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东岭无人区 > 第一章

很多人说,他们向往山林,是为了寻找自由。而我,一个三十五岁、在都市苟活了十年的前摄影记者,会告诉你,自由这东西,只有在断粮、断水、断通讯的荒野里,才能真正明白它的代价。那一刻,你不是在寻找自由,而是在赌命。七天前,我还以为自己只是来拍几只野兽、过几夜篝火生活。七天后,我在密林深处数着呼吸,祈求自己别死得太快。
1
孤身入林
我是在七月二十号早上六点半踏上直升机的。
那天的成都清晨闷得出奇,天像压了一锅滚水在头顶,连树叶都没动静。我坐在直升机后舱,窗外是逐渐模糊的人间烟火,而我身边的登山包里只装了几样东西:父亲留下的一把折叠刀、一瓶净水剂、一本速写本,以及一封没有寄出的辞职信。
这不是我第一次进无人区,却是第一次没有团队、没有通信、没有任何人跟我一同下机。
按照原计划,我会与一位名叫刘拓的志愿者在云顶哨点会合,执行一项生态记录计划——拍摄野生动物、标注动植物分布点、避开猎区。全部行动在五天内完成,第六天等接应车,回城。
可在起飞前十五分钟,我被告知刘拓临时取消行程,组织方表示我经验丰富,可以独立完成。
我没有回话,只点了点头。
其实早在三个月前,我就做好了不再回头的准备。辞职、退房、断掉社交账号,城市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停留的东西。那个我曾以为能共度余生的女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黑了我,连句解释都没留下。我想,也许这些年我在城市里看到太多不堪了。车祸现场、棚户区拆迁、上访者哭求,我用镜头记录他们的挣扎,可谁又记录我的
直升机在东岭高原一个临时开辟的小型平台降落。天气突然变了,风大得连耳朵都听不清,云层翻滚像随时会塌下来。地面人员简单示意,扔下背包,我刚站稳,那台白色铁鸟便带着轰鸣消失在空中。
我成了这片山林里,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我蹲下身检查背包,没错——净水剂只有三片,压缩饼干四块,地图边缘被水泡过,折叠刀在最底层,刀刃斑驳。但最让我发毛的,是我的备用电源不见了。
我反复翻了三遍,每一层都拆开,最后只在最里侧发现一个黑色外壳的空盒子,上面贴着刘拓名字的旧标签。我不知道是他拿错了还是根本没打算来,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趟路,比我预想的复杂。
我试着打开手机,黑屏。天色开始变暗,远方雷声滚动,山雨欲来。
第一晚,我在一处岩石底下搭了个简易庇护所。用树枝撑起塑料布,把湿衣服挂在横枝上烘干。火是点不起来的,打火机潮了,火石也打不出火星。我吃了一块压缩饼干,把剩下的塞进密封袋。夜里温度骤降,我裹着防风衣,把折叠刀放在身边。
大约凌晨两点,我听见远处有东西走动。
那不是风吹的声音,是有节奏的脚步,踩在湿叶上,越来越近。它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嗅什么,然后又往山坡上去了。我不敢睁眼,手紧紧握着刀柄,直到天色微亮才松了口气。
天一亮,我决定启程。按照地图,从这处临时投放点到天鹅湖大约需要三天。如果顺利,应该能在第四天下午前赶到接应点。
可地图上的标记并不准确。我原以为会穿越一条缓坡密林,结果走了不到三个小时就撞上一道几乎垂直的石壁,坡面潮湿,布满青苔,毫无落脚点。
我只能绕。
这一绕,就是六个小时。
中午过后,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片老林,阳光几乎穿不透,空气像压了一层苔藓的厚被。我蹲下来,拿出速写本记录地貌特征,突然发现一棵树干上刻着三个字母:L、T、9。
是刘拓
我用手抚摸那道刻痕,发现很新,树皮刚翻起,刀痕还带着汁液。我四下望去,没有脚印,没有纸屑,也没有他留下的方向标志。
那一刻,我第一次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如果他真的来过,又去了哪里如果这是求救标记,那为什么没有人响应
夜幕降临前,我搭好第二晚的庇护点。这次学乖了,在营地四周撒了些干草,能清晰听到任何生物的踩踏声。我用湿树皮包着脚,把折叠刀摆在睡袋一侧,刀口朝外。
入夜不久,风变得急促。我蜷缩在狭小空间里,听见天空中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那不是飞机的声音——是崩塌。
山体在不远处垮塌了。连锁反应般,野兽的嚎叫、鸟群的惊飞、风卷残云一起袭来。我死死咬住下唇,手心满是汗,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知道,这一夜,不会太平。
天刚亮时,我踉跄走出庇护所,四周一片泥泞,山路完全被冲毁。远处山腰上,升起一缕白烟,像是谁刚熄灭火堆。
那不是我的营地方向。
我捡起刀,咬了口饼干,抹去嘴角的泥水,朝着那缕烟雾的方向,踏进了更深的林子。
而我并不知道,那一步,走出了我此生最漫长的七天。
2
迷雾追踪
我本以为那缕烟会带我找到人,哪怕只是一个破旧营地,也足以让我确认自己不是唯一还活着的那个。但当我跋涉两个小时、踩过泥泞陡坡,来到那片山腰空地时,地面上只剩几缕灰烬和一个已经熄灭的火堆。
周围没有脚印,没有背包,没有任何可以说明刚有人在这的证据。除了灰烬中心一根被烧了一半的钢笔头,笔身上刻着几个英文字母,模糊得只能看出一个T。
我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围绕空地缓缓转了一圈。按照常理,如果有人生了火,必定会在附近找水、收集木材,甚至留下食物残渣。然而这一带干净得出奇,像是特意清理过的。
我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灰下有一块烧焦的压缩饼干。不是我吃的牌子。那是一种旧军用口粮,现在很少人带了。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画面:某个人,带着这类口粮,点燃火堆,吃了一半就突然离开。他走得匆忙,却没有带走吃剩的东西——不是因为不需要,而是因为来不及。
太阳慢慢爬高,空气开始变得粘腻,我蹲在原地,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安。我不是第一次处理危险,但这种未知的不确定,像刀背贴着皮肤,没切破,却冷得发麻。
我最终没能找到更多痕迹,只得顺坡而下。地图已经不可信了,雨水冲毁的地貌和地图上标注的路径根本对不上。我只能凭记忆和方位感摸索方向,试图朝天鹅湖那个目标地前进。
这片林子阴得可怕,天明时都看不见阳光。虫鸣极少,像是一种死寂压过了自然的喧哗。我每走一步,都会用树枝在树干上做标记。小时候我父亲教过我这一招,说你走不出林子,是因为你看不见你来时的路。
我走了半天,耗尽了最后一片净水剂,找到的水源有轻微混浊,但没得选择。我用衣服简单过滤了一遍,尝了一口,土腥味重得呛鼻,只能勉强下咽。
胃里一阵翻滚,我靠在一棵树上喘气,感觉全身的力气被抽空。阳光透过密林缝隙,洒在我对面的地面上,那里有几根被风吹断的树枝,但排列得极不自然。
我站起来,走过去,扒开枯枝,发现一串鞋印,浅浅的,脚印不大,应该是成年人,但更像是惯于穿轻鞋走林的人,不是官方配发的登山鞋。
我记得刘拓穿的正是轻徒鞋。
脚印往北延伸,但没多久就断了,像是那人故意踩了一段又抹掉了后面的痕迹。我没有多想,决定追踪那方向前进。就算不是他,也可能是别的人——人就意味着可能的生机。
天黑前我在一个天然石缝中扎营。这一次,我把所有的饼干都分成了极小块,估算了还能支撑两天的量。火依然点不起来,我只能用压缩袋包裹身体,减少热量流失。
就在我靠着岩壁打盹时,外面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脚步声,一长两短的节奏,不像动物,倒像是人类在试图轻手轻脚地移动。我屏住呼吸,缓缓将折刀打开,藏在袖子里,身体贴紧石壁。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石缝口外不远处。我屏气凝神,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跳的轰鸣。那人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退后,脚步消失在树林深处。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刀,等到天完全黑透,才敢慢慢松开指节。
那一夜,我几乎没怎么睡。脑海里不断翻滚的问题像涌进裂缝的泥浆一样:那是谁为什么不进来是看不见我,还是他知道我在
第二天早上,我在石缝旁边发现一枚干净的塑料瓶,瓶中半瓶水,贴着旧标签。没有泥,没有灰,瓶身外侧还有明显被擦拭过的痕迹。
那瓶水不是我带的,也不是随风飘来的。
我看了瓶子很久,最终没喝。我把它埋在了树根下,并在速写本上写下了一句话:
如果你能看到这句话,说明你知道我没喝。你是谁
我把纸折好,塞进瓶口,再把瓶子重新摆在原地。
我开始向北前进,心里多了另一个目标——找出昨晚那个人。或者说,找出是谁在山里盯着我。
傍晚前,我终于在林边找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平台,平台上有明显搭建过庇护所的痕迹。树枝、石块、泥堆都还在,但最显眼的是平台中央一张被风吹开的塑料布,下面压着一本残破不堪的笔记本。
我捡起来翻开,第一页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东岭第7段不通,A1补给点取消,绕行者请避开西南侧断崖。
落款处的名字,赫然是:刘拓。
风吹过,我突然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在看我。我猛地回头,只看到远处丛林中一抹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我没有追上去,只是望着那片林子,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本,心脏跳得像要裂开。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这座山里了。
3
陷坑惊魂
笔记本翻到第二页的时候,我的手微微发抖。
字迹急促,笔锋深浅不一,像是边走边写下的,句子断断续续:有人……不是官方的人……不是志愿者……别往南走,断崖那边不是天然塌方,是……陷阱……如果你看到这本……别相信……
句子没写完,最后几个字糊成了一团墨斑,像是水泡过或者被雨打湿后胡乱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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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捧着这本残破的本子坐在岩石边,阳光正好照在我脸上,空气里满是山野间潮湿的青草味。我却只觉得喉咙干得像砂纸刮过,脑子嗡嗡地响。
我不是那种容易陷入臆想的人。在城市里,见得多了,拍过深夜街头的群殴现场,也记录过火场后满地焦土。阴谋论和假象在镜头下根本站不住脚。但眼前这本笔记本,和那些不属于我留下的脚印、水瓶,还有那个彻夜未进的脚步声,全都在告诉我,这片山里,藏着不止自然的危险。
我把本子收进背包夹层,记下方向,继续向北走。
从第三天开始,我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精准判断。太阳被山峦遮住,我只能通过温度变化和体内节奏判断时间流转。压缩饼干已经吃完,前一晚喝了那瓶不明水源,胃隐隐作痛。我摘了几枚野果,用小刀轻划果皮后尝了一口,没有发麻或苦味,便小口咀嚼吞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四周的动静变得有意图起来。
风穿过林子时,总会带来某种像脚步、又像布料摩擦的声音;几只乌鸦不知为何始终围绕着我飞行,距离忽远忽近。我停下脚步时,它们就停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甚至有一只落在我搭建的庇护所上,盯着我不动。
第四天早上,我决定冒险穿越南侧的崖口小道。
那段路原本被我标注为不可通行,但现在,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绕路,至少要多花两天时间,而我的水资源根本支撑不到那个点。我用绳索缠住腰和背包,把塑料布和刀绑在外侧以便随时使用,开始缓慢向下滑。
崖口并没有地图上显示得那么陡,反而因为几棵横生的大树而形成天然支撑。但越往下走,泥土越松,石头一踩就陷,带着滑坡的迹象。
我每落下一米,都要用刀在旁边树干上划一道刻痕,既为标记,也为心理支撑。
下到约三十米时,我踩到一块裸露石板,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前扑去。我本能地一手抓住旁边的藤蔓,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抓,刀掉落在崖底。
人挂在半空,双脚踩不到实地,身体的重量全靠那根不知是否牢固的藤蔓支撑。我忍着手臂撕裂般的疼痛,努力往上拉自己的身体,但每动一下,藤蔓就发出咯吱声。
十几秒后,我成功攀上了旁边一块凸出的岩面,趴在那里大口喘气,汗水滴进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我缓了十分钟,才缓慢起身往崖底下爬。刀还在那里,插在一块湿泥上,周围是断裂的枝丫和一片微微压塌的灌木丛。
我伸手去捡刀,手指刚碰到刀柄,脚下的灌木忽然咔地一声陷下去。下一秒,我整个人从膝盖以下没入一个空洞。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裂隙,而是一个人为挖出的掩坑。
我脚下踩到的是枯枝、树叶和编织的藤网,下面铺着尖石和锈迹斑斑的铁钉。如果我不是蹲身去拿刀,而是直接踩下去,那一脚,就会把我钉穿。
我连滚带爬地退出来,盯着那个陷阱看了许久。
有人在山里设了这种东西,而且还设得很隐蔽。我无法想象这是为了什么,是防人,还是……猎人
我抬头望着天空,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片林子比任何一个城市还要残酷。
晚上,我把庇护所搭在离地两米的树杈间。没睡多久,就被一阵金属碰撞声惊醒。
声音不远,像是什么东西从斜坡滚落,又撞上了石头。我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灌木中微弱的一点亮光闪了一下。
像是手电,又像是反光镜。
我没动,握着刀,静静躺在树杈上,闭着眼,心却跳得剧烈。
过了很久,那光消失了。周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看见我。但我知道,这场记录之旅已经变了味。
第五天清晨,我再次整理背包时,发现速写本多了一页笔迹。
那不是我的字。
上面只写了六个字:
别回头,他在后面。
4
背后之影
我盯着速写本那行字看了足足十分钟。
别回头,他在后面。
字迹潦草,笔划略带颤抖,像是在极度慌乱或寒冷中写下的。墨迹未干,纸张边缘还有些潮。那意味着,这不是昨晚的事,而是清晨某个我昏睡的间隙,有人靠近我,把这页纸塞了进去。
我下意识回头,身后是空空荡荡的树林,枝叶交错,寂静无声。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翻动其余的页面,而是将本子合上,紧紧塞进胸前的内袋,然后开始默默整理背包。现在的每一个动作我都做得比平常缓慢——不是害怕,而是清醒。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这不是求生,而是一场我不知道规则、也不知道敌人的博弈。
清晨五点,天色尚暗。我没吃东西,只灌了几口浑浊的溪水,割下一块布裹住脚踝。昨天下午崴伤的地方已经肿起,走路时隐隐作痛。我尽量避开软土和落叶层,只踩岩石和树根,减少脚印和声响。
我的路线从北偏东,目标是地图上标注的天鹅湖补给点。但我已经不再信任任何标注。几天前的路径崩塌、信号失效、刘拓失联,以及现在这封莫名出现的警告——一切都说明,我面对的不是一次任务安排失误,而是某种有预谋的设计。
我路过那处掩坑陷阱时特意绕开三米,并在原地蹲下,观察它周围的痕迹。林地表面被人刻意掩盖过,细节处理得非常仔细。如果不是我亲自踩过,根本察觉不到任何异常。
陷阱下方的尖物不是临时削制的木棍,而是带铁钉的钢筋结构,显然是从外面带入。有人,事先在这里布了局。
我一路无话,直到中午时分爬上一个低山坡,终于看到了东南方向的那块传说中的镜岩。那是当地人口中黑墙地带,一整面山体几乎呈垂直状,岩面平滑如镜,得名由此。
奇怪的是,我看到岩壁脚下有一道细细的白烟正在飘起。
是柴火燃烧留下的轻烟,而且非常新。
我蹲在林间远远望着那处岩脚,视线所及的范围没有人影,但有遮雨的塑料布,有反光的锡纸,还有一堆用石头围起的火堆。
我等了十五分钟,仍未有人出现。我决定靠近,但不走正面,而是从右侧绕行,靠近岩壁阴影下的灌木丛。
当我靠近那片营地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臭味。是肉烧焦的味道。
火堆已经熄灭,石头中央残留着一小块还未烧完的动物骨头。旁边有个打翻的水壶,地面上散落着几张湿透的纸张。我蹲下拾起一张,上面是徒步线路图的复印件,上方用红笔圈出一个区域,写着:A1点——临时撤销。
我正在确认这正是天鹅湖补给点的标记,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落叶声。
我反身抽刀的瞬间,那人已经站在两米外。他没有动,只是抬起双手表示没有恶意。
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泥渍斑斑的灰色冲锋衣,脸颊凹陷,眼神疲惫,但并不惊慌。他的手上戴着一只破裂的登山表,时间指针停在了四天前。
你是官方的我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
他摇头,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我是逃出来的。
我没急着靠近,只盯着他。
他们在做测试。他说,不是救援,不是记录,是淘汰。
我皱眉。
他说话断断续续,像是在极度紧张中努力组织语言。他叫辛越,本来是某户外培训公司的学员,被招募参加这次生态科考。但进入山林后,他们发现所谓的科考根本没有实际任务,而是一种生存测试。
起初只是断通信、断食物,然后开始有人走丢,有人出意外……后来我们发现,是他们在故意制造‘意外’。
我仍旧保持距离,问他:刘拓呢
他脸色顿了一下,低声说:死了,第二天就死了。他太早发现问题,被推下了西南崖口。
我握紧了刀柄。
我亲眼看到的。他试图翻越那道崖,结果根本不是自然塌方,是用绳索做的陷坑。他挣扎着爬起来,还没喊出声,就被人用登山杖……杖上带了铁钩。
我没有说话,脑子像被雷劈过一样轰鸣。
我始终不肯相信的事,居然在这一刻被陌生人的几句话打破了最后的犹豫。
我藏了三天,水是从石缝接的露水,食物靠之前偷存的一点干粮。辛越低头,从衣服内层掏出一个小罐头,这是最后一份了,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分。
我接过那罐头,没有打开。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的真诚:我们得走出这片山。往东走,还有一处无线电站,只有那里的发射器还能连上卫星。
我点头。
在夕阳落下之前,我们一前一后穿过黑墙阴影,在昏暗中像两只亡命的野兽。空气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和泥地被踩出的湿响。
天色彻底暗下时,我们在一块石台上停下。我分了一口罐头,小心翼翼地吃下,然后第一次感到胃里有了重量。
我刚要把罐头收起,辛越忽然压低声音说:你带了笔记本吧我看见你写东西了。
我没有否认。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递给我——是半截断笔,蓝色外壳,笔帽已经不见了。
我留的那句话,是我写的。
我抬头看他,刚想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不属于我们的咳嗽声。
只有两声,却极重,像是喉咙被烟呛过的干咳。
辛越猛地看向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恐惧:他又来了。
5
无线求生
那一夜,风没有停过。
我们藏在岩台下一道裂缝中,不敢生火,不敢说话,只靠彼此的体温维持最低限度的热量。我能听见辛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衣服早就湿透,额头滚烫,身体微微发颤,显然是在发烧。
天亮时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嘴唇干裂得像烧焦的树皮。我找了一块干净的布,用打湿的指尖润着他的唇,想让他至少保持意识清醒。他努力眨了一下眼算作回应,目光已经开始飘忽。
我知道不能再等。
我们手头剩下的只有一小块罐头残渣、两口山泉水和他那本在胸前鼓起的小本子。他临昏迷前把它塞进我手里,嘴唇一动,我凑过去,只听见他说了三个字:无线……电……
我翻开本子,第一页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简短的词语:坐标、日期、时间、方向标记,还有一些拼音缩写,我辨认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段简化的通联频率标注,是某种无线电台的临时设置代码。
他真的找到了备用电台。
但那是更深处的山,远离原计划路线,要翻过两道山脊,穿过黑林、鹞崖,至少三天步程。我看看辛越,他的状态最多还能撑一天。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活过今天。
中午,我决定孤身前往电台。
我把速写本、刀、地图和那本频率日志都留在胸前,只带一把水壶和半瓶水,留下那点剩下的罐头放在辛越身边。我在他身旁放了一堆石头做标记,把防水布撑开挡住风。离开前,他睁开眼,虚弱地朝我挤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仿佛想说活着回来。
我背对他走了三步,没再回头。
路线比我想象得更难。
原始森林的密度越来越高,脚下时常踩进泥沼或滑坡地,几次险些摔断腿。我试着避开明显的人为痕迹——凡是地面被清理过的区域我都不靠近,凡是枝条整齐断裂的方向我都绕行。
第二天下午,我走到一处狭长的溪沟时,看见了那只狗。
它站在溪对岸,一动不动,黑灰色的毛发脏得看不出原色,骨骼清晰到瘦得像一把折叠起来的钳子。它没叫,也没跑,只是盯着我,眼神不像野兽,更像是一个被遗弃太久的孩子。
我不确定它是流浪狗,还是有人留下的信物。
我没靠近,怕是诱饵。我转头准备绕远,狗却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始终保持着三米距离。它不叫,也不咬,不靠近我,只是静静跟着。我一停下,它也停下。
直到傍晚,我在一处崖洞边暂歇,它也蜷缩在离我不远的一丛灌木中,靠着自己的体温挤出一小片安全感。
我掰了一小块干果扔过去,它没有犹豫,叼起后退回原地,像是有着严格的警戒距离。我甚至开始怀疑,它是不是早就见过人类的恶意。
深夜,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惊醒。
这不是林间的风声,也不是野兽的低吼,而是非常真实、非常近的人的咳嗽,就像我那晚在岩台边听见的那样。
我迅速起身,把背包挂在肩上,握紧刀,背靠崖壁。狗不知何时已经警觉地站了起来,尾巴夹在腿间,朝黑暗中低吼一声。随即,我听见远处树枝折断的声音,一连串,像是有人快速奔跑却顾不上隐蔽。
我没有追。我知道,如果那人要找我,不需要留下声音,他只要静静地看,就足以让我心慌。而他偏偏制造出这种半明半暗的骚动,就像是一种宣示,像在告诉我:我一直在看你。
第三天,我终于攀上了电台山背,那里有一栋半塌的木屋,屋外满是藤蔓,窗户破碎,铁皮天线歪斜着指向天空。我冲进去的第一眼,先看到的是墙上的一行红漆字:
未授权不得入内,违者后果自负。
我没有理会。我已经无权选择什么授权。
屋内的电源早已断绝,但设备还在。我顺着辛越的笔记标记找到主控面板,打开电源开关时,只听到一声嗡响,接着一串蓝色指示灯跳闪,然后归于沉寂。
我蹲下来,拆开背后的主电箱,试图检查是否还能连通备用电池。那一瞬间,我听见门后的木板轻轻吱呀一声。
我慢慢抬起头,一道熟悉的影子正站在门口。他戴着一顶褪色的登山帽,肩膀上扛着一把简易弓,弓弦上还挂着半片羽毛。他的嘴角轻微上扬,像是在笑。
他没有说话。
我却认出了他。
那是最初在登机前,我见过一次的临时协调员——那个说刘拓临时取消行程的男人。他递过我一个装有地图的封袋,转身就走,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多余信息。
现在,他站在这间废弃电台的门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等我很久了。
我知道他不会放我走。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弓,嘴角动了动:你比我想得耐活。
我什么也没回,只将手慢慢伸向背后——那本笔记本,就在那里,贴在我的后腰处。辛越留下的全部证据,都写在那本小小的本子里。
他看见了我的动作,忽然眯起眼睛,像是被什么勾起了记忆。
下一秒,他冲了上来。
而我,也终于拔出了那把早已缺口的折刀,猛地迎了上去。
6
生死搏命
电台小屋内一片混乱,空气中飘荡着铁锈、旧木屑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我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我几乎没想过生或死的问题,只有一个念头:那本笔记本绝不能被他拿走。辛越写下的一切,是这个地方所有谎言的唯一证据。
他比我想象得更强壮。刀还没来得及扎实落下,就被他一拳打翻。我摔倒时头撞在墙角的金属柜上,一阵耳鸣之后,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黑影。但我不能停。
我翻滚着起身,狠狠撞向他腰部,将他顶到电台控制台上。机器零件碎了一地,他反手砸来一拳,我下意识举臂格挡,骨头一声脆响,我几乎失去了半边意识。
就在他再次举起登山杖时,那只狗猛地扑了进来。
是那条一直尾随我、从未靠近过我的灰狗。
它低吼着咬住了他的手臂,血瞬间喷了出来。他痛呼一声,试图甩开它,但狗死死不松口。我趁机捡起地上的刀,朝他大腿刺下去。
刀没能刺穿骨头,却足以让他失去平衡。他跪倒在地,登山杖掉落,我一脚踢开,然后抓起桌上厚重的信号接收器朝他头上砸下去。
第一次,他还在挣扎;第二次,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第三次,他彻底倒下去,一动不动。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那只狗也靠在一边,气喘吁吁,嘴角还挂着血丝。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蹭了蹭我的掌心,像是在告诉我,它只是还记得什么是善意。
我靠着墙,慢慢找回意识。
控制台被砸坏了,接收器无法启动。我跌跌撞撞地在屋内翻找备用电池和传输接口,最后在角落一只锈迹斑斑的军用箱子里找到一台老式信号发生器。
这东西操作繁琐,必须手动调频、接天线、编码发送。我照着辛越笔记本里的指示,一点点完成接线。天线插上那一刻,我听见耳机里传来轻微的滋滋声。
频率调到428.15,信号灯忽闪了一下。
我握着话筒,嘴唇发干,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东岭山背……天鹅湖东……生还者……请求救援……请立即转达……
我重复了三次,每次都间隔十秒,然后切断信号等待回应。空气里寂静得只有我的呼吸声。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回应。
我开始觉得冷,骨头深处的那种冷,从胃里蔓延到脊椎。我不敢再想如果没人回应怎么办,设备已经被我弄得破烂不堪,只有这一次机会。
第七分钟,耳机里忽然传来一道轻微的电流波动。
收到……请重复坐标……请确认身份……
我差点哭出来。
我反复确认坐标,报出自己的身份和任务代号,那边短暂沉默后回复:预计十二小时内抵达,请确保信标开启,保持现地位置,过早移动可能导致搜索失败。
我将信标系统重新激活,插上备用电池,挂到门外的树上,又从包里拿出仅剩的急救绷带和药粉,给自己包扎。左手手腕骨可能已经断裂,我没办法固定,只能用塑料布缠住压紧。
那只狗蜷缩在墙角,眼神警惕,但不再恐惧。我找了半瓶水给它,它舔了两口,然后躺下,闭上眼。
我坐在它旁边,望着渐暗的天色,终于感受到一丝沉甸甸的疲倦落在身体每一个角落。
但这场求生还没有结束。
我记得还有辛越。他还在岩台下方,等我回去。
天快黑的时候,我翻出登山杖,一步步拖着伤腿往回走。没走出几百米,我在山路拐角处看见了一个人影。
是他。
辛越。
他站在山坡上,靠着一棵树,脸色惨白,但眼神清明。他撑着一根木棍,看着我一步步靠近,然后笑了,笑得像一口气终于吐出来。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把他搀住,往下带。
信号送出去了吗
我点头。
他闭上眼,嘴角挂着笑,像是终于能睡一觉那样安心。
夜晚彻底降临前,我们找了一块平地,生了一堆火。火光映在树林间,驱散了沉默多日的黑暗。
我用他留下的日志在火堆旁翻了一页,把那本速写本合在一起,放在背包最里层。狗睡在我们中间,尾巴时不时抽动一下,像是在梦里跑过整座山林。
风变得柔和,星星开始露出来。我们谁也没说话,但都知道,这一夜之后,一切都不会再一样了。
而那道坍塌的崖口下,那个倒在电台小屋门前的男人,再也没有醒来。
7
归途未了
凌晨五点,第一道曙光穿过林缝时,我醒了。
不是被惊醒,而是身体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结束感。火堆只剩余烬,狗还睡着,辛越靠着背包坐着,手臂横在膝上,头歪着,像是半梦半醒之间。
他睁开眼,嗓子沙哑得只剩气音:我们活下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们都知道,这场求生已经到了尾声,可那种从骨头缝里爬出来的寒意,并不会因为天亮而自动褪去。
七点整,信号接收器再次亮起绿灯。一架军用无人机掠过山头,机身闪过一道红光,随后盘旋两圈离去。
半小时后,一阵远远的螺旋桨声划破山谷。那是我们这七天里第一次听见真正来自文明的声音。它不属于风,不属于鸟,也不属于潜伏在林中那些永远不会被记录的幽影。
直升机在清理出的一块山脊平台降落,两名身穿伪装服的搜救人员下机后第一时间举起了摄像设备。他们没问太多问题,只确认了身份,检查了伤情,把我们安置进后舱。
狗没被拒绝。我坚持带它上机的时候,其中一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头。他说,这地方已经出事了,我们不多一个目击者。
机舱内,空气干净得像另一个世界。
他们给了我一瓶矿泉水,我拧开瓶盖时,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缝还嵌着泥,掌心上那道旧伤已经结痂泛白,刀口还残留着干硬的血迹。
辛越裹着毯子靠在另一边,眼神空洞地望着舱壁。我们谁也没提那个男人,那个倒在电台门前的执行者。他的名字,身份,过往,都没有人问,我们也没有义务说。
这一切在升空的那一刻,就开始被新鲜的风迅速吹散。
返程途中,无人说话。窗外的森林在我们脚下慢慢缩小,密集的树冠被清晨的阳光染上一层薄金。那些藏着死亡、谎言和真相的枝丛,已经再无法触碰我们。
但我知道,它们不会忘。
三天后,我坐在省城一家医院的康复病房,接受一位女警官的讯问。她态度平和,话语中没有压迫,但我能感觉到,她代表的系统,并不想让我把太多东西说出来。
我没有提笔记本,没有提陷阱、没有提那场夜战。
我只是递过去一个U盘,里面是辛越留下的电台频率日志、我拍下的陷坑图像和伤痕录音。
她看了一眼,没有立刻接,而是轻声问:你确定,要这样交出去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U盘放在桌上,然后起身走出了病房。
离开医院的那天,下着小雨,地上浮着积水,天灰得像滤镜蒙了一层铅。狗乖乖跟在我身后,它的伤已经痊愈,动作利落,目光却仍旧保持着某种戒备。
辛越没有留下来。他选择去了北方,说想重新开始。我没劝他,也没留他。他只是握着我的手说了一句:我们还活着,这已经够了。
我站在街头望着灯红酒绿的人群,那些从便利店出来的学生,那些低头刷手机的上班族,那些脚步匆匆的外卖骑手,他们都不会知道,在离他们不到两千公里的山里,有人在用血和泥做了一场真实的生存演习。
有些事情,没有人记录,就当它没发生。
三个月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把那本速写本和辛越的日志,一并交给了一家专门做纪录片的媒体。他们在初步审核后沉默了两个星期,最后回复我——内容极具冲击力,但存在无法验证部分,建议配合采访后再行判断是否播出。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没再追问,也没催促。我只是把那本速写本送去扫描,封皮页下,原本属于摄影日记的第一页上,我写了一行字:
这不是冒险故事,也不是事故记录,这是一段被视为‘可控失败’的现实。
他们没有回我。
但有一天清晨,我打开手机,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一个新话题悄悄升起,名为:无人区七日。
没有大V转发,没有热搜推送,只有一群素未谋面的网友在讨论如果你也在山里,只能带一样东西,你会选什么
有人说打火机,有人说水,有人说伙伴。
我点了点赞,然后放下手机,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洒在街角,一辆狗粮车停在路边,那只灰狗正站在玻璃窗前,舔着自己的鼻尖,神情淡然。
我忽然意识到,它可能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没有恨意活下来的存在。
这段经历没有写进新闻,也没有登上头条。但有一天,它可能会被拍成一个被修饰过的故事,用演员重演我们的恐惧、挣扎与幸运,成为某个平台里的本故事纯属虚构。
也许我会看,也许我不会。
但我知道,那把折断的刀,如今已经被我铸进了摄影机的镜头圈里。
每当我按下快门,我都会记得:
那年夏天,在东岭无人区,我靠它,从一片死地里,拍回了一个还没被删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