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玫瑰的盛开与凋零 > 第一章

第1节:
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下来,一如我此刻的心情。刚结束的期末考试结果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硌在胸口,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步履沉重。路过一家花店时,橱窗里娇艳欲滴的玫瑰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心猛地一抽——家里,似乎很久很久没有玫瑰花了。那消失的芬芳,像极了母亲的离去。
同学你好,新到的玫瑰,送女朋友或者家人,都很合适的。店员热情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拉回。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了声谢,匆匆离开。母亲走的时候,不也像这玫瑰凋零吗在我心里,她曾是那样一朵盛放的玫瑰,浓烈、耀眼,带着不容忽视的刺,最终却归于沉寂的枯萎。
第2节:
母亲生得明艳,性格更是如玫瑰般鲜明、炽热,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她学历不高,但那种面对生活磨难的倔强,深深烙印在我和弟弟的成长里。记得有一次,我和弟弟在外面被几个大孩子欺负,鼻青脸肿地溜回家,瑟缩在门边,像两只淋湿的落汤鸡,既怕父亲的沉默,更怕母亲的责骂。母亲一眼看到我们的狼狈,眉头立刻拧紧了:怎么回事谁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我们磕磕巴巴地讲完经过,她二话不说,抓起门边的扫帚(虽然最后并没真的用上),拽起我俩就往外走。有理走遍天下!怕什么没人疼你们,妈疼!咱家是没人家有钱,但骨头不能软,该争的理就得争!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径直找到对方家长,据理力争,毫不退缩。对方最终在母亲毫不妥协的气势下服了软,道歉、赔偿。那一刻,夕阳余晖落在母亲身上,她微仰着头,眼神锐利而坚定,在我和弟弟眼中,她就是一朵燃烧的、无所畏惧的玫瑰,周身散发着炽热的光。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人敢轻易欺负我们。
母亲也是爱美的。即使在异乡辛苦打工,她也总惦记着给我和弟弟买当时城里流行的童装。每次收到包裹,拆开崭新的衣服,那份雀跃能点亮整个灰扑扑的出租屋。穿上新衣在村里招摇,收获小伙伴羡慕的目光时,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我渐渐明白,那是母亲在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笨拙地填补我们缺失的日常陪伴。过年是她最光鲜的时刻。她会穿着最时髦的大衣,踩着锃亮的小皮靴回来,烫着卷发,在一众灰头土脸、穿着朴素的返乡工友中格外醒目。父亲常皱着眉劝她:回自己家,穿那么扎眼做啥平常衣裳就行。母亲却一扬下巴:在外头累死累活,回来还不能穿好点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她每年还会带回一束或两束鲜红的玫瑰,小心翼翼地插在梳妆台的旧玻璃瓶里。有时舍不得买鲜花,就买几枝塑料玫瑰,放在同样的位置。她总对我们说:人活着,就得像这玫瑰,不管多难,都得开出自己的精彩来!那时我就隐隐感觉到,母亲的心,早已不甘于被这狭小的村落和琐碎的生活所禁锢,她向往着一种更热烈、更自由的存在,像玫瑰渴望更广阔的花园。
第3节:
家里的玫瑰,是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
记忆的闸门猛地被冲开,将我拖回那个阴冷的下午。距离中考只剩不到三个月,我正在校外书店找资料,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是姨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你爸和你妈…吵翻天了…闹离婚…这次怕是…真过不下去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沉到谷底。怎么可能姨妈你别乱说!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却抖得厉害。傻孩子…你妈她…唉…
姨妈发来几张照片——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举止亲昵的合影。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我冲出书店,躲进一条无人的小巷,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颤抖着拨通父亲的电话。长久的沉默后,父亲疲惫沙哑的声音传来:…是真的。你妈她…心不在这儿了…从你上初中起,我俩就…
后面的话模糊了,巨大的轰鸣声在我脑中炸开。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泪水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模糊了屏幕上的照片。那天是端午节前夕,宿舍空荡荡的,同学们都回家了。我生平第一次买了瓶白酒,拧开盖子,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一路灼烧着喉咙直冲胃里,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混着鼻涕狼狈地流了满脸。为什么会这样家,怎么就碎了接下来的日子浑浑噩噩,我像个游魂,常常躺在空旷的操场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躺就是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
中考考场设在邻镇的技校。考试前夜,情绪在巨大的压抑中诡异地平静下来。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漫长的等待音后,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妈我的声音干涩,为什么电话那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了很久,才传来她低沉、仿佛从抽屉深处拉出来的声音:…妈在那边…太苦了…我也想…为自己活一回…
压抑许久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就不能等吗!等我考完,等我和弟弟上完学!一年到头就回来那么几天,几件衣服、一点吃的,就能抵得过我们缺爹少娘的这些年吗你知道我们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日子像没人要的野草!别人的妈再忙,孩子中考高考都知道回来守着,你呢你在哪!
电话那头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良久,她哽咽着说:你…长大了…妈…回不去了…
然后,是冰冷的忙音。
第4节
后来听父亲说,母亲索要二十万,说是买了车就回来照顾我们。父亲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待:…这钱…一下子拿不出…她说拿了钱就回来…
父亲对我们一直怀着深深的愧疚,觉得常年在外亏欠了我们,加上母亲松口的承诺,他东拼西凑,赶在期限前把钱汇了过去。然而,承诺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母亲没有回来。父亲再打电话质问,她的声音变得冰冷而疏离:那二十万,就当是补偿我这二十几年为这个家、为你们父子仨付出的青春和心血!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最后一丝维系碎裂的声音。家,彻底散了。信任,荡然无存。
中考的结果毫无悬念,一塌糊涂。父亲红着眼圈想让我读高中,我却执拗地摇头,选了职高:早点学本事,早点挣钱。父亲拗不过我,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让我去外婆家散心。外婆见到我,拉着我的手直抹眼泪,劝我回去读书。我敏感地察觉到,外婆外公对我们的态度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和小心翼翼。那是一种建立在母亲缺席之上的、隔着一层的关爱。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避风港,也悄然变了味道。母亲后来也来过一次,想劝我继续学业。我冷着脸,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考前最要命的时候你不在,现在跑来装什么好人她脸色一白,嘴唇翕动,最终只是低声道:妈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想你也这样…路太窄了…
在她近乎哀求的坚持和外婆的软磨硬泡下,我最终还是回去读了。但心里的怨气像一块顽石堵着,成绩始终不上不下。父亲知道了,也只是拍拍我的肩:尽力就好,别有负担。
第5节
真正让我心死如灰的,是高二下学期的一天。父亲打来电话,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力气:她…回来过了…把她的衣服…还有…户口本…都拿走了…
我请假赶回家。推开母亲的房门,眼前一片狼藉。衣柜大敞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件零散的旧物被随意丢弃在地上。最刺眼的,是梳妆台下散落着几枝早已干枯发黑、花瓣零落的玫瑰——那是她最后留下的痕迹。她像清理垃圾一样,彻底抹去了自己在这个家的印记。那飘向别处的玫瑰,带走了她,也带走了我和弟弟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家的暖色和期待。从此,家里的花瓶再也没插过玫瑰。
第6节
弟弟在镇上初中被人欺负的消息,是高三上学期传来的。父亲性格木讷隐忍,在外总是息事宁人,姑姑也主张和为贵,想大事化小。不知母亲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竟然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她直接找到打人孩子的家长,寸步不让,据理力争,甚至惊动了学校领导。最终,对方低头道歉,赔偿了医药费。处理完弟弟的事,她又开车来到我的县高中。站在校门口,她告诉我事情解决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或许是想从我或弟弟脸上看到一点感激或释然。但我们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而疏离。她眼底的光黯了下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都好好的…有事…给妈打电话…
后来,随着课业深入,我读了一些书,也和一些有相似经历的同学交流,内心的坚冰才慢慢开始消融,与她偶尔有了些不咸不淡的联系。她让我把她的微信推给弟弟,弟弟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变得异常沉默,但有一次,我发现他书包里藏着一把小折叠刀。当我震惊地质问他时,他眼神凶狠又带着一丝迷茫,低声吼道:下次谁再敢动我,我就让他见血!
这显示弟弟的创伤外化为一种防御性的攻击倾向,与我的内向沉郁形成对比。父亲知道后,没有责骂,只是默默收走了刀,那晚父子三人坐在昏暗的灯下,父亲第一次笨拙地讲述了年轻时被人欺负的经历,试图用自己隐忍的方式引导弟弟。父亲的隐忍与母亲的个性仿佛格格不入,有些伤口,需要漫长的时间去舔舐,甚至可能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算起来,距离最后一次见她,已有六年多了。她后来多次邀请我去她现在的城市,去她新的家看看,我都婉拒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面对那个取代了我们位置的孩子,面对那个已然陌生的家。相安无事,或许已是命运留给我们之间最体面的距离。
第7节
后来辗转听说,父亲给的那二十万,她确实买了辆车,剩下一部分在镇上与人合伙开了个小服装厂。可惜没撑几个月,厂子就倒闭了。再后来,听说她因为一些事情(具体不详),耳朵听力受损,吃了不少药也不见好。听闻母亲听力受损后,我会下意识地会想到:她既错过了那个孩子的第一声妈妈的呼唤,也错过了我和弟弟童年的声音。每逢过年,我和弟弟都觉得年味淡了许多。父亲寡言,我们沉默,屋子里总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我们都知道缺了什么,却都默契地不去点破。亲戚们劝父亲再找一个,说孩子大了,他一个人太孤单。我和弟弟没说什么,但心里都清楚,母亲那场决绝的离开,给父亲心里留下的伤疤,恐怕比我们更深、更重。
暮色将近,不知不觉我已走了很久。路过便利店,买了一小罐啤酒。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望着远处垃圾桶旁被丢弃的一束蔫败的玫瑰,我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给那个置顶却极少联系的名字发了一条信息:你…现在还会买玫瑰花吗
目光瞥见手机屏幕上的日期——5月20日。呵,原来是情人节。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的回复很快跳出来:
早就不买了。像冰冷的刺,再次扎进我试图结痂的伤口。仿佛隐隐作痛。让我不禁再次回忆起来。
第8节.弟弟的荆棘路:
弟弟的中考,不出所料地滑向了深渊。分数线公布那天,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整天没有声响。父亲蹲在门外,坐在屋顶看望星空,那沉重的叹息仿佛能穿透门板。最终,弟弟选择了邻县里上的职高,新能源汽车维修专业。
职高的日子,他愈发沉默。曾经那个眼神凶狠藏着刀的男孩,似乎将所有的锋利都转向了自身,用沉默铸成厚厚的壳。他不再与人争执,也不再流露任何情绪,像一个精准运转却毫无生气的零件。周末回家,他多半闷在自己房间,和同学打游戏或者一言不发地在院子里拆解那辆父亲给他买的二手小电驴,动作细致得近乎偏执。偶尔,我会看到他对着拆开的废旧机械出神,眼睛里会掠过一丝极淡、极难捕捉的光,那是他唯一显露些许活着气息的时刻。
父亲尝试和他沟通,得到的回应多是嗯、知道了或者长久的沉默。姑姑心疼他,常做些好吃的送来,他也只是默默吃完,然后继续他的隐形。有一次,职高里发生了失窃事件,有人毫无根据地怀疑到他头上,言语间带着轻蔑。他没有像过去那样暴怒,甚至没有争辩,只是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那眼神里的冰寒让那人讪讪地闭了嘴。事后,他只是更用力地擦拭着维修箱,指节发白。我知道,他并非不痛,只是把所有的愤怒、委屈和不甘,都深埋进了那片死寂的土壤里,任其无声地腐烂、硬化。毕业时,他顺利升入了对口的高职专科,继续在冰冷的零件与虚拟的游戏中穿梭。仿佛这样可以忘记伤痛拍毕业照那天,他站在人群的最边缘,面无表情,仿佛只是背景板的一部分。
第九节.我的迂回与玫瑰的缺席:
我的路,同样曲折。高中毕业后,在专科上了两年,现实的棱角磨平了一些怨气,也让我看清了学历这道无形的墙。心底深处那点不甘被唤醒,我开始重新利用时间啃书本。过程枯燥得令人窒息,支撑我的,大概只是那句试试吧,万一成了呢。不想你也这样…路太窄了的回响,带着讽刺,却也成了唯一的鞭策。
最终,我勉强挤进了一所普通的本科院校,读市场营销。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定的欣慰,又担忧起来两个孩子的学费与生活费,母亲走后,父亲既当爹又当妈。而我,心情复杂。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未来的担忧与彷徨。我拍下通知书的照片,犹豫片刻,还是发给了那个置顶的名字。没有配文。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恭喜你。
只有三个字,客气又疏离。没有表情,没有电话,更没有玫瑰。家里的梳妆台上,那个旧玻璃瓶依然空着,落满了时光的尘埃。我考上大学这件事,似乎并未在那片早已不属于我们的土壤里,惊起任何涟漪。
第10节.母亲:回音壁与塑料花:
关于母亲的消息,总是零星地、辗转地传来,带着命运的嘲弄和时间的磨损。
听说她新组建的家庭,条件还行。那个男人对待她我没多问,她不用再像过去那样为生计奔波劳碌。然而,代价是她彻底成了那个家庭的附庸,努力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来之不易的安稳。她变得安静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踩着锃亮皮靴、烫着卷发、为子女据理力争的燃烧的玫瑰。那场家庭风波和后来的是是非非,像无形的砂纸,磨平了她许多棱角。耳朵的听力受损成了她身体上一道永恒的裂痕,让她没有像从前那样飞了。据说是在一次激烈的争执或意外中造成的,具体细节讳莫如深。这让她在喧闹的新环境中显得更加沉默和被动,有时需要对方重复几遍才能听清,这无疑加深了她的局促和隔离感。
外婆偶尔会小心翼翼地跟我提起她。说她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说那个孩子很依赖她,她也倾注了全部的母爱。外婆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宽慰,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涩:…她现在日子是过得去了,就是耳朵…唉,有时听不清孩子喊她,急得直掉眼泪…
我听着,眼前浮现出母亲在明亮的新家里,努力侧耳倾听婴儿啼哭或稚嫩呼唤的画面,那份急切与挫败感,竟让我感到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她错过了我和弟弟生命里无数重要的生音,如今,命运又以这种方式让她在新的孩子身上再次错过。这算不算一种轮回的惩罚
还听说,那个孩子似乎知道妈妈喜欢花。有一次,幼儿园手工课,他用彩纸笨拙地折了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塑料花送给她,颜色还是红色的。外婆说,母亲当时紧紧攥着那朵粗糙的纸花,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没人知道那眼泪里,是欣慰,是辛酸,还是想起遥远梳妆台上,那早已干枯发黑的真玫瑰,无法言说的愧悔与哀悼
结尾:
便利店的霓虹招牌在夜色里固执地闪烁。我捏瘪了手中的空啤酒罐,铝皮发出刺耳的呻吟。远处垃圾桶旁那束被遗弃的玫瑰,在昏暗的光线下蜷缩着,花瓣边缘已经发黑卷曲,像垂死的蝶翼。它曾经盛放过,热烈地、短暂地,如同记忆中母亲最耀眼的模样。如今,它凋零在此处,无人问津,如同我们各自散落、蒙尘的岁月。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模糊而疲惫的脸。5月20日,所谓的情人节。母亲说:早就不买了。
是啊,玫瑰盛开的时节,终究是过去了。在我们各自的世界里,它以不同的方式凋零,只留下扎在心底、永不愈合的刺,和空气中那若有似无、挥之不去的,枯萎的气息。
路,还得继续走。只是无论是我,是弟弟,还是远方的母亲,心底那个曾经插着玫瑰的花瓶,都永远地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