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来是有声音的，在南城听不见，但在草原，在河边，在雪山下，是有声音的，簌簌地，像鸟儿轻轻振翅。
月娘不喜欢下雪。
下雪就不能出门，不能去看在外面疯跑的马儿，不能见到部落里的姑娘在草地里唱歌，也不能和那个灰色眼睛的少年人，牵着手走在河堤上，另一手拿着他做的花环。
天气好的时候，他蹲在月娘脚边给她烤肉吃，月娘不爱吃肉他就会有些生气，担心月娘不吃肉身体不好，不吃肉就会变得有气无力，像他阿妈一样。
见他生气，月娘就会心虚，心虚之下，就会叼走他用那把漂亮的宝石小刀为她削下来的最嫩的肉。
月娘吃得多，他就会开心，阳光下的灰色眼睛，像西域上供的名贵珠子，可惜她不受宠，不知道那珠子叫什么，只远远的在宴席上见过年幼的嫡妹随手拿出一颗把玩。
后来她把这话告诉了努尔，努尔的灰眼睛闪着光，隔日就给她抱了一匣子名贵的珠子回来。
他说，是它像我的眼睛吗，随便玩，我的眼睛也随便玩。
努尔总是这样。
“月娘，醒了吗，我叫人送了早膳过来。
”门外的叫喊声将月娘从沉沉的梦里唤醒，就像溺水的人回到了岸上，她睁开眼，却久久不能回神。
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梦见努尔，没梦见草原，她害怕努尔的眼睛，害怕她曾经最喜欢的草原，害怕努尔沾上血，也害怕草原沾上血。
“月娘？”“哎，就来。
”天才微微亮，但月娘已听见楼下忙活了起来，想必杜诗云已经出门，把那个皮猴丢到了楼下。
想到这，月娘翻了个身，又有些想躲懒。
叹了口气，还是起了床。
等月娘戴着幕篱下楼才发现，三个闲人已把饭菜放好了正端正坐着只等她来开饭。
“等我做什么，饿了就先吃呀。
”“还不是金大少，说他花了钱，就得等你一起吃，月姐姐~我都快饿晕过了~”杜嘉荣阴阳怪气地说。
她年纪还小，昨夜太黑了看不出来，如今天光大亮剑客才看见她额前散落的卷发和比寻常女子更高大的身材。
“行啦，有得吃就别抱怨了，喏，你爱吃的豆沙包。
”月娘笑着给杜嘉荣夹了个包子，耳边却又传来另一个人不爽的冷哼声。
金不换大爷似的一动不动，杜嘉荣可不理他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昨夜哄他哄够了，现下月娘不想理他。
剑客虽木讷但客随主便，更何况这一桌子吃的都是这位脾气不好的公子一大早去买来的，这下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你又怎么了？”隔着幕篱，月娘望向了脾气不好的这位大爷，无奈地问，“我去后院吃，你要跟我一起去吗？”金不换还是不说话，手上却默默拿起他和月娘爱吃的东西，月娘爱吃的素包子，拿上，月娘爱吃的梨花酥，拿上，他爱吃的肉包子，拿上，他爱吃的豆沙包，统统拿走！“喂！你好歹给我留一个啊！”徒留身后的杜嘉荣无能狂怒。
“客官自便。
”两人走后又只剩下剑客和杜嘉荣两人，杜嘉荣倒是很快调理好了心情，左手一个肉包子右手一个酥油饼吃得欢快，剑客却若有所思。
“快吃啊师父，这家酥油饼也可好吃了，虽然不及豆沙包但也有几分美味！”杜嘉荣腮帮子鼓鼓地说道。
“那位少爷是老板娘的夫婿？”“不是啊。
”“那是老板娘的未来夫婿？”“唔也不算是。
”杜嘉荣想了想说，“月娘姐姐是寡妇，她说她要为夫君守孝十年，月娘姐姐是金不换的救命恩人，他想以身相许来着，月娘姐姐拒绝了。
”剑客表情更微妙了，哪里的习俗要为夫君守孝十年，又是什么救命之恩能以身相许，一个寡妇居然还拒绝了腰缠万贯的富家少爷，这两人怎么看怎么奇怪。
“哎呀你别想啦，我姐姐说了，他俩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杜嘉荣小大人似的挑眉道。
“对了嘉嘉，你姐姐呢！几时回来！”月娘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她！去！找！王！书！生！啦！”雪下了整夜，压断了马厩上的松枝，剑客醒得早，推开窗就看见了，于是杜诗云从隔壁拎着药箱出来，就见那沉默的剑客正给马厩顶上打雪，正准备把压在顶上断了的松枝弄下来。
“你搬得动吗？我妹妹马上洗漱完出来了，让她给你搭把手。
”并非杜诗云不相信剑客的力气，只是怕这五大三粗的江湖客粗手粗脚弄塌了月娘的马厩。
剑客没回话，只是使劲儿抬起了粗壮的松枝，砰地扔到杜诗云的脚边。
杜诗云吓得后退半步，默默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没和人傻力气大的剑客多计较，杜诗云拎着药箱走了近道去了主街。
南城的主街与其他地方不同，原本的十里长街被当中截断，一半归汉人，另一半归和硕人，其实也不仅是和硕人，也有西洲其他部族，但以和硕人为首，一般百姓也只认识眸色发灰的和硕人。
“杜大夫，上诊啊，今儿我钓了大鱼，一会儿给你家送去，你家那个皮猴子整日上蹿下跳也该补补身体。
”搭话的是常找杜诗云问诊的老夫子，他年轻时也中过秀才，屡试不第也未曾放弃，然而狗皇帝南迁前还干了一件天大的损事——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取消了科举。
皇榜贴出来那日正是春日，离秋闱还有六个月，向来只公布科举成绩的杏林皇榜贴出了公示，那时正值和硕人磋磨死了玉和公主犹嫌不足，竟恬不知耻地再次求娶皇后嫡出的玉覃公主，皇后宁死不从，竟然跳了城门，此事一出群情激奋，皇后秦氏出身书香门第，她祖父便是科举出身，父亲则是一举夺魁，弟弟也中了探花，是寒门中的寒门，天下学子的表率，其父更是担任过科举主考，实为天下读书人的座师。
然而，就是在这烈火烹油的愤怒中，皇帝透过愤怒看到了天下人对寒门秦家的憧憬，为此，他斩断了寒门学子唯一的登天路。
那日，数位白发苍苍的学子撞死在了皇榜上，血染红了杏花。
老夫子也在那一日受到了惊吓昏死过去，从此就得了个心悸的毛病，常常去找杜诗云把脉问诊。
“您近来可好，夜间心悸的毛病好些了吗，药吃完了就去找我拿，别又偷懒躲药。
“杜诗云说着抓起老夫子的手就把了下脉搏，“还不错，听我的好好吃药，能长命百岁。
““我都这把年纪了，真活到一百岁不成了老妖精！“老夫子爽朗一笑，“不跟你多聊闲了，我去给你家混世魔王送鱼去，上次吃了我钓的鲈鱼那叫一个念念不忘，缠着我好几天问我什么时候再去钓，在学堂读书的时候不见她缠着我问学问，问鱼倒是很积极。
““她就那样，能吃能睡，就是不爱读书。
“提到妹妹，杜诗云无奈一笑，“您也别太惯着她了，学问上该骂就骂，她开蒙晚，本来就笨，再不多学点东西，还不知道日后怎么得了，我听闻她昨天又闯了新的祸，正准备去给她收拾烂摊子。
“老夫子闻言只是笑，摸了摸自己长长的胡须，“她还小，小时候又可怜，现在皮点也没什么。
““您就惯着她吧。
“老夫子笑而不语，真正惯着她的是谁大家都看在眼里。
穿过长街就到了南城最繁华的地段，这里有着不同发色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虽说南城是多方势力割据之地，但因位置优越，战乱后码头反而更加繁华，人流交织络绎不绝。
南城最有名的销金窟云华楼就开在长街与码头交汇之处，纸醉金迷，日夜歌舞不停。
“哟，这不是我们小神医吗，怎么这一大早的有空来云华楼闲逛，不赶巧，姑娘们昨晚接待了一帮贵客，现下都还睡着呢，今早赶忙请了说书先生来顶场的，要不你晚点再来？”云华楼的管事嬷嬷也是杜诗云的病人，她年轻时落胎气血两亏，时常头晕目眩，杜诗云给她治好了七八分，云华楼从此奉杜诗云为座上宾。
“不了，我就是来找说书先生的。
”管事嬷嬷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些旧事传闻，笑道，“那不若去楼上雅间一坐？今儿客人少，我直接让人带你上去。
”“不用，我就在前面坐就好，我听他这段快说完了，我说两句话就走。
”杜诗云也不再跟嬷嬷寒暄，径直往大堂里走去。
说是人少，其实就是没人，除了说书的书生，就只有杜诗云一个醒着的，其余宾客或醉倒在地，或睡意正浓，没人在意台上说着什么，那书生好似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
杜诗云说这段快说完了不假，因为这是一段南城人，或者曾经的昭国人，都倒背如流的故事。
“先帝武德出众，却无甚城府，太子才富五车，却不通骑射，原该是昭国有难，这对父子自出征起，先皇后，如今的太后就日夜心神不宁，果然！祸从天降！”杜诗云随便找了张瓜果具在的小几坐下，恰好就在说书人的正前方，她许久不买水果，家里养着个半大饭桶，能吃能喝，原本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下看诊的赏银却是大半都进了那魔王的肚子。
“却道那战场上，和硕人的首领老狼王恨毒了先帝父子，他父母亲族都死在了先帝手下，只剩下一个弟弟被他抚养长大，这要是叫他捉住了这对父子，必要将他们生吞活剥！此乃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杜诗云啃着个翠绿的梨，约莫是和硕人的商队弄来的，清甜可口。
这段故事之所以人人皆知，是因为先帝父子被老狼王捉去后不久就传出了先帝和太子双双毙命的消息，先帝和先皇后，如今的太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两人仅育有一子，也就是和先帝一起被抓走的太子，所以狼王这一手，是真的斩了昭国的根，无奈之下，太后做了一个决定。
也是这个决定，将昭国大半江山拱手相让，改国号为“南”，还添上两位和亲公主的性命。
“宗室之子中，或顽劣不堪，或留恋酒坊，太后选来选去居然无人可用，无奈之下把目光放在了家道中落的宗室里，居然真让她找出了一根好笋，然而好笋歹笋都得扒了皮才能看出来，怪就怪笋藏得太深！太后选出来的这个人，就是如今的南国皇帝赵兆，他出身并不算好，母亲是个县主但并无封邑婚事艰难，于是找了个上门女婿，这才生下了赵兆，那赵兆最初确实有才，擅长画些山水丹青，也因此颇有美名，就这样阴差阳错的，这个远不在皇室族谱之内的偏远破落户，稀里糊涂的，成了储君。
”惊堂木响，这一折说完了，说书人看向台下，杜诗云已换了个蜜瓜在啃。
“你来云华楼就为了啃蜜瓜？”看四下无人，王问之就懒散地卸了力，慢吞吞地从台上爬下来又眼疾手快地抢最后一口蜜瓜吃。
“你下来就为了抢我蜜瓜？”杜诗云不爽地啧了一声。
“别这么小气嘛，说说看，找我什么事，是不是你家小祖宗又闯了什么天塌地裂的祸事，能让你冒着被媒婆找上门的风险来找我，还是你终于改变主意准备答应我娘的提亲？”杜诗云又不爽地啧了一声，抬手就要摘了自己保暖的帽子。
“行了别摘你那破帽子我知道你剃发明志终生不嫁我就是开个玩笑快说正事吧。
”王问之吓得坐直了身子，可见杜诗云曾经带给他的阴影。
要说关系，这俩人的关系确实有点复杂，他们有过婚约，曾经，是杜诗云父亲去世前定下的，但没多久，杜诗云父亲出事，王家退了亲，又一二年，王家出了事，又想挽回这门亲事。
那年杜诗云十六岁，王问之的娘带着三抬聘礼上了门，死活要杜诗云应下这门亲事，杜诗云不从，当场割断了自己的头发，又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称他们再敢上前一步，她不仅割了头发，还能割了自己的脖子，让王问之上阴曹地府和她说亲去。
那王问之显然是不敢的，他听闻娘亲做的糊涂事就紧赶慢赶赶到了杜家，一进门就看见杜诗云割了头发又割了脖子，差点也落下心悸的毛病。
从此这南城里，再没人敢提起杜诗云的婚事，如今她已二十有五。
“嘉嘉说，昨日她在城门不远处救了一个人牙子捉来的女子，那女子并不是人牙子带来的，而是自己从别处来的，有几个番邦人恰好看上了，就要买那女子，被嘉嘉给拦下了，我想让你去问问这几个人是不是就是云华楼昨晚招待的贵客，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式。
”杜诗云正色道，“嘉嘉不懂事瞎胡闹，我怕她冲撞了贵客。
”“昨晚的贵客。
”王问之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折扇来撑着下巴，扇骨大概是他自己刻的岁寒三友，颇有几分才气，“我下工去打听打听，昨晚我在肖员外家有个抚琴的活，没在城里，这事儿我得去问问，不过我看这意思那几个人应该待不了几天，这几天就别让嘉嘉出门了。
”“好。
”“那我继续上工了，还没讲到最精彩的公主出嫁呢，你快走吧，你在这影响我发挥。
”杜诗云无语地啧了声，“你天天打这么多工到底要存钱干什么，月娘昨儿还说，她那儿的账又该盘了，你什么时候过去一趟？”“今晚吧，顺带给你带消息。
”“那我走了。
”“慢走不送。
”王问之又翻身上了台，为了倜傥风流又经济实惠，他穿的都是最便宜的素衣，脏了就死命的洗，也不会掉色，穿久了还真给他穿出几分恣意的感觉来。
杜诗云摇摇头，又抓了把新鲜的枣，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