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萧执率三千铁骑为我攻城。
>万箭穿身时,他染血的手还攥着我送谢云书的羊脂玉。
>重生回春日宴,谢云书正含笑赠我定情玉佩:清晚,我心悦你。
>前世我为此玉拒了萧执的婚约,最终被谢云书毒杀。
>这次我当众摔碎玉佩,扑进萧执怀里:将军,你娶我可好
>他僵硬如石,喉结滚动:臣……不敢高攀。
>后来我在他书房发现一个描金匣,里面是前世摔碎的玉佩残片。
>每片底下都压着纸条:她笑时,玉的光映在梨涡里。
>她恼了,连玉穗子都跟着打颤。
>雨夜,我抱匣问他为何收集这些。
>他忽然跪下:臣在,碎玉可补,人死……不可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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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喉间烧起的一片荒原。
那杯御赐的毒酒,滚烫地滑下去,瞬间就在五脏六腑里点起了野火,烧得我皮焦骨裂。视线被剧痛揉得模糊不清,只看见谢云书站在几步之外。他身上簇新的蟒袍,金线绣的龙爪狰狞地盘踞着,在殿内煌煌的烛火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脸上没有笑,也没有悲悯。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冷漠,像在审视一件终于处理妥当的麻烦器物。那眼神,比灌进喉咙的鸩毒还要冰冷彻骨。
清晚……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带着一种虚伪的、几乎要凝结的叹息,安心去吧。沈家……我会照拂。
照拂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堵住了所有即将喷薄而出的诅咒。是照拂着,把我们沈家满门,一个不留地送上黄泉路,好成全他谢云书踩着累累白骨,攀上那至尊高位吧!意识被剧毒撕扯着,开始沉沉下坠。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竟化作一股执拗的意念,猛地冲破了这具濒死躯壳的樊笼。
魂魄悠悠荡荡,竟飘出了重重宫阙,直直飞向那帝都之外,铁蹄声如惊雷般滚动的方向。
城墙之下,才是真正的地狱。
玄甲军士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堆满了护城河。血水混着泥浆,在初春料峭的风里凝固成一片片暗红的沼泽。而在这片尸山血海的最中央,那个人像一座孤峰般矗立着。
萧执。
我的夫君,大胤朝的战神,此刻已看不出人形。他惯常穿着的玄色重甲,早已被血染透,又被无数箭矢钉穿,破败得如同被狂风撕扯过的旗帜。箭羽密密麻麻地插在他宽阔的背上、肩上、腿上,远远望去,像一只被射成了刺猬的凶兽,却仍不肯倒下。他手中那柄曾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长槊,深深扎进脚下的血泥里,成了支撑他不倒的最后一点依凭。
他离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谢云书新朝的巍峨城门,仅仅十步之遥。
十步。
这十步之间,横亘着无数他亲手带出来的儿郎的尸体。而他自己的血,正顺着沉重的甲胄缝隙,汩汩地往下淌,汇入脚下那片粘稠的赤色泥泞。
就在这时,他那双被血糊住的眼睛,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竟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抬起。隔着那么远,隔着生与死的界限,他的目光,竟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城楼最高处——我的魂魄飘荡的地方!
那双眼睛里,没有攻城失败的狂怒,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能将整个天地都溺毙的绝望和悲恸。像一头亲眼看着伴侣被撕碎的孤狼,发出无声的、泣血的哀鸣。
他沾满了血污和泥泞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伸向自己破碎的胸甲内侧。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块玉。
一块莹润洁白、雕着并蒂莲纹的羊脂玉佩。
那是我亲手交给谢云书的定情信物!在无数个被他温言软语哄得晕头转向的日子里,我怀着怎样羞怯又甜蜜的心情,将它珍重地系在了谢云书的腰间!如今,它却沾满了萧执滚烫的鲜血,躺在他濒死的手掌里。
他的手指痉挛般地收紧,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玉,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濒临碎裂的脆响。那力道,仿佛要把它捏碎,又仿佛那是他仅剩的、支撑自己不要倒下的全部力量。
他仰着头,目光穿过箭雨,穿过硝烟,穿过生与死的界限,牢牢锁着我魂灵所在的方向。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开合,一遍又一遍。
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在说——
清晚,别怕。
轰隆——!
一声惊雷,带着开天辟地的巨响,猛地在我混沌的识海中炸开!紧接着,是无数细碎又嘈杂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汹涌灌入耳中。莺声燕语,环佩叮当,还有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惊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
我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我本能地眯了眯。眼前不再是冰冷血腥的城墙地狱,而是满目锦绣繁华。雕梁画栋,彩幔低垂。窗外,几株开得正盛的梨树,雪白的花瓣被风吹落,悠悠荡荡地飘进来,带着春日特有的暖甜气息。
这里是……定国公府春日宴
我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十指纤纤,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肌肤细腻光洁,没有一丝伤痕或血污。身上穿着的是我十六岁那年最爱的烟霞色云锦襦裙,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
小姐,您方才像是魇住了,脸色煞白煞白的,可吓死奴婢了!丫鬟青棠凑过来,圆圆的脸蛋上满是担忧,手里还端着一杯温热的蜜水。
春日宴!我竟然回到了春日宴!回到了我十六岁,一切悲剧尚未开始的那一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巨大的狂喜和更巨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那杯毒酒,那万箭穿心的萧执,那彻骨的背叛与绝望……难道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不!喉间残留的灼烧感,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还有萧执攥着那块染血玉佩时眼中灭顶的绝望……都太过真实!真实得如同烙印,刻进了我的魂魄深处!
青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姐,快午时了呀。青棠眨眨眼,把蜜水递到我唇边,您方才在席上多饮了两杯果子酒,有些醉了,夫人就让我扶您来这水榭稍歇。您看,外头宴席正热闹呢!
我顺着青棠的目光望向窗外。水榭临湖,视野极好。只见不远处的花圃边,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女正围在一起,笑语喧阗。人群的中心,站着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
谢云书。
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温润,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正与人谈笑风生。那笑容温和无害,仿佛蕴着三月的春风,能轻易拂去人心头的尘埃。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美好得不似凡尘中人。
就是这张脸,这副温文尔雅的皮囊,骗了我整整一生!骗走了我的情意,我的家族,最终用一杯御酒,送我和我的至亲下了黄泉!
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冲垮了短暂的恍惚,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提醒着我,这不是梦!这是苍天垂怜,赐予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就在这时,谢云书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竟微微侧过头来。隔着人群和花影,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水榭窗边的我。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片令人心醉的涟漪。
他抬起手,对我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示意我稍待片刻。那动作自然又亲昵,仿佛我们之间早已有了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前世,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眼神和手势,让我心如鹿撞,彻底沦陷在他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里。我看着他转身,从容地拨开人群,朝着水榭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着落花而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前世冰冷的尸骨上。每一步,都带着催命的符咒!
前世记忆的碎片疯狂地涌入脑海,带着血色的呼啸。春日宴后,谢云书便是这样款款而来,以这枚玉佩为信物,向我含蓄地吐露了倾慕之意。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觅得良人。后来,正是以这枚玉佩为证,我断然拒绝了萧执的提亲。再后来,当谢云书需要铲除我这个绊脚石时,这枚他曾亲手为我系上的玉佩,便成了他构陷我沈家、坐实我私通敌国的铁证!是他亲手将它摔碎在御前,用那四溅的玉屑,为我敲响了丧钟!
玉佩……玉佩!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指尖触到一片温凉坚硬的玉质。低头一看,一枚小巧玲珑、玉质温润的平安扣正静静地系在杏色宫绦上,随着我的呼吸微微晃动。
这是萧执送的!
前世,也是在这次春日宴上,他托我母亲转交给我这枚小小的平安扣。彼时我满心满眼都是谢云书那枚并蒂莲玉佩,对这枚朴实无华、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的平安扣嗤之以鼻,觉得它配不上我定国公府嫡小姐的身份。我甚至没有打开那个装着它的锦囊看一眼,就随意地让青棠收进了库房深处,从此不见天日。
后来……后来在冰冷的诏狱里,母亲奄奄一息时曾告诉我,那是萧执在北疆苦战一年,用所有军功赏赐换来的上品羊脂玉籽料。他自己笨拙地画了样子,求了京中最好的玉匠,日夜赶工,才在春日宴前勉强做好。不求华美,只求一个平安。
平安……
我的指尖死死抠住那枚小小的平安扣,冰凉的玉质似乎汲取了我掌心的温度,变得滚烫,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前世,他拼尽性命攻城,只为救我脱困,却被万箭穿身,何曾有过半分平安而我,戴着谢云书那枚华美的催命符,最终尸骨无存!
悔恨如同淬了冰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脏,痛得我浑身痉挛,几乎站立不稳。
小姐!您的手!青棠惊呼一声,慌忙抓住我的手掰开。掌心赫然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痕,是被我自己的指甲生生掐出来的。
无妨。我猛地抽回手,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目光死死盯住水榭入口那道垂着珠帘的门。
脚步声近了。
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撩开,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谢云书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那抹令人心折的、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温柔笑意:清晚妹妹,让你久等了。方才被几位世兄绊住说了会儿话。他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和紧握的拳,关切地走近一步,语调更加柔和,怎么了可是身子还不舒服脸色这样差。
他身上那股清雅的松墨香气,曾经让我心醉神迷,此刻却只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立刻吐出来。前世,他就是用这种温柔体贴的假象,一步步瓦解了我的戒心,最终将我推入深渊!
我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胃里的翻涌,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的伤口,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冷静。不能慌,不能露怯!谢云书是何等敏锐之人一丝一毫的情绪失控,都可能引起他的警觉。
谢公子言重了。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腾的恨意,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依赖,只是酒意未消,还有些头晕。劳烦公子挂念。
谢云书似乎很满意我此刻柔弱依顺的模样。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如同精心描摹的画作,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地展现着他的情意。
既如此,更该出来透透气才好。他温声道,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锦缎小盒。盒盖打开,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玉佩。
羊脂白玉,纯净无瑕,在透过窗棂的春日暖阳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玉佩雕琢成并蒂莲花的形状,两朵莲花相依相偎,花瓣舒展,莲心一点微红,显然是极为难得的天然沁色。下方系着碧玺与米珠攒成的精致流苏,颗颗圆润,华美异常。
正是前世那枚定情之玉!亦是后来敲碎我满门头颅的丧钟!
清晚妹妹,谢云书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他拿起玉佩,递到我面前,目光专注而深情,此玉名‘同心’,取其并蒂连心之意。今日得见妹妹,方知何为‘皎皎明月入我怀’……云书一片赤诚,只盼能得妹妹垂青,以此玉为证,许我……常伴左右之诺。
他的话语,字字句句,如同淬了蜜糖的毒针,精准地刺向我前世最柔软、最愚蠢的地方。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水榭外那些原本喧闹的公子贵女们,此刻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望向这边,充满了好奇、艳羡、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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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我便是被这盛大的告白、这举世无双的美玉、这温柔深情的眼神彻底俘虏,羞红着脸,颤抖着手,接过了这枚催命符。那一刻,我成了满京都最令人艳羡的女子,也亲手为自己套上了死亡的绞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汹涌的恨意和即将爆发的决绝!掌心的伤口被指甲再次刺破,温热的血珠渗出,带来尖锐的痛楚。这痛楚,如同最清醒的号角。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谢云书那张虚伪深情的脸,掠过他手中那枚流光溢彩的同心玉,最后,落向了水榭外不远处的回廊尽头。
一个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正沉默地伫立在廊柱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孤狼,与这片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的春日盛景格格不入。
萧执。
他不知何时来了,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腰间束着犀角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刀削斧凿般的面容冷硬如铁,浓眉下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望着水榭内,目光落在我和谢云书之间,落在那枚刺目的玉佩上。那眼神太过复杂,像沉寂的寒潭,深不见底,翻滚着难以辨明的暗流,却又被他强悍地压制着,只透出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整个人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玄冰,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冷冽与孤绝。
前世的这一天,他也曾这样远远地看着。在我欢喜地接过谢云书的玉佩后,他便默然转身离去,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后来,他依旧履行婚约,娶了我这个满心满眼都是别人的妻子。他给了我正妻的尊荣,给了我安稳的后宅,却始终沉默得像一座山。那时的我,只觉得他冷硬无趣,不解风情,哪里能读懂这沉默背后的压抑与……成全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前世的悔恨与今生的决绝,如同烈火烹油,瞬间将我所有的理智烧成了灰烬!
常伴左右我轻轻地、清晰地重复着谢云书的话,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水榭内外那层薄纱般的寂静。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在谢云书依旧维持着温柔笑意的注视下,我猛地抬手!
没有去接那枚玉佩。
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绝,狠狠地挥落!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又极其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划破了春日午后的宁静!
那枚价值连城、雕工精美的并蒂莲羊脂玉佩,被我挥落在地,重重地砸在坚硬光滑的青石地砖上!莹白温润的玉身瞬间四分五裂,迸溅开来!那一点珍贵的天然红沁,如同被碾碎的血珠,散落在冰冷的石面上。碧玺与米珠攒成的华美流苏也摔得七零八落,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水榭,并迅速蔓延到水榭之外。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空气凝固了,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方才还萦绕的丝竹管弦之声,仿佛被这声脆响彻底掐断。
谢云书脸上的笑容,如同被骤然冻结的湖面,彻底僵住了。那温润如玉的面具寸寸碎裂,露出底下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深沉的阴鸷。他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片,仿佛在看一件完全超出他认知范畴的恐怖景象。
我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念,都灌注在双腿之上。我猛地转身,撞开呆若木鸡的青棠,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后终于找到生路的幼兽,朝着回廊尽头那个玄色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烟霞色的裙裾在身后翻飞,如同燃烧的火焰。我撞开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勇,扑向他!
萧执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我狂奔而来的身影,瞳孔猛地收缩,冷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茫然和震惊的裂痕。他高大的身躯似乎本能地绷紧了一瞬,下意识地想后退,又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像一尊沉默的、迎接风暴的礁石。
几步的距离,却仿佛耗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谢云书陡然变得阴冷刺骨的注视下,我终于扑到了他的身前。
浓烈的、仿佛浸染过边塞风沙与铁血气息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这气息是如此陌生,却又在灵魂深处激起一阵熟悉的战栗。前世城楼下,他濒死时身上散发出的,也是这样的味道,混合着浓重的血腥……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我伸出颤抖的双臂,不管不顾地、狠狠地环抱住了他劲瘦而坚硬的腰身!脸颊重重地贴上他微凉的、带着皮革和金属质感的玄色衣襟,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我不倒下的力量。
萧执!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哭腔,带着前世积压的所有悔恨、痛苦和绝望,也带着今生孤注一掷的疯狂,朝着他冷硬的下颌,朝着这凝固的天地,嘶声喊出:
你娶我好不好!
声音嘶哑,带着破音的尖锐,在死寂的花园中回荡,撞在雕梁画栋上,激起一片无声的骇浪。
时间,彻底停滞了。
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我和萧执身上。惊骇、鄙夷、嘲讽、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这方寸之地点燃。定国公府的嫡小姐,刚刚当众摔碎了谢探花(谢云书此时的身份)的定情玉佩,转眼又像个疯妇般扑向素来以冷硬不近人情著称的萧大将军,还口出狂言求娶!
这简直是惊世骇俗!足以成为未来十年京都最劲爆的谈资!
萧执的身体,在我抱住他的那一刹那,僵硬得如同万载玄冰雕刻而成。隔着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每一块肌肉都在瞬间绷紧,坚硬得如同岩石。他身上那股凛冽的、生人勿近的气息骤然暴涨,几乎形成实质的压迫感,让离得近的几个贵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深处传来的、如同闷雷般沉重而急促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耳膜。
他垂下了眼睑。浓密而直的睫毛在他冷硬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让人窥探不到丝毫情绪。只有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透露出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无波。
死寂持续着,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动作微小,却牵动了他颈侧绷紧的线条。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低沉、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纸摩擦过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力量:
沈小姐……他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里似乎蕴含着千钧重负,臣……不敢高攀。
不敢高攀。
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刚刚燃起一丝火苗的心脏。前世今生,巨大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抱着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周围压抑的寂静被打破,开始响起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议论声。
天啊……她怎么敢……
疯了!定是疯了!谢探花那般人物……
萧将军……她竟敢……
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毒针一样刺入耳膜。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猛地攫住了我的胳膊!力道之大,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我痛得闷哼一声,被迫松开了抱着萧执的手臂,踉跄着被那股力量拽得转过身。
是谢云书。
他不知何时已从水榭中冲了出来,站在我面前。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额角甚至隐隐有青筋跳动。他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那是一种被当众狠狠羞辱后的狂怒,以及一种猎物脱离掌控的、带着血腥气的阴冷。他死死地攥着我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清晚!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危险,再不复之前的半分温柔,你失心疯了不成!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快向萧将军赔罪!他另一只手用力,试图将我拉到他身后,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占有欲。
赔罪向他赔罪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虚伪面孔,前世那杯毒酒灼烧喉咙的剧痛、诏狱里父母兄长惨死的模样、还有萧执万箭穿身时绝望的眼神……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滚开!
我猛地爆发出全身的力气,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力道之大,让他猝不及防之下竟被甩得倒退了一步,脸上瞬间闪过错愕和更深的暴怒。
谢云书!我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火焰,直直地逼视着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尖利得变了调,收起你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我沈清晚今日就算死,也绝不会再受你半分蛊惑!你的玉佩,你的‘同心’,你的虚情假意……连同你这个人,都让我恶心透顶!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砸在谢云书脸上。他温润的面具彻底碎裂,眼中只剩下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撕破脸皮后的、赤裸裸的阴毒杀意!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周围的抽气声和议论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被我这番石破天惊的怒骂惊呆了,现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猛地转身,再次看向萧执。
他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方才被我泪水沾湿的衣襟,留下了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脸上的震惊已然褪去,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
那眼神,像一道冰冷的激流,瞬间浇灭了我心中因恨意而燃起的疯狂火焰,也让我看清了自己此刻的狼狈和绝望。我刚刚当众摔玉、怒斥谢云书、又扑向他……这一连串惊世骇俗的举动,无异于将我和沈家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也将他萧执,卷入了这漩涡的中心。
臣告退。
低沉沙哑的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凝固的空气中。
萧执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包括我。他微微颔首,动作利落得近乎刻板,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的身影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寒意,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朝着花园出口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震动整个京都贵圈的闹剧,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
他就这样走了。
带着我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娶我好不好,带着我满身的狼狈和绝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前世临死前的无助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仿佛看到唯一的浮木正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呵……一声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嗤笑自身后响起。
谢云书上前一步,再次狠狠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俯下身,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
沈清晚,你好!你很好!当众辱我至此……你以为攀上萧执那根木头,就能逃出生天痴心妄想!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却只带来彻骨的寒意,今日之辱,我谢云书记下了。我们……来日方长!
他猛地松开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了一下。他直起身,脸上瞬间又挂上了一副被辜负的、带着隐忍痛楚的谦谦君子模样,对着周围目瞪口呆的宾客们,深深地、带着无限沉痛地作了一揖:
诸位见谅。清晚妹妹……怕是酒意未消,心神激荡,才做出如此失仪之举。云书……亦有失察之过。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地上那摊刺目的玉佩碎片,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心痛,声音带着一丝黯然,春日宴本是雅集,不该因此扰了诸位的雅兴。云书……先行告退,改日再向诸位赔罪。
说完,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告和怨毒。然后,他拂袖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也快步离去。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狂怒和狼狈。
两位主角先后离场,留下满地狼藉的玉碎和一片死寂的震惊。
水榭内外,针落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如同无数芒刺。鄙夷、怜悯、幸灾乐祸、不可思议……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小姐……青棠终于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带着哭腔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我们快回去吧……
我任由青棠搀扶着,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一步一步,踩过地上那些冰冷的玉佩碎片,在无数道无声的鞭挞般的目光中,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回到定国公府,踏入我那间熟悉的、弥漫着淡淡梨花香气的闺房,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断裂。巨大的虚脱感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砰的一声,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门板滑倒在地。冰冷的木门贴着我的脊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感。
小姐!青棠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蹲下身想扶我。
别碰我!我猛地挥开她的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身体蜷缩起来,双臂死死地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压抑了一路的恐惧、绝望、悔恨和后怕,如同终于找到出口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呜……低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起初只是压抑的啜泣,很快便演变成撕心裂肺的恸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膝盖上的裙料。那不是委屈的哭泣,而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是直面深渊的绝望,是恨自己无能、恨命运残酷的悲鸣!
前世死亡的冰冷,谢云书那淬毒的眼神,萧执决然离去的背影……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我哭得浑身抽搐,几乎喘不上气。青棠手足无措地跪坐在我旁边,急得直掉眼泪,却又不敢再碰我。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嗓子火辣辣地疼,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小姐……喝口水吧……青棠小心翼翼地捧来一杯温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我木然地接过杯子,冰凉的杯壁让我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丝。指尖触到腰间那枚小小的平安扣,那一点温润的触感,像黑暗中的微光,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
萧执……
他那句冰冷的不敢高攀,还有他离去时决绝的背影,再次刺痛了我的心。他一定觉得我疯了,觉得我是在利用他报复谢云书……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会容忍自己成为别人戏台上的道具更何况,是我这个刚刚拒绝了与他婚约、又当众接了别人玉佩的女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弥漫开来,比刚才的恐惧和绝望更加沉重。我毁掉的,或许不仅仅是谢云书的阴谋,还有……我和萧执之间本就微乎其微的可能。
青棠……我抬起红肿的眼,声音沙哑得厉害,去……把库房打开。
青棠一愣:小姐,您要做什么
找一个……锦囊。我努力回想着前世母亲在狱中模糊的话语,深蓝色的……上面没有任何纹饰……里面……装着一枚平安扣。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萧执送的这枚,和这个……很像,但应该……更大一些
青棠虽然满心疑惑,但看我神色凝重,还是立刻应声去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心绪纷乱如麻。谢云书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今日的举动,无异于彻底撕破脸皮,将他精心营造的温润假面撕得粉碎。以他的睚眦必报和心狠手辣,接下来的报复,必定如同狂风暴雨!
而我,将沈家拖入了怎样的境地父亲远在边关,母亲性子柔弱……我今日的疯癫之举,足以让定国公府沦为整个京都的笑柄,更会成为谢云书和他背后之人攻击的靶子!
巨大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就在这时,青棠捧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深蓝色锦囊,快步走了回来。
小姐!找到了!在库房最里边的樟木箱子底下压着呢!她将锦囊递给我,又忍不住好奇,这里面……是平安扣和您腰上这个……
我没有回答,只是手指微微颤抖着,解开了锦囊上系着的朴素绳结。锦囊口朝下,轻轻一倒。
一枚通体莹白、触手生温的羊脂玉平安扣,落入了我的掌心。
果然!比萧执今天送我的那枚更大一圈,玉质更为纯净温润,几乎看不到一丝杂质。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柔和的光华。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简简单单一个圆,线条流畅而饱满,透着一股沉稳厚重、大巧不工的力量感。
这才是他原本准备送我的……那份被前世愚蠢的我弃如敝履的平安祈愿。
指尖细细摩挲着冰凉的玉璧,温润的触感奇异地抚平了一丝心头的焦躁。就在这时,指腹似乎触到了玉璧内圈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凹凸。
我下意识地将平安扣凑到眼前,对着光线仔细看去。
在玉璧内圈光滑的弧面上,靠近边缘处,竟刻着两个极小、极浅的字!那字迹笨拙,甚至有些歪扭,笔画深浅不一,一看便知是生手所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感。
清晚。
是我的名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萧执……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冷面战神,那个沉默寡言、连句像样情话都不会说的男人……竟会笨拙地握着刻刀,在这样一方小小的玉璧上,一笔一划,刻下我的名字他是在多少个深夜的灯下,怀着怎样隐秘而忐忑的心情,才刻下这两个字是希望这枚承载了他所有笨拙心意的平安扣,能真的护佑我一生平安顺遂吗
前世,我竟对此一无所知!我甚至……连打开这个锦囊都不曾!
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几乎将我溺毙。我将那枚刻着名字的平安扣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璧汲取着我掌心的温度,渐渐变得温热,仿佛连接着另一个沉默而炽热的灵魂。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定国公府如同被笼罩在一片无形的阴云之下。
我当日在春日宴上疯癫失仪的壮举,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各种不堪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有说我被谢云书拒婚羞愤失智的,有说我水性杨花想攀附萧将军的,更有甚者,竟编排我得了失心疯,言语恶毒至极。
母亲几次垂泪,父亲远在边关的斥责家书也快马加鞭地送了回来,字里行间俱是震怒与失望。府中的下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和不易察觉的轻慢。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如同受伤的困兽,舔舐着伤口,也冷静地思考着下一步。谢云书那边暂时没有大的动作,但我深知,以他的城府和狠毒,报复只会迟到,不会缺席。平静的海面之下,必然酝酿着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而萧执……自那日离去后,便彻底杳无音讯。他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让青棠托人辗转打探,只听说他春日宴后第二日便奉旨离京,前往北境巡查军务了,归期未定。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却依旧让我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寒冰。那句不敢高攀,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他彻底推离了我的世界。或许,在他眼中,我就是一个为了报复谢云书而不择手段、不知廉耻的女人吧
巨大的失落和苦涩日夜啃噬着我。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消沉。谢云书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给予沈家致命一击。我必须振作,必须在他发动之前,找到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半月后,一个阴沉的午后。
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和忧思过度,让我有些恹恹的。青棠见我气色实在不好,便劝道:小姐,您这样闷在房里也不是办法。花园里那几株墨兰开得正好,奴婢陪您去散散心吧吹吹风,兴许能舒坦些。
我拗不过她的担忧,也觉胸口憋闷,便点了点头。
刚踏入花园不久,天空便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细密,带着初春的微寒。青棠哎呀一声:小姐,您在这儿亭子里稍坐,奴婢这就回去取伞!
我独自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看着雨丝在墨兰深绿的叶片上汇聚成晶莹的水珠,又悄然滑落。园中寂静,只有雨打枝叶的沙沙声。纷乱的思绪如同这雨丝,纠缠不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中的宁静。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萧府亲兵服色的年轻男子,正冒着小雨,脚步匆匆地穿过月洞门,朝着前院的方向疾行。他神色有些凝重,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一个不小的包袱,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萧府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萧执离京,他的府邸此刻由亲兵和老管家看守。这人冒雨前来定国公府,所为何事难道是……萧执有消息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涌上心头。我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出凉亭,迎着那亲兵的方向走去。
那亲兵显然没料到会在内院花园撞见我,脚步猛地一顿,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慌乱,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了些,垂首恭敬行礼:见过沈小姐!
不必多礼。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怀里那个被油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包袱上,你是萧将军府上的冒雨前来,可是将军有消息传回
亲兵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回小姐,将军……并无消息传回。属下……属下是奉管家之命,来给国公爷送……送一些北境捎回的土仪。他含糊其辞,眼神飘忽,不敢与我对视。
送土仪给远在边关、此刻根本不在府中的父亲
这借口拙劣得可笑。
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我,那包袱里的东西,绝非土仪那么简单!而且,这亲兵的反应太过可疑!
我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他:哦土仪不知是何方珍奇,竟要萧府管家特意遣你冒雨送来本小姐倒想开开眼界。
亲兵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抱着包袱的手背上青筋都微微凸起:这……只是一些寻常山货,实在……实在不堪入小姐慧眼。属下……还要去前院寻管事交接,不敢耽搁,请小姐恕罪!他说着,就要绕过我匆匆离开。
站住!我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包袱打开!
亲兵的脚步生生钉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惊惧和挣扎,嘴唇哆嗦着:小姐……这……这不合规矩!将军吩咐过……
将军吩咐过什么我向前逼近一步,气势迫人,是吩咐过此物不能让我看见还是吩咐过你们要瞒着我定国公府我心中疑窦丛生,萧执到底有什么东西要瞒着我送来还如此鬼祟
亲兵被我逼问得额角冒汗,抱着包袱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显然内心挣扎到了极点。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
僵持片刻。雨丝似乎更密了些,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终于,那亲兵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肩膀颓然地垮塌下来。他脸色灰败,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小姐……息怒。此物……确非土仪。是……是将军书房里的一样东西。将军离京前特意吩咐过管家,说……说此物若在府中,恐有闪失……务必……务必悄悄送来定国公府,交予国公爷……代为保管。他艰难地说完,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我。
萧执书房里的东西恐有闪失要悄悄送来托我父亲保管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又如此……见不得光重要到他不放心留在自己守卫森严的将军府,却要托付给我远在边关的父亲
什么东西我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亲兵咽了口唾沫,眼神飘忽不定,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开始一层层解开那油布包袱。
油布被揭开,露出里面一个一尺见方的……描金黑漆木匣。
那木匣样式古朴,并无过多雕饰,只在边角处镶嵌着细细的金线,勾勒出简单的云纹。匣子本身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质感,锁扣处用一把小巧的黄铜锁紧紧锁着。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攫住了我。这匣子……这匣子给我的感觉,极其怪异!仿佛里面锁着什么与我息息相关、甚至能颠覆一切的东西!
钥匙呢我伸出手,声音有些发颤。
亲兵猛地摇头,如同惊弓之鸟:没……没有钥匙!将军只吩咐送匣子,钥匙……钥匙在将军自己身上!小姐,匣子既已送到,属下……属下告退!他像是生怕我继续追问,也怕我强行留下这匣子,匆匆将匣子放在旁边的石凳上,几乎是落荒而逃,转眼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凉亭里,只剩下我和石凳上那个沉默的描金木匣。
雨点敲打着亭檐,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我此刻狂乱的心跳。那匣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古朴的漆面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那紧闭的黄铜锁扣,像一张沉默的嘴,锁着一个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秘密。
萧执书房里的东西……他贴身保管钥匙……托付给我父亲……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这匣子里的东西,或许与我有关!而且,是极其重要、极其隐秘、甚至……是萧执不愿、或者不敢让我知道的东西!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带着惊雷般的巨响!
前世……城楼之下……他染血的手死死攥着的……那块属于谢云书、后来被他摔碎在御前的……羊脂玉佩!
难道……难道是那些碎片!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如果……如果真是那些碎片,萧执他……他为什么要收集那些碎片还如此珍而重之地锁起来甚至要送到我父亲这里保管
混乱、震惊、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的理智。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木匣,眼神如同着了魔。理智在尖叫着阻止我,告诉我这太荒谬,告诉我这锁根本无法打开。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却驱使着我伸出了手。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带着雨水湿气的漆面,那寒意仿佛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没有钥匙……
我的目光,落在了石凳旁,假山边缘一块尖锐嶙峋、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青石上。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了那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冰冷的石体硌着掌心,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原始而粗暴的力量感。
然后,我走回石凳边,看着那个沉默的、象征着萧执秘密的木匣。
没有犹豫。
高高举起手中的石头!
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绝,朝着那枚小小的、精致的黄铜锁扣,狠狠地砸了下去!
铛——!!!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骤然撕裂了雨中的寂静!
火星四溅!
那枚看似坚固的黄铜锁扣,在石头的重击下,瞬间扭曲变形!锁舌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砸断、崩飞!
描金木匣的盖子,因为这剧烈的撞击,猛地弹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淡淡的、极其熟悉的冷冽松木香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时光的尘埃味道,从那条缝隙中幽幽地弥漫了出来。
我的心跳,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