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小冤家变夫妻 > 第一章

五年前,江南烟雨迷蒙的春日,云州城郊的铸剑谷却像被投入熔炉的玄铁,燥热、喧嚣,锋芒毕露。天下铸剑名家、江湖豪客,黑压压挤满了谷中那片开阔的试剑坪。空气里弥漫着铁腥、汗味,还有刀剑未曾饮血的躁动。
我,苏晚,江南铸剑世家苏氏的嫡长女,站在属于苏家的试剑台一角。指尖划过腰间新铸的佩剑流云,冰冷的剑鞘下,是奔涌的热血。十七岁的年纪,心气儿比炉中烧得最旺的炭火还要灼人。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钉死在对面那座更高的试剑台上。
玄铁山庄,萧烬。
他一身玄衣,抱臂而立,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凶刃。他比五年前最后一次见他时更高了,肩背线条利落如刀削,眉眼间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桀骜和冷漠,也沉淀得越发迫人。即使隔着喧嚣人海,我也能清晰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那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试剑大会的规矩,简单又残酷。各家呈上得意之作,由持剑者下场比试,剑断,或人败。
轮到苏家。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擂鼓般的心跳,稳步踏入中央那片被无数目光炙烤的沙地。流云出鞘,清越的龙吟瞬间压低了场中嘈杂。剑身如一泓流动的寒泉,映着春日晴空。我起手便是苏家流云十九式的精髓,剑光泼洒,如云卷云舒,灵动迅捷,剑尖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四周响起几声压抑的赞叹。
一套剑法堪堪使尽,我收势凝立,气息微促,胸中却激荡着初试锋芒的快意与骄傲。眼角余光瞥向玄铁山庄的高台,萧烬依旧抱臂,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在看一场无趣的猴戏。
下一场,玄铁山庄,对苏家!
司仪的声音带着一种煽动血腥的亢奋。人群骤然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萧烬动了。
他并未拔刀,只是缓步走下高台。那柄闻名塞北的凶刃焚焰,漆黑的刀鞘沉默地挂在他腰间,随着步伐微微晃动。他一步步走进沙地,走向我。每一步都踏在某种无形的节奏上,沉重、冰冷,带着塞外风沙磨砺出的粗粝感。喧嚣的声浪在他迫近的威压下,竟诡异地低了下去。
他在我面前丈许之地站定。阳光落在他深刻的五官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阴影里。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寒潭,清晰地映出我因激愤而绷紧的脸。
苏晚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场中残余的嘈杂,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冰冷地刮过耳膜。
我握紧流云,指节泛白,下颌绷出倔强的线条:萧烬!
没有多余的礼节,没有虚伪的客套。我们之间,从两家祖辈争夺天下第一铸剑师名号开始,便只剩下刻骨的竞争与冰冷的敌意。他眼里的轻蔑,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在我苏家传人的骄傲之上。
剑法不错,他语调平平,听不出是褒是贬,目光却落在我腰间悬着的流云上,可惜,剑是死的。
话音未落,腰间焚焰骤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刀光乍起,并非刺目的雪亮,而是带着熔岩般暗红与沉凝乌光的匹练!快!快得超出了我眼睛捕捉的极限!一股灼热、霸道、带着毁灭气息的劲风,如同塞外卷着沙砾的暴风,瞬间将我裹挟!
我的流云十九式甚至来不及完全展开。那暗红色的刀光,带着焚尽一切的意志,蛮横地撕碎了我引以为傲的流云剑意!它并非直取我的要害,而是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精准,擦着我的头顶掠过!
嗤啦——
一声轻响,利落得令人心头发寒。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只觉得头顶猛地一轻,束发的丝带应声而断。精心梳理的发髻瞬间崩塌,如瀑的青丝失去了束缚,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几缕发丝被那凌厉的刀风切断,无声地飘落在脚下沾染了汗水和尘土的沙地上。
全场死寂。
所有的目光,惊愕的、嘲弄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如同实质的针芒,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身上。脸颊先是冰凉,随即轰然烧起,滚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巨大的羞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指尖冰凉发麻,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流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得肋骨生疼,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萧烬缓缓收刀入鞘。那暗红的凶光敛去,只余下刀柄末端狰狞的兽首,对着我无声地咆哮。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看着散乱狼狈的我。那张轮廓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漠然。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我的骨头缝里:
苏家剑法,不过尔尔。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试剑坪上空,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流云在我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我的世界,在那刻只剩下他冰冷刺骨的眼神,和他那句碾碎我所有骄傲的判词。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堪堪忍住没有让它落下。
五年。
整整五年。那断发之辱,那冰冷的不过尔尔,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我的心。每一次握起剑,每一次在寒夜里锤炼剑胚,那柄带着暗红凶光的焚焰,那张漠然倨傲的脸,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成为我磨砺剑锋、熬炼心志的薪柴。
江南苏家剑庐,夜夜炉火不熄。铁锤击打赤红剑胚的铿锵声,是我唯一的心跳。汗水浸透单衣,又被炉火烤干,留下层层叠叠的盐渍。虎口崩裂,渗出的血珠滴落在烧红的铁块上,瞬间化作一缕刺鼻的青烟,如同我那被反复灼烧的恨意。父亲担忧的目光被我刻意避开,母亲温婉的叹息被我挡在剑庐门外。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剑,和那个必须用剑去洗刷的耻辱。
五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少女的轮廓褪去青涩,刻上坚韧的棱角。我眉宇间沉淀下挥之不去的霜寒,眼神锐利如新磨的剑锋,看人时带着审视的冷意。苏家流云十九式早已融入骨血,心念所至,剑光便如臂使指。手中这柄新铸的断水,剑身窄长,寒光内敛,比当年的流云更薄、更快、更刁钻,每一寸弧度都只为斩断那抹暗红刀光而生。
塞北的风,裹挟着沙砾和冰雪的粗粝,刀子般刮在脸上。玄铁山庄盘踞的赤焰山,山石如血,在惨淡的冬日斜阳下,透着一股铁锈般的狰狞。山庄那两扇巨大的玄铁门扉紧闭着,沉默、厚重,如同蛰伏的巨兽,上面纵横交错的刀剑劈砍痕迹,无声诉说着它曾历经的风霜。
山庄前的广场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枯草和尘土打着旋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紧绷,连鸟雀都噤了声。
我一身素青劲装,风尘仆仆,独自站在那紧闭的巨门前。断水悬在腰间,冰冷的剑柄紧贴着掌心。五年磨一剑,今日,霜刃当试!
深吸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丹田内力如冰河解冻,轰然奔涌。足尖一点地面,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拔地而起!人在半空,断水呛然出鞘!清冽的剑光瞬间暴涨,凝成一道匹练般的寒虹,挟着五年积郁的怒火与锋芒,毫无花哨地斩向那厚重如山的玄铁大门!
萧烬——!
清叱声穿云裂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尖利,狠狠撞在冰冷的山岩上,激起层层回响。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轰然炸响!剑锋与玄铁门扉剧烈碰撞,火星四溅,如同黑夜中爆开的烟花。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反震之力沿着剑身狂涌而上,震得我虎口剧痛,手臂发麻,气血一阵翻腾。那扇巨门,仅仅是被斩开一道深逾寸许的狰狞裂痕,兀自岿然不动。
何人敢闯玄铁山庄!
厉喝声从山庄两侧的箭楼和围墙后炸响。弓弦绷紧的咯吱声、刀剑出鞘的摩擦声、沉重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死寂,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人影幢幢,玄铁山庄的护卫如同被惊醒的蚁群,从各个角落涌出,刀光霍霍,杀气腾腾地向我扑来。
来得正好!
胸中那股压抑了五年的戾气,如同被点燃的火药,轰然爆发!我眼中寒光暴涨,身形不退反进,化作一道飘忽不定的青色残影,迎着那一片森寒的刀光剑影直冲过去!
流云十九式——风卷残云!
剑势展开,再无半分江南流水的温婉。手中断水化作一片森然冷冽的光幕,剑尖撕裂空气的尖啸声连成一片,如同万千冤魂在凄厉哭嚎!剑光所过之处,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精准地刺向那些护卫持刀的手腕、肩胛、膝盖关节!
噗嗤!呃啊!铛啷!
利刃入肉的闷响、猝不及防的痛呼、兵器脱手坠地的脆响瞬间交织在一起。血花在冰冷的空气中绽放,如同泼洒的朱砂。我身形如鬼魅般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每一次闪避都惊险万分,每一次出剑都带起一蓬血雨。素青的衣袂被刀锋割裂,手臂、肩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温热的液体沿着皮肤蜿蜒流下,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但我不能停!一步也不能退!
前方,就是那扇被我斩裂的玄铁大门!门后,就是那个我刻骨铭心、日夜欲斩之而后快的人!
挡我者死!
嘶吼声中,剑光再盛!不顾身后劈来的刀风,将全部的内力、所有的恨意、五年的煎熬,尽数灌注于这最后一剑!身体与剑几乎化为一体,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决绝的流光,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悍然撞向那扇布满裂痕的巨门!
轰——咔嚓——!!!
震天动地的巨响!本就受创的玄铁巨门,再也承受不住这凝聚了五年恨意的雷霆一击,如同被巨锤砸碎的琉璃,轰然向内爆裂开来!无数沉重的玄铁碎片裹挟着狂暴的劲风向山庄内激射!
烟尘弥漫,铁屑纷飞。
我冲破漫天碎屑,踉跄着落在地上,喉头一甜,强行将涌上的逆血压下。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虎口已然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滴落,在布满尘土的地面晕开小小的暗红花。
烟尘稍散。
眼前,是玄铁山庄空旷肃杀的前庭。青石板铺就的广场尽头,一道身影孤峭地立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
萧烬。
他依旧一身玄衣,身形挺拔如枪,只是脸色比记忆中更加苍白,透着一股病态的冷峻。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幽暗得如同风暴前夕的深海,翻滚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暴戾,还有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他腰间,焚焰安静地悬挂着,刀鞘上暗红的花纹在惨淡天光下,仿佛凝固的血痂。
五年时光,似乎并未磨平他的棱角,反而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孤绝与沉重。他看着我,看着我这个破门而入、满身血污的仇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那漠然深处,又似乎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一切的东西。
是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片,干涩而疲惫,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胸中那团被血腥和杀戮暂时压下的恨火,在他这平淡无奇的两个字下,轰然复燃!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扭曲!五年前那散落的青丝,那冰冷的判词,那无数个被耻辱啃噬的日夜,化作最猛烈的毒焰,瞬间吞噬了所有理智!
萧烬!我的声音尖利得刺破云霄,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淋淋的恨意,这一剑,还你当年断发之辱!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刹那,我动了!
断水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嗡鸣!剑身上残留的血珠被狂暴的剑气震成血雾!我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青色闪电,将所有的内力、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生命,尽数倾注于这必杀的一剑!剑光凝练到极致,快!快得超越了时间的束缚!直刺萧烬的咽喉!剑尖所向,空间仿佛都为之扭曲、塌陷!
这一剑,是五年磨砺的极致!是我苏晚用血与火铸就的复仇之刃!没有任何退路,没有半分余地!要么饮仇敌之血,要么剑折人亡!
剑光瞬息即至!冰冷的剑尖,带着死亡的气息,已然触碰到他咽喉处微凉的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一只染血的手,快得如同鬼魅,突兀地出现在剑刃与咽喉之间!是萧烬的手!五指箕张,骨节分明,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没有格挡,没有闪避。
他竟然直接用手,握住了断水冰冷的剑刃!
噗嗤!
利刃割破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鲜血瞬间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沿着森寒的剑身急速流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我们脚下的青石板上,绽开刺目的血花。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顺着剑刃滑下,染红了我握剑的手。
剧痛让他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但他依旧死死握着,如同铁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透过弥漫的血腥气,死死地盯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的再也不是漠然,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执拗!
他嘴角扯动,勾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沙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一字一句,清晰地撞入我的耳膜:
苏晚,他喘息着,每吐出一个字,嘴角便溢出更多的鲜血,你……永远……赢不了我。
那声音,那眼神,那染血的、死死抓住我剑刃的手!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将我钉死在原地!五年的恨意、拼死的搏杀、必杀的一剑,竟被他以这种近乎自残的、疯狂的方式,硬生生扼住了咽喉!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拔刀!他眼中那近乎毁灭的疯狂,究竟是为了什么!
惊怒、疑惑、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心脏。我握剑的手,第一次,在仇敌面前,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剑尖上,他温热的血,烫得灼人。
就在这心神剧震、僵持不下的电光火石之间——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玄铁山庄深处炸开!脚下的青石板剧烈震动,如同地龙翻身!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如同连绵的滚雷,狠狠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浓烟!冲天的浓烟裹挟着刺鼻的火药味和焦糊味,瞬间从山庄后方升腾而起,如同巨大的、污秽的蘑菇云,迅速遮蔽了本就惨淡的天光!炽热的火光在浓烟深处疯狂跳跃、蔓延,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不再是玄铁山庄护卫的呼喝,而是无数陌生、凶悍、充满杀戮欲望的咆哮!山庄高大的围墙之上,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影!他们穿着杂乱的劲装,脸上蒙着黑巾,眼神里只有贪婪和残忍!强弓劲弩对准了下方混乱的人群,冰冷的箭镞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放箭!
不知是谁嘶声厉吼。
咻咻咻——!!!
密集如蝗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目标,赫然是整个玄铁山庄前庭!无分敌我!
噗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猝不及防的玄铁山庄护卫,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倒下!箭雨同样笼罩了我和萧烬!
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恨意与疯狂!
我瞳孔骤缩!本能地想抽剑回防,但萧烬那只染血的手,依旧如同铁铸般死死钳着我的剑刃!他眼中的疯狂被爆炸和箭雨带来的剧变冲击得微微涣散,随即被更深的、近乎野兽般的暴戾取代!
松手!我厉声嘶喊,试图挣脱这致命的束缚。一支劲弩擦着我的鬓角飞过,带起一缕断发!
呃!萧烬闷哼一声,一支弩箭狠狠钉入他紧握着剑刃的左肩!血花迸溅!剧痛终于让他紧握的手指松动了一丝!
就是现在!
我猛地将全身内力灌注于手腕,狠狠一绞!
嗤啦——!
剑刃从他紧握的掌心强行抽出!带起一溜刺目的血线!他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顾不得去看他瞬间惨白扭曲的脸,也顾不得断水剑身上淋漓的鲜血,死亡的阴影已至头顶!我猛地矮身,扯住萧烬的衣襟,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向旁边一根巨大的石柱后狠狠一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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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噗噗噗!
数支劲弩几乎是擦着我们的身体,狠狠钉入我们刚才站立的地面!碎石飞溅!
几乎同时,山庄大门方向传来更加狂暴的喊杀和兵器碰撞声!那群如狼似虎的蒙面人,已经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撞破残破的大门,挥舞着染血的刀剑,疯狂地涌了进来!他们见人就砍,逢人便杀,目标明确地扑向每一个身着玄铁山庄服饰的人!
屠杀!这是一场蓄谋已久、冷酷无情的屠杀!
少庄主!后山秘库!他们冲着秘库去了!一个浑身浴血的老护卫嘶吼着,踉跄着冲向萧烬的方向,话音未落,几把钢刀已从背后狠狠砍入他的身体!
萧烬背靠着冰冷的石柱,右肩的箭伤和左掌的割伤都在汩汩冒血,将他玄色的衣袍浸透成更深的暗红。他脸色灰败如死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山庄深处火光最盛、喊杀最烈的地方——后山秘库的方向。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疯狂,而是被冰冷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点燃的、焚尽一切的火焰!
秘库……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血沫,‘千锻诀’……
千锻诀!玄铁山庄压箱底的铸剑秘术!原来如此!这群豺狼的目标,是它!
混乱!血腥!杀戮!爆炸的轰鸣、建筑的坍塌、垂死的哀嚎、蒙面人的狂笑……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火光冲天,将整个山庄映照得如同炼狱。浓烟滚滚,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
我背靠着另一根石柱,急促地喘息着,握着断水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刚才那一瞬间的拉扯和躲避,几乎耗尽了我残存的力气。虎口的伤口被撕裂,火辣辣地疼。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蒙面人屠戮着山庄的护卫,看着萧烬那濒临崩溃的绝望眼神……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入脑海:走!趁乱离开!玄铁山庄的存亡,萧烬的死活,与我何干!我此来只为复仇,只为雪耻!如今山庄覆灭在即,仇人也将葬身火海,我的目的……不也算达到了吗
对,走!立刻离开这修罗场!
我猛地一咬牙,不再看石柱后的萧烬,目光迅速扫向混乱的前庭,寻找着突围的缺口。几个蒙面人正围杀着最后几名山庄护卫,暂时无暇他顾。侧后方,一道被爆炸震塌的矮墙,露出了通往山庄外野地的豁口!
就是那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四肢的酸痛,足尖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向那道豁口掠去!青色身影在火光与浓烟交织的混乱背景中,快得几乎拉出一道残影。
苏晚!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咆哮的怒吼,猛地自身后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愤怒、不甘,像一根无形的钩索,狠狠拽住了我前冲的脚步!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出于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本能,我倏然回头!
目光穿过混乱的人影、飞溅的血沫、弥漫的硝烟,精准地锁定了石柱后的萧烬。
一支漆黑的弩箭,带着恶毒的尖啸,正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如同毒蛇般射向他的后心!而他,正因那一声咆哮牵动了伤势,身体微微前倾,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被山庄深处那冲天的火光和秘库的方向吸引,对身后的致命危机,竟毫无察觉!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我能清晰地看到弩箭旋转的箭镞上泛着的幽蓝光泽——淬了剧毒!我能看到萧烬玄色衣袍上晕开的、越来越大的暗红血渍。我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他侧脸上那混杂着无尽恨意与死灰般绝望的轮廓……
五年前铸剑谷的羞辱,五年间刻骨的恨意……这一切,都在那支淬毒的弩箭面前,变得模糊而遥远。
身体,比思绪更快!
小心!
一声尖利的示警完全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与此同时,我前冲的身形硬生生在半空扭转!腰间的断水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被我反手掷出!
叮——!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撞击!
断水的剑尖精准无比地磕在了那支毒箭的箭镞之上!火星四溅!淬毒的弩箭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偏离了方向,夺的一声,狠狠钉入萧烬身侧的石柱,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巨大的反震之力顺着无形的联系传来,震得我胸口气血翻涌,眼前微微一黑。
掷剑的余力让我前冲的势头彻底消失,身体重重地落回地面,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萧烬被那声示警和身后的撞击声惊动,猛地转过身。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石柱上那支兀自震颤的毒箭上,幽蓝的箭头在火光下闪着妖异的光。瞳孔骤然收缩!随即,他的视线猛地转向我,落在我空空如也的腰间,最后定格在我因脱力而微微发白、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背的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起滔天巨浪!惊愕、难以置信、劫后余生的悸动……还有一丝更深沉、更复杂、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东西,瞬间冲垮了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为喉间一声压抑的闷哼。左肩的箭伤和右掌的割裂伤,因刚才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涌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得透湿。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靠着石柱才勉强没有倒下,脸色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呼吸急促而破碎。
走!我冲他嘶声吼道,声音因脱力和急迫而微微变调。山庄的混乱愈演愈烈,更多的蒙面人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火光映照着他们狰狞的面目和染血的刀锋。
萧烬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挣扎,有暴戾,还有一丝……近乎脆弱的茫然。他猛地抬手,指向山庄后山深处火光最烈、厮杀声最密集的方向,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秘库……不能……落入他们……
他的话没说完,身体又是一晃,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线。显然,内外伤势已重到了极点。
我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执念,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上心头!都什么时候了!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那破秘库!玄铁山庄的疯子!
闭嘴!我厉声打断他,声音尖利,想死在这里成全你的忠心吗!萧烬,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他燃烧的疯狂之上。他眼中翻腾的巨浪猛地一滞,死死地盯住我,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我刺穿。
就在这僵持的瞬息,几个蒙面人已发现了我们这边的异动,挥舞着刀剑,狞笑着扑杀过来!刀锋破空,杀气凛冽!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眼中厉色一闪,不再废话。猛地俯身,不顾萧烬瞬间绷紧的身体和警惕的眼神,右臂穿过他腋下,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沉重的、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身躯强行架了起来!
呃!伤口被牵动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
不想死就撑着点!我低吼道,声音因用力而发颤。他的体重大半压在我身上,几乎让我窒息。左肩的箭伤就在我眼前,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我架着他的手臂。浓重的血腥气和男性身上特有的、混杂着硝烟和铁锈的气息,霸道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架着他,如同拖着一块沉重的顽铁,跌跌撞撞地冲向那道被震塌的矮墙豁口!身后,是蒙面人追杀的怒吼和刀锋破空的锐响!
拦住他们!
别让那小子跑了!
数道黑影疾扑而至!刀光如匹练,当头斩落!
我架着萧烬,行动受阻,根本无法全力格挡!生死关头,萧烬眼中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凶性!他强提一口残存的内息,不顾喷涌的鲜血,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的焚焰!
暗红色的刀光如同垂死凶兽最后的咆哮,带着惨烈的煞气,反手向后撩去!
铛!铛铛!
几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狂溅!追在最前面的两个蒙面人被他这搏命一刀硬生生劈退数步!但他自己也因这剧烈的动作彻底耗尽力气,身体猛地一沉,喷出一大口鲜血,意识瞬间模糊下去,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完全瘫软在我身上。
巨大的重量让我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牙齿深深嵌入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不能倒!绝对不能倒在这里!
借着萧烬那搏命一刀争取的刹那空隙,我咬紧牙关,爆发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几乎是用拖的,拖着他沉重的身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那道矮墙的豁口!
身后,蒙面人的怒吼和兵刃交击声被矮墙暂时隔断。眼前,是山庄外一片荒芜的、覆盖着枯草和积雪的野地,更远处,是连绵起伏、如同蛰伏巨兽的赤焰山支脉。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刮在脸上。我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萧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坑洼不平、积雪覆盖的野地里跋涉。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脚下是令人绝望的湿滑和冰冷。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不断下沉的山,压得我脊背弯曲,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肋下的旧伤,火辣辣地疼。
汗水混杂着不知是谁的血,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更要命的是,身后山庄方向的喊杀声并未远去,反而有向四周扩散的趋势!那些蒙面人显然不会放过任何漏网之鱼,尤其是萧烬这个少庄主!
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藏身之所!
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焦急地扫视着。赤焰山支脉的山势陡峭嶙峋,怪石林立,在暮色中投下幢幢鬼影。突然,我的视线定格在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处——那里似乎被几块巨大的、歪斜的岩石半掩着,隐约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是废弃的矿洞还是猎户躲避风雪的临时窝棚管不了那么多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剧痛。我咬紧牙关,几乎是拖着萧烬,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那个洞口挪去。碎石硌着脚底,积雪浸湿了鞋袜,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陷的血色脚印——有我的,也有他的。
终于,跌跌撞撞地扑到了洞口。一股混合着尘土、朽木和淡淡铁锈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我喘息着,先将意识模糊的萧烬靠着洞口冰冷的石壁放下。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急促,肩头和掌心的伤口仍在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液,将他身下的雪地都染红了一片。
萧烬!醒醒!我用力拍了拍他冰冷的脸颊,触手一片湿冷的汗水和粘稠的血污。
他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眼神涣散,焦距模糊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濒死的茫然。
撑住!听到没有!我厉声道,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发颤。不能让他死在这里!绝不能!这个念头异常强烈地占据了我的脑海,甚至压过了那刻骨的仇恨。
不再犹豫。我俯身,再次将他沉重的身躯架起,几乎是半抱半拖,极其艰难地将他挪进了那狭窄漆黑的洞口。
洞内比外面更冷,空气湿冷刺骨,弥漫着浓郁的尘土和铁锈味。借着洞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惨淡的天光,勉强能看清洞内的情况。空间不大,约莫一间屋子大小,角落堆着一些腐朽断裂的木料和废弃的铁器零件,正中是一方早已熄灭、落满厚厚灰尘的旧铸剑炉。炉子旁边,散乱地丢着几把锈迹斑斑的锤头、铁钳。洞壁上方,有几道深深的裂缝,隐约能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多年的、极其简陋的铸剑庐或许是玄铁山庄早年某位铸剑师开凿的临时工坊。
我将萧烬小心地放在洞内最干燥、避风的一处角落。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肩头那支漆黑的弩箭,箭杆微微晃动,每一次微小的颤动都让他紧蹙眉头,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掌心的伤口更是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必须处理伤口!否则光是失血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下摆,又从那堆腐朽的木料中翻找,勉强寻到几块干燥些的碎布。没有水,只能先用这些布条,死死地按压住他肩头和掌心不断涌血的伤口。
呃……巨大的痛楚让昏迷中的萧烬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
忍着点!我低喝,手上动作不停,用撕下的布条在他肩头伤口上方用力扎紧,试图减缓血流。布条很快被温热的血液浸透。
做完这些,我已是汗流浃背,几乎虚脱。洞外,追兵的呼喝声似乎越来越近了,夹杂着犬吠!他们带了猎犬!
该死!
我迅速起身,将洞内那几块巨大的、原本就半掩着洞口的岩石,用尽吃奶的力气连推带顶,将它们挪动位置,更加严密地堵住洞口,只留下几道不易察觉的细小缝隙,勉强透进一丝空气和微光。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洞内彻底昏暗下来,只有岩石缝隙透进的几缕微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洞外呼啸的寒风,猎犬时远时近的吠叫,以及……身边萧烬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
时间在黑暗和寒冷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也许已是一个时辰。洞外猎犬的吠叫声似乎渐渐远去,但呼啸的风声却越来越大,如同鬼哭狼嚎。冰冷的空气似乎能冻结人的骨髓。
……冷……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气音,打破了洞内死寂的沉默。
我猛地转头。
角落的阴影里,萧烬的身体蜷缩着,无意识地微微颤抖。他的嘴唇已是一片青紫,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那微弱的气息都仿佛随时会断绝。
失血过多,体温流失……这样下去,他撑不过半个时辰!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不行!不能让他死!这个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我挣扎着爬起身,踉跄地扑到那堆腐朽的木料旁,急切地翻找着。手指被尖锐的木刺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在最下面,翻找到几块相对干燥、尚未完全朽坏的木板和一些细小的枯枝。
火!必须生火!
我扑到那方落满灰尘的旧铸剑炉前,粗暴地将里面的灰烬和杂物扒拉出来。手忙脚乱地将枯枝和碎木塞进炉膛。没有火折子!
目光焦急地在昏暗的洞内扫视。铸剑炉……对了!铸剑需要火源!我扑向散落在炉边的锈蚀工具,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急切地摸索。
指尖猛地触到一块坚硬、冰冷、边缘锐利的石头!
燧石!是燧石!旁边还有一小截锈迹斑斑、但勉强能用的钢条!
巨大的惊喜让我手指都微微发抖。我抓起燧石和钢条,扑回炉膛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相互敲击!
嚓!嚓嚓!
黑暗的洞窟里,每一次敲击都迸射出细碎、微弱的火星。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燧石上。快啊!快燃起来!
不知敲击了多少下,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终于,一点微弱的火星,幸运地溅落在一撮干燥的枯草绒上!
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烟袅袅升起!
成了!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用最轻柔的气息吹拂。
那一缕微弱的白烟,在轻柔气息的催动下,顽强地挣扎着,终于,噗地一声,绽开了一小簇微弱的、橘黄色的小火苗!
成了!
我几乎是颤抖着手,将更多的细小枯枝、干燥碎木,极其小心地堆叠上去。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新的燃料,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顽强地壮大起来。温暖的光芒,终于驱散了洞窟内一小片刺骨的黑暗和寒冷。
炉火的光跳跃着,映亮了角落。
萧烬依旧昏迷着,但身体似乎不再抖得那么厉害。然而,他肩头那支漆黑的弩箭,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箭杆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乌紫色,肿胀发亮。箭上有毒!而且毒性在扩散!
不能再拖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挪到他身边,蹲下身。火光下,他毫无血色的脸脆弱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紧抿的薄唇失去了所有锋锐的棱角。
这真的是那个在铸剑谷斩断我发髻、睥睨天下、口吐不过尔尔的萧烬吗那个在玄铁山庄前,染血的手死死抓住我的剑刃,宣告我永远赢不了的疯子
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恨意、不甘、屈辱……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抽痛。
不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猛地甩开那些纷乱的念头,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决绝。目光落在他肩头那支毒箭上。箭杆粗糙,箭镞深深没入皮肉,周围的肌肉因毒素而僵硬。
必须拔出来!
我再次撕下自己衣袍相对干净的内衬,叠成厚厚的一团。又从那堆废弃工具里,找到一把锈蚀相对较轻、但依旧沉重的铁钳。用撕下的布条,紧紧缠绕在铁钳的手柄上,增加摩擦和握力。
一切准备就绪。
我跪坐在他身边,将叠好的布团用力按压在他箭伤下方的位置,试图压迫止血。然后,右手紧紧握住铁钳冰冷的把手,钳口,对准了那支乌黑箭杆的根部。
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用力过猛和内心的激烈冲突。
萧烬……我低声唤他,声音干涩沙哑,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忍着点。
昏迷中的他毫无反应,只有眉心痛苦地蹙起。
心一横,牙关紧咬!
呃啊——!!!
铁钳猛地发力!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箭镞撕裂血肉的闷响,那支带着倒刺的毒箭被硬生生从萧烬肩头拔了出来!带出一大块乌黑发紫的烂肉和一股喷溅的、散发着腥甜异味的黑血!
剧痛让昏迷中的萧烬猛地弓起了身体,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双目圆睁,眼球布满血丝,涣散的瞳孔因剧痛而骤然收缩,死死地、毫无焦距地盯住洞顶!
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间浸透了他的全身!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撑住!我厉喝,声音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颤抖。顾不上那喷溅的毒血弄脏了手和衣服,我将准备好的布团死死按压在狰狞的伤口上!温热的、带着毒素的血液迅速浸透了布团,染红了我的手掌。
血,根本止不住!
布团很快被浸透,暗红的血液顺着我的指缝不断渗出。他身体的抽搐渐渐微弱下去,惨白的脸上浮起一层诡异的青灰,嘴唇完全变成了乌紫色,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胸膛的起伏几乎停止。
毒素在扩散!心脉在衰竭!
看着他那张迅速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脸,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难道……难道我拼尽全力把他拖到这里,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不!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猛地冲入脑海!来不及细想,也容不得半点犹豫!
我猛地俯下身,双手粗暴地抓住他染血的衣襟,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两边一撕!
嗤啦——!
坚韧的玄色衣料应声裂开,露出他肌肉紧实的胸膛。皮肤因失血和寒冷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苍白,但左胸心脏的位置,皮肤下那微弱的搏动,几乎已经感觉不到。
没有时间了!
我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冰凉的嘴唇贴上他左胸心口处冰冷的皮肤。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地、有节奏地将空气吹入他的胸腔!一次,两次,三次……同时,双手交叠,用尽全身力气,按压他心脏的位置!
冰冷的皮肤下,是死寂的肌肉和骨骼。每一次按压,都像是在推动一块沉重的顽石。每一次吹气,都像是在对抗无边的冰冷和死寂。
醒过来!萧烬!你给我醒过来!按压的间隙,我对着他毫无生气的脸嘶声低吼,声音在狭小的洞窟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沙哑,你死了……你死了……谁跟我斗!谁!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鼻尖,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冰冷的胸膛上,和那些暗红的血污混在一起。手臂因持续用力的按压而酸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炉火的光芒跳跃着,将我们交叠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洞外,是呼啸不止、如同鬼哭的塞北寒风。
不知按压了多少次,吹入了多少口气。就在我的手臂几乎失去知觉,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快要将我彻底淹没的瞬间——
身下冰冷的胸膛,猛地传来一下极其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震动!
紧接着,又是一下!
咳……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声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动!萧烬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地落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痛苦的抽噎,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他……活过来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脱力,身体一软,直接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石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萧烬急促地喘息着,咳嗽渐渐平息。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涣散的目光终于艰难地聚焦,落在了跌坐在一旁、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劫后余生的水光,虚弱,茫然,却又锐利得惊人。他看着我,看着我被汗水、血污弄得一塌糊涂的脸,看着我被撕裂的衣襟和染血的双手,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敞开的、布满血污和按压痕迹的胸膛上。
洞窟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依旧急促粗重的喘息。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沙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糙的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虚弱和巨大的困惑,在寂静的洞窟里清晰地响起:
为什么……救我
炉火的暖光在洞壁跳跃,明明灭灭,将萧烬脸上那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锐利交织的神色映照得格外清晰。他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沉重的痛楚,那沙哑的质问,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混乱不堪的思绪里。
为什么救他
洞外的寒风依旧在鬼哭狼嚎,洞内却陷入一种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炉火的噼啪声,他粗重的喘息,都成了这寂静里刺耳的噪音。
我跌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着粗粝的石壁,浑身脱力,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指尖残留着他胸膛冰冷皮肤和粘稠血污的触感,还有……那微弱却顽强的心跳搏动。
为什么
是为了五年前铸剑谷的断发之辱是为了他染血的手抓住我剑刃宣告我永远赢不了的挑衅是为了玄铁山庄那刻骨的世仇
不。这些恨意,在刚才他心跳几乎停止的瞬间,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更原始的本能碾压了过去。那是一种不愿承认的、被强行拖入泥沼般的牵连感,一种我还没赢你凭什么死的荒谬执念!
一股被看穿、被逼问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我脸颊发烫,烧得我口不择言。我猛地抬起头,迎上他那双虚弱却依旧锐利逼人的眼睛,声音因为急促和一种莫名的恼羞成怒而变得异常尖利:
为什么!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狭小的洞窟里嗡嗡回响,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厉,因为你死了,谁跟我斗!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这算什么理由荒诞,可笑,却又……该死的真实!
萧烬显然也愣住了。他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巨浪。惊愕,难以置信,一丝荒谬的笑意,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所取代。那暗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然后……悄然碎裂。
他苍白干裂的唇角,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勾起。那不是胜利者的笑容,也不是嘲讽的弧度。那笑容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破碎不堪,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释然的温度。仿佛在无边黑暗的绝境里,突然看到了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肩头的伤口,让他眉头紧锁,额角渗出冷汗。但咳嗽稍歇,他依旧固执地维持着那个破碎的弧度,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惊心动魄的重量,在炉火的噼啪声中响起:
那便……斗一辈子。
一辈子
这三个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心口。一股莫名的酸涩和悸动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我狼狈地别开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更不敢深究他话语里那沉甸甸的分量。
闭嘴!省点力气!我恶声恶气地命令道,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我挣扎着站起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走向那堆翻找出的废弃物品。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需要水,需要清理伤口,需要对抗箭毒!
目光在角落里那堆腐朽木料和废弃工具间逡巡。突然,几块形状规整、边缘相对锋利的铁片映入眼帘。那是……被废弃的剑坯还有,炉边散落的、锈蚀严重的锤头……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猛地闪现。
我蹲下身,捡起一块沉重的、锈迹斑斑的旧锤头。入手冰冷沉重,锤柄早已朽烂,但锤头本身是上好的精铁,只是被岁月蒙尘。又挑拣出几块大小合适的废弃铁片——它们曾是未完成的剑坯,材质坚韧。
没有工具那就自己造!
我将一块相对平整的铁片放在地上,拿起另一块沉重的废铁当作砧板。用尽全身力气,抡起锈蚀的锤头,狠狠砸向那块剑坯铁片!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在洞窟内炸响!巨大的反震力震得我虎口发麻,手臂酸痛欲裂。火星在锤头与铁片撞击处迸射开来,如同微缩的烟火。
铛!铛铛!
我咬着牙,不顾手臂的抗议,一锤接着一锤,狠狠地砸落!单调而沉重的敲打声,在狭窄的洞窟内反复回荡,盖过了洞外的风声,也盖过了角落里萧烬压抑的痛哼。
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每一次抡锤,都牵动着全身的肌肉和旧伤,火辣辣地疼。虎口早已崩裂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鲜血渗出,染红了冰冷的锤柄。
铛——!
又是一记狠砸!那块被反复捶打的铁片边缘,终于被砸得微微卷起、变形。
不够!还远远不够!
我停下来,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目光落在旁边那方冰冷的旧铸剑炉上。炉膛里,之前生起的火堆还在顽强地燃烧着,只是火势小了许多。
火!加热!
我立刻将那几块需要锻打的铁片和锈蚀的锤头,一股脑塞进炉膛里,架在燃烧的木炭之上。又迅速添入能找到的所有干燥木料碎屑。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金属。很快,炉膛内温度急剧升高,通红的火光映亮了我满是汗水和烟灰的脸。那几块铁片和锤头在高温的灼烧下,渐渐褪去锈迹,边缘开始泛出暗红色。
就是现在!
我忍着灼热,用找到的铁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片,迅速放在那块充当砧板的废铁上。再次抡起另一把也烧得滚烫的锤头(锤柄用厚布层层包裹)!
铛——!!!
这一次的撞击,声音更加沉闷,带着一种金属被高温软化的韧性。锤头落下,烧红的铁片瞬间变形!暗红色的火星如同流萤般四溅飞舞!
高温灼烤着皮肤,汗水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瞬间化作刺鼻的白烟。手臂的酸痛和虎口的剧痛在高温和剧烈的运动中似乎被暂时麻痹。我的眼中只剩下那块在锤击下不断改变形状的铁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要做出能用的东西!
铛!铛!铛铛铛——!
单调而沉重的锻打声,带着一种原始而狂暴的韵律,在狭小的洞窟内持续不断地轰鸣、回荡!每一次锤落,都像是砸在我自己紧绷的神经上,又像是在为角落里那个濒死的人擂响生命的战鼓。
烟灰弥漫,火星飞溅。我的身影在炉火的映照下,被放大扭曲地投射在石壁上,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与钢铁搏斗的鬼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也许已有一个时辰。手臂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只凭着意志机械地重复着抡锤的动作。
终于!
我用铁钳夹起那块被反复捶打、淬炼的铁片。它已不再是粗糙的废料,边缘被砸得薄而锋利,前端被锻打出一个尖锐的锥形。虽然粗糙丑陋,布满锤痕,但已是一把能用的……匕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把能切割、能撬动的工具!
成了!
巨大的疲惫感瞬间袭来,我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强撑着将这块滚烫的工具插入旁边一堆冷却的灰烬中淬火。
滋啦——!
一股浓烈的白烟腾起。
我喘息着,拄着那根被当作锤柄的废铁棍,才勉强站稳。脸上、手上全是烟灰和汗水的污迹,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极其压抑、却痛苦到极致的闷哼。
我猛地转头。
只见萧烬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着!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绷紧如岩石,豆大的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脖颈滚滚而下,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他一只手死死抠进身下的碎石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敞开的胸膛,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
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嘴唇乌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肩头被我简单包扎的伤口处,暗红色的血液正透过布条,快速地、令人心悸地向外渗出、扩散!
毒素反扑!比之前更加猛烈!
刚才那番搏命般的锻打,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胸膛上被自己抓出的血痕,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我。
萧烬!我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撑住!看着我!撑住!
他艰难地睁开眼,瞳孔已经有些涣散,焦距艰难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痛苦、窒息般的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茫然。
毒……箭……他破碎地吐出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和呛咳,嘴角溢出一缕黑血。
箭毒!必须找到源头!
我猛地想起那支被我拔下后丢在一旁的毒箭!它被我胡乱扔在靠近洞口的阴影里。
我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指尖终于触到那冰冷、坚硬、带着不祥气息的箭杆。我一把抓起它,借着炉火的微光,死死盯住那幽蓝色的箭镞。
幽蓝……塞北……什么毒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五年前,父亲曾带回一本残缺的《塞外奇毒录》,其中一页,似乎记载过一种附着在兵器上、遇血则发的剧毒,名为寒鸦泣……其色幽蓝,毒性炽烈,中者如坠冰窟,血脉凝滞,心脉衰竭而亡……其解……其解……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我死死攥着那支毒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快想起来!苏晚!快想!
寒鸦泣……解药……解药……
炉……灰……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呓语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角落里传来。
我猛地抬头!
萧烬的头无力地歪在一边,眼睛半阖着,意识似乎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重复着那模糊不清的音节:……热……炉……灰……
炉灰!
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塞外奇毒录》那残缺页上最后模糊的印记瞬间清晰起来——寒鸦泣,性极阴寒,遇炽烈阳火之灰烬,或可……中和……
炉灰!铸剑炉里那些混合了木炭和金属矿渣、经过高温煅烧的灰烬!蕴含着火毒和阳气!
没有时间验证了!这是唯一的希望!
我几乎是扑爬着冲到那方旧铸剑炉前。炉膛里,之前锻打时烧尽的木炭和金属碎屑混合在一起,形成厚厚一层尚有余温的灰烬。我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不顾那残留的滚烫温度,狠狠地挖起一大捧灰黑色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炉灰!
忍着点!我冲回萧烬身边,声音嘶哑。
他毫无反应,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我咬紧牙关,目光落在他肩头那狰狞的、不断渗出黑血的伤口上。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滚烫的、混杂着炭渣和金属碎屑的炉灰,狠狠地、用力地按了上去!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萧烬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鸣!他原本半昏迷的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油般猛地弹起,又重重地砸回地面!剧烈的痛苦让他瞬间清醒,眼球暴突,布满猩红的血丝,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剧痛和一种原始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暴怒!
你……!他嘶吼着,声音完全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的血沫。
闭嘴!我厉声打断他,双手死死按住他剧烈挣扎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滚烫的炉灰更深地、更用力地按压进他肩头的伤口!灰烬混着黑血,形成一种粘稠污秽的糊状物,覆盖在翻卷的皮肉上,发出滋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微声响!
想活命就给我忍住!我的吼声盖过了他的痛嚎,汗水混合着烟灰,在我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他身体绷紧如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痉挛,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和抽泣。汗水、泪水、血水混合在一起,在他脸上肆意横流。他试图挣扎,但重伤和剧毒早已耗尽了他的力气,只能徒劳地扭动着,指甲在冰冷的地面上抓挠,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呼吸,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他身体的剧烈抽搐渐渐平息下来。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变成了粗重破碎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瘫软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失焦,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他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那层诡异的青紫色,似乎……真的褪去了一丝肩头伤口处,那不断涌出的血液,颜色似乎也不再是纯粹的乌黑,带上了一点暗红
炉灰……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我。我松开手,跌坐在他身旁,背靠着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自己沾满黑灰、血污和烫伤的双手,看着地上那摊污秽的灰血混合物,看着身边如同从水里捞出来、奄奄一息的萧烬……
洞外,呼啸的寒风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密集的、敲打着山石的哗哗声。
下雨了。
冰冷的雨丝,从洞顶的裂缝和岩石的缝隙间,淅淅沥沥地渗了进来,滴落在滚烫的铸剑炉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蒸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
洞窟内,炉火的光芒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不定,将弥漫的水汽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一片死寂般的喘息声中,萧烬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他的动作滞涩,仿佛每一个微小的转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那双刚刚经历过地狱酷刑、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迷蒙的水汽和昏暗的光线,落在我的脸上。
他的眼神,虚弱到了极点,却又复杂到了极点。没有了之前的暴戾和疯狂,也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那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茫然,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脆弱的探寻。如同在无边黑暗的迷雾中,终于看清了唯一的路标。
他的嘴唇翕动着,干裂的唇瓣上还沾着凝固的黑血。沙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雨声和炉火的噼啪声中响起:
你……他喘息了一下,似乎聚集着残存的力气,……到底……是谁
我是谁
我是苏晚。江南苏氏嫡女。那个被你当众斩断发髻、受尽屈辱的少女。那个五年磨一剑、誓要取你性命的复仇者。那个把你从地狱门口硬拖回来的……宿敌
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炉火跳跃的光芒映在他苍白虚弱的脸上,映在他那双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只剩下纯粹困惑与探寻的眼睛里。
洞顶渗下的冰冷雨滴,落在我的后颈,激得我一个寒颤。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焦糊、铁锈和湿冷的雨水气息。铸剑炉被雨水滴溅的地方,蒸腾起更多白色的水雾,氤氲弥漫,模糊了视线。
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脆弱与疑问的脸,看着他肩头那片被污秽炉灰覆盖的狰狞伤口,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执念、所有的言语。
去他的铸剑谷!去他的断发之辱!去他的玄铁山庄!
我猛地俯下身。
在迷蒙的水汽中,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在冰冷雨水滴落的背景音里,我的唇,带着烟灰、血污和冰冷的雨水气息,狠狠地、毫无征兆地印上了他那双干裂的、沾着黑血的唇。
没有温柔,没有缠绵,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蛮横的掠夺和宣告。
唇瓣相触的瞬间,他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那双虚弱却锐利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惊愕、难以置信、巨大的冲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颠覆、碎裂!
我并没有停留太久。一触即分。
抬起头,背对着炉火蒸腾起的氤氲雾气,我的身影被拉长,模糊不清。只有声音,带着一种淬火后的冰冷与滚烫交织的奇异质感,清晰地穿透水汽,砸在他的耳膜上:
苏晚。我说,记住这个名字。以后,是要跟你斗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