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坑洼不平的省道上剧烈颠簸、呻吟。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食物混杂的酸腐气息。
油腻的座椅套磨蹭着皮肤,每一次晃动都让人五脏六腑翻腾。
苏辰蜷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
赤着的上身布满汗水和灰尘干涸后的泥印,几道新鲜的擦伤在颠簸中隐隐作痛。
他紧紧攥着怀里那个用破旧蓝色工装背心包裹起来的小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些碎纸片的形状和棱角,冰冷、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烫着他的掌心,也烫着他的心脏。
张富贵那张肥腻扭曲的脸,刺耳的嘲笑,通知书被撕裂时那声清晰的“嗤啦”,还有拳头砸在鼻梁骨上沉闷的触感……像走马灯一样在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冲撞。
屈辱、愤怒、后怕,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包裹攥得更紧,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蒙着一层灰土的田野和村庄。
青河县那个弥漫着汗臭和绝望的工地,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是省城。庞大、陌生、据说充满机会,却也必然布满荆棘的未知之地。
那个老者的话,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火星,在心底微弱摇曳:“心气儿,别散。”“三十年河西……”
“爸,您看这份关于青年干部基层挂职锻炼的调研报告,我觉得第三部分的论证还是有点薄弱,数据支撑不够直观……”
一个清泠悦耳,带着点书卷气的女声,从车厢中部传来,打破了苏辰纷乱的思绪。
目光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望去。
隔着几排摇晃的座椅,看到了那个女孩。
浅蓝色的连衣裙在灰扑扑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洁净明亮,侧脸的线条流畅而精致,微微蹙着秀气的眉,正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递向旁边一位闭目养神的中年男人。
阳光透过车窗,在她乌黑的发梢跳跃,勾勒出一种与这嘈杂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
是她。
昨天在工地外客车窗边,短暂对视过的那个女孩。
记得那双眼睛,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中年男人睁开眼,接过文件。穿着质地考究的浅灰色POLO衫,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一种久经沉淀的沉稳和锐利。
扫了一眼文件,声音不高,却带着自然的权威感:“晚晴,看问题要抓住关键。
基层挂职的核心矛盾,不是数据漂不漂亮,而是下去的人心沉没沉下去,当地百姓的获得感实不实在。
这份报告,还是浮在上面了。”
林晚晴!女孩的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
迅速收回目光,重新将脸转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景色。
省城组织部林国栋的女儿……这个认知像一道无形的鸿沟,瞬间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那是此刻无法想象,甚至不敢仰望的高度。
心底那点刚刚因老者话语而燃起的微光,似乎又被现实的冰冷浇暗了一层。
算什么?一个被工地开除、揣着一包碎纸片、身无分文奔向未知的穷小子。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
窗玻璃映出模糊的侧影:沾满污迹的脸庞,紧抿的嘴唇,还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翻涌着不甘、倔强,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狠劲。
省城,我来了。
就算用爬,也要爬出一条路来!张富贵,你等着!
……
江南省大学,行政楼缴费处。
空调冷气开得很足,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
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着,空气里弥漫着新生的兴奋和不易察觉的焦虑。
“新生入学缴费处”几个红色大字,像一道无形的闸门。
苏辰站在队伍末尾。
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旧T恤。
裸露的手臂上,工地留下的晒痕和新旧伤痕依旧醒目。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蓝色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周围新生们崭新的行李箱、光鲜的衣着、家长关切的眼神,都像无声的针。
排在前面的胖男生兴奋地回头:“爸,妈,听说咱们经管院新来了个特牛的教授,叫严华!以前在省里政策研究室都是核心智囊!”
“严华?”
戴眼镜的家长推了推镜片,“那可是真正的大笔杆子,思路超前!听说这次是校长亲自三顾茅庐请来坐镇经管院的,要重点打造青年才俊呢!儿子,你可得抓住机会!”
“知道啦爸!”胖男生一脸憧憬。
严华?
省委核心智囊?
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又被风吹了一下。
下意识挺了挺脊背,目光更加专注地投向缴费窗口。
无论多难,必须进去!这是改变命运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跳板!
队伍缓慢前进。
终于轮到了。
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表情淡漠的女收费员。
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蓝色布包放在冰冷的柜台上。
动作有些笨拙地解开系着的结,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被泥污浸染、边缘卷曲破损的碎纸片。
女收费员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像看到了极其碍眼的东西。
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拈起一片稍大的、勉强能辨认出“江南省大学”字样的碎片,凑到眼前看了看,又看了看柜台上一堆沾着泥渍的纸片,最后目光落在苏辰那张沾着汗渍、衣着破旧、手臂带伤的脸上。
眼神混合着惊讶、鄙夷和一丝不耐烦。
“这什么玩意儿?”
女收费员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客气的质问,瞬间吸引了周围目光。
脸颊肌肉绷紧,感到无数道视线像探照灯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审视,甚至是不加掩饰的嘲笑。
耻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耳根火辣辣烧起来。
强迫自己迎上那审视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和极力压抑的情绪而有些沙哑:
“老师,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路上……出了点意外。请您看看,还能不能办理缴费?”
“意外?”
女收费员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两根手指捏着那片碎纸嫌弃地晃了晃,“撕成这样?掉泥坑里了?你当学校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吗?拿一堆破烂就想来报到?”声音尖利,带着居高临下的训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江南省大学!要的是体面!要的是规矩!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什么话!影响校容!”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狠狠抽在心上。
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控制住身体不因愤怒而颤抖。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
“我的学籍信息……上面有名字,苏辰,经济管理学院新生。”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近乎悲壮的坚持。
“麻烦您查一下系统。学费……我有。”
另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把零钱。
皱巴巴的纸币,混合着一小堆面额不等的硬币,叮叮当当地倒在冰冷的柜台上。
最大面额是两张十元,更多的是五毛、一毛的硬币。
“噗……”旁边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女收费员看着柜台上那堆寒酸的零钱和污秽的碎纸片,脸上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就这?一堆零钱?一堆垃圾?你当学校是慈善机构?”
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堆零钱和碎纸片都跳了一下。
“不行!没有完整的录取通知书,谁知道你是真是假?万一是冒名顶替的呢?学校有规定!必须凭完整通知书原件缴费注册!拿着你的东西,赶紧走!别挡着后面的人!下一个!”
“下一个”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心口。
眼前一阵发黑,浑身的血液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
攥紧的拳头指骨咯咯作响,屈辱和绝望像毒蛇噬咬着理智。
难道,连最后一步,都要被堵死在这道冰冷的窗口前?
死死盯着那个一脸冷漠、已经开始招呼下一个学生的女收费员,又低头看了看柜台上那堆象征着所有屈辱的碎纸片和寒酸的零钱。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愤怒几乎要撕裂。
不行!绝不能就这样被打倒!
“老师,”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变得异常低沉、嘶哑,“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学籍系统里有我的信息,身份证我也有。我只是需要缴费,注册入学。这些钱,一分不少!”
猛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火焰,死死盯住女收费员,“请您,通融一次!”
那眼神太冷,太烈,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般的决绝。
女收费员被看得心头莫名一悸,嚣张的气焰竟被这目光硬生生压下去一截,张了张嘴,一时忘了呵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同志,遇到困难了?”
猛地回头。
一个穿着朴素但十分整洁的灰色夹克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老者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眼神却深邃平静。
正是工地里那个神秘出现的陈志远!
“陈……老?”
下意识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讶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陈志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柜台上那堆刺眼的碎纸片和零钱,又落在苏辰那张写满屈辱、愤怒和倔强的年轻脸庞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赞许。
没有理会旁边女收费员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走到窗口前,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
“这位老师,规定是人定的,特殊情况也该特殊处理。”
拿起一片较大的碎片,上面正好有苏辰的名字和部分学号。
“信息都在。学籍系统一查便知真假。孩子求学不易,千里迢迢揣着梦想和这点血汗钱来了,就为这一纸通知书的意外,堵在门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话语不急不缓,却蕴含着无形的力量,“学费数目,一分不少。给他办了吧。真有什么责任,我来担着。”
女收费员被这突然出现、气度不凡的老者镇住了。
尤其是那句“我来担着”,轻飘飘的,却带着让人不敢轻视的分量。
张了张嘴,看看老者,又看看苏辰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再看看那堆碎纸片,脸上的冷漠和鄙夷终于被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取代。
最终没敢再说什么,低下头,拿起那片碎片,开始在电脑上查询学籍信息,动作明显快了几分。
看着陈志远那平静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发酸。
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点软弱流出来。
老者没有看他,只是静静等待着结果。
很快,女收费员查到了信息,确认无误。
动作僵硬地拿起那堆零钱,开始清点,录入系统。
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声响,一张崭新的缴费凭证被缓缓吐出。
陈志远拿起那张凭证,看了一眼,然后才转身,将它轻轻放在苏辰微微颤抖的手里。
目光温和地落在脸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小伙子,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记住工地上我说的话。省城水深,站稳脚跟,靠的是这里。”
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还有这里。”
又指了指心口,“心气别散,路,一步步走。”
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远处教学楼的方向,声音更轻,带着一丝深意:
“经管院的严华教授,是个真正做学问、也真正惜才的人。你若有心,不妨多向他请教。他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答案。”
说完,陈志远不再停留,对苏辰鼓励地点点头,转身便走,步履依旧沉稳,很快消失在缴费大厅门口的人流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紧紧攥着那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缴费凭证,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若千钧。
低头看着凭证上自己的名字和专业——经济管理。
又抬头望向陈志远消失的方向,再看向远处经管院大楼模糊的轮廓。
老者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严华教授!
省委核心智囊!
想要的答案?
什么答案?
如何在这深不可测的省城站稳脚跟?
如何……走到那个老者曾经预言的位置?
冰冷的绝望感被这张凭证和老者的话语驱散了大半。
一股更加汹涌、更加炽热的火焰在胸膛里猛烈燃烧起来。
不再是那个只能挥拳的绝望少年。拿到了进入这座知识殿堂的门票!
知道了第一个要攀登的高峰!
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缴费凭证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和那包通知书碎片放在一起。
然后,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将柜台上剩余的碎纸片,一片、一片,仔细地捡拾起来,重新用那件破旧的蓝色工装背心包裹好,紧紧抱在怀里。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
周围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此刻再也无法动摇分毫。
挺直了脊背,抱着破碎又重燃的梦想,迈开脚步,朝着新生报到处,朝着那个未知却也充满可能的新世界,坚定地走去。
每一步踏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都发出清晰的回响。
心口那点微光,已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焰。
省城的水再深,也要趟过去!
严华教授,省委智囊……来了!
行政楼对面,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樟树浓密的树荫下,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静静停着。
后车窗降下一条缝隙。
陈志远深邃的目光,穿过缝隙,穿过喧闹的人群,牢牢锁定了那个抱着蓝色包裹、脊背挺得笔直、走向报到处的新生背影。
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小林,”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查一下经管院那个新生,苏辰。尤其是……他和青河县那个工地,还有张富贵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