫着高级咖啡豆的醇香和一种属于高效运转中枢的、无形的电流感。
沈博士,‘星海’三期在亚洲区的临床数据反馈回来了,初步效果远超预期!尤其是针对耐药性肿瘤的靶向清除率,比对照组提升了近一倍!穿着剪裁利落套装的金发助理Emily,难掩兴奋地将一份厚厚的报告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对眼前这位年轻女科学家的崇拜光芒,董事会那边已经沸腾了,催着我们尽快启动大规模多中心试验的方案!
我,沈瑾,从宽大的、线条冷硬的白色办公桌后抬起头。指尖划过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实验数据和图表。三年的时光,足以沉淀很多东西。曾经刻骨的伤痛被深埋在心底最坚硬的角落,覆盖其上的,是实验室里不分昼夜的灯光、是无数次推倒重来的实验方案、是最终在星海项目上绽放出的、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璀璨光芒。曾经苍白的脸颊如今有了健康的红润光泽,眉眼间的沉静被一种由内而外的、掌控全局的自信和锐利所取代。剪短的利落黑发,衬得下颌线条愈发清晰。
告诉他们,急不得。我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沉稳,数据要反复验证,伦理审查要步步为营。‘星海’不是用来炒股价的噱头,它承载的是命。目光扫过报告首页令人振奋的数字,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笃定的弧度,不过,方案可以开始准备了。通知柏林和新加坡的团队,下周视频会议。
明白!Emily利落地记下,正要转身出去,又想起什么,对了,沈博士,您之前让我留意的,今晚在Plaza
Hotel的那个慈善晚宴……
帮我准备礼服。我放下平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钢铁森林。三年了。是时候回去看看了。不是为了缅怀,而是为了宣告——属于沈瑾的新生。
好的!那套Valentino的高定星空裙您看如何绝对惊艳!Emily眼睛一亮。
可以。我淡淡应道。
——
纽约Plaza
Hotel,百年历史的宴会厅被装点得如同幻境。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将空气都染上了一层金色的薄雾。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香鬓影,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水、名贵雪茄和鲜花清冽的芬芳,背景是现场乐队演奏的悠扬爵士乐。名流显贵、资本大鳄、科技新贵云集,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和低语谈笑构成一曲属于顶级名利场的交响乐。
我挽着Lawrence的手臂,步入这流光溢彩的中心。Lawrence
Johnson,Johnson生物制药的第三代掌门人,我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也是……过去两年里,在我最艰难的研究瓶颈期和情感重建期,给予我最大支持和无声陪伴的男人。他年近五十,有着典型华尔街精英的儒雅沉稳,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深蓝色的眼睛像沉淀了智慧的海。一身剪裁完美的Tom
Ford燕尾服,更衬得他风度卓然。
紧张吗,我的StarLawrence微微侧头,低沉悦耳的英伦腔带着温和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我挽在他臂弯的手。他习惯用我的星(Star)来称呼我,既是对我名字的昵称,更是对我所取得成就的由衷赞美。
有你在,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回以一个轻松的微笑,目光坦然扫过大厅里那些或好奇或惊艳或探究的视线。身上的Valentino高定礼服,深蓝色的丝绒面料如同静谧的夜空,上面手工缝缀的无数细碎水晶,在灯光下流转着星辰般的光芒。颈间是同色系的顶级蓝宝石项链,低调奢华。每一步都走得从容不迫,气场全开。
我们很快被热情的寒暄包围。祝贺星海项目突破性进展的声音不绝于耳,Lawrence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恰到好处地将聚光灯引向我。我微笑着,用流利的英语和精准的专业术语回应着,举手投足间是掌控一切的自信风采。那个曾经在顾家老宅被耻辱钉在原地的沈瑾,早已脱胎换骨。
就在与一位硅谷风投大佬交谈的间隙,我随意地抬眼,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
然后,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按下了慢放键。
隔着觥筹交错的人影,隔着流淌的音乐与浮动的光影,在宴会厅相对僻静的一根巨大廊柱旁,顾承砚站在那里。
他穿着同样昂贵的黑色礼服,身形依旧挺拔如昔,只是那份曾经锐利逼人的气势,仿佛被时光和某种沉重的东西打磨得内敛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他手里端着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静止不动。灯光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阴影。他正微微侧头,似乎在与身边一位头发花白的外国老者低声交谈,但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穿透了人群的阻隔,直直地、牢牢地锁定在我的身上。
那眼神里,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探究、浓得化不开的沉痛……还有一丝,被时光沉淀后也无法磨灭的、刻骨的疲惫。
他显然早就看到了我。或者说,从我挽着Lawrence踏入这个大厅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所有的喧嚣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那两道跨越了三年时光、承载了太多不堪和伤痛的视线,在虚空中无声地碰撞、撕扯。
我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神的波动都控制在最微小的幅度内。心湖深处,那块被冰封的角落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细微的涟漪,但很快就被更强大的平静所覆盖。我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貌,迎视着他复杂的目光,几秒钟后,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重新落回面前的风投大佬脸上,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仿佛只是无意间瞥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然而,就在我移开视线的瞬间,我清晰地捕捉到,顾承砚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深沉的眼底,那浓重的痛苦和某种被刻意压抑的东西,似乎就要冲破那层沉郁的冰面,汹涌而出。
——
晚宴进行到一半,气氛愈加热烈。我借口去洗手间,暂时离开了Lawrence身边,也避开了那两道如影随形、带着沉重枷锁般的视线。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的奢华走廊,推开沉重的、镶嵌着金色把手的洗手间大门。
里面空无一人。巨大的水晶镜面映照出我依旧平静的面容,只有微微加快的心跳,泄露了刚才那场无声交锋带来的余波。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指尖,带来一丝清醒。
就在我抽出一张纸巾,仔细擦拭着手指时,洗手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木质香水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烟草气息,瞬间弥漫了这方私密的空间。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
顾承砚。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出口。他没有进来,只是倚着门框,深邃的目光穿透镜子,牢牢地锁住镜中我的影像。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在宴会厅里的克制,只剩下浓烈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痛苦、挣扎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看起来比三年前更加清瘦,轮廓愈发深刻,那份沉淀下来的沉郁气质,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水流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镜中的他。镜子里,我们的目光在冰冷的玻璃平面上再次交汇。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沈……
他艰难地吐出我的姓氏,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干涸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我没有应声。只是将擦干的纸巾,精准地投入旁边的感应垃圾桶里。动作从容,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这无声的冷漠,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顾承砚强撑的平静。他猛地向前一步,踏入了洗手间,反手咔哒一声,将门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和他身上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痛苦和绝望的气息。
他走到我身后,距离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并不平静的热度。镜子里,他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带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试图从我平静无波的眼底挖掘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痕。
这三年……他开口,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你……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
多么轻描淡写又荒谬绝伦的问题。
我缓缓转过身,终于不再通过冰冷的镜面,而是直面这个曾是我丈夫的男人。抬起头,迎视着他那双被痛苦和愧疚煎熬得通红的眼睛。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
托顾总的福,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冻结空气的寒意,‘错误’清除得及时,我才能专心做该做的事,过得……比在顾家时,好上千百倍。
错误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顾承砚的心脏。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底的痛楚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臂,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我衣袖的瞬间,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猛地缩了回去,紧紧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沈瑾……他痛苦地低吼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我知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该死!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艰难地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般的沉痛和悔恨:……那个孩子……是我这辈子……永远无法偿还的罪孽……是我……
顾承砚。我平静地打断了他即将喷薄而出的忏悔。那些迟来的、被痛苦浸泡的道歉,听在我耳中,只觉无比讽刺和廉价。我的目光越过他痛苦扭曲的脸,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他身后那扇紧闭的门上,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有你的‘责任’要背负,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我微微侧身,准备绕过他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左手无名指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婚戒。
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掠过我的唇角。果然如此。为了责任而结合的婚姻,连一个象征性的戒指,都显得多余。
然而,就在我即将拧开门把的那一刻,顾承砚带着巨大痛楚和绝望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
沈瑾!我……我和苏晚……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这几个字有千钧之重,……我们没有婚礼!什么都没有!只是因为安安……我……
那与我何干我猛地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剖白,顾总的家务事,不必向我这个外人报备。
话音落下,我毫不犹豫地拧开门把手,一步踏出,将那个被痛苦和悔恨彻底吞噬的男人,连同他那迟来而廉价的忏悔,永远地关在了身后那扇冰冷沉重的门内。
门外,是衣香鬓影、浮华喧嚣的名利场。
门内,是一个男人永恒的、无法救赎的地狱。
——
重新回到流光溢彩的宴会厅,Lawrence正端着一杯香槟,与一位政要模样的人交谈着。看到我回来,他立刻结束了谈话,朝我走来,深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关切,敏锐地捕捉到我脸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一切还好吗,Star他自然地伸出手臂。
很好。我挽住他坚实的手臂,脸上重新绽开得体的、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刚才洗手间里那场短暂的风暴从未发生过,遇到个无关紧要的故人,聊了两句而已。
Lawrence没有追问,只是包容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他总能恰到好处地给予我空间和尊重。
宴会的气氛在此时达到了高潮。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宣布着今晚最重要的慈善拍卖环节,聚光灯打在了拍卖台上。一件件价值不菲的捐赠品被展示出来,引来阵阵竞价的热潮。
接下来这件拍品,非常特殊!主持人的声音充满激情,是由沈瑾博士代表‘星海’实验室捐赠的——全球首款、运用‘星海’核心靶向技术定制合成的‘生命之蓝’宝石!象征着对抗癌症的希望与新生!起拍价,一百万美元!
聚光灯下,一颗深邃如海洋之心、内部仿佛有星光流转的蓝宝石静静躺在黑色丝绒托盘上,熠熠生辉。现场响起一片惊叹和热烈的掌声。这不仅是一件珠宝,更是尖端科技的结晶和希望的象征。
竞价声此起彼伏,价格一路飙升。
三百万!
三百五十万!
四百万!
Lawrence微笑着侧头看我,眼神询问是否要出手。我轻轻摇头。捐赠是为了慈善,不是为了收回。
五百万!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响起,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声音来源——正是刚才与顾承砚交谈的那位头发花白的外国老者,欧洲某老牌财团的掌舵人。
五百万第一次!五百万第二次!五百万第……
一千万。
一个低沉嘶哑、带着浓重疲惫感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喧嚣。
整个宴会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震惊地循声望去。
顾承砚站在人群的边缘,身影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他手中不知何时又拿了一杯酒,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迎着无数道惊愕、探究的目光,再次清晰地重复:一千万美元。
主持人显然也被这惊人的翻倍竞价震住了,结巴了一下:一……一千万!这位先生出价一千万美元!还有没有更高的
那位外国老者耸耸肩,做了个放弃的手势。全场鸦雀无声。一千万美元买一颗象征性的宝石这已经超出了慈善的范畴。
一千万美元!成交!拍卖槌重重落下。
聚光灯打在顾承砚身上。他却没有看那颗天价的宝石,目光穿透人群,越过无数张惊诧的脸,直直地、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炫耀,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痛、一种近乎赎罪的疯狂,和一种绝望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执念。
Lawrence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臂,低声道:他这是……
随他。我收回目光,脸上波澜不惊,仿佛那个掷下千万美元只为拍下我捐赠品的男人,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金钱,从来不是衡量罪孽的砝码,更填补不了失去生命的空洞。
晚宴在巨大的波澜中接近尾声。我和Lawrence与几位重要人物道别,准备离开。侍者将我们的大衣递了过来。Lawrence体贴地帮我穿上。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却带着一股狠厉劲风的身影,猛地从旁边的人群中冲了出来!目标明确,直扑我而来!
沈瑾!你这个贱人!阴魂不散!
尖锐刺耳的怒骂声划破了优雅的余韵。是苏晚!
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晚宴,或许是跟着顾承砚来的。此刻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有些凌乱,妆容也花了,眼睛通红,里面燃烧着疯狂的嫉妒和怨毒,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她完全无视了旁边的Lawrence,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弯曲如钩,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狠狠抓向我的小腹!
你的孽种凭什么活着!凭什么抢走属于安安的一切!去死吧!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目标如此歹毒!
周围响起一片女人的惊呼和男人的怒喝。
Lawrence反应极快,立刻侧身想挡在我前面。
但我比他更快。
三年的蜕变,不仅仅是心智的坚硬,更是对身体掌控的绝对自信。在苏晚那淬毒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大衣下摆的瞬间,我身体以一个极其灵巧的弧度向旁边侧滑半步,同时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如同铁钳般牢牢攥住了她全力挥出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腕骨错位的脆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清晰可闻!
啊——!苏晚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整个人因为前冲的惯性和手腕传来的剧痛,狼狈不堪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精心准备的礼服被扯破,昂贵的珠宝散落一地。
我稳稳地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蜷缩、痛苦呻吟的女人,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看一只肮脏的蝼蚁。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缓缓松开,嫌恶地在自己的大衣上擦了擦。
苏晚,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几年不见,你还是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惜,我早就不是当年任你母子揉捏的沈瑾了。
我的目光扫过她因剧痛和耻辱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她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小腹上,唇角勾起一抹极致冰冷的弧度:
还有,管好你自己的‘孽种’。我的孩子,轮不到你来置喙死活。
说完,我不再看地上狼狈不堪的苏晚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挽起Lawrence伸过来的手臂,在无数道震惊、敬畏、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在闻讯赶来、脸色铁青却不敢上前一步的顾承砚绝望的注视下,挺直脊背,如同女王般,从容不迫地走出了这金碧辉煌、却又上演了最后一幕丑剧的宴会厅。
门外的寒风凛冽,却带着自由的清新。
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T4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天色已经彻底沉入墨蓝。跑道上,一架架钢铁巨鸟在导航灯光的指引下滑行、起降,引擎的轰鸣声隔着厚重的玻璃,变成一种沉闷的背景音浪,永不停歇地冲刷着这座不夜城的神经末梢。
贵宾候机室里温暖如春,空气里飘散着现磨咖啡的醇香和皮革座椅特有的淡淡气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机场的灯火如同铺陈在大地上的璀璨星河。Lawrence坐在我对面,修长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处理着最后几封紧急邮件,银灰色的头发在柔和的顶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柏林那边的会议时间调整到下午三点了,这样我们落地后还能有半天的缓冲。他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更多的是沉稳可靠的光芒,医院那边我也联系好了,明天上午十点,Dr.
Evans会亲自为我们的‘小乘客’做第一次全面检查。他说着,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全然的包容和守护。
我抚着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安静却无比坚实的存在,唇角漾开一个真切而温暖的笑意。三年浴火重生,Lawrence给予的不仅是事业上的鼎力支持,更是这份润物无声的陪伴与尊重,让我这颗曾千疮百孔的心,终于找到了栖息和重新孕育希望的港湾。
谢谢。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定。这份安定,不仅源于Lawrence的周全安排,更源于腹中这个失而复得的奇迹——我的孩子。当年那份冰冷的流产同意书签下后,是李主任医生用他毕生的职业操守和悲悯,在手术台上为我保住了这个顽强的小生命。一场精心策划的医疗事故,一份伪造的死亡证明,将这个秘密深埋。我带着这个无人知晓的珍宝远走他乡,在Lawrence的庇护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等待着真正的新生。
登机时间快到了。Lawrence看了一眼腕表,优雅地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我去处理一下安检通道,你稍等。
好。我点点头。
Lawrence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贵宾室的磨砂玻璃门后。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似乎也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飞机引擎持续的低鸣。我放松身体靠进柔软的沙发里,指尖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那微弱却有力的胎动,心底一片温软的宁静。
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被某种猛兽盯住的冰冷感觉,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我倏地抬起头。
贵宾室入口处,那扇厚重的玻璃门无声地滑开。
顾承砚站在那里。
像一尊刚从地狱里跋涉而出的雕像。昂贵的黑色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同色的西装,领带扯得有些歪斜。他看起来比几个小时前在Plaza
Hotel更加狼狈,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脸色是一种骇人的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血,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难以置信、巨大的痛苦、狂乱的希冀、还有某种濒临疯狂的执念!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牢牢地钉在我的小腹上!那隆起的位置,像一道惊雷,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劈碎!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完全无视了旁边试图礼貌阻拦他的服务生,几步就跨到了我的沙发前。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和浓重的绝望气息,瞬间将我笼罩。
沈瑾……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告诉我……那……那是……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死死锁着我的腹部,仿佛要用视线穿透我的身体,确认那个让他灵魂都在颤抖的答案。他伸出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着想要触碰,却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猛地停在半空。
顾总,我冷冷地看着他,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拉开距离,眼神是淬了冰的平静,这里是私人区域,请你离开。
我的冷漠和疏离,像一桶滚油浇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地倾轧下来,双手重重地撑在我身体两侧的沙发扶手上,将我困在他和沙发之间。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木质香水味,此刻混合着浓重的烟草气息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汗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回答我!他低吼,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疯狂,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那个孩子……当年……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没有……
顾承砚!我厉声打断他,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那双被血丝和痛苦充斥的眼睛,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当年那个‘错误’,不是被你亲手‘清除’得干干净净了吗那份‘补偿’,我不是也收下了你现在这副痛不欲生、追悔莫及的样子,演给谁看
我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捅进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他撑在扶手上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眼底翻涌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痛到极致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
是……是我的错……是我该死……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查到了……沈瑾……我都查到了……
他猛地松开撑在扶手上的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颓然地滑落,单膝重重地跪在了我面前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抛弃所有尊严的、孤注一掷的卑微和沉痛!
他仰着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滚落在他灰败的脸上。
李主任……他退休前……烧毁了很多档案……但我找到了……当年那份手术室的耗材清单……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没有……没有胚胎组织的处理记录!只有一份……一份你术后大出血的紧急输血记录!还有……还有你后来在瑞士账户……定期汇给李主任私人账户的大额款项……他颤抖着手,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边缘磨损的牛皮纸文件袋,手指哆嗦着,从里面抽出几张泛黄的、带着医院特有印章的纸张复印件,和几张清晰的银行流水单,急切地、卑微地递到我面前,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赎稻草。
还有……名字……他泣不成声,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Lawrence刚才……在酒店……他打电话安排……我听到了……他叫那个孩子……‘小念’(Nian)……
他抬起泪流满面的脸,绝望而希冀地看着我,像一个在无尽黑暗里终于看到一丝微光的溺水者,声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
沈瑾……告诉我……是不是……顾念是不是……我们的……顾念!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脑海中引爆!
李主任!耗材清单!输血记录!瑞士汇款!还有……顾念!
他知道了!他竟然真的查到了!查到了那个被我和李主任用生命守护的秘密!查到了那个我以为会永远埋葬在冰冷文件下的名字!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指尖冰凉!我下意识地护住小腹,仿佛这样就能抵挡住他穿透一切的、绝望又疯狂的目光!
顾承砚跪在地上,仰视着我瞬间剧变的脸色和护住小腹的动作,那几乎就是他最深的恐惧被证实的模样!他眼中的绝望如同海啸般汹涌,巨大的痛苦让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咚!咚!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被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彻底淹没,是我杀了我们的孩子……是我亲手……签了那张纸……是我……我该死!我该死啊!沈瑾!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他猛地抬起头,额头上已经是一片骇人的青紫和红肿,甚至渗出了血丝!泪水混合着血水,狼狈地流了满脸,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疯狂的自毁欲!
候机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绝望的呜咽声,和那沉闷的磕头声在空旷奢华的空间里回荡,一声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人心上。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卑微如尘泥般跪在我面前,用自残的方式宣泄着那足以将他灵魂都碾碎的悔恨。那份迟来的、用血泪书写的忏悔,沉重得让人窒息。
心口那块冰封了三年的坚冰,似乎被这滚烫的血泪狠狠撞击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被强行唤醒的、关于那个冰冷手术台和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的尖锐痛楚!是那份被他亲手签下的、名为错误的死亡判决书!
够了!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被撕裂般的冰冷和尖锐,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个被痛苦彻底摧毁的男人,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冷漠。
顾承砚,收起你这套苦肉计!我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你现在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改变不了任何事实!那个孩子,在你签下同意书的那一刻,在你选择为了‘责任’牺牲他的那一刻,就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不是你的顾念!他是我沈瑾的孩子!他姓什么,叫什么,将来如何,都与你无关!
我的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将他最后一丝希冀彻底碾碎。
顾承砚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颓然地瘫软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呜咽般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那巨大的绝望和痛苦,仿佛已经将他彻底吞噬,连灵魂都一同湮灭。
就在这时——
嗡——!!!
一阵巨大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如同远古巨兽咆哮般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以一种摧枯拉朽、蛮横无比的姿态,瞬间压过了机场所有的背景噪音,粗暴地灌满了整个贵宾候机室!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被震得嗡嗡作响!
窗外,一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而充满暴力美学的庞然大物——湾流G700私人飞机,在数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机场引导车簇拥下,如同君临天下的黑色猛禽,缓缓滑行到了贵宾室正对的停机坪上!它尾部喷射出的强大气流,将地面的尘埃和碎屑卷起,形成一股股小型风暴!那嚣张的引擎轰鸣,正是它对这片领地的宣告!
机舱门无声地打开,放下舷梯。
Lawrence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口。他没有立刻下来,只是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深蓝色的眼眸如同沉静的海洋,隔着巨大的玻璃幕墙,精准地锁定了候机室内发生的一切。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如同烂泥般绝望的顾承砚,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全然的、无声的支持和守护。
下一秒,他迈开长腿,从容不迫地走下舷梯。身后,四名穿着深色西装、身形彪悍、眼神锐利如鹰的安保人员无声地鱼贯而出,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随其后。他们的步伐沉稳而有力,带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瞬间划破了停机坪上喧嚣的空气。
Lawrence没有走向贵宾室的正门。他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前,停下脚步。隔着光洁如镜的玻璃,他的目光平静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看向候机室内。
一名安保人员立刻上前一步,对着耳麦低声说了几句。
几秒钟后,贵宾室那扇厚重的、通往停机坪的VIP专属通道门,被从外面无声地解锁、推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航空燃油和金属的气息,瞬间涌入温暖的候机室。
Lawrence站在门口,灯光勾勒出他挺拔而极具安全感的身影。他没有看地上的顾承砚一眼,深邃的目光越过一切阻碍,只落在我身上。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全然的庇护。
Star,他的声音透过门口涌入的风声传来,低沉悦耳,如同最安稳的磐石,该走了。
寒风卷动着我的衣角,也吹散了候机室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我看着Lawrence伸出的手,那只手曾无数次在实验瓶颈时给我支持,在深夜里为我递上一杯温水,更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为我撑起一片安稳的港湾。再低头看一眼脚下那个被自己亲手制造的悔恨彻底压垮、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的男人——顾承砚。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微微抽搐着,无声的呜咽如同垂死的哀鸣,那曾经挺拔的脊梁,此刻只剩下被痛苦碾碎的尘埃。
心湖深处,那被撞出裂痕的冰层,终究没有融化。只有一片更深的、近乎悲悯的荒芜。迟来的忏悔,哪怕用血泪书写,也填不平那道名为失去的深渊。更何况,有些深渊,一旦坠入,便是万劫不复。
我没有再看顾承砚一眼。
转过身,挺直脊背,像每一次走向实验室、走向属于我的战场那样。脚步稳定,没有丝毫犹豫。迎着Lawrence温暖而坚定的目光,走向那扇敞开的门,走向门外凛冽却自由的寒风,走向那架象征着彻底告别与全新开始的钢铁巨鸟。
伸出手,将自己的手,稳稳地放入Lawrence宽厚温暖的掌心。
他的手指立刻收拢,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那力道坚定而充满力量,隔绝了身后所有的冰冷与绝望。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Lawrence牵着我,转身,踏上舷梯。四名安保人员无声地护卫在两侧,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引擎的轰鸣再次加大,如同巨兽蓄势待发的低吼。
就在即将踏入机舱的那一刻,我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对着身后那片被绝望笼罩的空间,留下最后一句平静的、如同最终裁决的话语:
顾承砚,带着你的‘责任’,好好过完你的余生吧。至于我的孩子……
声音被巨大的引擎轰鸣吞没,但最后几个字,却清晰地穿透了噪音,如同烙印般刻下:
……他会有全新的、充满阳光的人生。
说完,不再有丝毫留恋,抬步,稳稳地踏入机舱。
厚重的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咔哒声,将外面那个充满了痛苦、悔恨和冰冷过往的世界,彻底隔绝。
机舱内温暖如春,柔和的灯光洒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香氛。巨大的舷窗外,机场的灯火如同流动的星河,渐渐缩小、远去。
Lawrence体贴地帮我系好安全带,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我护着小腹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抚和力量。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加速滑行,巨大的推背感传来。
我闭上眼,感受着掌心下那强有力的、代表着新生命的搏动。身体随着飞机的爬升微微失重,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引擎的咆哮声渐渐平稳,飞机穿透云层,进入平流层。
窗外,是无垠的、深沉的夜空,以及远方地平线上,隐隐透出的、新一天的熹微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