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烬踹开柴房门时,我正被家丁按在草堆里。
衣衫半褪,狼狈不堪。
他身后跟着苏挽云,一身月白锦裙,像朵不染尘埃的莲花。
王爷……我挣扎着想解释,喉咙却干得发疼。风寒未愈,被苏挽云请来这废弃柴房静养已有三日,粒米未进。
裴烬的眼神,冷得像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刀子,直直扎在我身上。
他几步跨过来,铁钳般的手猛地掐住我的下巴,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沈疏影,本王竟不知,你饥渴到如此地步连个下贱家丁都能入你的眼
声音淬着毒,字字诛心。
不是的……我艰难地喘息,试图掰开他的手,是苏侧妃她……
住口!他厉声打断,嫌恶地甩开我,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
我重重跌回冰冷的草堆,肋骨撞得生疼,眼前阵阵发黑。
苏挽云适时地扑进裴烬怀里,声音带着哭腔,梨花带雨:王爷息怒!都怪妾身不好,想着姐姐在冷院清苦,特意让人送些厚实被褥来……谁知、谁知撞见这等不堪之事……污了王爷的眼,都是妾身的错……
她哭得情真意切,肩膀微微颤抖,柔弱无依。
裴烬搂着她,心疼地拍抚她的背,再看向我时,眼神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彻底的鄙夷。
人赃并获,沈疏影,你还有何话说他居高临下,像在审判蝼蚁。
那个被苏挽云收买的强壮家丁,此刻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嘴里喊着:王爷饶命!是王妃……是王妃勾引小的!小的不敢不从啊!
荒谬的指控。
拙劣的圈套。
可裴烬信了。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真相。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彻底厌弃我、拔掉我这颗眼中钉的理由。
好,很好。裴烬怒极反笑,那笑容让我心底发寒,沈疏影,本王当年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你这等不知廉耻的毒妇!
他从袖中猛地抽出一纸休书,狠狠摔在我脸上。
粗糙的纸张边缘刮过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拿着你的休书,给本王滚出王府!即刻!
休书轻飘飘地落在我沾满灰尘和草屑的衣襟上,像一张催命符。
王爷!我撑起身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妾身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是苏挽云设计害我!她……
啪!
一记狠戾的耳光,将我剩下的话全部打散。
嘴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迅速肿胀麻木。
裴烬收回手,眼神冷酷,没有一丝波澜。
贱人,还敢攀诬云儿他语气森然,再让本王听见你污蔑她一个字,本王就割了你的舌头!
苏挽云依偎在他怀里,嘴角勾起一抹极快、极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胜利者的怜悯和嘲弄。
王爷,她柔声劝道,姐姐也是一时糊涂,如今既已休弃,就……给她留几分体面吧。让她……去后山冷院思过,也算全了王府的仁义。
后山冷院。
那是王府里比乱葬岗好不了多少的地方。终年阴冷潮湿,蛇虫鼠蚁横行,据说前朝好几个失宠的妃嫔都无声无息地死在里面。
裴烬显然对这个仁慈的处置很满意,他捏了捏苏挽云的手,语气缓和下来:还是云儿心善。就依你。
他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如同看一堆亟待清理的秽物。
沈疏影,滚去冷院。从今往后,本王与你,生死不复相见!
来人!把这贱妇拖走!
两个粗壮的婆子应声而入,毫不留情地架起瘫软的我。
骨头像散了架,脸颊火辣辣地疼,心口的位置却一片冰凉麻木。
被拖出柴房时,我最后看了一眼。
裴烬正温柔地替苏挽云拢好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眼神是我从未得到过的缱绻温柔。
苏挽云靠在他胸前,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淬了毒,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恶毒。
仿佛在说:看,你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被丢进冷院的那一刻,沉重的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牵动着脸上和肋骨的伤,痛得几乎蜷缩起来。
冷院名副其实。
深秋的寒意透过破败的窗棂和墙壁缝隙无孔不入,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四肢百骸。地上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角落里结着蛛网,空气里弥漫着死寂和腐朽的味道。
身上的单衣根本抵不住这刺骨的冷。
我摸索着,找到一个稍微避风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休书还紧紧攥在手里,被汗水浸湿的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发软。
展开。
借着门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清上面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
立休书人裴烬,因沈氏疏影,妇德有亏,秽乱内闱,不堪为配。特此休弃,任其自去。自此恩断义绝,生死各不相干!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秽乱内闱……
不堪为配……
恩断义绝……
生死各不相干……
喉咙里涌上腥甜,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不能死。
沈疏影,你不能死在这里!
为了嫁给他,我忤逆了最疼爱我的父亲,放弃了沈家安稳富足的生活,带着丰厚的嫁妆,一头扎进这吃人的王府深宅。
三年。
整整三年。
我为他打理中馈,耗尽心血维持着王府表面光鲜,背地里却要承受他母妃的刁难、侧妃侍妾的明枪暗箭。他常年征战在外,我守着空荡荡的院子,熬过无数个担惊受怕的夜晚。他受伤的消息传回,是我散尽嫁妆,千里迢迢求来名贵药材,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可他是怎么对我的
苏挽云一入府,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那个女人。我的付出成了理所当然,我的隐忍成了懦弱可欺。苏挽云陷害我打碎御赐花瓶,他罚我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苏挽云不慎落水,他连查都不查,就认定是我推的,将我禁足三月。
而这一次,更狠。
直接把我钉在了耻辱柱上,用最肮脏的罪名,彻底碾碎我所有的尊严和希望。
心口疼得抽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滚烫地滑过肿胀刺痛的脸颊。
不是软弱。
是恨!
是滔天的恨意!像冰冷的毒火,瞬间烧干了所有眼泪。
裴烬,苏挽云!
你们欠我的,我要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冷院的日子,是活着的炼狱。
送来的饭菜,永远是馊的,掺着沙土,有时甚至能看到蠕动的虫。
送饭的婆子,是苏挽云的人,每次放下食盒时,都会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几句,再啐上一口。
下贱胚子,还有脸活着呢
王妃……哦不,弃妇!王爷说了,让你好好‘静养’,可别死得太痛快!
苏侧妃心善,给你口吃的,你就该感恩戴德,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身上的风寒在缺衣少食和极度的阴冷中,迅速恶化成了咳疾。
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胸腔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石,磨得生疼。咳到最后,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脸颊的肿痛消了些,留下清晰的指印和淤青。肋骨处的钝痛也始终未消。
身体在迅速地垮下去。
我知道,这是苏挽云想要的结果。
她不会让我痛快地死。她要我在这绝望和病痛中,一点点耗尽生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腐烂。
我不能如她的愿。
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我一遍遍回忆父亲临终前紧握着我的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担忧和不舍:影儿……爹走了……护不住你了……王府水深……你要……要自己护着自己……爹给你留的东西……在……
父亲咽气前,艰难地在我手心写下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城南,济世堂的周掌柜。
那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条退路。他一生行商,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除了明面上的嫁妆,他还秘密为我存下了一笔不小的产业和人脉,就为了防备今日这般绝境。
汇通天下,一个不起眼的南北货栈,却是父亲暗中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情报和物资网络的枢纽。周掌柜,是父亲最信任的老伙计。
我死死攥着这个秘密,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为了父亲的心血,为了这滔天的恨!
我开始强迫自己咽下那些馊臭的食物,哪怕吃下去就吐得天昏地暗。我收集屋顶漏下的雨水,一点点积攒。我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角,在咳得厉害时捂住嘴,不让血腥味引来更多的嘲讽和关照。
身体虚弱到了极致,意识却从未如此清醒。
每一分每一秒,仇恨都在滋养着这具破败的躯壳,支撑着我不坠入永恒的黑暗。
这天傍晚,送来的食盒异常丰盛。
一碗浑浊的汤水,上面飘着几片烂菜叶和可疑的油花。旁边破碗里,甚至有一小团发硬的糙米饭。
送饭的婆子放下食盒,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怜悯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吃吧,多吃点。她阴阳怪气地说,王妃……哦,苏侧妃特意吩咐厨房‘关照’你的,加了‘好料’呢,喝了,就再也不用受苦了。
她特意加重了关照和好料两个词。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种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
苏挽云终于等不及了。
她要用最直接的方式,让我病逝在这冷院里。
婆子放下东西,没再多说,锁上门走了。
昏暗的光线下,那碗浑浊的汤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盯着那碗汤,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疼痛的肋骨。
毒药。
一定是毒药。
苏挽云要动手了!
怎么办
硬抗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力反抗。一旦她们发现我没喝,只会用更直接的手段。
喝下去必死无疑!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我淹没。
就在此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从墙角堆着的破瓦罐后面传来。
窸窸窣窣。
像是什么小东西在动。
我屏住呼吸,忍着剧痛,极其缓慢地挪过去。
借着门缝最后一点微光,我看到一只灰黑色的老鼠,正拖着一小块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发黑的馒头屑,警惕地钻进瓦罐后的一个破洞里。
老鼠……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我的脑海!
冷院里有老鼠,这很正常。
它们什么都吃。
我盯着那碗放在地上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汤。
手,因为激动和恐惧,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机会!
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
我强撑着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将那碗汤挪到墙角老鼠洞附近。然后,迅速将那团硬得像石头的糙米饭,掰碎了一小块,丢在离汤碗稍远一点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我耗尽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稻草上,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喉咙。
时间一点点流逝。
冷院里死寂得可怕。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只体型不小的灰老鼠,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鼻子在空气中翕动着。它先是被米饭碎屑吸引,飞快地叼走一块。然后,它的目光转向了那碗散发着浓郁食物气息的汤。
它警惕地绕着碗转了两圈,似乎在判断危险。最终,对食物的渴望压倒了警惕。它凑近碗边,伸出舌头,快速地舔舐起那浑浊的汤水。
一下,两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
那只老鼠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短促的吱声!
紧接着,它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四肢剧烈地痉挛、蹬踹!小小的身体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扭动!灰黑色的皮毛沾满了地上的尘土和稻草。
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它的动作就变得僵硬、迟缓。
最后,它猛地蹬直了腿,小小的身体彻底僵直不动了。两只豆大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嘴角溢出一点暗色的、粘稠的液体。
死了。
死状狰狞可怖。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
好烈的毒!
苏挽云!你好狠的心!
看着那只死状凄惨的老鼠,巨大的恐惧之后,是一种冰冷的、浸透骨髓的清醒。
她动手了。
这是她最后的仁慈。
那么,我也该回报她了。
一个完整的计划,在冰冷的绝望和沸腾的恨意中,迅速成型。
我艰难地挪到那只死鼠旁边,忍着强烈的恶心和恐惧,用一块破布垫着手,将它拎了起来。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软塌塌的,带着死亡的气息。
然后,我挪回墙角那个稍微避风的角落,靠着墙壁坐好。
将那碗致命的毒汤,小心地泼洒在身前的地上,弄出喝过的痕迹。再用力将那个破碗摔在地上,碎裂成几片。
最后,我将那只死鼠,紧紧攥在手里,藏在破烂的衣袖下。它的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寒冰贴着我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我闭上眼,调整着呼吸,让身体尽可能地放松下来,呈现出一种濒死的虚弱状态。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开锁的声音。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推开。
光线涌入,有些刺眼。
我眯着眼,看到苏挽云一身华贵的锦缎披风,由丫鬟搀扶着,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婆子,还有那个送饭的。
她用手帕掩着口鼻,嫌恶地打量着这肮脏破败的环境,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
姐姐,她声音柔柔的,带着虚假的关切,听说你病得越发重了妹妹特意来看看你。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药……药……我气若游丝,伸手指了指地上打翻的碗和泼洒的汤渍。
苏挽云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又落到我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上。她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狠毒和得意。
成了。
她以为成了。
她款步上前,在我面前蹲下,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快意低语:
沈疏影,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王妃的位置是我的,烬哥哥的心也是我的。你这条碍眼的虫子,早就该死了。
她伸出戴着精致护甲的手指,带着恶意的侮辱,想碰碰我汗湿冰冷的脸颊。
就是现在!
我用尽身体里最后积攒的所有力气,猛地睁开眼睛!
眼神不再是濒死的涣散,而是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入苏挽云的眼底!
她猝不及防,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恨意的眼神惊得浑身一僵,伸出的手也顿在了半空。
苏挽云……我声音嘶哑,带着地狱般的阴冷,你……以为……你赢定了
在她惊愕的注视下,我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抽出!
那只死状狰狞、嘴角还挂着黑紫色毒液的老鼠尸体,被我狠狠砸在了她那张精致美丽、此刻写满惊恐的脸上!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瞬间划破了冷院的死寂!
苏挽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弹开,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她双手疯狂地在脸上抓挠,想要把那冰冷、粘腻、带着死亡气息的恶心东西弄掉!
老鼠!死老鼠!啊啊啊——拿开!快拿开!她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精心描画的妆容糊成一团,哪里还有半分莲花仙子的模样
旁边的丫鬟婆子也吓傻了,尖叫着,乱作一团,有的想去扶苏挽云,又嫌恶地看着她脸上沾着的东西不敢上前。
混乱。
极度的混乱。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我猛地从地上弹起!身体爆发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力量,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洞开的、无人看守的冷院大门,用尽毕生的力气冲了出去!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刺骨的冷,却让我无比清醒!
身后传来苏挽云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婆子们慌乱的呼喊:抓住她!快抓住那个贱人!别让她跑了!
脚步声杂乱地追来。
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倒下。
不能停!
停下就是死!
求生的本能和燃烧的恨意支撑着我,榨干这具破败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
我对王府的地形了如指掌,尤其是通往最偏僻后角门的路径!
七拐八绕,专挑荒僻无人的小径。
身后的追喊声越来越近。
站住!
贱妇!你跑不了!
抓住她!侧妃有重赏!
重赏刺激着那些婆子的凶性,脚步声越来越密集。
喉咙里全是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腿软得几乎要跪下去。
角门!
破旧的后角门就在眼前!
那扇常年锁着、只供倒夜香和运垃圾的粗使下人偶尔通行的小门!
我猛地扑过去,用身体狠狠撞向那扇门!
哐当!
腐朽的门栓竟然应声断裂!
门开了!
外面是王府高墙外一条堆满杂物、污水横流的逼仄小巷!
自由!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冲了出去,一头扎进巷子深处浓重的黑暗和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里。
身后,王府的喧嚣和追喊声被厚重的围墙隔绝,变得模糊不清。
我扶着冰冷湿滑、长满青苔的墙壁,剧烈地喘息,咳得撕心裂肺,温热的血沫溅在肮脏的地面上。
回头望去。
巍峨的宁王府在深沉的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那曾经承载着我三年痴心、最终却将我碾入尘埃的牢笼。
裴烬,苏挽云。
我出来了。
你们等着。
沈疏影,回来了。
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单薄的鞋袜,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几乎要将我冻僵。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不能停。
王府的人随时可能追出来。
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濒临崩溃的神经。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头扎进更深的黑暗里。
京城深秋的夜晚,寒露深重。
街巷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打更人沉闷的梆子声,和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的窸窣声。
我像个真正的孤魂野鬼,在迷宫般狭窄肮脏的巷弄里穿行。避开偶尔亮着灯火的窗户,避开巡夜人模糊的身影。破败的衣衫被寒风卷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城南。
济世堂。
周掌柜。
父亲临终前刻在我手心的名字和地址,此刻成了唯一的灯塔。
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
好几次,差点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污水里。
不能倒……不能倒……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用裴烬冰冷的眼神和苏挽云得意的笑容来鞭挞自己,沈疏影……撑住……报仇……你要报仇……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那条相对干净些、挂着褪色济世堂布招的小巷出现在眼前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店铺早已打烊,门板紧闭,一片漆黑。
最后的力气仿佛被抽干,我踉跄着扑到紧闭的门板上,用尽全身力气,用拳头砸门。
咚……咚……咚……
声音微弱得像濒死的猫。
开门……周掌柜……开门……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里面毫无动静。
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天要亡我
不!
我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聚集起最后一点气力,嘶声喊道:汇通……天下!周伯!是我……沈青山的女儿……疏影……开门!
汇通天下!
父亲留下的暗号!
门内,终于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响动。
紧接着,是门栓被拉开的声音。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布满皱纹、带着警惕和惊疑的脸探了出来。借着门缝透出的微弱油灯光芒,周伯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的一刹那,骤然瞪大!
大……大小姐!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痛惜。
是我……话未说完,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眼前彻底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大小姐!周伯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失去意识前,我只听到他焦急的呼喊和关门落栓的急促声响。
黑暗,温暖的黑暗,终于将我彻底吞没。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阵浓重苦涩的药味唤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
费力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干净简朴的屋子。身下是厚实温暖的被褥,身上盖着半旧的棉被。窗户关着,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
大小姐!您醒了!一个带着浓重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周伯布满担忧和欣喜的脸。他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碗,正紧张地看着我。
周……伯……喉咙干涩发疼,声音嘶哑得厉害。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周伯眼圈发红,连忙放下药碗,小心地将我扶起一点,用软枕垫在身后,又端来温水,用勺子一点点喂我喝下。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活气。
您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可吓死老奴了!周伯的声音带着后怕,高烧不退,咳得全是血……大夫说,再晚来一步,风寒入肺,加上急怒攻心,神仙难救啊!
三天三夜……
王府那边……
周伯……我抓住他枯瘦的手腕,急切地问,外面……可有宁王府……寻人的消息
周伯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和痛心。
有!他咬着牙,恨恨道,就在您昏迷第二天,宁王府就放出消息,说……说王妃沈氏,身染恶疾,不幸……病逝于冷院!
病逝!
果然!
苏挽云动作够快!她坐实了我的死讯,彻底斩断了我回王府的任何可能!
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冲上头顶,激得我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周伯连忙帮我拍背顺气,老泪纵横:大小姐!您受苦了!老奴万万没想到,那裴烬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徒!王爷他……他怎么能……
他不是我的王爷了。我咳得眼前发黑,喘息着,声音却异常冰冷清晰,周伯,我爹留给我的东西……还在吗
周伯用力抹了一把泪,神情变得严肃而恭敬:在!老爷临终前交代得清清楚楚!‘汇通天下’的根基,一直都在!账册、房契、地契、人手名册,还有老爷这些年暗中布下的消息网……老奴都替您守着,一样不少!
汇通天下。
明面上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南北货栈,做着些寻常的米粮布匹生意。但只有核心的几个人才知道,它真正的价值在于那四通八达、深入市井的消息渠道,以及父亲多年经营积累下的、盘根错节的人脉和资源。
这是父亲留给我最后的底牌。
好。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周伯,从今天起,沈疏影已经死了。
周伯一震,不解地看着我。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要向宁王府讨债的孤魂。我盯着跳动的油灯火苗,一字一句道,我要动用‘汇通天下’所有的力量。
大小姐,您吩咐!周伯挺直了佝偻的背,眼神坚定。
第一,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动用所有暗线,严密监控宁王府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裴烬和苏挽云!他们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府里有什么动静,我都要知道!
第二,查苏挽云!查她的出身,查她入府前所有过往!特别是她那个‘义兄’,还有她身边所有可疑的人!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她的底细!
第三,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腥甜,动用我们能动用的所有财力,暗中收购市面上所有品质上乘的紫血藤和百年老山参!有多少,收多少!控制出货,把价格……给我抬上去!
紫血藤和百年老山参。
这是治疗陈年内伤、固本培元的顶级珍药。尤其是对习武之人,更是疗伤圣品。
裴烬,当年在战场上伤及肺腑,留下病根。每逢秋冬换季或情绪激动,必会引发旧疾,咳血不止,痛苦不堪。
当年,是我散尽嫁妆,几乎倾家荡产,才从一位避世的神医手中求来三株百年老山参和足够的紫血藤,熬成药膏,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勉强压制住了那随时可能复发的旧伤。
这药,他离不开!
苏挽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诬陷我之后,立刻贤惠地接手了裴烬的汤药调理。
大小姐,您这是要……周伯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
断他的药。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眼神如同淬毒的寒冰,我要让他尝尝,病痛缠身、求药无门的滋味!
另外,我补充道,声音更冷,放出风去,就说……南边瘴疠之地,急需紫血藤救命,有多少要多少,价格好商量。务必把水搅浑,让裴烬的人,一根参须都买不到!
周伯眼中精光一闪,用力点头:老奴明白!这就去办!大小姐您安心养病,外面的事,交给老奴!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济世堂后院的僻静小屋里,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恢复。
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苦涩的味道浸透了五脏六腑。
身体虚弱到了极致,稍微动一动就冷汗涔涔,咳嗽更是如影随形。每一次咳喘,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着肺腑。
但心,却像一块被仇恨反复淬炼的寒铁,越来越硬,越来越冷。
周伯每天都会带来外面的消息。
汇通天下的暗线开始高效运转。
大小姐,王府那边,苏挽云已经以侧妃的身份,开始执掌中馈了。裴烬……没有异议。周伯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
意料之中。我面无表情地喝着药。
苏挽云的身世,有眉目了。周伯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她并非什么孤女!她出身江南一个破落的商贾之家,姓柳!因家道中落,被卖入戏班!后来辗转到了京城,不知怎地攀上了吏部一个主事的关系,被认作义女,这才改姓苏,有了个清白的身份!
戏子!
我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顿。
难怪!难怪她一举一动都带着刻意雕琢的痕迹,哭起来梨花带雨,笑起来千娇百媚!原来都是戏台上练就的本事!
那个‘义兄’呢我追问。
查到了!周伯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根本不是什么义兄!那人叫柳大,就是她亲哥!一个不学无术的泼皮无赖!仗着妹妹攀了高枝,在京城坑蒙拐骗,还欠了一屁股赌债!苏挽云暗中没少给他填窟窿!
好一个苏侧妃!
好一个冰清玉洁的莲花!
还有,周伯继续道,我们的人发现,柳大最近频繁出入城西的‘回春堂’,和一个坐堂大夫接触密切。那大夫……以前在王府当过差,后来被苏挽云荐到了回春堂。
回春堂
我心头猛地一跳!那是苏挽云负责给裴烬抓药的地方!
查那个大夫!我立刻道,查他给裴烬开的药方!查他经手的所有药材来源!特别是紫血藤和老山参!
是!周伯领命。
没过几天,关于药材的消息也传来了。
大小姐,成了!周伯脸上带着一丝振奋,我们的人动作快,加上您吩咐放出的风声,市面上品质好的紫血藤和百年老山参,几乎被我们扫空!剩下的,要么是年份不足的次品,要么价格被炒上了天!
宁王府的人,这几天跑遍了京城各大药铺,连一根像样的老山参都没买到!听说负责采买的管事急得嘴上燎泡,被裴烬狠狠斥责了!
好。我轻轻放下药碗,心底涌起一丝冰冷的快意。
裴烬,药罐子的滋味,好受吗
身体的折磨只是开始。
我要让你和苏挽云,身败名裂!
周伯,我看着跳动的灯火,帮我找个靠得住的人,去城西柳大常去的赌坊……给他设个局。让他欠下一笔他和他妹妹都还不起的债。
再找几个嘴巴利索、专爱传闲话的婆子,把苏侧妃这位‘义兄’的光辉事迹,还有他妹妹如何‘贤惠’地替他擦屁股……好好宣扬宣扬。记住,要‘不经意’地传到王府那些碎嘴的下人耳朵里,尤其是……裴烬那位最重规矩、最厌恶下九流出身的母妃——老王妃的耳朵里。
周伯眼睛一亮:老奴明白!定叫那对兄妹,声名扫地!
还有,我补充道,眼神幽深,帮我准备几样东西……
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我的身体在周伯的精心照料下,也极其缓慢地恢复着。虽然依旧虚弱,咳嗽未断,但至少能下床走动了。
这期间,王府那边又传来一个好消息。
大小姐!周伯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王府放出消息,苏侧妃……有喜了!裴烬大喜,据说要大摆筵席庆贺!
有喜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冷笑起来。
好快的手脚。
我刚死不到一月,她就怀上了
是迫不及待要坐稳位置,还是……另有隐情
盯着她。我冷冷道,还有那个‘回春堂’的大夫。
直觉告诉我,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
时间在蛰伏与筹谋中,悄然滑过深秋,步入初冬。
第一场小雪落下的时候,周伯带来了几份礼物。
大小姐,您要的东西,备齐了。他将一个不起眼的布包放在我面前。
我打开。
里面是几套质地普通却干净厚实的冬衣,一件半旧的棉斗篷,几盒上好的胭脂水粉,还有一张薄如蝉翼、制作极其精巧的……人皮面具。
这是……我拿起那张触手冰凉柔韧的面具。
按您的吩咐,找南边最好的手艺人赶制的。周伯低声道,戴上后,能改变骨相,只要不凑近细看,很难识破。
我走到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苍白消瘦,眼窝深陷,曾经明亮的眼眸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疲惫。脸颊上的指印淤青早已消退,但那份被摧残后的脆弱和病态,却挥之不去。
沈疏影的影子还在,但那个痴心错付的宁王妃,已经彻底死在了冷院里。
我拿起那盒胭脂,指尖沾了一点嫣红,轻轻涂抹在毫无血色的唇上。
镜中的人,瞬间多了一丝诡异的、病态的生气。
是时候了。我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无温的笑容。
裴烬,苏挽云。
我来收债了。
初雪后的京城,空气清冽了许多。
我裹着半旧的棉斗篷,戴着兜帽,脸上覆着那张精巧的人皮面具。面具改变了我原本柔和的轮廓,显得颧骨略高,下颌线条更硬朗些,肤色也调整成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对着模糊的铜镜照过,连我自己都几乎认不出镜中人是谁。
周伯安排的心腹伙计阿成,驾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将我送到了西城最繁华的锦绣大街。
大小姐,前面就是‘珍珑阁’了。阿成压低声音,隔着帘子道,按您吩咐,都安排好了。王府的马车刚停下,裴烬和苏挽云刚进去不久。
嗯。我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咳意和恨火,掀开车帘下了车。
珍珑阁。
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达官显贵女眷们最爱光顾的地方。
今日,是苏挽云成为准王妃后,第一次以未来主母的身份,陪同裴烬出席某个宗室勋贵的寿宴。来此挑选体面的头面首饰,是她彰显身份、满足虚荣的必经一步。
也是我,为她精心挑选的舞台。
阁内温暖如春,熏香馥郁。各色珠玉宝石在明亮的烛火下熠熠生辉,晃人眼目。
衣着光鲜的夫人小姐们三三两两,在伙计殷勤的介绍下挑选着。
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二楼雅间外,那两道刺眼的身影。
裴烬一身墨色锦袍,外罩玄狐大氅,身姿挺拔如松。只是脸色似乎比上次见他时苍白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他背对着楼下,似乎对眼前的珠光宝气毫无兴趣。
而他身侧,被几个殷勤的掌柜伙计簇拥着的,正是春风得意的苏挽云。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妃色云锦宫装,外罩同色镶白狐毛的斗篷,衬得小脸莹白如玉。腹部微微隆起,一手习惯性地护在小腹上,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娇矜。
王爷,您看这支点翠镶红宝的凤钗如何妾身觉得,配那套宫装正合适呢。苏挽云拿起一支华贵非常的凤钗,在鬓边比划着,声音娇嗲。
裴烬随意地瞥了一眼,语气有些敷衍:嗯,你喜欢就好。
还有这对东珠耳珰,颗颗圆润饱满,光泽也好……苏挽云又指向另一盘。
掌柜的连忙奉承:侧妃娘娘好眼力!这可是南海贡珠,一年也出不了几对!正配娘娘您雍容华贵的气质!
苏挽云听得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我压低了兜帽,不动声色地靠近楼梯口,在一个摆满玉镯的柜台前驻足,假装挑选。
时机,需要等待。
就在这时,楼下大堂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满脸横肉、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不顾伙计的阻拦,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
滚开!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妹妹是宁王府的侧妃娘娘!未来的王妃!敢拦我瞎了你们的狗眼!
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市井无赖的嚣张。
整个珍珑阁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闯入的、与这高雅场所格格不入的泼皮身上。
苏挽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猛地转头看向楼下,当看清来人时,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裴烬也闻声转过身,当看到柳大时,英挺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柳大却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醉醺醺地扫视着满堂的华贵夫人小姐,最后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二楼脸色惨白的苏挽云身上,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妹子!哥可找到你了!他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快!快给哥拿点银子!不多,就三千两!昨儿个手气背,又栽在‘鸿运坊’了!那帮孙子说了,三天内不还钱,就要卸老子一条胳膊!
轰!
整个珍珑阁炸开了锅!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天哪……那是谁
他说什么宁王侧妃的哥哥
看着怎么像个地痞无赖……
赌坊欠债还三千两啧啧……
不是说苏侧妃是清流孤女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
无数道或鄙夷、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向二楼。
苏挽云浑身都在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求助般地看向裴烬,眼神充满了哀求。
裴烬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盯着楼下撒泼的柳大,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显然认出了这个人!当初苏挽云认亲时,他就见过这个所谓义兄一面,当时就觉得此人眼神不正,绝非良善!如今看来,果然是个祸害!
来人!裴烬声音不大,却带着凛冽的杀气,把这闹事的狂徒,给本王轰出去!
几个王府护卫立刻冲上前,就要去抓柳大。
谁敢动我!柳大酒劲上头,更加肆无忌惮,一边挣扎一边口不择言地大喊,苏挽云!你个没良心的!忘了当年在江南‘春喜班’是谁护着你了忘了你为了攀高枝,给那吏部老色鬼……
住口!苏挽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再也顾不得仪态,猛地扑到栏杆边,指着柳大,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尖利变形,你胡说!我不认识你!你是谁派来污蔑我的!王爷!快把他抓起来!他在污蔑妾身啊!
她声泪俱下,试图挽回。
然而,太迟了。
春喜班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议论!
春喜班那不是江南有名的戏班子吗
天!难道苏侧妃以前是……
嘘!小声点!王爷脸都青了!
裴烬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看着状若疯癫的柳大,又看看身边哭得妆容尽毁、浑身颤抖的苏挽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怀疑、被欺骗的愤怒、还有当众被揭破隐私的极度难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
他引以为傲的、冰清玉洁的云儿,竟然出身戏班还有一个如此不堪的赌鬼兄长
那些关于她贤良淑德的赞誉,此刻听起来,简直像个天大的笑话!
巨大的耻辱感,像毒藤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
拿下!裴烬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堵上他的嘴!拖下去!关进府衙大牢!
护卫们再不容情,捂住柳大还在叫骂的嘴,粗暴地将他拖了出去。柳大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二楼的苏挽云。
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苏挽云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那些原本艳羡、讨好的目光,此刻全都变成了无声的鄙夷和嘲讽。
苏挽云精心营造了数月的、高贵美好的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完了。
至少,在京城最顶级的贵妇圈子里,她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
我站在角落里,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看着苏挽云摇摇欲坠的狼狈。
看着裴烬铁青着脸、强忍着滔天怒火的难堪。
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快意,在胸腔里蔓延开。
这,只是第一份薄礼。
戏看完了。
该走了。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二楼那对狼狈的璧人身上,我悄无声息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暖香之地。
然而,就在我即将踏出珍珑阁大门的那一刻——
咳咳……咳咳咳……
一阵再也压制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毫无征兆地冲破了喉咙!
该死的身体!
这破败的肺腑,总是在最不该的时候背叛我!
我猛地用手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喘而佝偻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这突兀的咳嗽声,在刚刚经历了巨大风波、此刻正陷入一种诡异寂静的珍珑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我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带着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钉在了我的背上!
是裴烬!
他听到了!
我心头一凛,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咳意,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珍珑阁大门,迅速汇入门外街道上稀疏的人流。
寒风扑面,冷得我一个激灵。
身后,似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站住!裴烬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命令的声音穿透寒风传来!
他追出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不能被他抓住!绝不能!
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骡车停靠的巷口方向奔去!斗篷的兜帽被风吹落,露出覆着面具的苍白侧脸。
拦住她!裴烬的声音带着怒意,命令着身后的护卫。
街道上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逐惊扰,纷纷侧目避让。
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如同灌了铅。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护卫沉重的靴子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巷口就在前方!
阿成焦急的脸出现在巷口!
快!上车!阿成压低声音喊道,一把掀开了车帘。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扑向骡车!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抓住车辕的瞬间——
一只冰冷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狠狠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还想跑!裴烬冰冷含怒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追上来了!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攫住了我!身体被他强行拽住,被迫转过身。
那张曾经让我魂牵梦萦、如今却只让我恨入骨髓的俊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审视,近在眼前!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地盯住我覆着面具的脸,似乎要穿透那层伪装!
你是谁他厉声质问,声音里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威压,为何见了本王就跑方才在珍珑阁……是你搞的鬼
手腕被他攥得剧痛,肺部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惊吓,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咳意再次汹涌上涌,眼前阵阵发黑。
不行!不能晕!不能被他认出来!
我死死咬住舌尖,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清醒。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对上他那双充满怀疑和戾气的眼睛!
眼神,不再是伪装出来的怯懦或惊慌。
而是冰冷的,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讥诮!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刺了裴烬一下!
他瞳孔骤然一缩!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就是现在!
我用尽残存的力气,猛地抽回手!同时,藏在袖中的左手闪电般挥出!
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混合着墙灰和辛辣药粉的粉末,狠狠扬向裴烬的脸!
唔!裴烬猝不及防,被粉末糊了满脸,辛辣刺激的气味瞬间涌入鼻腔和眼睛!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松手去捂眼睛!
走!我嘶哑地朝阿成吼了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扑进车厢!
阿成反应极快,鞭子狠狠抽在骡子身上!
骡车猛地启动,冲了出去!
咳咳……咳咳咳……车厢里,我再也支撑不住,蜷缩在冰冷的车板上,咳得撕心裂肺,腥甜的血沫不断涌出嘴角,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失去意识前,只听到车后裴烬暴怒的咆哮和护卫们混乱的呼喊。
追!
给本王追!
青布骡车在逼仄的巷弄里七拐八绕,凭借着阿成对地形的熟悉,终于甩掉了身后紧追不舍的王府护卫。
当我再次在济世堂后院的病榻上醒来时,周伯守在床边,老脸上满是后怕和担忧。
大小姐!您可算醒了!他声音哽咽,吓死老奴了!您这身子骨……怎么能……
我没事。我声音嘶哑,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裴烬……他起疑了
周伯神色凝重地点头:是。我们的人探到,宁王府的人正在西城一带秘密搜查,尤其……尤其关注体弱、有咳疾的女子。裴烬……他恐怕是怀疑您没死!
怀疑
那就让他怀疑好了。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弧度。起疑心,才会恐惧。恐惧,才会更痛。
周伯,我撑起身子,眼神幽暗,帮我递个信……给老王妃。
老王妃,裴烬的生母。出身百年清流世家,最重门第规矩,骨子里刻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当初她就不喜我这个商贾之女做儿媳,只是碍于儿子坚持。如今,她心目中高贵的苏挽云被当众揭穿戏子出身、还有个赌鬼兄长……这位最要脸面的老王妃,此刻恐怕比裴烬还要震怒难堪。
就说……我轻轻咳嗽着,声音低哑,城郊‘慈云庵’的送子观音最是灵验……心诚则灵。
周伯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老王妃信佛,更信心诚则灵。苏挽云这胎来得巧,老王妃本就心存疑虑。如今她名声扫地,老王妃为了王府清誉,为了裴烬的子嗣纯正,必然要采取行动。而慈云庵清修祈福,正是最好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几天后,消息传来。
老王妃果然出手了。
以为未出世的孙儿祈福积德为由,请身怀六甲的苏挽云前往城郊慈云庵清修静养。归期……未定。
说是请,实则是强制的命令。王府的老嬷嬷亲自护送,美其名曰照顾。
苏挽云哭求裴烬,但此刻的裴烬,正被旧疾、疑心、王府内外的流言蜚语和母亲的强硬态度弄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他只是烦躁地挥挥手,让她听母妃的话,安心静养。
苏挽云被请走了,远离了王府的权力中心。
裴烬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他肺腑的旧伤,在缺医少药(市面上好的紫血藤和百年参几乎绝迹)、忧思惊怒的多重折磨下,终于彻底爆发了。
大小姐!王府内线传来消息,裴烬……病倒了!周伯的语气带着压抑的快意,咳血!高烧不退!听说……很是凶险!王府的府医束手无策,苏挽云弄来的那些药……似乎……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我心中冷笑。那个回春堂的大夫,在周伯动用特殊手段关照下,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吐露了实情。
苏挽云为了尽快坐稳胎、博取裴烬怜爱,暗中指使那大夫,在裴烬的汤药里,掺杂了少量能让人短期内精神亢奋、掩盖病容的虎狼之药!这药治标不治本,长期服用,只会透支元气,加重根本!
如今,裴烬旧疾如山崩般爆发,加上这虎狼之药的毒性反噬……够他喝一壶的。
他府里的人,还在疯狂寻药我问。
是!周伯点头,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高价悬赏!可咱们的人看得紧,但凡有露头的好药材,都被我们高价截了!剩下的,要么年份不足,要么……就是些我们特意放出去的次品。
次品
那怎么行。
我摩挲着冰冷的药碗边缘。
周伯,把库房里……那三株品相最差、年份最浅的老山参,还有那几捆成色最次的紫血藤……拿出来。我缓缓道,眼中闪烁着冰冷算计的光芒。
您是说……
找个靠得住、嘴巴严的生面孔,我勾起唇角,去宁王府……‘献药’。
告诉他们,这是祖传的救命药,若非家中老母病重急需银钱,断不肯出手。我顿了顿,补充道,要价……翻十倍。
十倍!周伯倒吸一口冷气。
对,十倍。我眼神冰冷,裴烬的命,值这个价。他一定会买。
他越痛苦,越绝望,才越能体会到……当初被弃如敝履、求告无门,是什么滋味!
另外,我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帮我安排一下……我要去趟‘慈云庵’。
探望一下我那静养安胎的好妹妹。
慈云庵坐落在京城西郊的山坳里,远离尘嚣,香火不算鼎盛,却格外清幽肃穆。
一场冬雪过后,山路湿滑难行。
我裹着厚厚的棉斗篷,脸上依旧覆着那张精巧的面具,在阿成和一个身形健硕、沉默寡言的伙计(周伯安排的护卫)的陪同下,踏着未化的积雪,来到了庵堂前。
通报了苏侧妃远房表姐的身份,又塞给守门尼姑一个沉甸甸的银锭,我们被引到了一处偏僻的禅院。
禅院简陋清冷,远不及王府的奢华温暖。
苏挽云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禅房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袍,小腹隆起已十分明显。她脸色苍白憔悴,眼下一片青黑,曾经水润的眼眸此刻黯淡无神,充满了怨毒和惊恐。
看到我进来(戴着面具的陌生女子),她先是一愣,随即警惕地站起身: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只是示意阿成和护卫守在门外,然后缓缓关上了禅房的门。
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禅房里只剩下炭盆微弱的噼啪声和我们两人。
我慢慢摘下兜帽,然后,在苏挽云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抬手,轻轻揭下了脸上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面具滑落。
露出了我苍白消瘦、却依旧能清晰辨认出原本轮廓的脸。
沈……沈疏影!苏挽云如同见了厉鬼,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着我,如同筛糠:你……你没死!不可能!不可能!我亲眼看着……
亲眼看着我被灌下毒药还是亲眼看着我葬身火海我向前一步,逼近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地狱归来的阴冷,苏挽云,或者……我该叫你柳烟儿
柳烟儿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苏挽云魂飞魄散!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你……你怎么知道!她尖叫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冷冷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戏班子的台柱子,柳烟儿。为了攀附权贵,改名换姓,认贼作父,把自己洗白成清流孤女苏挽云。真是好手段。
不……不是的!你胡说!苏挽云疯狂地摇头,试图否认,但眼底的恐惧已经出卖了一切。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我步步紧逼,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眼神更加幽冷,还有这个孩子……真是裴烬的吗
当然是!苏挽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双手死死护住肚子,当然是烬哥哥的!你休想污蔑我!
是吗我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容,‘回春堂’的李大夫,好像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你入府前一个月,曾找他开过……落胎药
轰!
苏挽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连颤抖都停止了。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仿佛我是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你……你……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惜啊,我惋惜地摇摇头,语气却冰冷刺骨,那药……似乎没落干净还是说……你后来又改了主意,想用这个‘意外’来固宠毕竟,裴烬那时旧伤复发,你们……好像有段日子未曾同房了吧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苏挽云最恐惧的秘密里!
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魔鬼!你是魔鬼!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抓起手边一个冰冷的茶杯就朝我砸过来!
我侧身轻易躲过。
茶杯砸在地上,碎裂开来。
沈疏影!你为什么没死!你为什么还要回来!苏挽云状若疯魔,披头散发,眼神怨毒到了极点,烬哥哥是我的!王妃之位是我的!一切本来都好好的!都是你!都是你毁了这一切!
我毁了这一切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冷地注视着她癫狂的模样,苏挽云,是你自己贪心不足,自掘坟墓!你设计害我,诬我清白,将我打入冷院,还要置我于死地!你机关算尽,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不!我没有输!苏挽云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眼神疯狂,我还有孩子!烬哥哥不会不管我的!老王妃再生气,看在孙儿的份上,也会让我回去的!等我生下世子,我依然是宁王府最尊贵的女人!你沈疏影,永远是个被休弃的弃妇!是个死人!
世子我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看着她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锦囊。
我将锦囊打开,从里面倒出几片干枯的、颜色深褐的草药碎片。
认识这个吗我将碎片递到她眼前。
苏挽云茫然地看着,随即,瞳孔骤然收缩!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这……这是……
这是你让那个李大夫,掺在裴烬汤药里的东西。我平静地陈述,提神醒脑掩盖病容苏挽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这种透支元气、戕害根本的虎狼之药,去喂一个本就重伤未愈的人!
不……不是的……苏挽云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否认。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我收起碎片,眼神如同冰封的深渊,裴烬现在,旧伤爆发,咳血不止,高烧不退……你说,他若是知道,他捧在手心、百般呵护的爱妾,一直在用毒药‘调理’他的身体……他会不会……亲手掐死你
还有,我凑近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诅咒,你说,一个靠虎狼之药强撑起来的身体,生下的孩子……会不会也是个……药罐子或者……干脆就是个……孽障
轰——!
最后一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挽云死死地瞪着我,眼珠几乎要凸出来!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双手死死捂住隆起的腹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神经质地喃喃着,眼神涣散。
突然,她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了禅院的寂静!
苏挽云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抱住肚子,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倒在地!鲜红的血,如同蜿蜒的小蛇,迅速从她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素色的裙裾,也染红了冰冷的地面!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狭小的禅房里弥漫开来。
她蜷缩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身下的血迹不断扩大。
孩子……我的孩子……救命……救命啊……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绝望地朝着我的方向抓挠,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和乞求。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
看着她在血泊中挣扎。
看着那象征着希望和依仗的孩子,在她疯狂的执念和恶毒的报应中,一点点流逝。
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轻声说了一句,如同叹息。
然后,不再看她一眼,转身,重新戴上面具,拉开门,迎着门外阿成和护卫惊愕的目光,平静地走了出去。
身后,只剩下苏挽云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尼姑们惊慌失措的呼喊。
风雪更大了。
慈云庵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当天就飞回了宁王府。
苏挽云小产,大出血,命悬一线。
据说,她昏迷中还在不停地呓语:药……毒药……孩子……孽障……沈疏影……鬼……
老王妃闻讯,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只铁青着脸说了两个字:晦气!
裴烬拖着病体,强撑着去了慈云庵。
当他看到禅房里那触目惊心的血迹,看到苏挽云奄奄一息、形如枯槁的模样,听到尼姑转述她那些语无伦次、充满恐惧和指控的呓语时……
据说,他站在那摊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前,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人把苏挽云抬回王府最偏僻的院子静养,派了两个粗使婆子看着,再不过问。
苏挽云,彻底成了弃子。
而裴烬的病情,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急转直下。
王府里终日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名医请了一波又一波,昂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
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出的血也越来越多。高烧反反复复,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曾经锐利的眼神也变得黯淡浑浊。
王府内外,流言四起。
都说宁王爷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汇通天下的暗线传来更详细的消息。
王爷他……神智有些不清醒了。周伯低声汇报,语气复杂,时常对着空气说话,有时喊‘云儿’,有时……又喊‘疏影’……还总说……有鬼……
鬼
我站在济世堂后院的廊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是啊,他心中有鬼。
大小姐,周伯犹豫了一下,裴烬……派人去了沈家祖坟。
我心头微微一跳。
他们……挖开了您当初那座‘衣冠冢’。周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里面……是空的。
果然。
他终究是起了疑心,并且查到了这一步。
空坟。
这足以证明,沈疏影没有死。
他什么反应我问,声音平静无波。
听说……当场就吐了血。周伯叹了口气,回去后,就彻底起不来床了。一直在喊您的名字……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扯了扯嘴角。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迟来的忏悔,更是连草都不如。
周伯,我转身回屋,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准备一下。过几日,我们去趟宁王府。
您要去见他!周伯惊愕。
嗯。我淡淡应道,去送他……最后一程。
也是去收取,这盘棋局中,最后的战利品。
宁王府。
昔日的煊赫门庭,如今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门口的石狮子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气息。
府兵守卫森严,但周伯早已用重金疏通了关节。我们以汇通天下东家(一个低调的南方商人)的名义,借口有极珍贵的药材献上,被一个收了银子的管事,悄悄引了进去。
府内更是萧索。回廊庭院,少见人影,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股衰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引路的管事将我们带到一处偏僻的角门,低声道:王爷……就在前面的‘听涛苑’,小的只能送到这儿了。里面……您自己小心。他收了银子,匆匆离去。
听涛苑。
裴烬养病的地方。
推开那扇沉重的院门,一股混合着药味、熏香和某种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
正屋的门虚掩着。
我示意周伯和阿成在院中等候,自己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窗户紧闭,只点着几盏昏黄的烛火。厚重的帐幔低垂,遮住了床榻。
一个形容枯槁、头发花白的老仆蜷在角落的炭盆边打盹,听到动静,惊醒过来,看到我这个陌生人,刚要呵斥。
我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无声地摇了摇头,同时将一枚沉甸甸的金锭塞进他手里。
老仆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我,最终选择了沉默,重新蜷缩回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我一步步走向那张低垂着帐幔的拔步床。
脚步很轻。
心跳,却异常平稳。
终于,在床前站定。
我伸出手,缓缓地,掀开了那层隔绝生死的厚重帐幔。
床榻上的人,映入眼帘。
只一眼,我几乎没认出来。
那真的是裴烬吗
记忆中那个身姿挺拔、意气风发、曾让我痴心错付的宁王
此刻躺在锦被中的,只是一个形销骨立、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的濒死之人。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灰白,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浓重的死气,笼罩着他。
他闭着眼,似乎昏睡着。但眉宇间那深深的沟壑和紧蹙的眉头,昭示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静静地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没有怜悯,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裴烬浓密却枯槁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灿若寒星的眼眸,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黯淡得如同蒙尘的珠子。
他的视线起初是涣散的,茫然地落在帐顶。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移到了我的脸上。
当看清我的面容时(我并未戴面具),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形容的光芒!
震惊!难以置信!狂喜!然后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悔恨!
疏……疏影……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发出微弱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他想抬起手,枯瘦如柴的手臂却只是无力地抬了抬,又颓然落下。
是我。我平静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你……没死……真好……他死死地盯着我,浑浊的眼底涌出泪水,顺着凹陷的脸颊滑落,我……我找了你好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找我我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找我做什么再赐我一碗毒药还是再放一把火
裴烬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泪水凝固了,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不……不是的……疏影……你听我解释……他急促地喘息起来,咳意上涌,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咳得撕心裂肺,暗红的血沫溅在雪白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解释我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心中毫无波澜,解释你如何听信苏挽云的谗言,认定我秽乱内闱解释你如何不分青红皂白,一纸休书将我打入冷院解释你如何纵容她,将馊饭毒药送到我面前还是解释你如何眼睁睁看着她放火,想将我活活烧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裴烬的心上。
他咳得更厉害了,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随时会散架。他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眼神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对……对不起……疏影……他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我……错了……我……被她骗了……我……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俯下身,凑近他,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低语,裴烬,你知道吗苏挽云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裴烬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瞬间停滞!
她入府前就有了身孕,找你,不过是为了找个替死鬼,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看着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继续道,还有,你缠绵病榻这么久,真以为是旧伤复发吗是她,一直在你的药里,下毒。
轰!
裴烬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睛死死地凸出来,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愤怒和被彻底背叛的绝望!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满了锦被,也溅到了我的裙摆上。
他像一条离水的鱼,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死寂。
他死死地瞪着我,又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那个他百般呵护、最终却将他推向地狱深渊的女人。
啊……啊……他徒劳地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最后,所有的挣扎和抽搐都停止了。
他圆睁着那双充满了无尽悔恨、愤怒和绝望的眼睛,身体彻底僵直。
气息,断绝。
死不瞑目。
我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锦被上那大片刺目的暗红,看着床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
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缓缓抬手,用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去裙摆上沾染的、属于裴烬的血迹。
动作从容,一丝不苟。
擦干净后,我将帕子随手丢在他僵硬的尸体旁。
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门口。
推开门的瞬间,冬日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
周伯和阿成站在院中,担忧地看着我。
大小姐……
走吧。我声音平静无波,都结束了。
我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埋葬了沈疏影三年青春和所有痴心、也最终埋葬了宁王裴烬的华丽囚笼。
回到汇通天下的后院,生活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我的身体在周伯的精心调养下,慢慢好转。虽然咳疾未愈,落下了病根,但至少不再咳血,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
复仇的火焰熄灭后,留下的是巨大的空虚和对未来的茫然。
直到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
周伯领着一个风尘仆仆、却难掩儒雅之气的年轻男子来到我面前。
大小姐,这位是顾先生,顾清晏。从江南来的,是老爷生前最看重的账房先生,一直在那边打理‘汇通天下’的分号。周伯介绍着,语气带着恭敬,顾先生,这就是大小姐。
顾清晏。
名字如人,清朗如月,温润似玉。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身姿挺拔如竹,眉目疏朗,眼神清澈而沉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无损那份从容的气度。
他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艳,随即化为温和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顾清晏,见过东家。他拱手行礼,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
顾先生不必多礼。我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说话。
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几本厚厚的、记录详实的江南分号账册,还有父亲生前留给我的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是父亲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吾女疏影亲启。
我颤抖着手,拆开信封。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影儿吾女,见字如晤。若你看到此信,想必已身处困厄,父心甚痛,然亦知吾女坚韧,必能度此难关。汇通天下,乃父毕生心血所系,亦是为汝留下安身立命之基。顾清晏,品性端方,才干卓绝,乃父为汝择之臂膀,可托付信任,共掌基业。江南富庶,远离纷争,望吾女能携此基业,觅一安稳之地,余生顺遂,平安喜乐。父字。
泪水,毫无征兆地模糊了视线。
父亲……他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牵挂的,依然是我的平安和未来。
顾清晏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打扰。
等我平复了情绪,他才温声开口,条理清晰地将江南分号的经营状况、当地风土人情、以及父亲生前对汇通天下未来发展的构想,一一向我道来。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听着他描绘江南的烟雨楼台、小桥流水,听着他分析商路的利弊、未来的规划……那颗被仇恨冰封了太久的心,似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和……对未来的向往。
顾清晏的出现,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灰暗的人生。
他不仅精通账目,更熟谙经营之道,对人情世故也洞察练达。有他在,汇通天下的运作变得井井有条,甚至比父亲在世时更加兴旺。
更重要的是,他待我,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体贴和……一种无声的守护。
他会在我咳疾发作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润的枇杷膏。会在我对着账册疲惫不堪时,不动声色地接手,并给出精妙的建议。会在我偶尔望着窗外发呆时,用轻松的话题引开我的思绪。
他从不问我的过去,也不提宁王府的任何事。仿佛那些血泪和仇恨,从未发生过。
在他温和而坚定的陪伴下,时光仿佛有了温度。
冬去春来,我的身体好了许多,眉宇间的阴郁和戾气也渐渐被一种平静的坚韧所取代。
又是一年深秋。
我决定,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随顾清晏南下,去经营父亲留下的江南基业。
离开前,我去了一趟沈家祖坟。
在父亲坟前,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爹,女儿要走了。去江南,守着您留下的基业,好好活下去。您放心。
然后,我走到旁边那座曾经埋葬了沈疏影的衣冠冢前。
墓碑依旧。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拿出准备好的工具,一点一点,亲手将墓碑上的字迹凿去。
故显妣沈门疏影之位——这行字,在石屑纷飞中,逐渐模糊、消失。
凿平了墓碑,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着过往的山坡,转身离去。
没有回头。
抵达江南水乡的第一个春天,万物复苏。
在顾清晏的悉心照料和江南温润气候的滋养下,我的咳疾终于有了明显的好转,身体也丰润了些许。
一个杏花微雨的清晨,我诊出了喜脉。
顾清晏知道后,一向沉稳的他,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随即是巨大的狂喜。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一遍遍确认,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珍视和爱意。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
我在江南温暖的晨曦中,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孩子的啼哭声响亮而充满生机。
顾清晏守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眼底含着泪光,一遍遍地亲吻我的额头,声音哽咽:疏影,辛苦了……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家了……
家。
这个字眼,让我的心被一种温暖而酸涩的情绪填满。
孩子满月那日,顾清晏抱着襁褓,温柔地逗弄着,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疏影,给孩子取个名字吧他抬头看我,满眼笑意。
我看着窗外烟雨朦胧中的青石板路,小桥流水,还有那探入院墙的一枝灼灼桃花。
叫……顾见春吧。我轻声道。
顾见春。
愿他此生,所见皆是春色,所遇皆是暖阳,再不必经历他母亲曾经历过的寒冬。
岁月如江南的流水,静静淌过。
又是一年上元灯节。
江南府城,火树银花,人潮如织,比京城更多了几分旖旎繁华。
顾清晏一手抱着已经会奶声奶气喊爹爹的见春,一手紧紧揽着我的肩,小心地护着我们在人流中穿行。
见春被满街的花灯和热闹吸引,兴奋地咿咿呀呀,小手指着各处。
娘亲……灯……鱼鱼灯……他含糊不清地喊着。
好,娘亲带春儿去看鱼鱼灯。我笑着,捏了捏儿子软乎乎的小手。
顾清晏满眼温柔地看着我们母子,将我往怀里又护紧了些。
就在这时,前方的人群似乎有些骚动。
一个形容极其落魄、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男人,穿着一身脏污不堪、辨不出原色的破袄,疯疯癫癫地拨开人群,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
疏影……我的疏影……你在哪……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
鬼……有鬼……别来找我……
他眼神涣散,神情癫狂,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当他跌跌撞撞冲到我们附近,目光无意中扫过我脸上时——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他死死地瞪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狂喜!
疏影!疏影!他嘶哑地喊着,踉跄着朝我扑过来,枯瘦如柴的手伸向我的脸,是你!真的是你!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跟我回去!我带你回王府!我让你做王妃!唯一的王妃!
浓重的酒气和酸臭味扑面而来。
我眉头微蹙。
顾清晏反应极快,抱着孩子迅速侧身,将我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同时一脚踹在那疯汉的胸口!
滚开!
疯汉被踹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依旧死死地盯着我,眼神狂热而偏执:疏影!我的疏影!你看看我!我是裴烬啊!是你的烬哥哥!我错了!我不该信那个贱人!你原谅我!跟我回去!
裴烬
眼前这个如同乞丐般疯癫的男人,竟然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权倾朝野的宁王裴烬
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全然陌生、又令人厌烦的疯子。
顾清晏脸色冷了下来,厉声呵斥:哪来的疯子!休要胡言乱语,惊扰我妻儿!他护着我和孩子,准备绕过这疯汉。
周围的百姓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又是这个疯子!
听说以前好像是个贵人得罪了人,家破人亡,疯了好几年了……
整天喊着什么‘疏影’‘鬼’的,怪瘆人的……
离远点,别沾了晦气!
裴烬见我要走,更加疯狂,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再次扑过来:疏影!别走!求你!别离开我!我什么都给你!王妃之位!我的命!都给你!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他的嘶喊充满了绝望和卑微。
顾清晏彻底怒了,正要唤随行的护卫。
我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
然后,在顾清晏担忧的目光中,在裴烬狂喜的注视下,我抱着儿子顾见春,缓缓转过身,正面对上那个形容枯槁、状若疯魔的男人。
我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那张写满悔恨、痛苦和癫狂的脸。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掠过路边一块肮脏的石头。
然后,我低下头,温柔地亲了亲怀中儿子柔嫩的脸颊,声音轻柔得如同三月的春风:
春儿乖,不怕。爹爹娘亲在呢。
我抬起头,对着身边的顾清晏,露出一个温柔而依赖的笑容:夫君,我们走吧。前面好像有卖糖人的。
好。顾清晏揽紧我的肩,眼神温柔而坚定。
我们一家三口,无视了身后那撕心裂肺、如同野兽哀嚎般的哭喊和呼唤,汇入了璀璨灯火下,温暖而喧闹的人潮之中。
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