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娘还叫做赵玥的时候,有过两次出逃。
第一次或许不能叫出逃,她只是想回家,甚至没能出了自己住的寝宫的大门,就被太后派来的嬷嬷发现带回了寝宫,因为守夜的奴才没及时发现,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侍婢被乱棍打死,即便那晚守夜的并不是她。
嬷嬷说,您是主子,主子做了错事我不能罚,但她不能规劝主子,她就该死。
第二次是她及笄那年,父皇下了旨要把她送去和硕,她跪在父皇的寝宫外流了整夜的泪,那天是元宵,也是她的生辰,皇城的雪真大啊,几乎要把她吞没其中。
第二天,她收拾了行囊想要逃,却被母妃拦住,她眼里含泪说着诉苦的话,只字不提圣旨,句句都是劝她不要以卵击石。
再后来,她不叫赵玥,牵着马从关外踩着别人的血肉走回故国,她才明白,每次出逃总要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她总是承担不起。
马车一路疾驰,车厢里却分外沉默,月娘捂着被杜诗云咬出血痕的手臂,玉贞惨白着一张脸给她上药。
杜诗云泪痕满面地跪坐在车厢里,和车厢外的王问之倚着同一块门板。
“喏。
“忽然有人递了个被布抱着的东西进来,杜诗云婆娑着泪眼去接。
是老夫子的笔,笔套还是杜诗云扯的布,杜嘉荣自己缝的,缝得歪歪扭扭,老夫子却很喜欢。
他一生醉心诗书,无妻无子,在学堂任教多年,却因为过于严苛不得学生亲近。
唯独杜嘉荣,她少时多坎坷,十岁了才被姐姐送去学堂开蒙,又天生神力,闯祸的本事都比别人要大很多,老夫子没少因为这事那事的教训她。
但她天生心大,并不在意这些,反而觉得夫子只是严格了些。
杜诗云曾有一个幼弟,但还未落地就腹死胎中,本就体弱的母亲也因此事一病不起,后来父亲出事,母亲没多久也去了,阴差阳错她捡到杜嘉荣,给她取了幼弟原本定下,父亲翻了几个月的书最终定下来的名字。
她想让她平平安安地长大,笨些也没关系,姐姐总能给她托底。
“别伤心了,即便咱们不走,也不能改变什么。
“车厢外,王问之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从她决定救那个小娘子,在西洲人那露了脸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说不定她早该死了,要不是你,那年人牙子““不许你说我妹妹!“杜诗云怒斥道,“你懂什么?你王家烂心烂肺的事情少做了?你还活得好好的我妹妹怎么就该死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连病重的老娘都能不管不顾?“车厢外沉默了片刻,只听王问之笑了声,又叹了口气。
“也不一定就死了,咱们跑了,指不定西洲人想抓活得问问咱们的去处。
“月娘叹了口气,去拉杜诗云的手,“先起来吧,地上凉。
“杜诗云挣开了月娘的手。
“一切因她而起,我们原本也说好了不带她,你为什么临了改变主意带上她。
“杜诗云擦干了眼泪,指尖直指玉贞,“她究竟是什么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你给我看的东西又为什么在她身上,我与你相识近十年,从未问过你的身份和来处,我自问待你不薄,我妹妹如今生死不明,我要一个答案。
“车厢内一时落针可闻,只能听见窗外的马蹄声。
“你要一个答案,我给你一个答案,我在家排行十一,封号玉贞,月娘是我的亲姐姐,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玉贞反而很冷静,反问她,“你知道了又如何,杀了我吗?““我带着那样东西,要往北去,我送到东西,我能活命,而月娘姐姐,可以见到她的母亲。
“不知道是谁叹了口气,又在天寒地冻中无形地消散了。
知道不知道,并没有区别,事已至此,只能继续往前。
“戒备!“不知道走了多久,剑客忽然一声惊呼,众人顿时警醒了起来,此时已是深夜。
“大人大人,赏口饭吃吧!““我家娃娃就要饿死了大人,求您赏口饭吃吧!““大人!我家八十岁的老母就快饿死了!求您了!“原来是一伙流民挡住了前行的路,老的老小的小,也不知道这天都还没亮他们是从哪窜出来的。
一个个骨瘦如柴,衣不蔽体,却又满脸凶相。
想必在此地盘踞已久。
好在金不换带了些人手,剑客身手也还不错,没费多少力气就遣散了这群人,他们满脸不甘地站在路边,目送着马车走远。
“阿月。
“天还未亮了,他们找了一处隐蔽的枯树林休整,一夜疾行,又常有灾民拦路,没人敢睡着,好不容易休整片刻,留了几个人放哨,众人便纷纷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入眠。
月娘披着斗篷掀开车帘,金不换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把着腰把她抱了下来。
“怎么不睡一会儿?“金不换今天难得没穿他惯穿的宽袍大袖,换了身利索的直袖长衫,比往日利落许多。
风雪满肩,却压不垮他挺直的脊背。
月娘没说话,任由金不换牵着她往篝火边走。
深冬时节,百草凋敝,他们才走了百余里路,还在南城辖区内,怕有追兵赶来,火也生得不大,只够几人取暖。
队伍里的人都睡了,守夜的人站在高处放哨,篝火前只有他们两人彼此依偎。
“今晚的月亮真亮啊,可惜不是满月。
”月娘摘了幕篱倚在金不换肩上,“像不像我们走出皇城那晚,那晚的月亮也这样亮,我牵着马,马驮着你,月亮很亮,我跟着月亮走,心里一点也不害怕。
”“是吗?我不记得了,那会儿头疼得厉害,只记得马身上一股味儿。
”金不换笑了笑,他刚及冠不久,平时挑三拣四地厉害,不是绷着脸骂人就是阴着脸耍脾气,只有在这种静谧的的、和月娘独处的时候,才会漏出两分少年气来。
月娘于是也笑了笑,“是啊,那时候你还和我一般高,现在,已经高我一个头了。
”她抬手比划了一下,月光溜过指缝,照在她满是伤痕的脸上,而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收回了手想想说些什么,却被金不换打断。
他抓住了她收回去的手,握在掌心,小心地暖着。
“手好凉,是不是太冷了。
”金不换小心地捧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掌心,其实他的手比月娘的手还要细腻一些,只有指腹有练剑留下的老茧。
月娘看着他温柔的侧脸,有些晃神。
这些年来金不换不止一次提过要娶她,可她从来没有当过真,她找过很多理由,很多借口,想逃避,想回避,想找到一个她配不上他的理由。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了一些实感。
那一年她十七岁,刚死了丈夫,金不换被她救下,也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只会躲懒不去学堂,装病不去练剑的少年人。
一夕之情,十年相护。
曾经的少年人比她高了一个头,也练了一身好武艺,不再装病躲懒,花了千金找来名士为他传授武艺,只为了不再重现那日的惨状。
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是不是没多久就有十年了。
“冷不丁的,金不换突然问了这个问题,月娘愣愣地出神,却马上反应过来了他在问什么。
是,刚过了腊八,等翻了年,就该过元宵,元宵节也是她的生辰,十年来,她从未过过的生辰。
因为就是这一天,她失去了丈夫,也彻底洗去了自己的姓氏。
十年孝期,弹指一挥间。
“皇城,不知道怎么样了,旧宗室会重建皇城吗?皇城陷落,也已经十年,还会改回长安吗?“月娘没有回答金不换的问题,反而另起了一个话头,拿树枝轻轻戳动篝火,“长安,还会变回从前的样子吗?我幼时阿娘教我唱歌,唱长安调,故人遥相见,再唱忆长安。
“月娘轻轻唱了几句,篝火映在她的脸上,此刻伤疤并不明显,反而像月光垂怜,落下的桂枝阴影。
而唱词凄婉,写满故乡可见不可回。
“方才,我在车厢外听了几句。
“沉默了一会儿,金不换才开口道,“那女子,其实是你的妹妹?同父同母的吗?““不是。
“月娘笑了笑,回头去看他的眼睛,“不是的,我没见过她母亲,大约是哪个得宠过一时的妃嫔吧,皇宫里无声无息死掉的女人太多了,我分不清。
“金不换沉默了,虽然他早就猜出了月娘的身份,但从未追问过她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也没问过她的亡夫究竟又是何人。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昏在地上人事不知,是月娘牵着马带着他一路逃到南城,他父亲给了月娘一大笔钱让她开酒坊,有立足之本,其实也是不希望他卷进她的一切。
她像月亮般皎洁,却也似月亮般遥远。
他不问,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怕她是,凡人岂敢,怕她不是,怜她苦楚。
“我没有兄弟姐妹,是家中最大的长女,也因此我幼时很得阿爹宠爱。
“月娘笑着,眼睛看着月亮,泪却顺着月光止不住地流,“我父母两情相悦,我阿爹曾发誓此生只有我阿娘一个妻子,他擅画丹青,最喜欢画月亮和美人,所以给我取名阿月,给我阿娘画了一百幅美人图。
““可真心转瞬即逝,如月光般暮升朝落。
“金不换给月娘擦了眼泪,轻轻把她揽进怀里。
“檀郎,不是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只是说起从前,我总有流不尽的泪,说不清的恨,可我已经舍了族谱姓氏,就当爱恨一笔勾销罢。
“可月亮依旧在,月光又该如何假作不知呢?金不换也不知道,只能叹息着再次拥紧了怀里的人。
“老马死了,它会到哪去呢?”月娘在他怀里呐呐地问。
“回去了,它回家去了。
”金不换低声说。
月色如霜,落在这对相拥的恋人身上,如同镀上层白银,仿佛这样便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