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陛下,您的江山是假的 > 第一章

第一章
盛世危言
大衍王朝,建元七年,秋。
帝都上京城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之中,宛如一尊流光溢彩的琉璃巨兽,匍匐在天地的棋盘上。皇城之内,更是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浸透着权力的威严与盛世的荣光。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安神定心。
年轻的帝王萧胤,身着一袭玄色龙纹常服,正临窗而立。他面容俊美無儔,眉宇间凝聚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利。窗外,是帝国最壮丽的景致——太液池的碧波、万寿山的苍翠,以及远处连绵起伏、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宫殿群。
三日前,北境大捷的文书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抵上京。困扰大衍边境十数年的匈奴主力,被他一手提拔的年轻将领秦无霜一举击溃,可汗仅率残部仓皇北逃,十年之内,边境再无战事之忧。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绩,也是他萧胤登基七年来,文治武功最璀璨的一笔。
满朝文武,山呼万岁。天下百姓,顶礼膜拜。人人都说,他萧胤是天命所归的圣君,开创了远超祖辈的煌煌盛世。
萧胤自己,也曾一度沉浸在这无边的荣耀之中。他抚摸着窗棂上冰冷坚硬的玉石,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独属于九五之尊的真实触感。这江山,是他宵衣旰食,步步为营,从摄政王萧景和他那看似恭顺的母后手中,一点点夺回来的。每一道政令,每一次人事任免,都烙印着他的意志。
这江山,怎么可能是假的
然而,三天了。那句如鬼魅般的话语,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回响,像一根最细微的毒针,扎进了他看似坚不可摧的心脏。
事情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夜,他处理完政务,心血来潮,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进了平日里人迹罕至的百工苑。那里是宫廷匠人们工作的地方,负责着宫殿的修缮、器物的打造。
雨打芭蕉,夜色深沉。他只想寻一处清净,享受片刻的安宁。
就在他经过一间亮着孤灯的画室时,他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不是交谈,而是一个女子低沉而清晰的自语,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悲悯。
朱墙金瓦,画地为牢。锦绣江山,镜花水月……
萧胤的脚步顿住了。他身为帝王,对牢笼、虚幻之类的词汇有着天然的警惕。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窗纸的缝隙朝里看去。
昏黄的烛光下,一个身着素色宫女服的年轻女子,正对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卷出神。那画卷上,赫然是上京城的全貌图,从皇城的威严到市井的繁华,无一不精,无一不细,其画工之精湛,连宫中最好的画师也难以企及。
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清秀,气质却与寻常宫女截然不同。她的眼神里没有敬畏,没有谄媚,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寂静,仿佛这皇城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幻象。
鬼使神差地,萧胤推开了门。
你在画什么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女子似乎并未被这突然闯入的、带着龙涎香气息的男人吓到。她缓缓转过身,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却毫无诚惶恐恐之态。参见……大人。她似乎不确定他的身份,只含糊地称呼。
朕问你,你在画什么萧胤加重了语气,龙威自显。
那个朕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女子耳边炸开。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终于露出了惊骇之色,那份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瞬间被打破。她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深夜闯入、气度不凡的男人,竟然是……
奴婢……叩见陛下。她脸色煞白,慌忙跪倒在地,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整个皇宫,敢自称为朕的,只有一人。
萧胤冷眼看着她俯首的姿态,这才是宫人见到他时该有的反应。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无半分得意,反而觉得她刚才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更顺眼一些。
抬起头来,回话。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苏凝缓缓抬起头,跪伏在地的姿态让她显得无比卑微,但那双再次对上他目光的眸子,却已经重新凝聚了之前的沉静,甚至还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恐惧仍在,但某种更强大的信念压过了它。
回陛下,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只是少了几分随意,多了几分沉重,奴婢在画一座城,一座看似真实,实则虚假的城。
萧胤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如刀,紧紧锁定着她。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
奴婢苏凝,百工苑新来的画工。
苏凝萧胤在脑中搜寻着这个名字,一无所获。百工苑新晋的匠人,他从未留意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上京城,妄议朕的江山!
他以为她会跪地求饶,会吓得魂不附体。
但她没有。
苏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悲悯之色更浓。她微微向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陛下,您的江山是假的。
轰隆——!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苏凝的脸,也照亮了萧胤眼中那无边的震惊与骇然。
那一刻,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她那清晰的、带着一丝冰冷质感的声音,反复在他脑中回荡。
假的……
这怎么可能
他的江山,他的子民,他的荣耀,他的仇恨,他这七年来殚精竭虑的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
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这是他登基以来,听过最恶毒、最荒谬的诅咒。
来人!他怒吼道,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门外的禁军闻声而入,甲胄铿锵。
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宫女给朕拿下,打入天牢!萧胤指着苏凝,眼神冰冷得像是要将她凌迟。
苏凝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在禁军冰冷的铁手抓住她手臂的瞬间,她只是深深地看了萧胤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萧胤心惊。有怜悯,有决绝,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鼓励。
仿佛在说:去吧,去亲眼看看,去亲手撕开这盛世的伪装。
……
陛下陛下
一声轻柔的呼唤将萧胤从回忆的深渊中拉了回来。他最信任的贴身太监魏忠,正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碗刚炖好的莲子羹。
天色不早了,您该用膳了。魏忠低眉顺眼地说道。
萧胤缓缓转过身,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又恢复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模样。他接过莲子羹,却没有喝,只是用勺子轻轻搅动着。
魏忠。
奴才在。
天牢那边,有什么动静萧胤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魏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答道:回陛下,那名宫女……很安静。不哭不闹,也不喊冤,每日只是枯坐着,仿佛天牢才是她的归宿。
没用刑
用了。掌刑的李监正亲自审的,可她什么都不肯说,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问她‘江山为何是假的’,她便闭口不言,再问急了,就说‘天机不可泄露,除非陛下自己去看’。骨头硬得很。魏忠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困惑。
萧胤的心,又沉了下去。
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怎会有如此胆魄和毅力严刑拷打之下,铁打的汉子也得开口,她一个弱女子,凭什么
除非,她说的……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这七年来的种种。
他的登基,似乎太过顺利。先帝病重,朝政大权旁落于摄政王萧景之手。他本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却在先帝的遗诏中被指定为继承人。摄政王当时虽然手握重兵,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遵从遗诏,扶他上位。
这七年来,他与摄政王明争暗斗,收拢权力。每一次交锋,看似惊险万分,但最后总是他险胜一筹。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为他铺平了道路,精准地计算好了每一步的得失。
就连这次北境大捷,也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秦无霜的计策固然高明,但匈奴的反应却迟钝得像是提前安排好的。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了秦无霜预设的陷阱里。
还有他身边的这些人。
忠心耿耿的魏忠,总是能在他需要的时候送上最贴心的安慰。
端庄贤淑的皇后,母仪天下,从不干政,堪称完美的国母。
满朝文武,虽然派系林立,偶有争执,但在大局上,总是惊人地一致,共同维护着他这位帝王的绝对权威。
一切,都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他,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主角。
陛下,莲子羹要凉了。魏忠再次提醒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胤抬起眼,目光如炬,第一次用审视的、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太监。魏忠的脸上,永远是那副恭顺谦卑的表情,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就是这毫无破绽的完美,此刻却成了最大的破绽。
萧胤放下汤碗,发出一声轻响。
魏忠,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今夜,要去景阳宫,探望丽嫔。
景阳宫,是后宫中最偏僻的宫殿之一。丽嫔,则是一个月前因小错被他下令禁足的妃子,早已被众人遗忘。在任何时候,去任何一个得宠的妃子那里都显得顺理章,唯独去景阳宫,显得那么突兀。
他要打破这‘完美’的日常,他要看看,当他故意走错一步时,这看似天衣无缝的盛世幻象,会泛起怎样的涟漪。
魏忠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透着一丝惶恐:陛下,这……这不合规矩。按照祖制,您今夜应该在坤宁宫……
规矩萧胤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一步步逼近魏忠。
在这座皇宫里,朕的话,就是规矩!
他盯着魏忠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清澈的眸子此刻正剧烈地闪烁着,泄露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慌。
萧胤的心,一瞬间冷到了冰点。
苏凝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此刻竟如魔咒般再次响起,与魏忠此刻的反应诡异地重合。
一滴冰冷的怀疑,落入了他心底的湖泊,瞬间晕开一片彻骨的寒意。
或许……那个女子说的,并不仅仅是疯言疯语。
在这看似完美的表象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第二章
无形的网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通往景阳宫的宫道上,除了巡逻禁军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便只剩下萧胤的龙辇碾过青石板路的沉闷回音。
萧胤端坐在龙辇之上,面沉如水。他没有闭目养神,而是透过薄薄的纱帘,锐利地观察着四周。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宫灯明亮,将宫道照得如同白昼;禁军肃立,目不斜视,威严肃穆。就连路边花圃里的菊花,都开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繁盛,也不显得衰败。
完美,依旧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完美。
但他知道,平静的水面下,已是暗流汹涌。
从他下令要去景阳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他周围悄然收紧。
魏忠在听到命令后,足足愣了十息。对于一个将敏锐和机灵刻在骨子里的内宫总管来说,这是绝不应该出现的失态。
随后,他以准备仪仗需要时间为由,拖延了足足一刻钟。
这一刻钟里,发生了什么
萧胤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决定,已经通过某种他不知道的渠道,迅速传遍了整座皇宫,甚至……传到了某些他本以为远在天边的人耳中。
龙辇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他看到魏忠正躬着身子,跟在辇旁,步履匆匆。魏忠的额角,在清冷的月光下,似乎有细密的汗珠。
他在紧张什么
魏忠。萧胤忽然开口。
奴才在。魏忠的声音微微有些发紧。
朕记得,丽嫔最喜欢吃南边进贡的荔枝酥,对吗萧胤随口问道。
魏忠的脚步明显一滞,随即用一种无比确定的语气回答:回陛下,您记错了。丽嫔娘娘自入宫起,便对甜食无甚兴趣,她最爱的是御膳房做的‘碧玉翡翠羹’。每次您赏赐下去,娘娘都欢喜得不得了。
他说得如此详细,如此肯定,仿佛丽嫔的喜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般。
萧胤的心,却是一片冰凉。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赐过什么碧玉翡翠羹。而丽嫔喜欢吃荔枝酥这件事,是三年前,丽嫔刚入宫时,在一个无人的午后,红着脸,悄悄告诉他一个人的。那是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
可魏忠,却用一个精心编造的、看似更合理的事实,轻易地否定了这个秘密。
这不是简单的记错,这是一种……覆盖。用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假象,来覆盖一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真相。
如果他今夜真的去了景阳宫,见到了丽嫔,他甚至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场景——他会无意中提起荔枝酥,而丽嫔则会一脸茫然,然后娇羞地表示自己更爱碧玉翡翠羹,或许还会嗔怪他记错了。
一场天衣无缝的戏。
在这座皇宫里,真相是什么,或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数人认为的真相是什么。
龙辇在景阳宫前停下。
这座偏僻的宫殿,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一扫往日的颓败。宫门口,几个太监宫女垂手侍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惶恐。
恭迎陛下!
声音整齐划一。
萧胤走下龙辇,目光扫过那些低垂的头颅。他发现,这些宫女太监,没有一个是他记忆中景阳宫的原班人马。他们个个面容整洁,衣着得体,精神饱满,没有一丝一毫被冷落宫殿的颓丧之气。
他们是临时被派来的。
就像舞台剧开场前,匆匆布置好的背景板和群众演员。
丽嫔呢萧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为首的一名太监连忙上前,谄媚地笑道:回陛下,娘娘听闻您要来,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殿内焚香沐浴,精心打扮,想以最美的样子迎接您。
又是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回答。
萧胤心中冷笑,他没有再说什么,径直向殿内走去。
殿内,果然熏着他最喜欢的龙涎香,案几上摆着新鲜的瓜果和精致的糕点,甚至连他惯用的茶具,都一应俱全。
这哪里是一个被禁足的妃子的居所这分明是为迎接他而精心布置的场景。
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此刻突然说想听曲儿,隔壁的偏殿里,立刻就会有乐师奏响他最爱的《高山流水》。
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密,还要可怕。它不仅控制着信息,控制着人事,甚至在控制着他的感官,试图让他相信,他所看到、听到、闻到的一切,都是真实且合理的。
他没有去内殿,而是在外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必催了,他对那名领头的太监说,朕就在这里等。让她慢慢准备。
是,是。太监连声应着,却不着痕痕地给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萧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又一个信息,被传递了出去。
他在等。
等的不是丽嫔。而是在等这张无形的网,因为他这个意外,而露出更多的破绽。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
内殿始终没有动静。
外面的太监宫女们开始坐立不安,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多。他们不时地朝外面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救星。
萧胤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他前所未有地冷静。
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骗局之中时,愤怒是第一反应,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冰彻骨髓的冷静。因为他知道,任何冲动的行为,都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被动。
他必须比织网的人,更有耐心。
终于,在他即将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殿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了景阳宫的门口。他身着亲王蟒袍,面容与萧胤有七分相似,只是更为年长,眉宇间多了一份久经风霜的威严。
正是当朝摄政王,萧胤的皇叔,萧景。
臣,参见陛下。萧景的声音洪亮如钟,他踏入殿内,对着萧胤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不知陛下圣驾在此,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萧胤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来了。
这张网背后,最大的一只手,终于按捺不住,亲自出场了。
皇叔何罪之有萧胤放下茶杯,淡淡地说道,倒是朕,深夜到访,扰了皇叔的清净才是。
这句扰了皇叔的清净,意有所指。景阳宫地处偏僻,而萧景的摄政王府远在宫外,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他如何能这么快,这么巧合地出现在这里
萧景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深意,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而关切的神情。陛下言重了。臣是听闻宫中有些变动,担心陛下的安危,这才连夜进宫查看。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陛下。
他的解释,同样天衣无缝。
宫中能有什么变动萧胤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过是朕心血来潮,想换个地方歇息罢了。倒是皇叔,真是为了朕的江山,鞠躬尽瘁,连这点小事,都惊动了您的大驾。
为了陛下的江山,臣万死不辞。萧景答得斩钉截铁,忠诚得令人动容。
萧胤笑了。
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皇叔请坐。既然来了,就陪朕说说话吧。
萧景谢恩落座,腰杆挺得笔直,一副随时准备聆听教诲的模样。
皇叔,萧胤凝视着他,缓缓开口,朕今日,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说法。
哦萧景眉毛一挑,臣愿闻其详。
有人对朕说,朕的江山……是假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那些侍立的太监宫女,连呼吸都停滞了。
萧景的瞳孔,在萧胤说出那句话时,猛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一个快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但萧胤看清了。
尽管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愤怒:岂有此理!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出此等灭族之言!陛下,请将此人交给臣,臣必将其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他的反应,堪称完美。一个忠臣在听到君主和国家被侮辱时,就该是这个反应。
但萧胤捕捉到了那万分之一秒的破绽。
在那一瞬间,萧景眼中闪过的,不是愤怒,而是……惊慌。一种计划被打乱,秘密即将暴露的惊慌。
萧胤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看着眼前这位一手将他扶上皇位,教他帝王之术,帮他稳定朝局的皇叔。过去七年,他一直将此人视为自己最大的政敌,最大的对手。
直到此刻,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或许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被操控的木偶,而萧景,就是那个提线的人。
皇叔不必如此激动。萧胤淡淡一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不过是一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罢了,朕已将她打入天牢。朕只是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无比,一字一顿地问道:
皇叔……您说,这世上,会不会真的有这么一座江山,它看起来繁花似锦,固若金汤,但实际上,却是一戳就破的幻影呢
他在试探,也是在宣战。
他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告诉萧景:我已经开始怀疑了。从今以后,我不再是那个任你摆布的木偶。
萧景的眼神,也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他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侄子,这个他亲手塑造的帝王。
他发现,这个年轻的帝王,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双能够洞穿虚妄的眼睛。
良久,萧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陛下,江山社稷,非是幻影。它是由万千黎民的血肉,历代先祖的魂灵所铸。您是天命之子,您的江山,坚不可摧。
他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但萧胤听懂了其中的潜台词。
他没有正面回答会不会有,而是直接强调您的江山不是。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肯定。
萧胤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今夜的交锋,到此为止了。双方都已经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再多说一句,就是彻底的撕破脸。
而他现在,还没有撕破脸的资本。
也罢。萧胤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朕也乏了。既然丽嫔还没准备好,那朕就改日再来吧。
他看了一眼内殿的方向,那扇门背后,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他没有去推开它,因为他知道,就算推开,看到的也只会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场景。
摆驾,回养心殿。他漠然下令。
恭送陛下。萧景起身,躬身行礼。
当萧胤的龙辇消失在宫道的尽头,萧景才缓缓直起身。他脸上的恭敬和关切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彻骨的凝重。
他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景阳宫,又看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有欣赏,有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爷。魏忠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姿态比在萧胤面前还要谦卑。
他知道了多少萧景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
奴才不知。魏忠颤声道,但陛下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他的眼神,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萧景沉默了良久。
那个叫苏凝的画工……他缓缓开口,什么来路
查不到。魏忠的头垂得更低了,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我们的人查遍了上京乃至全国的户籍,都没有这个人。百工苑的记录显示,是三个月前,由内务府的一名管事引荐入宫的。但那名管事,上个月……已经‘病死’了。
线索,断了。
萧景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猛然握紧。
这张他织了七年,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天罗地网,第一次出现了一个不受控制的变数。
一个叫苏凝的女人,和一个……开始觉醒的帝王。
传令下去。萧景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杀气。
第一,封锁天牢,任何人不得探视。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让她死,更不准让她开口。
第二,启动‘朱雀’计划。将‘网’的等级,提到最高。从今日起,陛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须分毫不差地掌握。
第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备好‘忘忧汤’。如果……我是说如果,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就让他……把一切都忘了吧。
魏忠的身体剧烈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
忘忧汤,那是宫中最禁忌的秘药。它不会伤人性命,却能抹去一个人特定时期的记忆。
让一位帝王,忘记自己察觉到的一切,重新变回那个活在盛世幻象中的完美君主。
这是他们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手段。
是……魏忠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萧景没有再说话,他转身,高大的身影,缓缓消失在比墨更浓的夜色里。
一场针对帝王的无形战争,在这一夜,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三章
提线木偶
回到养心殿,萧胤遣散了所有宫人,包括魏忠。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没有点灯,任由自己沉浸在冰冷的黑暗中。黑暗能让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也能让他卸下所有的伪装。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
与萧景的交锋,证实了他最可怕的猜测。
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他是一个被精心操控的提线木偶。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雄心壮志,甚至他的爱情与仇恨,都可能是被设计好的。
那根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他,另一头,就握在皇叔萧景,甚至更多他不知道的人手中。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刺伤他的骄傲。
他冲到书案前,发疯似的翻阅着近期的奏折。
《北境大捷奏报》、《江南织造司贡品清单》、《礼部关于祭天大典的仪程》……
每一本奏折,字迹工整,措辞严谨,挑不出一丝毛病。可现在,他看在眼里,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在嘲笑着他的无知。
这些奏报,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为了让他安心待在这座
gilded
cage
里,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北境真的大捷了吗还是说,那只是一场配合他上演圣君治世的戏码
江南真的富庶安康吗还是说,这份华丽的贡品清单背后,是无数被压榨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他不知道。
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亲手治理了七年的帝国,竟是一无所知。他就像一个坐在井里的青蛙,以为头顶那片四方的天空,就是整个世界。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是怕死。身为帝王,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怕的是,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都毫无意义。
不……他低吼一声,一拳砸在书案上。紫檀木的书案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
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哪怕这是一场骗局,他也要亲手把它撕开!哪怕这江山是假的,他也要把它变成真的!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他不能相信任何人。魏忠是萧景的人,皇后是太后的人,满朝文武,皆不可信。
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还有一个……苏凝。
那个敢于对他说出真相的女子。
她现在身在天牢,生死未卜。萧景绝不会让她活太久,更不会让她有机会再见到自己。
他必须想办法,在她被灭口之前,从她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可是,天牢守卫森严,又是萧景的地盘,他一个被监控的皇帝,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见到她
萧胤在黑暗中站了许久,脑中疯狂地运转,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推演了一遍。
直接下旨提审不行。萧景会有一万个理由搪塞他,甚至会借机给苏凝安上一个刺王杀驾的罪名,名正言顺地处死她。
派心腹去他没有心腹。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可能是萧景的眼线。
他陷入了一个死局。
就在这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地方。
一个或许连萧景,都忽略了的地方。
皇室宗谱阁。
那是存放着大衍王朝历代皇帝、宗亲的玉牒、实录和起居注的地方。位置偏僻,除了专门负责看管的老太监,平日里无人问津。
最重要的是,宗谱阁的地下,有一条秘密通道。
这是他少年时,无意中发现的秘密。那时的他,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经常被其他兄弟欺负。他便把宗谱阁当成了自己的避难所,在一次躲避追打时,他失足踩空了一块地砖,发现了那条通往宫外的密道。
这条密道,是开国太祖为了防止不测,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生路。除了历代帝王口口相传,再无第三人知晓。
先帝病重时,根本没来及将这个秘密告诉他。所以,萧景他们,应该也不知道。
这条密道,就是他打破牢笼的唯一机会!
萧胤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必须行动,而且必须快。
他走到殿门后,侧耳倾听。外面一片寂静,但他知道,至少有十几双眼睛,正从各个隐蔽的角落,死死地盯着这座养心殿。
他不能从正门出去。
他看了一眼墙角那个巨大的青铜鹤嘴香炉。炉身很高,足以遮挡一个人的身形。而香炉后面的墙壁,连接着养心殿的后花园。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行动。
他先是故意弄出一些声响,走到床边,脱下外袍,做出已经就寝的假象。
然后,他屏住呼吸,如一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香炉后面。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香炉挪开一道缝隙,闪身而出,进入了后花园。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夜风清冷,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敢有丝毫停留,借着花木的掩护,如一道鬼影,迅速地穿梭在宫殿的阴影之中。
他的大脑,此刻无比清晰。养心殿周围禁军的布防图,巡逻队的换防时间,每一条路线,都精准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得益于他过去七年,为了从萧景手中夺权,而对整座皇宫做的无数次暗中勘察。
他从未想过,这些曾经为了权力而做的准备,如今,却成了他为了真相而逃亡的资本。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一炷香后,他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宗谱阁前。
这里果然如他记忆中一样,冷清,破败。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太监,提着灯笼在门口打盹。
萧胤没有惊动他,而是绕到宗谱阁的后面,从一扇破损的窗户翻了进去。
阁楼内,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纸墨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塞满了厚重的卷宗。
他凭借记忆,找到了位于阁楼西北角的那块地砖。
他俯下身,按照特定的顺序敲击,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地砖缓缓弹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阴冷潮湿的风,从洞口里吹了出来。
萧胤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密道很窄,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布满了青苔,湿滑无比。
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亮,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眼前三尺的距离。
他一步步地往下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小小的石室,石壁上嵌着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石室的中央,有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
这里,应该就是当年太祖皇帝,偶尔用来透气的地方。
石室有三个岔路口。
根据他当年的记忆,左边那条,通往宫外的护城河。中间那条,通往城西的一座废弃民宅。而右边那条……
他记得,似乎是通往天牢的方向。
当年他年少胆小,不敢深入,只是在入口处探了探,就退了回来。
现在,他必须赌一把。
他选择了右边那条通道。
通道里比主道更加狭窄,充满了腐臭和血腥的味道。脚下黏糊糊的,似乎踩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呻吟声和哭喊声。
是天牢!
他赌对了!
他加快了脚步,同时熄灭了火折子,将自己隐入黑暗。
通道的尽头,是一面布满青苔的石壁。石壁上,有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
他凑到通风口前,朝外看去。
外面,正是天牢的最深处——水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浑浊的污水淹到人的腰部。犯人们被铁链锁在墙上,个个面如死灰,形如厉鬼。
萧胤的心,猛地一紧。
苏凝,会不会就在这里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目光在每一个牢房里飞快地扫过。
终于,在最角落的一个单人牢房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凝!
她被一条粗大的铁链锁着,半个身子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污水里。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原本清秀的脸上,有几道清晰的鞭痕。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萧胤的瞳孔,瞬间变成了血红色。
一股滔天的杀意,从他心底喷涌而出。
他们竟敢!
他们竟敢如此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他们竟敢如此对待他——大衍王朝皇帝,唯一想要保护的人!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出去将那些狱卒碎尸万段。
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
他知道,他现在冲出去,不仅救不了苏凝,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了一股咸腥的血味,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必须想办法,和苏凝说上话。
他观察着四周。水牢的看守似乎很懈怠,两个狱卒正凑在一个角落里赌钱,对牢里的犯人不管不问。
机会!
他捡起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用尽全力,朝着水牢入口处的铁栅栏弹了过去。
当啷一声脆响。
谁两个狱卒被吓了一跳,连忙抄起腰间的佩刀,警惕地朝着入口处走去。
就在他们离开岗位的瞬间,萧胤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和苏凝能听到的气声,急切地呼唤:
苏凝!苏凝!
牢房里,那个仿佛已经死去的女子,身体猛地一颤。
她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虽然黯淡无光,却在听到他声音的刹那,迸发出了一丝光彩。
她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到了通风口后面,那双焦急而痛苦的眼睛。
四目相对。
一个在光明世界的牢笼里,一个在黑暗世界的水牢里。
却在这一刻,仿佛成了彼此唯一的救赎。
你……苏凝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别说话,听我说!萧胤语速极快,我都知道了。皇叔,魏忠,他们都在骗我。我现在谁都不能信。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这江山,到底哪里是假的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苏凝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也闪过一丝更深的悲哀。
她费力地摇了摇头,污水没过她的下巴,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用的……她断断续续地说,陛下……你看到的……听到的……甚至你以为的‘真相’……都只是他们想让你看到的……冰山一角……
什么意思萧胤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个局……比你想象的……大得多……大到……可以瞒天过海……苏凝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查明真相……而是……
她的话,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那两个狱卒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妈的,什么都没有,估计是老鼠。
晦气!继续继续!
萧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是什么快说!他催促道。
苏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他,眼中带着一种决绝的、赴死般的壮烈。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看到真正的……太阳……
说完这句话,她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苏凝!萧胤失声低吼,心如刀割。
可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的残荷,在污浊的水中,慢慢失去了生机。
活下去……
他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是啊,他必须活下去。
带着她的期望,带着这滔天的仇恨,带着这无尽的谜团,活下去。
他要活到,亲手把这天罗地网撕碎的那一天。
他要活到,亲眼看到那真正的太阳升起的那一天!
萧胤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昏死过去的女子,将她的模样,刻进了自己的骨血里。
然后,他决然转身,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身离开后不久,一个穿着玄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水牢的另一端。
那人静静地看着萧胤消失的通风口,又看了看牢里的苏凝,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药,屈指一弹。
丹药划过一道无声的轨迹,精准地落入了苏凝微张的口中。
入口即化。
原本已经气若游丝的苏凝,惨白的脸上,竟奇迹般地,泛起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玄衣人静立片刻,确认药效已经发作,才缓缓转身,同样消失在了黑暗里。
水牢,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四章
棋子与棋手
从密道回到养心殿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萧胤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亢奋。苏凝最后那句活下去,像一剂猛药,注入了他几乎被绝望掏空的身体。
她没有死,她让他活下去。
这说明,一切都还有希望。
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被动地等待对方露出破绽,他必须主动出击,去寻找裂痕。
可从何处着手
朝堂之上,萧景的势力盘根错节;皇宫之内,处处是眼线。他就像一个被蛛网包裹的猎物,任何轻举妄动,都会引来蜘蛛的注意。
他需要一颗棋子,一颗能够替他在棋盘上冲锋陷阵,又能不引起萧景怀疑的棋子。
一个名字,跃入了他的脑海。
秦无霜。
那个刚刚取得北境大捷,风头正劲的年轻将军。
秦无霜出身寒微,是他三年前力排众议,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校尉,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知兵,善战,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忠心耿耿,视自己为唯一的知遇之恩。
在所有人都可能是萧景的人时,秦无霜,是他唯一能赌一把的希望。
根据捷报,秦无霜的大军,不日便将班师回朝。
他要见的第一个人,必须是秦无霜。而且,必须是在萧景反应过来之前,单独见他。
第二天清晨,萧胤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他照常上朝,听着满朝文武对北境大捷的歌功颂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甚至亲自褒奖了摄政王萧景,称若无皇叔坐镇中枢,运筹帷幄,便无北境之完胜,并赏赐了无数金银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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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脸上的笑容愈发恭敬,但萧胤从他的眼底深处,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得意与轻视。
他知道,自己昨夜的反常,已经被萧景定义为少年皇帝偶尔的情绪失控,并未引起真正的警惕。
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要在他们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布下自己的第一颗棋子。
下朝后,他没有回养心殿,而是直接去了坤宁宫,向皇后请安。
皇后陆晚,是太师陆远之女,家世显赫,容貌端庄,母仪天下,堪称完美。七年来,她对他相敬如宾,从未逾越半分,也从未流露过一丝一毫的真实情感。
过去,他以为这是贤德。现在,他只觉得这是伪装。
陛下今日怎的有空来了陆晚亲自为他奉上茶,笑容温婉得体。
北境大捷,朕心中高兴。萧胤接过茶杯,看着她完美无瑕的侧脸,朕在想,该如何封赏秦无霜将军。
陆晚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笑道:这是朝堂之事,臣妾一介妇人,不敢妄议。但秦将军为国戍边,劳苦功高,陛下重赏,亦是理所应当。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问政事的后宫女子。
朕想亲自出城迎接,以彰其功,皇后以为如何萧胤抛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亲自出迎陆晚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陛下,这……有违祖制。自太祖以来,从未有帝王出城迎接臣子之礼。您是万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
正因如此,才更显朕求贤若渴之心。萧胤的语气不容置疑,皇后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此事,朕会与皇叔商议。
他故意提了萧景,就是为了让她,以及她背后的太师府去给萧景施压。他很清楚,这些世家大族,最重祖制和体面。帝王出迎臣子,在他们看来,是自降身份,有损国体。
果然,陆晚的眉头轻轻蹙起,但最终还是顺从地低下头: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萧胤知道,用不了半个时辰,他要出城亲迎的消息,就会传到萧景的耳朵里。
而萧景,会如何应对
他会同意吗一个提线木偶,怎么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去见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他一定会百般阻挠。
而他要的,就是这份阻挠。
阻挠,才会产生冲突。冲突,才会暴露更多的东西。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萧景便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御书房。
陛下!万万不可!他连礼都顾不上行,开门见山,您怎能自降身份,去迎接一个臣子此事若传出去,皇室颜面何存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大衍的君臣纲常
他一副痛心疾首、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的模样。
萧胤冷眼看着他表演,心中一片平静。皇叔息怒。朕意已决。秦无霜为朕守国门,朕为他迎三十里,又有何不可
陛下这是妇人之仁!萧景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您这是在为自己树敌!您如此厚待秦无霜,将满朝文武置于何地将那些为大衍征战一生的老将们置于何地您这是在动摇国本!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若是以前的萧胤,或许真的会犹豫,会退缩。
但现在,他只觉得可笑。
国本萧胤缓缓站起身,走到萧景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皇叔,朕倒想问问,究竟什么是国本是祖宗留下来的那些陈规旧律,还是能为朕开疆拓土、保境安民的忠臣良将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萧景被他看得心中一凛,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惊骇地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气势已经完全不同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扶持和指点的少年,而是一个真正开始思考、拥有自己意志的君主。
陛下……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此事,不必再议。萧胤一锤定音,朕不是在跟你商量,朕是在通知你。三日后,朕会亲率百官,出德胜门,迎秦無霜大军凯旋。你若还认朕是皇帝,便去安排仪仗。若不认……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萧景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死死地盯着萧胤,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震惊。他想不明白,不过短短两日,这个他掌控了七年的侄子,为何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是那个叫苏凝的宫女
不,不可能。一个宫女,哪来这么大的能量。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良久,萧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新换上了那副恭顺的面具。
臣……遵旨。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他知道,他现在不能硬顶。强行阻止,只会让萧胤的怀疑加深。既然他想去,那就让他去。
整座上京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倒要看看,萧胤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出什么花样。
萧景走后,萧胤独自站在御书房中央,心中并无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萧景看似退让,实则是在暗中收紧罗网。三日后的那场迎接,必将是一场凶险的鸿门宴。
他看向窗外,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秦无霜,你,会是朕的利剑,还是刺向朕的另一把屠刀
……
三日后,上京城,德胜门外。
旌旗招展,鼓乐齐鸣。
萧胤身着最隆重的衮冕,站在高高的观礼台上,身后是文武百官,再后面,是黑压压的禁军和闻讯而来的百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地平线的尽头。
终于,一抹黑色的潮水,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并迅速扩大。
是秦無霜的北伐大军。
铁甲铮铮,长戈如林。一股冰冷肃杀的铁血之气,扑面而来,让那些养尊处优的文官们,都忍不住面色发白。
这就是他一手打造的百战之师!萧胤的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大军在城外三里处停下,一个身披银甲,头戴凤翅盔,身骑照夜玉狮子的年轻将领,飞马而出,来到观礼台下。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将头盔夹在腋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俊朗不凡的脸。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眼神却如寒星般明亮。
正是平北大将军,秦無霜。
末将秦无霜,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响彻云霄。
平身!萧胤的声音,也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
他走下观礼台,亲自扶起秦无霜,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爱卿辛苦了!此战,你当居首功!
秦无霜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与孺慕之情。为陛下尽忠,乃末将本分!
这一幕君臣相得的画面,落在了不远处的萧景眼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年轻的帝王,你以为,这就是你的利剑吗
你可知道,这把剑的剑柄,从一开始,就握在我的手中。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萧胤身边的魏忠,端着一个托盘上前,盘中放着一杯御赐的酒。
秦将军,这是陛下为您准备的庆功酒。魏忠笑得一脸和善。
按照礼制,主帅凯旋,皇帝赐酒,这是无上的荣耀。
秦无霜谢恩,正要伸手去接。
等等。萧胤却忽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萧胤拿起那杯酒,却没有递给秦无霜。他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淡淡地说道:
将士们在外浴血奋战,朕在宫中,实在寝食难安。今日,朕愿与将军,与我大衍所有的将士们,共饮此杯!
说罢,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陛下!
魏忠和萧景同时失声惊呼,脸色大变。
尤其是魏忠,他的脸上,是真真切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萧胤喝完酒,将空杯重重地放在托盘上,目光如电,直刺魏忠和萧景。
怎么他冷冷地问道,朕喝得,难道将军和将士们,喝不得吗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胤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赌。
赌这杯酒里,有问题。
赌萧景他们,绝不敢让他这个皇帝出事。如果酒里真的有鬼,他们必然会露出马脚!
而魏忠那恐惧到扭曲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这杯酒,有问题!
第五章
画中秘语
魏忠的脸色,在短短几息之内,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了一种死灰。他捧着托盘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那杯酒,有问题!
萧胤的心中,惊雷滚滚,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只是用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在萧景和魏忠的脸上来回扫视。
皇叔魏总管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你们为何是这副表情莫非,这酒里……有什么不妥
萧景毕竟是久经风浪的老狐狸,他最先反应过来。虽然心中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但他立刻换上了一副焦急万分的神情,抢步上前,甚至有些失态地抓住了萧胤的手臂。
陛下!您怎能如此!御酒是何等尊贵,怎可……怎可如此轻率!他一面说着,一面用眼角的余光狠狠地瞪了魏忠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魏忠浑身一颤,如梦初醒,立刻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没有看护好御酒,请陛下降罪!
他的表演,同样无懈可击。一个忠心护主的奴才,因为主子的任性而惊慌失措。
但萧胤看得很清楚,就在刚才,萧景的眼中闪过的不是担忧,而是计划被打乱后的暴怒。而魏忠的恐惧,也绝非担忧他的安危,而是对自己即将面临下场的恐惧。
哦原来是这样。萧胤轻轻挣开萧景的手,淡淡一笑,是朕性急了。不过,朕已经喝了,并无不适。想来,是朕多虑了。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
没有眩晕,没有腹痛,没有一丝一毫中毒的迹象。
这让他心中更加惊疑不定。
如果酒里有毒,为何自己没事
如果酒里没毒,那萧景和魏忠,又在紧张什么
难道,这酒里的东西,不是立刻发作的毒药还是说……这酒,根本就不是为他准备的
这个念头,让萧胤的后背,瞬间冒起了一层冷汗。
他猛地看向秦无霜。
只见秦无霜依旧单膝跪地,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那紧握着剑柄、指节发白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是否也察觉到了什么
罢了,既然酒已经喝了,那便再赐一杯吧。萧胤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转向魏忠,语气加重了几分,这次,可要看好了。若是再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是……是……魏忠颤抖着从旁边的御酒坛里,又倒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到秦无霜面前。
这一次,他死死地盯着那杯酒,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秦无霜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萧胤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有疑惑,还有一丝……萧胤看不懂的情绪。
然后,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谢陛下隆恩!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庆功的仪式继续进行,萧胤带着秦無霜,检阅了三军。将士们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然而,萧胤的心,却始终被一层阴霾笼罩着。那杯酒,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知道,萧景的罗网,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张开。他想在秦无霜身上打开一个缺口,但对方,似乎也想利用秦无霜,来对他做些什么。
这盘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
当晚,皇宫大宴,为北伐将士接风洗尘。
萧胤高坐龙椅,看着下方推杯换盏、歌舞升平的景象,只觉得无比荒谬。
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心欢庆,又有多少,是戴着面具的鬼魅
他的目光,不时地落在秦无霜身上。秦无霜被安排在百官之首,紧挨着摄政王萧景。他话不多,对于旁人的恭维和敬酒,也只是礼貌性地回应,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萧胤发现,萧景对秦無霜,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和器重。他不停地给秦无霜夹菜,和他攀谈,言语间满是拉拢之意。
而秦无霜的应对,也堪称完美。他恭敬,却不谄媚;亲近,却又保持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没有拂了摄政王的面子,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亲昵。
这让萧胤的心,越发往下沉。
一个出身寒微、毫无根基的年轻将领,是如何在短短三年内,修炼出如此老练的官场手腕的
他真的是自己想象中那把忠诚不二的利剑吗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是萧景安插在自己身边,一枚更重要的棋子
萧胤的心中,第一次对秦无霜,产生了怀疑。
宴会进行到一半,萧胤借口更衣,离开了大殿。
魏忠像往常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你在外面候着。萧胤在一个拐角处停下,冷冷地吩咐道。
陛下……
朕不想说第二遍。萧胤的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魏忠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多言,只能躬身退下。
萧胤确定四周无人后,转身走进了旁边的假山群中。他七拐八绕,很快便甩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眼线。
他没有回养心殿。
他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百工苑,那间亮着孤灯的画室。
当他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时,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心中一紧,快步走了进去。
画室里,空无一人。画架上,那副未完成的上京城全貌图,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
但在画卷的下方,案几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一方染血的素帕。
萧胤拿起手帕,质地是最普通的宫女所用。手帕上,沾满了已经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而在血迹的中央,用一种更加鲜红的、似乎是刚刚用指尖血画下的痕迹,勾勒出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
一个……鸟笼。
鸟笼的门,开着。
萧胤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苏凝!
她来过这里!
这方手帕,是她留给自己的!
天牢戒备森严,她一个重伤的犯人,是如何逃出来,又如何能精准地来到这里,留下线索,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去的
除非……有人在帮她!
那个在水牢里,为她送药的神秘人!
萧胤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这个神秘人是谁是敌是友他为什么要帮苏凝,又为什么要通过苏凝,来给自己传递信息
他来不及细想。他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他将那方染血的鸟笼手帕,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然后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副巨大的画卷上。
之前,他只觉得这幅画画工精湛,如今,在苏凝的提示下,他再看这幅画,却品出了一丝完全不同的味道。
这画的,是上京城。但又不像他所认识的上京城。
画中的街道,比现实中要宽阔几分。某些他熟悉的建筑,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偏移。而皇城的位置,虽然仍在中央,但整体的布局,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禁锢感。
就好像……整座皇城,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而画卷的右下角,那个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用极淡的墨迹,画着一个小小的印章。
印章的图案很奇怪,不是任何他已知的家族或官府徽记。那是由无数条繁复的、交织在一起的线条组成的,看起来像一个迷宫,又像一张……网。
而在那张网的最中央,刻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古篆字。
——天。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萧胤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他好像……触摸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边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萧胤心中一凛,立刻闪身躲到了画架的后面。
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人,不是他想象中的禁军或者太监。
而是一个身形挺拔、同样穿着夜行衣的男人。
男人没有点灯,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极为熟悉。他径直走到案几前,当他看到那方染血的手帕消失不见时,身体明显地顿了一下。
随即,他发出一声极轻的、似乎是自嘲般的叹息。
然后,他走到了那副画卷前,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枚天字印章。
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萧胤看清了那个男人的侧脸。
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那个男人……
竟然是……
秦无霜!
第六章
暗室对峙
画室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胤的心跳声,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擂鼓般地敲击着他的耳膜。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致,像一张拉满的弓。
秦無霜!
他最信任、也可能是唯一能信任的将军,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个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和苏凝是什么关系
他也是织网人中的一员,还是和自己一样,是试图挣脱这张网的笼中鸟
无数个问题,在萧胤的脑中炸开,让他头痛欲裂。
他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不敢有丝毫的偏移,只是透过画架的缝隙,死死地盯着秦无霜。
秦无霜在画前伫立了很久,他伸出的手,最终没有触碰那枚诡异的天字印章,而是缓缓收了回来。他的脸上,没有了白天在百官面前的沉稳干练,也没有了在萧景面前的恭敬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萧胤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与挣扎的复杂神情。
他像是在缅怀什么,又像是在畏惧什么。
良久,秦无霜转过身,目光扫过整个画室,最后落在了萧胤藏身的画架方向。
他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萧胤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被发现了
就在萧胤准备破釜沉舟,现身一搏的瞬间,秦無霜却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扫视。他再次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画室,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脚步声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萧胤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衫。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可以肯定,秦无霜发现他了。
但秦无霜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离开。
为什么
这是一种警告还是一种……默契
萧胤缓缓从画架后走出,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
今夜的发现,彻底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秦无霜的身份,成了一个巨大的谜。他不再是一枚可以随意落子的棋子,他本身,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如果他是敌人,那自己将他召回京城,无异于引狼入室。
如果他是朋友……那他为何要隐瞒又为何会与苏凝有所牵连
萧胤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就像一个走在悬崖边上的盲人,每一步都可能坠入万丈深渊。他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
他将怀里的血帕又拿了出来。
鸟笼,开着的门。
这是苏凝给他的信息。是让他逃离这座皇宫牢笼的意思吗
可他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还是说……这不仅仅是指皇宫,而是指整个江山
他又想起了那枚天字印章。
天。
是天命是天道还是某个……名为天的神秘组织
线索越来越多,谜团却越来越大。
他知道,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必须主动出击,去试探,去撕开这层层包裹的伪装。
而秦無霜,就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无论他是敌是友,他都必须搞清楚。
……
萧胤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庆功宴上,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平静。
他回到座位上,目光再次投向秦无霜。而秦无霜,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正端坐着,与身旁的官员低声交谈。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没有火花,没有波澜,平静得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经在这暗流汹涌的夜色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宴会结束后,萧胤在养心殿,单独召见了秦无霜。
末将参见陛下。秦无霜再次行跪拜大礼。
平身,赐座。萧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一次,没有魏忠,没有旁人。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君臣二人。
今日在德胜门外,朕替你饮了那杯酒,你可知为何萧胤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直击要害。
秦无霜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似乎没想到皇帝会问得如此直接。
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沉声回答:末将愚钝。只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金口玉言,所赐之物,皆是天恩。末将不敢揣测圣意。
滴水不漏的回答。
萧胤冷笑一声:不敢揣测秦无霜,朕一手将你从一介校尉,提拔到如今的平北大将军。你以为,朕要的是一个只会磕头谢恩的奴才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朕问你,那杯酒,究竟有何玄机!
强大的帝王威压,如山岳般压向秦无霜。
秦无霜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紧咬着牙关,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许久,秦无霜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抬头,直视着萧胤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回陛下,那酒中,没有毒。
没有毒萧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秦无霜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那酒中,是‘忘忧汤’的引子。此引子无色无味,常人饮之无碍。但若是在三个时辰内,再闻到一种名为‘醉梦花’的香气,便会陷入昏睡,醒来之后,会忘却近期一两个时辰内发生的事情。
忘忧汤!
萧胤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夜,萧景对魏忠下达的第三道命令。
原来,他们早有准备!
德胜门外那场看似荣耀的迎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为秦無霜设下的陷阱!
他们是想让秦无霜在接受了册封和赏赐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忘掉这一切!
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让秦无霜忘记难道,他们之后还会对他做什么手脚,怕他记起什么不该记起的事情
还是说……这酒,根本就是为他萧胤准备的如果当时,是他先赐酒,秦无霜喝下。然后他们在某个场合,点燃醉梦花,自己这个主角就会忘记今天对他们的试探,忘记自己的怀疑,重新变回那个听话的木偶
想到这里,萧胤不寒而栗。
这张网,织得比他想象的还要精细,还要恶毒。
你是如何知道的萧胤死死地盯着秦无霜。‘忘忧汤’是宫中禁药,其配方更是绝密,他一个外臣,是如何得知的
秦无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因为,末将的母亲,便是死于‘忘忧汤’。
第七章
帝王之棋
秦无霜的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萧胤本已波涛汹涌的心湖,激起了千层巨浪。
死于忘忧汤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秦无霜与这张天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萧胤心中的怀疑,瞬间消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复杂情绪。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发现他那张坚毅的面庞下,同样隐藏着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仇恨。
坐下说。萧胤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谢陛下。秦无霜重新落座,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你母亲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萧胤沉声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秦无霜的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悲伤,末将的母亲,曾是前朝的一名宫廷乐师,因知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被当时的权贵,也就是如今……宫里的某些人,强行灌下了‘忘忧汤’。她虽然活了下来,但心智却倒退如三岁孩童,终日疯疯癫癫,缠绵病榻数年后,郁郁而终。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萧胤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何等滔天的恨意。
家母临终前,曾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一些不成调的曲子。末将花了十年时间,才将那些碎片般的音符,拼凑成了一首完整的曲谱。而那曲谱中,便隐藏着‘忘忧汤’的秘密,以及……‘醉梦花’的解法。
萧胤的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他没想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秦无霜竟然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
所以,你在德胜门前,便已察觉到酒中有异
是。秦无霜点头,魏总管端上酒杯时,末将闻到了空气中一丝极淡的、被酒气掩盖的药味。那味道,与末将母亲身上常年不散的味道,一模一样。
萧胤一阵后怕。若不是自己心血来潮,替他饮下了那杯酒,恐怕秦无霜此刻,已经着了道。而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那你深夜去百工苑,又是为何萧胤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他必须确认,秦无霜和苏凝,究竟是什么关系。
秦无霜的身体,再次紧绷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末将……是去寻人。
寻苏凝
秦無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陛下……您……
朕也去过。萧胤淡淡地说道,朕看到了她留下的血帕。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秦无霜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秦无霜的脸上,先是震惊,随即是了然,最后化为一声长叹。
原来如此。他苦笑道,末将,其实并不认识苏凝姑娘。末将只是……受人所托。
受谁所托
家母的一位故人。秦无霜答道,家母去世后,那位故人找到了我,将家母的遗物交给了我,其中便有关于‘天网’的一些线索。他告诉我,时机一到,宫中会有一个叫苏凝的画工与我联络。他让我相信她,并尽力配合她。
那人是谁
秦无霜摇了摇头:末将不知。他每次见我,都身披斗篷,看不清面容。但末将知道,他也在暗中对抗‘天网’。
萧胤的脑中,瞬间浮现出那个在水牢里,给苏凝喂药的玄衣人。
是他!
原来,这盘棋上,除了自己和萧景,还有第三方势力!
一个同样在暗中积蓄力量,试图颠覆一切的神秘势力。而苏凝和秦无霜,都是他们的棋子。
那么自己呢自己这个皇帝,在他们眼中,又算什么
是需要拯救的傀儡,还是可以随时舍弃的弃子
苏凝留下的血帕,鸟笼开门,是何意萧胤将那个染血的手帕,放在了桌上。
秦无霜看着那方手帕,眼神变得无比凝重。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信号。鸟笼,代表的就是您。而开着的门……则代表着,您已经‘觉醒’,有了冲出牢笼的意图。
那她让你去百工苑,是要你做什么
传递消息。秦無霜答道,那幅上京城的画,其实是一张地图。一张……‘天网’在上京城内所有据点和联络方式的地图。只有用特制的药水涂抹,才能显现出来。苏凝姑娘想让末将将这张图带出宫,交给那位神秘人。
萧胤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幅画,竟然是如此重要的东西!
难怪苏凝要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留下线索。
那枚‘天’字印章呢
那是‘天网’的最高信物。秦无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畏惧,传说,持此印者,可号令‘天网’上下所有成员,无人敢不从。它的作用,远超摄政王的王命,甚至……您的圣旨。
萧胤的脸色,彻底变了。
一个组织的信物,权力竟然在皇权之上。
这已经不是谋反,这是……窃国!
皇叔……他知道这一切吗萧胤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知道,又或者,他不知道。秦无霜的回答,意味深长,摄政王或许认为,他才是‘天网’的掌控者。但以末将之见,他……或许也只是一枚更大、更重要的棋子罢了。
萧景,也是棋子
那真正的棋手,究竟是谁!
萧胤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和萧景斗,却没想到,在萧景之上,还有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存在。
他扶着桌子,勉强站稳。
他看着眼前的秦无霜,心中百感交集。怀疑,提防,同情,还有一丝……希望。
至少,他现在有了一个盟友。一个同样身负血海深仇,同样想要撕开这张大网的盟友。
秦无霜。萧胤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决断。
末将在。
从今日起,朕要你做朕的眼睛,朕的利剑。
末将万死不辞!
好。萧胤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明日上朝,会下一道旨意,调你入禁军,任‘玄武卫’指挥使。
秦无霜闻言,大惊失色。陛下!万万不可!‘玄武卫’拱卫宫城,乃陛下亲军,其职位何等重要!末将一介外臣,骤然担此大任,必会引来朝野非议,更会……打草惊蛇!
朕就是要打草惊蛇!萧胤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这张网,织得太久,太密了。朕若不扔一块巨石下去,如何能看清它究竟有多大,牵扯了多少人
朕要将你这把最锋利的剑,插在他们最核心的地方!朕要看看,他们为了拔掉你这根钉子,会动用多少力量,会暴露多少马脚!
这第一步棋,很险。你,敢不敢陪朕一起下萧胤直视着他的眼睛。
秦無霜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那双曾经被迷雾笼罩的眼睛,此刻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属于帝王的果决,属于执棋者的魄力。
他心中的犹豫和彷徨,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如铁。
末将,愿为陛下马前卒!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第八章
凤驾坤宁
第二日,金銮殿。
当萧胤宣布,要擢升平北大将军秦无霜为禁军玄武卫指挥使时,整个朝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如一滴水落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陛下!万万不可啊!
率先站出来反对的,是御史大夫张承。他须发皆白,是朝中有名的老顽固,也是摄政王萧景的忠实拥趸。
禁军乃拱卫京师、护卫圣驾的根本,其指挥使一职,历来由勋贵宗亲、或是功勋卓著的老将担任。秦将军虽然北伐有功,但毕竟太过年轻,资历尚浅,骤然担此大任,恐难以服众,更会动摇禁军军心啊!
张大人此言差矣!一个洪亮的声音反驳道。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兵部尚书,李岩。李岩为人耿直,素来与摄政王一派不睦。
秦将军以弱冠之龄,大破匈奴,解我大衍十年边患,此等不世之功,难道还不够资格担任一个‘玄武卫’指挥使吗若论资历,难道我大衍的将士,要用年龄,而不是用军功来定高低吗若如此,岂不令天下英雄寒心!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张承气得胡子直抖。
一时间,朝堂之上,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萧胤冷眼旁观,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那些跳出来反对的,无一例外,都是萧景的党羽。而那些支持的,大多是平日里受打压的寒门官员。
还有一些人,比如太师陆远,则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作壁上观。
这盘棋,果然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萧胤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萧景的身上。
从始至终,萧景都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仿佛在为皇帝的任性和朝臣的争执而感到头疼。
但萧胤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何等汹涌的杀机。
他在等,等自己这边的人闹得差不多了,他再出来主持大局,以为了朝堂和睦、君臣一心为由,名正言顺地驳回自己的提议。
好一个以退为进!
萧胤心中冷笑,他不会给萧景这个机会。
够了!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巨大的声响。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众卿家的意思,朕都明白了。萧胤的声音,冰冷而威严,无非是觉得秦将军资历浅,怕他难当大任。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下方所有的臣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朕意已决。朕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秦将军的能力。谁若不服,可以,去北境,将匈奴可汗的人头给朕提回来。谁能做到,朕便将这‘玄武卫’指挥使的职位,给他!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股不容置疑的霸气,给震慑住了。
去北境提可汗人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张承等人,脸色憋得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胤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萧景身上:皇叔,您意下如何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萧景的身上。
萧景的拳头,在袖袍下死死地握紧。他知道,萧胤已经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他若再反对,就是公然与皇帝作对,就是不承认秦無霜的军功。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身道:陛下圣明。臣……并无异议。
好!萧胤大笑一声,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既然皇叔也同意,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朝堂之上,用如此强硬的姿态,正面击退了摄政王的干涉。
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萧景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至少,他成功地,在萧景那张密不透风的网上,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秦无霜这颗棋子,他终于亲手,落在了棋盘最关键的位置上。
……
下朝之后,萧胤没有回养心殿,而是摆驾坤宁宫。
他需要去见一个人,试探另一个深不可测的势力。
皇后陆晚。
坤宁宫内,一如既往的沉静雅致。
陆晚正坐在窗边,安静地做着女红。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看起来像一幅岁月静好的画。
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行礼,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般温婉端庄。
朕今日,做了一件快意之事。萧胤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她奉上的茶,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陆晚的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能让陛下如此高兴,想必是天大的喜事。
朕力排众议,任命秦無霜为‘玄武卫’指挥使。你觉得,朕这步棋,下得如何萧胤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陆晚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随即,她嫣然一笑,那笑容,仿佛能让百花失色。
陛下是天子,是这天下唯一的棋手。您落下的每一颗子,自然都有您的深意。臣妾一介妇人,哪里懂得这些军国大事。
她轻轻地将话题拨开,滴水不漏。
但萧胤却从她那过分完美的笑容里,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皇后,他忽然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你觉得,秦無霜这把剑,是会为朕所用,还是……会伤了朕自己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传递一个信息。
他在告诉她,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对一切都懵懂无知的皇帝了。
陆晚抬起头,那双一向平静如水的凤眸,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她深深地看着萧胤,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探究,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赞许。
良久,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出了一句让萧胤永生难忘的话。
陛下,这世上,最伤人的,往往不是剑。
而是……握剑的手。
说完这句话,她便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端庄温婉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萧胤的错觉。
萧胤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握剑的手!
她是在提醒自己,要小心秦无霜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
还是在暗示,真正可怕的,是像萧景那样,自以为握住了剑柄的棋手
又或者,她本身,以及她背后的太师府,也是一只握剑的手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还要深不可测!
萧胤没有再追问。他知道,点到为止,才是最高明的博弈。
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陆晚一眼。
朕明白了。
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而他身后,陆晚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无人能懂的幽光。
她拿起桌上那把精致的银剪,将刚刚绣好的一段鸳鸯戏水图,毫不犹豫地,一刀剪断。
第九章
玄武卫的新主
秦无霜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敌意。
玄武卫的大营,设在皇城西北角,毗邻禁军武库,位置显要。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从禁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每一个军官,都或多或少与京中的勋贵宗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里,是摄政王萧景经营多年的地盘。
当秦无霜身着崭新的指挥使铠甲,手持圣旨和兵符踏入大营时,迎接他的,不是山呼海啸的拜见,而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校场之上,数千名玄武卫将士整齐列队,甲胄鲜明,军容鼎盛。但他们的眼神,却是冰冷的,审视的,甚至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
为首的四名副指挥使,更是连表面的功夫都懒得做。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神情倨傲,对于秦無霜的到来,仿佛视而不见。
新来的指挥使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其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副指挥使,阴阳怪气地开口了。他叫赵烈,是萧景的远房表亲,在玄武卫中素来以勇悍和蛮横著称。
让我们几千号兄弟,在这儿等了你足足半个时辰。怎么,是昨晚庆功宴的酒,还没醒吗
他身后的将士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秦无霜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他知道,这是萧景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如果他今天镇不住场子,那他这个指挥使,将彻底沦为一个笑话,一个被架空的傀儡。
他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扫了赵烈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其他三位副指挥使。
圣旨在此,兵符在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从今日起,我,秦無霜,便是玄武卫的最高统帅。你们,可有异议
异议我们哪敢有异议。另一个面容阴鸷的副指挥使周显冷笑道,您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我们这些粗人,哪敢跟您叫板。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咄咄逼人:玄武卫有玄武卫的规矩。新官上任,想要弟兄们真心实意地服你,光有圣旨可不够。你得拿出真本事来!
没错!赵烈立刻附和道,想让我们认你做大哥,就得按军中的老规矩来。咱们校场上,手底下见真章!你若能打得过我们兄弟四人联手,我们便奉你为主。否则,就请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比武秦无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立威方式。
好。他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
他将圣旨和兵符交给身后的亲兵,缓步走到校场中央,解下了身上的披风。
你们四个,一起上吧。他平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份从容与自信,让原本喧哗的校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赵烈四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残忍的笑意。他们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没想到这个愣头青,竟然如此轻易地就上钩了。
他们四人,都是军中成名已久的高手,平日里各自为战,都鲜有敌手。四人联手,更是从未败过。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最羞辱的方式,将这个皇帝的新宠,彻底踩在脚下。
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们!赵烈狞笑一声,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柄八十斤的开山大斧,率先冲了上去。
其他三人也各自拿了兵器,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向秦無霜攻去。
一时间,刀光剑影,斧声呼啸,杀气弥漫了整个校场。
所有玄武卫的将士,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场中的战局。他们都想看看,这个传说中大破匈奴的年轻将军,究竟是真材实料,还是浪得虚名。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呆。
面对四人的围攻,秦无霜不退反进。他没有去拿任何兵器,只是赤手空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四人的攻击缝隙中穿梭,每一次闪避,都妙到毫巅,每一次出手,都简洁而致命。
他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直接、最有效的杀人技。
铛!
他一指弹在周显的长剑上,周显只觉得虎口剧震,长剑脱手飞出。
砰!
他一拳击中赵烈的斧柄,那柄重达八十斤的开山大斧,竟被他硬生生打得倒飞回去,砸得赵烈连连后退。
不过十几个回合,场上的局势,已经完全倒向了一边。
秦无霜以一敌四,竟是游刃有余!
赵烈四人,越打越心惊。他们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力量和招式,在对方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对方就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无论他们如何冲击,都无法动其分毫。
啊!赵烈怒吼一声,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招,大斧抡圆了,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当头劈下。
这一斧,足以开碑裂石。
秦无霜却不闪不避。
就在斧刃即将及体的瞬间,他猛地探出右手,竟以血肉之掌,硬生生地抓住了那呼啸而来的斧刃!
滋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疯狂而悍勇的一幕,给吓傻了。
赵烈更是惊得魂飞魄散。
秦无霜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抓着斧刃,冰冷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赵烈。
你输了。
他说完,手腕猛地一抖。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柄精钢打造的开山大斧,竟被他硬生生从中折断!
秦无霜随手扔掉半截斧刃,然后一脚踹在赵烈的小腹上。
赵烈像一个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剩下的三人,看着那半截断斧,再看看秦无霜那只鲜血淋漓、却依旧稳如泰山的手,吓得肝胆俱裂,哪里还有再战之心。
他们扔掉兵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指挥使神威!我等……心服口服!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随即,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指挥使神威!
指挥使神威!
军中,只崇拜强者。秦無霜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彻底征服了这些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
他站在校场中央,任凭手上的鲜血滴落,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是玄武卫,真正的主人。
而这一切,都被远处角楼上的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萧胤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秦無霜,没有让他失望。
但同时,他的心中,也升起了一丝更深的警惕。
秦无霜的武功,高得有些超乎他的想象。这样的人,真的是他能完全掌控的吗
就在这时,魏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陛下,摄政王那边……有动静了。魏忠的声音,透着一丝紧张。
说。
王爷刚刚派人,去了宗人府,说是……要重审一桩十年前的旧案。
什么案子
魏忠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
前朝乐师,秦氏谋逆案。
第十章
惊澜
秦氏谋逆案。
魏忠的声音很轻,落入萧胤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寒。
好快的反击!好狠的手段!
他前脚刚刚把秦无霜安插进玄武卫,萧景后脚就釜底抽薪,直接从秦无霜的身世上动手。
所谓前朝乐师秦氏谋逆案,萧胤有些印象。那是十年前,先帝在位时的一桩大案。当时,宫中一位姓秦的乐师被指控与前朝余孽勾结,意图行刺先帝,后被满门抄斩,牵连甚广。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乐师,竟然就是秦無霜的母亲。
而萧景此刻重审此案,其用心,昭然若揭。
他就是要告诉所有人,秦无霜,是谋逆之后,是罪臣之子!
一个罪臣的儿子,凭什么执掌天子亲军凭什么享受无上荣耀
这一招,不仅能瞬间瓦解秦无霜刚刚在玄武卫建立起来的威信,更能将他萧胤置于一个识人不明、包藏祸心的尴尬境地。
他这个皇帝,将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好一个摄政王!萧胤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低估了萧景的无耻,也高估了自己这位皇叔的底线。为了权力,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一桩陈年旧案翻出来,将一个为国征战的功臣,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魏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宗人府那边,已经开始传唤当年与此案相关的人证了。御史台的言官们,也已经闻风而动。只怕明日早朝,便会有一场天大的风波。
萧胤当然知道非同小可。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朝堂斗争,这是你死我活的搏杀。萧景已经亮出了他的獠牙,他若不能接住这一招,他和秦无霜,都将被这股浪潮,拍得粉身碎骨。
秦无霜……知道了吗萧胤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玄武卫大营与外界消息隔绝,想必……还不知晓。魏忠答道。
萧胤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摆驾,去玄武卫大营。朕,要亲自跟他说。
他必须抢在萧景的人之前,见到秦无霜。
他要看看,自己刚刚收服的这把利剑,在得知这个足以摧毁他一切的消息后,会是何种反应。
是会崩溃,是会愤怒,还是……会反噬自己这个将他推上风口浪尖的主人
……
玄武卫大营,灯火通明。
秦无霜正在自己的营帐中,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军务。他刚刚接手,千头万绪,必须尽快将玄武卫的布防、人事、操练等所有事务,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包扎好的右手,放在案几上,依旧能看到丝丝血迹渗出白布。
就在这时,亲兵在帐外通报:启禀指挥使,陛下圣驾到!
秦无霜心中一凛,连忙起身相迎。
他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间,亲自来到大营。
末将参见陛下。
免礼。萧胤大步流星地走进营帐,屏退了左右,目光直直地射向秦无霜,朕来,只问你一件事。
陛下请讲。
十年前,秦氏谋逆案,你,究竟知道多少萧胤的声音,如同千年寒冰。
秦无霜的身体,如遭电击,猛地僵在了原地。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他最担心,最恐惧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他知道,当他站在这权力之巅时,他那被刻意掩埋的过去,就一定会被人重新挖出来。
陛下……他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摄政王已经下令宗人府,重审此案。萧胤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秦無霜的心上,明日早朝,你就会从平北大将军、玄武卫指挥使,变成一个天下人唾弃的……逆贼之子。
秦無霜的身形,晃了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下去。那是在北境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动摇过的眼神,此刻,却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他知道,自己完了。
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无论你飞得多高,爬得多快,只要织网人愿意,他们随时可以剪断你的翅膀,将你重新打回尘埃。
哈……哈哈……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原来,这就是我的宿命吗……
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萧胤。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解脱般的疲惫。
陛下,您……是来拿我的吗
萧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在你的认知里,你的母亲,究竟有没有谋逆
秦無霜惨然一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夜之间,我从一个备受宠爱的乐师之子,变成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我看到我的母亲,被披枷带锁地带走。我看到我的家,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我只知道,那些人告诉我,我的母亲是罪人,我是孽种。
他的声音,嘶哑而痛苦。
萧胤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秦无霜,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无助、同样被命运扼住喉咙的自己。
如果朕告诉你,朕相信你母亲是冤枉的。朕,愿意替她翻案呢萧胤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秦無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陛下……您……您说什么
朕说,朕要跟皇叔,跟这所谓的‘天网’,斗一斗。萧胤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们要用这桩旧案来毁了你,毁了朕。那朕,就偏要将这桩旧案,查个水落石出!
朕要让天下人看看,究竟谁是忠,谁是奸!谁是清白,谁是污浊!
可是……没有用的。秦無霜的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陛下,您斗不过他们的。人证,物证,卷宗……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手里。他们想让这案子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我们……没有任何机会。
谁说没有机会萧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样东西。
正是那方染血的、画着鸟笼的素帕。
苏凝既然能从天牢里递出消息,就说明,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然后,他又从袖中,取出了另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上好和田玉雕琢而成的长命锁。锁上,刻着一个凝字。
秦無霜在看到那枚长命锁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失声惊呼:
这……这是……
这是朕离宫前,从百工苑那间画室里找到的。萧胤沉声说道,朕想,这东西,你应该认得。
秦無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枚长命锁,却又不敢,眼中充满了激动、悔恨和痛苦的复杂情绪。
这是……我妹妹的……他喃喃地说道,这是我母亲,亲手为她打造的……我以为……我以为它早就已经……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震撼的目光看着萧胤。
苏凝……苏凝她……难道……
萧胤的心中,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
苏凝,竟然是秦無霜的妹妹!
那个被他误以为是第三方势力的神秘画工,竟然与他最倚重的将军,有着如此深厚的血脉联系!
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另一个更加精心的布局
朕不知道。萧胤摇了摇头,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但朕知道,这枚长命锁,或许就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他将长命锁,塞进了秦无霜的手中。
去吧,去查。用你玄武卫指挥使的身份,去查阅宗人府的卷宗,去寻找十年前所有与你母亲有关的人。朕会给你最高的权限。
朕不管这背后是皇叔,是太后,还是那所谓的‘天’。朕只要一个真相。
你,敢不敢,再陪朕赌一次
秦无霜紧紧地握着那枚冰凉的玉锁,感受着上面熟悉的纹路。那是他妹妹的体温,是他破碎的家中,唯一的残存。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复仇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他扑通一声,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他的头,深深地埋下。
陛下知遇之恩,末将万死难报!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纵使身陷九幽,亦不反悔!
第十一章
死局与断弦
宗人府的档案库,阴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腐朽的气味。一排排巨大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无数皇室宗亲、王公大臣的秘密。
秦无霜手持萧胤亲赐的令牌,独自一人站在这座秘密的坟场中央。
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秦氏谋逆案的所有卷宗,都仔仔细细地翻阅了一遍。
最终,只得到了两个字——绝望。
卷宗做得天衣无缝。
人证,有数十名宫女太监的画押,指证他的母亲秦莞,在宫中秘密会见前朝余孽,言谈间尽是大逆不道之语。
物证,有一封据说是他母亲亲笔所写的、与乱党联络的信件,信中详细描述了行刺计划。信上的字迹,与他记忆中母亲的字迹,确有几分相似。
更有甚者,卷宗的最后,还有一份他母亲亲手画押的认罪书。虽然纸张已经泛黄,但那鲜红的指印,依旧触目惊心。
所有证据,都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将他的母亲,死死地钉在了谋逆的耻辱柱上。
秦無霜的心,一点点地沉入谷底。
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假得如此真实,让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试图去寻找那些人证。卷宗上记录的数十名宫女太监,无一例外,都在案发后的几年内,或病死,或意外身亡,或告老还乡,不知所踪。
唯一的活口,是当初负责审理此案的主审官,时任大理寺卿的王正。但这位王大人,在三年前,也已经因病致仕,如今一家老小,都生活在摄政王萧景的封地之内,名为颐养天年,实为软禁。
所有的线索,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精心布置了十年,让他无力回天的死局。
秦無霜靠在冰冷的书架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以为自己手握兵权,得天子信赖,便能为母申冤。却没想到,自己在这张巨大的天网面前,依旧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
就在他即将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名宗人府的小吏,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秦……秦大人。小吏的声音,带着几分畏惧,外面……有人给您送来一样东西。
秦无霜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什么东西
是一张……古琴。小吏答道,送琴的人什么也没说,放下东西就走了。
古琴
秦无霜心中一动,跟着小吏走出了档案库。
只见庭院中央,果然静静地放着一张古琴。琴身由上好的梧桐木所制,样式古朴,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琴上,七根琴弦,竟断了六根,只剩下最中间的一根,孤零零地绷在那里。
而在那根仅存的琴弦上,系着一小片竹简。
秦无霜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这是信号!是那个神秘人给他的信号!
他快步上前,解下那片竹简。
竹简上,没有字,只有一个用刀刻下的、极其简单的图案。
一座塔。
塔顶,悬着一弯残月。
观星塔……秦无霜喃喃自语。
那是宫中钦天监的所在,也是上京城最高的建筑。
而断了六根的琴弦,又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想起了母亲临终前,断断续续哼唱的那首曲子。那首曲子,在宫中被称为《七弦引》,是母亲的得意之作。如今,七弦断六,只余一弦……
他的脑中,灵光一闪。
孤弦……孤星!
他想起来了!十年前,母亲出事的前几天,钦天监曾发生过一场离奇的大火。当时对外宣称是意外,烧毁了许多星象记录。但母亲曾无意中跟他说起,那场大火,烧死的,不仅仅是卷宗,还有一个……被囚禁在观星塔顶的孤星。
所谓孤星,是钦天监的术语,指的是那些命格奇特、身负异能,被天网从小搜罗而来,用以观测天象、推演国运的工具人。
难道,母亲的案子,与那场大火,与那个死去的孤星,有所关联
这是一个全新的线索!一个卷宗上,从未有过的线索!
秦无霜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知道,这是那个神秘人在指引他。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谁,目的为何,但至少在对抗天网这件事上,他们是站在一起的。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竹简,对那名小吏说道:这张琴,是陛下念我辛劳,特意赏赐的。你找人,好生送到我的府上去。
是,是。小吏连声应道,不敢多问。
秦無霜转身,再次走入了那阴冷的档案库。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秦氏谋逆案。
而是十年前,京中所有与钦天监、火灾相关的记录。
他要在天亮之前,从这些故纸堆里,挖出那被尘封的真相。
第十二章
皇后的棋局
第二天的早朝,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来得更加猛烈。
天还未亮,御史台的数十名言官,便身着白衣,齐刷刷地跪在了金銮殿外,声势浩大,引得所有上朝的官员,都为之侧目。
摄政王萧景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的冷笑。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将事情闹大。他要用天下悠悠之口,用祖宗礼法,逼着萧胤,亲手废掉自己刚刚提拔起来的爱将。
陛下驾到——
随着魏忠的一声高唱,萧胤身着龙袍,面无表情地走上了龙椅。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文武百官,最后,落在了殿外那片刺眼的白色上。
众卿平身。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
百官起身,但御史大夫张承,却一步跨出,再次跪倒在地,手中高举着一本奏折。
陛下!臣有本奏!玄武卫指挥使秦无霜,乃逆贼之后,身世不清,秽乱宫闱!如今,宗人府已重审其母旧案,证据确凿!此等不忠不孝、身负大罪之人,竟窃居高位,执掌天子亲军,实乃我大衍之奇耻大辱!恳请陛下,明正典刑,将其革职查办,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义正辞严。
臣等附议!
他身后的数十名言官,齐声高呼,声震大殿。
萧景的嘴角,笑意更浓。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站出来,万般无奈地附和张承的建议。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殿外响起。
皇后娘娘驾到——
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后她怎么会来上朝
自大衍开国以来,后宫不得干政,是铁一般的祖制。皇后在这个时候出现,是想做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殿门口。
只见皇后陆晚,身着一袭雍容华贵的凤袍,头戴九凤金冠,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走入了大殿。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婉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母仪天下的威严与清冷。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龙椅上的萧胤,盈盈一拜。
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免礼。萧胤的心中,同样充满了震惊与疑惑。他不知道陆晚此举,意欲何为。
皇后不在坤宁宫好生休养,来这朝堂之上,所为何事萧胤沉声问道。
陆晚缓缓直起身,凤目扫过下方的群臣,最后,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张承身上。
本宫听闻,张大人要弹劾秦将军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张承被她看得心中一凛,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回禀娘娘,秦无霜身世有污,罪证确凿,臣身为御史,拨乱反正,乃是天职!
天职陆晚冷笑一声,好一个天职。
她没有再理会张承,而是从随行的女官手中,接过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卷轴,双手捧着,对萧胤说道:
陛下,臣妾今日前来,是为遵从先人遗命,特来献上一份,来自已故太皇太后(萧胤的祖母)的,懿旨。
太皇太后的懿旨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太皇太后已经仙逝多年,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份懿旨来
萧景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死死地盯着陆晚手中的那份卷轴,眼中充满了惊疑与不安。
呈上来。萧胤沉声说道。
魏忠连忙小跑下去,从陆晚手中接过卷轴,恭恭敬敬地呈到了萧胤的御案上。
萧胤缓缓展开卷轴。
那是一份已经泛黄的懿旨,但上面的字迹,和太皇太后的凤印,都清晰无比。
懿旨的内容,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让萧胤的心,为之狂跳。
懿旨上说:前朝乐师秦莞,于哀家病重之时,曾以‘凤凰吟’一曲,为哀家逆天改命,续命三载。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若他日,秦氏一族有难,大衍皇室,当倾力相报。若违此誓,天不佑之。
凤凰吟逆天改命
这都说的什么
萧胤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他知道,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份懿旨,就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剑,瞬间击碎了萧景所有的布局!
它没有直接为秦莞翻案,却用一种更加玄妙,更加不容置疑的方式,证明了秦莞不仅无罪,反而有大功于皇室!
谋逆之罪,在这份逆天改命的恩情面前,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这……这不可能!张承失声惊呼,太皇太后仙逝多年,怎会……怎会有这样一份懿旨!此乃伪造!定是伪造!
放肆!陆晚凤目一瞪,声色俱厉,张承,你是在质疑本宫,还是在质疑已故的太皇太tou
她从袖中,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枚小巧的,刻着凤凰图腾的玉佩。
此乃太皇太后贴身之物,是当年她将懿旨交予本宫时,一并赐下的信物。玉佩在此,懿旨在此,孰真孰假,宗人府一验便知!
萧景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知道,那玉佩,是真的。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皇后陆晚的手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张王牌。
这张牌,直接将他所有的攻势,都化解于无形。
陛下!萧景艰难地开口,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就算……就算懿旨为真。但秦氏谋逆,人证物证俱在,乃是先帝爷亲定的铁案……
是吗萧胤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站起身,手持懿旨,走下御阶。
先帝爷的铁案他冷笑道,皇叔,你是在提醒朕,先帝爷他,忘恩负义,冤杀功臣吗
臣……臣不敢!萧景的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这个帽子,他无论如何也戴不起。
既然不敢,那就闭嘴!萧胤的声音,如万载寒冰,朕看,秦氏一案,疑点重重,或有天大的冤情。朕今日,便下旨,由玄武卫指挥使秦无霜,亲自彻查此案!
朕倒要看看,十年前,究竟是谁,欺上瞒下,构陷忠良,试图动摇我大衍的国本!
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刺萧景。
那意思,不言而喻。
皇叔,你的游戏,结束了。
现在,轮到朕,来制定游戏规则了。
第十三章
风波恶
金銮殿上的风暴,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收场。
摄政王萧景,第一次在朝堂之上,输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他呕心沥血布下的杀局,被皇后陆晚一份真假难辨的太皇太后懿旨搅得天翻地覆。
他不仅没能扳倒秦无霜,反而被萧胤倒打一耙,将构陷忠良的帽子,若有似无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下朝之后,萧景回到摄政王府,将书房里一套名贵的瓷器,砸得粉碎。
陆晚!陆晚!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深深的忌惮。
他一直以为,这个太师府出身的皇后,不过是一个摆设,一个平衡各方势力的棋子。他从未将她真正放在眼里。
却没想到,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女人,竟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了他致命一击。
她究竟是谁的人是那个神秘的天网还是她背后,代表着旧勋贵势力的太师府又或者,她只是单纯地想帮萧胤
不,不可能。
萧景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在这座皇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只有永恒的利益。陆晚此举,必有其深意。
王爷息怒。一个阴冷的声音,从书房的角落里响起。
一个身着灰袍,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中年男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他是萧景最信任的谋士,也是天网安插在他身边的联络人,代号影子。
一个小小的皇后,竟敢坏了王爷的大事,依属下看,直接……影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糊涂!萧景怒喝一声,你以为她还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后妃吗她今天敢在金銮殿上拿出那份懿旨,就说明她背后,有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在支持她。在没有摸清她的底细之前,动她,就是自寻死路!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影子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算了萧景冷笑一声,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阴狠。萧胤以为,他赢了一局,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他太天真了。
他让秦無霜去查案,正好。本王倒要看看,他能查出些什么来。萧景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十年前的案子,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早已被我们处理干净。他秦无霜,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从故纸堆里,翻出什么浪花来。
本王要的,不是阻止他查案。而是要在他查案的过程中,让他看到他‘该’看到的东西,让他自己,一步步地,走向我们为他设下的另一个陷阱。
王爷英明。影子的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神色。
传令下去。萧景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残忍,让钦天监那边,准备好。既然皇帝对十年前的大火感兴趣,那我们就……再为他点一把火。
一把,足以将他所有希望都烧得干干净净的,大火。
……
与此同时,钦天监。
这座高耸入云的观星塔,是整个皇城最神秘,也是防卫最森严的地方之一。
秦无霜手持御赐金牌,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迎接他的,是钦天监的监正,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名叫李淳风。
不知秦将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李淳风的态度,不卑不亢,眼神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波澜。
奉陛下之命,前来查阅十年前,观星塔失火一案的所有卷宗。秦无霜开门见山。
李淳风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原来是为此事。将军请随我来。
他将秦無霜,引到了一间偏僻的档案室。
将军,十年前那场大火,烧毁了监内近半的典籍。关于那场火灾的记录,也大多残缺不全。您能查到多少,就看您的运气了。李淳风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秦无霜没有理会他的话外之音,径直走进了档案室。
果然,如李淳风所说,这里存放的卷宗,大多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许多关键的部分,都已化为灰烬。
他耐着性子,一卷一卷地翻阅着。
从清晨,到日暮。
他几乎将所有残存的卷宗都看了一遍,却依然没有找到任何与孤星相关的记载。仿佛那个被母亲挂在嘴边的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难道,是母亲记错了还是说,那个神秘人给自己的线索,是假的
就在秦无霜心灰意冷,准备放弃的时候,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一本火灾记录卷宗的夹层。
他心中一动,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
夹层里,竟然藏着一小块烧得只剩下半截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用一种朱砂绘制的、极其古怪的符号,画着一幅残缺的星图。而在星图的旁边,还有几个用血写下的小字,字迹潦草,几乎难以辨认。
……双星伴月……龙泣……血……
后面的字,已经被烧毁了。
双星伴月龙泣血
这是什么意思
秦无霜将这半张羊皮纸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他知道,这或许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第一把钥匙。
他走出档案室时,夜色已深。
李淳风依旧等在门外,仿佛不知疲倦。
将军可有收获他微笑着问道。
一无所获。秦无霜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不会将自己的发现,透露给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
那真是可惜了。李淳风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
就在秦无霜准备离开的时候,李淳风却忽然叫住了他。
秦将军,请留步。
监正大人还有何指教
李淳风缓缓走到他面前,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幽幽地说道:
将军可知,为何七弦琴,要断六根
秦无霜的心,猛地一跳。
李淳风却不待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因为,想让孤弦发声,就必须……先有断弦之痛。
有些真相,注定要用鲜血来换。将军,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转身,佝偻的背影,缓缓消失在了观星塔深处的黑暗里。
秦無霜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明白了。
李淳风,知道一切!他也是那个神秘人阵营的一员!
那张断弦的古琴,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秘人送的,而是他,通过那个宗人府小吏的手,故意送给自己的!
他在点拨自己,也在……考验自己。
秦无霜握紧了拳头,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而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究竟是真相大白,还是……万劫不复
第十四章
暗夜之火
夜,深了。
萧胤在养心殿中,辗转难眠。
白日里朝堂的交锋,皇后的意外之举,秦无霜查到的神秘线索,像一团乱麻,在他的脑中缠绕。
他感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敌人和深不可测的盟友。每一个人,似乎都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
皇后陆晚,她那份懿旨,究竟从何而来握剑的手又是在暗示什么她究竟是敌是友
钦天监监正李淳风,他为何要用如此隐晦的方式帮助秦无霜他背后那个神秘的故人,与天网又是什么关系
还有萧景,他今日虽然吃了大亏,但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下一步,又会使出什么阴狠的招数
萧胤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这个皇帝,当得何其憋屈。他空有九五之尊的名号,却连身边之人的真实面目都无法看清。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陛下!不好了!
是魏忠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与恐惧。
萧胤心中一沉,猛地坐起身:何事惊慌!
走……走水了!魏忠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钦天监……钦天监走水了!
什么!
萧胤如遭雷击,瞬间从床上跳了起来。
钦天监!又是钦天监!
十年前,在秦莞案发之际,那里发生了一场离奇的大火。
十年后,就在秦无霜刚刚从那里查到一丝线索的当晚,那里,竟然又起火了!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这是谋杀!是焚尸灭迹!
快!备驾!萧胤一边迅速地穿着衣服,一边怒吼道,传玄武卫指挥使秦无霜,随朕同去!
当萧胤和秦无霜赶到观星塔下时,冲天的火光,已经将半个夜空都映得通红。
那座平日里高耸入云、神秘威严的观星塔,此刻正被熊熊烈火无情地吞噬,像一根巨大的火炬,在黑夜中发出绝望的哀嚎。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烧焦的刺鼻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甜香。
秦无霜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陛下,是‘醉梦花’!他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萧胤说道。
萧胤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他们先是用大火焚烧一切可能的证据,再用醉梦花迷晕救火的禁军和太监,拖延时间,确保火势足以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好恶毒,好周密的计划!
李淳风呢萧胤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座燃烧的巨塔,声音冷得像是要结冰。
回禀陛下,一名负责救火的禁军统领,浑身湿透,满脸黑灰地跑过来跪下,火势太大,是从塔顶烧起来的,我们的人……根本冲不进去!李监正他……他恐怕……
萧胤的拳头,死死地握紧。
他知道,李淳风,这位刚刚给了他们一丝希望的老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是萧景的报复!也是天网的警告!
他们在用这种最残忍、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不要试图去触碰那些不该你碰的秘密,否则,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因此而死。
秦无霜!萧胤忽然低吼一声。
末将在!
给朕冲进去!萧胤指着那座火塔,双目赤红,状若疯狂,就算是尸骨,也要给朕把李淳风找出来!
陛下!不可!秦无霜大惊失色,塔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随时可能坍塌!您让末将进去,无异于送死!
送死萧胤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几乎是咆哮着说道:朕的江山,朕的臣子,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被人肆意屠戮,焚烧!朕若连这点血性都没有,还当什么狗屁皇帝!
朕今日,就要让他们看看!朕,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摆布的木偶!
朕要让他们知道,这盘棋,从现在起,由朕说了算!
他的声音,在烈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无比的决绝与悲壮。
秦无霜看着眼前这位状若癫狂的年轻帝王,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燃烧的火焰。他心中的畏惧,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炽热的情感所取代。
那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末将……遵旨!
他不再犹豫,猛地挣开萧胤的手,从旁边的禁军手中夺过一桶水,从头浇下,然后抽出佩剑,如一头猎豹,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火海。
将军!
身后的玄武卫将士们见状,也纷纷红了眼。他们高喊着,同样拿起水桶,跟随着他们的主帅,冲向了那座死亡之塔。
萧胤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消失在火光中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极其凶险。
他是在用秦无霜,用整个玄武卫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但,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已经退无可退。
第十五章
废墟下的发现
大火,足足烧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勉强扑灭。
曾经高耸入云的观星塔,如今,只剩下了一片焦黑的、不断冒着青烟的废墟。
秦无霜和他的玄武卫,几乎一夜未眠。他们从火场里,抬出了一具又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有钦天监的官员,有当值的太监,有守卫的禁军……
最终,他们在观星塔顶层的废墟之下,找到了已经烧成一截焦炭的,钦天监监正,李淳风。
他的尸体,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他似乎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着身下的什么东西。
秦无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李淳风的尸体。
只见在尸体下方,那片被烧得焦黑的地板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被保护得相对完好的区域。
而在那片区域的中央,放着一个用玄铁打造的、没有被烈火完全熔化的盒子。
盒子没有上锁,秦无霜轻轻一碰,便应声而开。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绝密卷宗。
只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龟甲。
龟甲的背面,用上古的文字,刻着一首诗:
非主非臣非君子,
无名无姓无根源。
天地为盘星作子,
一朝梦醒不是仙。
这是什么意思
秦无霜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而当他将龟甲翻过来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只见龟甲的正面,那纵横交错的纹路,在晨曦的照耀下,竟然隐隐约约地,构成了一幅他无比熟悉的图案。
一张……人脸。
一张他绝不可能认错的人脸。
那是……
当今太后,萧胤的生母,陈氏的脸!
轰——!
秦无霜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龟甲,险些脱手落地。
这怎么可能!
李淳风拼死保护的东西,竟然是一块刻着太后容貌的龟甲
太后,那个常年居于慈宁宫,一心礼佛,从不干政的女人,难道,她也与天网有关
还是说,她就是那个,站在萧景背后,甚至站在天网背后的,真正的……棋手
这个发现,比之前所有的线索加起来,还要让他感到恐惧和震撼。
如果真是这样,那陛下他……
秦无霜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小心翼翼地将龟甲和那半张羊皮纸贴身收好,然后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将士下令:将所有尸体,好生收殓。厚葬李监正。另外,封锁现场,没有本将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处理完一切,秦无霜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策马,向养心殿奔去。
他必须将这个惊天的发现,立刻告知萧胤。
……
养心殿内。
萧胤一夜未合眼,他静静地坐在龙椅上,等待着秦无霜的消息。
当他看到秦无霜带着一身的烟火气,和满脸的凝重走进大殿时,他的心,沉了下去。
如何
李淳风,死了。秦无霜的声音,嘶哑而沉重,但,他留下了一样东西。
他将那块龟甲,呈了上去。
当萧胤看到龟甲上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时,他的反应,比秦无霜还要剧烈。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龟甲,死死地盯着。
那张脸,是他看了二十多年的脸。是他记忆中,最温柔,最慈爱的脸。
是他的母亲。
可此刻,这张脸出现在这块诡异的龟甲上,却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恐惧。
母后……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他想起了自己登基以来,母后对他的态度。她总是那么和蔼,那么顺从,从不过问任何朝政,只是劝他要孝顺皇叔,倚重皇叔。
过去,他以为那是疼爱和叮嘱。
现在想来,那一句句话,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丝线,将他牢牢地捆绑在木偶的架子上。
他想起了皇后陆晚。那个同样聪明得可怕的女人。她身为太师之女,代表着旧勋贵的势力,却为何要在朝堂上,帮自己这个势同水火的皇帝
他想起了摄政王萧景。那个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皇叔。他为何在手握重兵的情况下,甘愿扶持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上位仅仅是为了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名号吗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在这一刻,都因为这块小小的龟甲,串联了起来。
一个可怕的,颠覆他所有认知的猜测,在他的脑中,疯狂地形成。
或许……
苏凝说的是对的。
他的江山,真的是假的。
但这个假,或许并不是指江山是虚幻的。
而是指……
他这个皇帝,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他,萧胤,根本就不是先帝的儿子!
他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血统不明的,冒牌货!
第十六章
慈宁宫的棋
养心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胤死死地攥着那块冰冷的龟甲,龟甲上那张熟悉的容颜,此刻却像一个狰狞的鬼面,嘲笑着他二十多年的人生。
他不是先帝的儿子。
他是一个冒牌货。
这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将他的整个世界劈得粉碎。他所珍视的,所憎恨的,所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荒诞的笑话。
他的皇权,他的荣耀,他与萧景的斗争,他自以为的夺回……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胤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疯狂。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陛下!您……秦无霜看着状若疯癫的萧胤,心中大骇,连忙上前搀扶。
别碰朕!萧胤猛地推开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他,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你们所有人,是不是都在看朕的笑话!
末将不敢!秦无霜单膝跪地,声音沉痛,末将对天发誓,若知晓此事,天打雷劈!末将与陛下一样,亦是今日才窥得这惊天之秘的一角!
萧胤喘着粗气,看着跪在地上、神情恳切的秦无霜,心中的狂乱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是啊,秦无霜与天网有血海深仇,他不可能与他们是一伙的。
可他的母后……
那个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一切的女人……
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浮上了他的心头。
如果他不是真龙天子,那真正的龙,又在哪里
是死了还是被囚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而他们,费尽心机地将自己这么一个冒牌货推上皇位,其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慈宁宫……萧胤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他必须要去问个清楚。
哪怕得到的答案,会将他彻底推入深渊,他也要去。
他要亲口听那个女人说,他究竟是谁。
陛下,不可!秦无霜立刻劝阻,慈宁宫如今,恐怕已是龙潭虎穴!您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龙潭虎穴萧胤惨然一笑,朕的人生,本就是一场骗局,朕早就在罗网之中了,又何惧之有
朕今日,就是要去看看,织这张网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没有再理会秦无霜的劝阻,一把将龟甲揣入怀中,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
摆驾,慈宁宫!
……
慈宁宫,是整座皇宫里最清净的地方。
这里常年檀香缭绕,宫人说话都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在此礼佛的太后娘娘。
当萧胤带着一身的寒气,闯入慈宁宫时,正在佛堂里捻着佛珠的太后陈氏,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她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灰色僧袍,面容平和而慈祥,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皇帝今日,怎么有空来哀家这里了她缓缓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萧胤没有回答,只是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
当佛堂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时,萧胤一步步地走到她面前,将那块龟甲,重重地摔在了她面前的蒲团上。
母后,您不打算跟儿臣,解释一下吗他的声音,嘶哑而冰冷。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充满了慈爱与温和的眸子,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得可怕。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龟甲,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你终究,还是知道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那语气,不像是在对儿子说话,更像是在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萧胤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所以,是真的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朕……朕真的不是父皇的儿子
是,也不是。太后的回答,模棱两可。
什么意思!萧胤怒吼道。
你的身体里,确实流着萧氏皇族的血脉。太后缓缓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怜悯,有愧疚,还有一丝……冰冷的决绝。
但你,确实不是先帝的儿子。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足以颠覆整个大衍王朝的秘密。
你是……摄政王萧景的,亲生儿子。
轰——!
萧胤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他最大的敌人,那个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皇叔,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这比说他是个冒牌货,还要让他感到荒谬和恶心!
不……不可能……他踉跄着后退,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哀家没有必要骗你。太后的声音,依旧平静,当年,先帝沉迷丹药,身体早已亏空,根本无法诞下子嗣。而哀家,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为了陈家的荣耀,不得不……借种于当时还只是亲王的萧景。
这一切,都在一个名为‘天网’的组织的计划之下。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窃取大衍的江山。而你,萧胤,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他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你是一枚棋子,萧景是,哀家也是。
太后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将萧胤的骄傲和尊严,捅得千疮百孔。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没想到,自己连棋盘都算不上,只是别人手中的一颗,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那真正的皇子呢萧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太后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忍。
先帝,从未有过子嗣。
那苏凝……秦无霜的母亲秦莞……她们又为何会卷入其中
因为秦莞,发现了这个秘密。太后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她不仅发现了你身世的秘密,还发现了‘天网’存在的蛛丝马迹。她想将此事告知太皇太后,却被我们先一步察觉。
所以,你们就伪造了谋逆案,杀了她,还将她的女儿苏凝,囚禁起来,作为牵制秦无霜的棋子萧胤的眼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
是。太后承认得干脆利落。
那钦天监的大火呢李淳风呢
李淳风,是另一股势力的人。他们也在暗中调查‘天网’,想从我们手中,夺走对你的控制权。那场大火,是萧景为了清除异己,放的。
萧胤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他的人生,就是一场被三方势力共同操控的,盛大而华丽的骗局。
摄政王萧景和太后陈氏,代表着天网,他们是主导者。
皇后陆晚和她背后的太师府,代表着旧勋贵,他们是搅局者,想在乱中取利。
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以及李淳风、苏凝他们,则是反抗者,他们想打破这个牢笼。
而他自己,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丑,就是所有人争夺的焦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萧胤惨然一笑,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因为,棋局,已经失控了。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你的‘觉醒’,皇后的插手,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料。萧景,已经准备启动最终计划了。
最终计划
他要废了你,自己登基为帝。太后看着他,缓缓说道,他会以你‘并非先帝亲子’为由,昭告天下,然后,在‘万民’的拥戴下,名正言顺地,坐上那张龙椅。
而你,会被秘密处死。你所有的历史,都会被抹去。就好像,你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萧胤的身形,剧烈地颤抖着。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临的,是何等凶险的处境。
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束手就擒吗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不。太后摇了摇头。
她走到佛像前,从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古朴的木盒。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她打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枚代表着天网最高权力的,天字印章。
和一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药。
你可以选择,拿着这枚印章,去和萧景争,去成为‘天网’新的主人,继续做你虚假的皇帝。
或者……
喝下这瓶毒药,干干净净地,结束你这可悲又可笑的一生。
选吧,我的……儿子。
太后的声音,在空旷的佛堂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