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递来病危通知单的时候,我正盯着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周聿白五分钟前发的朋友圈。
一张照片。光线柔和的西餐厅,铺着浆洗得雪白挺括的桌布。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着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腕,指尖搭在腕脉上。配文只有三个字:别怕,在。
那只被握住的手腕,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坠子是一颗小小的星星。
是林晚星。
而照片的角落,模糊的背景里,隐约能看到一只插着蜡烛的精致小蛋糕。
今天,是林晚星的生日。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路冻到心脏。
病危通知单。
患者:许眠。诊断:急性肝功能衰竭(晚期),并发多器官功能损害。病情危重,随时可能出现呼吸、心跳停止……
建议:立即通知直系亲属,做好最坏打算。
呵。
我的直系亲属,我的丈夫,周聿白。
他此刻正温言软语地握着他青梅竹马的手腕,在浪漫的烛光里,对她说:别怕,在。
多讽刺。
许小姐护士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需要……需要帮您联系家属吗
我扯了扯嘴角,大概是笑了,但感觉脸上的肌肉是僵硬的。喉咙里一股腥甜往上涌,被我死死压了下去。
不用。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签了吧。
我接过笔,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笔尖划过纸面,留下许眠两个字,歪歪扭扭,像垂死挣扎的虫。
我自己签。
护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不解。大概没见过我这么懂事的病人,连生死都自己签单子。
她把通知单收好,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保持情绪稳定,等待明天一早的专家会诊和紧急手术。
病房门轻轻关上。
死寂。
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冰冷的滴滴声,像在为我倒数。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我闭上眼,黑暗里,却清晰地浮现出周聿白那张俊朗却总是带着疏离的脸。
十年。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我最好的十年,都耗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像一场漫长而卑微的单向奔赴。
第一次见到林晚星,是在我和周聿白的订婚宴上。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小裙子,像朵不染尘埃的栀子花,怯生生地躲在周聿白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
周聿白揽着她的肩,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眠眠,这是晚星,我妹妹。胆子小,怕生。
妹妹
我看着林晚星紧紧攥着他西装下摆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透明的护甲油。心里那点刚升起的疑惑,被周聿白一句轻飘飘的妹妹压了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两家是世交,从小一个大院长大。林晚星身体弱,胆子小,周聿白习惯了护着她。
这一护,就护成了我婚姻里无处不在的影子。
我们结婚那天,仪式刚结束,林晚星就不小心打翻了红酒,整杯泼在我洁白的婚纱裙摆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她惊慌失措,泫然欲泣,连连道歉。
周聿白第一时间甩开我的手,大步冲过去,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裹住她单薄的肩膀,低声哄着:没事没事,星星别哭,一件婚纱而已。
宾客们窃窃私语,目光复杂。
我穿着染污的婚纱,站在原地,像个多余的笑话。
那件价值不菲、承载了我所有少女梦幻的婚纱,最后被周聿白一句轻描淡写的再买一件更好的打发了。
他忘了,那是我挑了很久很久的。
婚后的日子,林晚星的存在感,比我这个正牌妻子强得多。
她半夜胃疼,一个电话,周聿白能从我的枕边立刻起身,毫不犹豫地驱车赶往城市的另一端。
她喜欢的音乐会,周聿白会提前一个月订好最好的位置,哪怕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他对她说:星星,别怕,我在。
却吝啬于给我一句:眠眠,我陪你。
我像个永远排在她后面的备选项。
吵过吗当然吵过。
我歇斯底里地质问,哭诉,像个泼妇。
周聿白总是皱着眉,用一种混合着疲惫和不解的眼神看着我:许眠,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晚星她身体不好,父母又不在身边,我照顾她一下怎么了你就这么容不下她
我是你老婆!我吼回去,声音都劈了。
他沉默片刻,语气更冷:所以呢就因为你是,你就要限制我正常的人际交往许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眼里的失望,像冰锥,扎得我体无完肤。
渐渐地,我就不吵了。
心冷了,也吵不动了。
我学会了在他接到林晚星电话匆忙离开时,沉默地关掉客厅的灯。
学会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房子。
学会了在朋友圈看到他晒出和林晚星兄妹情深的合照时,面无表情地划过去。
我以为,只要我够懂事,够大度,总有一天,他能看见我的好,能明白谁才是应该站在他身边的人。
我错了。
大错特错。
真正的绝望,是在去年冬天。
我怀孕了。
结婚第四年,终于盼来的孩子。
拿到验孕单的那一刻,巨大的喜悦冲昏了我。我几乎是颤抖着给周聿白打电话,想第一时间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背景音很嘈杂,有轻柔的音乐和模糊的人声。
喂周聿白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聿白!我……我激动得声音发颤。
晚星!小心台阶!他猛地拔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关切。随即,电话那头传来林晚星娇软带笑的回应:聿白哥,我没事啦。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什么事我这边陪晚星试礼服,有点忙。周聿白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有点冷淡。
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满腔的喜悦被冻成了冰渣,哽得生疼。
……没事。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先忙吧。
挂了电话,我看着那张小小的验孕单,上面那个代表着新生命的阳性符号,忽然变得无比刺眼。
他甚至连问一句什么事的耐心都没有。
晚上,我坐在冰冷的餐桌旁等他。
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
快十一点,他才回来,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女士香水味。
怎么还没睡他扯松领带,随口问,径直走向冰箱拿水。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轻声说:我怀孕了。
他开冰箱门的动作顿住了。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几秒钟后,他转过身,脸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狂喜,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惊讶有。但更多的是……措手不及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确定吗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验孕棒两条杠,很清晰。我把验孕单递过去。
他接过去,扫了一眼,随手放在餐桌上,并没有仔细看。眉头微蹙着:怎么突然……我们不是一直有措施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心里。
上个月……你喝醉那次……我艰难地提醒他。那次他应酬回来,醉得厉害,抱着我不放……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想起来了,但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责备:怎么这么不小心现在公司正是关键期,我忙得焦头烂额,晚星那边也……
又是林晚星。
我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他担心的却是他的关键期,是林晚星那边!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所以呢我盯着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个孩子,你不要
他似乎被我的质问激怒了,声音沉了下来:许眠,你能不能别这么咄咄逼人我没说不要!只是现在这个时机……
时机
我们的孩子,还要挑一个不打扰他周大少爷和他妹妹的好时机
我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我捂着嘴冲进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
他在外面,没有进来。
等我虚脱地扶着墙出来时,客厅里已经没了他的身影。卧室的门关着。
那张轻飘飘的验孕单,还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餐桌上。
第二天,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上班了。
没有安慰,没有解释。
只有一条冷冰冰的微信:这几天项目收尾,很忙,住公司附近酒店。晚星感冒了,我顺路去看看她。照顾好自己。
照顾。
又是照顾林晚星。
而我,怀着孕,吐得昏天黑地,只配得到一句轻飘飘的照顾好自己。
心,彻底死了。
我删掉了那条信息,拉黑了他的号码。
孩子,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没的。
剧烈的腹痛把我从昏睡中疼醒,身下一片湿热。
我挣扎着摸到手机,第一个念头,还是拨通了周聿白的电话。
依旧是忙音。
一遍,两遍……无人接听。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抖着手,拨了120。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划破雨夜。
躺在冰冷的担架上,剧烈的疼痛让我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了衣服。意识模糊间,我看到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像光怪陆离的鬼影。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拨号界面,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后面,是一串红色的未接通标志。
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点开了朋友圈。
刷新。
周聿白在三分钟前更新了。
一张照片。暖黄色的灯光下,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配文:小病号终于退烧了,安心。辛苦我的小星星了。
定位显示:林晚星公寓。
呵。
我的孩子在我身体里流失,生命一点点消逝。
而他的小星星,只是感冒发烧,就值得他深夜守在床前,心疼地发朋友圈。
安心
谁来让我安心
剧烈的疼痛和灭顶的绝望,最终吞噬了我。
醒来是在惨白的病房。
小腹空荡荡的,只有尖锐的、仿佛被生生挖去一块的疼痛提醒着我发生了什么。
医生站在床边,语气带着惋惜和一丝责备:怎么这么不小心都两个月了,情绪剧烈波动加上过度劳累,导致了自然流产……你先生呢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滑进鬓角。
先生
我的先生,在另一个女人的公寓里,为她的退烧而安心。
护士看我可怜,悄悄告诉我,送我来的急救人员说,当时我身下的血,把担架都浸透了。他们在我手机里只找到老公这一个紧急联系人,却怎么也打不通。
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护士没说完,叹了口气。
周聿白是第二天下午才出现的。
带着一身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西装也有些皱。
他走到床边,看着我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怎么搞的
语气里,有震惊,有不解,唯独没有心疼。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孩子没了。我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闪烁,避开了我的视线。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一句:……怎么会昨天还好好的……
是啊,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昨天还好好的。昨天,你在哪儿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带着被冒犯的愠怒:许眠!你非要这样吗晚星昨天发高烧,人都烧迷糊了,身边没人!我只是去……
照顾她。我替他接了下去,语气平淡无波,我知道。你永远在照顾她。
他噎住了,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孩子没了……我们都很难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们我打断他,终于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复杂,有愧疚,有烦躁,唯独找不到失去骨肉的痛楚。周聿白,失去孩子的,只有我。你难过什么难过你的小星星病好了吗
你!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你简直不可理喻!孩子没了我也很难受!但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满心都是怨气!晚星她……
滚。
我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周聿白,带着你那个永远需要照顾的‘妹妹’,滚出我的病房。我闭上眼,不再看他,我不想再看见你。
病房里死寂一片。
他大概站了很久,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我拉过被子,蒙住头。
被子下面,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孩子没了。
我和周聿白之间,那点靠着我的隐忍和自欺欺人勉强维系的东西,也彻底没了。
那次之后,我和周聿白陷入了彻底的冷战。
他搬去了客房住。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依旧很忙,忙着公司,更忙着照顾他体弱多病的妹妹。林晚星的朋友圈里,依旧时常出现他的身影,陪她看画展,陪她复诊,陪她过各种名目的纪念日。
而我,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独自在巨大的房子里枯萎。
身体垮得厉害。
流产的后遗症,加上长期郁结于心,我开始频繁地感到疲惫、恶心、食欲不振。皮肤变得蜡黄,眼窝深陷。起初以为是心情影响,后来腹痛越来越频繁,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我去医院做了检查。
结果出来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抹布。
医生拿着厚厚的报告单,眉头紧锁:许小姐,你的肝功能指标异常很久了,之前没重视吗急性肝损伤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伴随多器官功能损害……情况很不乐观。
我脑子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听不太真切。
只听到几个破碎的词:晚期,危重,尽快手术,风险极高……
浑浑噩噩地走出诊室,手里捏着那张宣告我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纸。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林晚星的朋友圈。
她发了一张照片。周聿白低着头,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了药膏,涂抹在她手腕内侧一片微红的皮肤上。大概是过敏了。
配文:[委屈]
又过敏了,好痒。还好有聿白哥在,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办。[爱心]
周聿白在下面秒回:乖,别挠。我在。
别怕。我在。
这句话,他从未对我说过。
那一刻,站在人来人往、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温情互动,我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又无比清醒。
我快死了。
而我的丈夫,正在为另一个女人手腕上的一点过敏,心疼不已,说着别怕,我在。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对璧人的身影。
我抬手,狠狠擦掉。
不哭了。
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之后的日子,我平静地办理了住院,配合治疗。
没有通知周聿白。
他大概也根本不会发现我的消失。毕竟,林晚星的过敏需要他,林晚星的新画展需要他,林晚星的心情不好更需要他。
我的世界,只剩下无休止的检查、输液、疼痛和越来越频繁的昏迷。
直到今晚。
这张病危通知单,和他那条朋友圈,同时抵达。
像命运最后的嘲弄。
我躺在病床上,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和费力。病房里只开了床头一盏小夜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我摸索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
离婚协议书。
其实早就该签了。拖到现在,无非是心底那点可笑的不甘和残余的、连我自己都唾弃的软弱在作祟。总想着,万一呢万一他回头看看我呢
现在,不用了。
这张病危通知单,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彻底烧光了我对他最后一丝残念。
我费力地撑起身体,靠在床头,借着微弱的光,翻到协议书的最后一页。
拿起笔。
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
不是犹豫,是身体真的不行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手腕,一笔一划,在乙方后面,签下自己的名字——许眠。
写完最后一笔,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笔啪嗒一声掉在洁白的被单上,滚落在地。
我靠在床头,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虚汗。
看着那个终于签下的名字,心里一片死寂的平静。
结束了。
我和周聿白,十年纠缠,终于在我生命可能走向终点的时刻,画上了句号。
许小姐您还好吗值夜班的护士推门进来查房,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和地上的笔,吓了一跳,赶紧走过来。
没事。我声音虚弱,能……麻烦你件事吗
您说。
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离婚协议:帮我……用最快的快递,寄到这个地址。我把周聿白公司的地址写在一张便签上,递给她。
护士接过协议和便签,看到离婚协议书几个字时,明显愣住了。她抬头看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更有浓得化不开的同情。
许小姐,这……她欲言又止,大概是想问,都这个时候了,还折腾这个
寄吧。我闭上眼,语气疲惫却不容置疑,快递费……从我押金里扣。
……好。护士没再多问,小心地收起文件,又帮我倒了杯温水,看着我喝下一点,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病房重新陷入寂静。
我望着天花板,等着。
等一个结果。
等一个……彻底的了断。
……
周聿白是第二天上午接到快递电话的。
彼时,他刚开完一个冗长的项目会议,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昨晚陪林晚星过生日到很晚,她吹了风有点头疼,他又不放心地多待了一会儿,回到家已是凌晨。
手机响起,是前台。
周总,有您一份加急同城快递,需要您亲自签收。
放前台。他揉了揉眉心,没什么心思。
送件员说……必须本人签收,是……是文件,好像挺重要的。前台小姑娘声音有点迟疑。
周聿白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知道了,让他送上来。
五分钟后,一个穿着快递制服的小哥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递上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周聿白先生麻烦签收一下。
周聿白随手签了名,接过文件袋。很轻。他随手撕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白纸黑字。
最上面,是五个加粗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
周聿白的动作瞬间僵住。
瞳孔猛地收缩。
他像是没看懂那五个字,又或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
乙方签名处。
许眠。
两个熟悉的字迹,此刻却显得那么陌生,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刺得他眼睛生疼。
日期:昨晚。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混合着被冒犯的愠怒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许眠
她又在搞什么用离婚来威胁他就因为昨天是林晚星的生日,他陪了她一会儿她到底要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孩子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她还没完没了
他烦躁地抓起手机,直接拨通许眠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冰冷的、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他眉头拧得更紧,又拨了一遍。依旧是同样的提示音。
一股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掠过心头,快得让他抓不住。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他的特助陈宇一脸慌张地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声音都变了调:
周总!不好了!医院……医院刚打来电话!是……是夫人的医院!
周聿白的心,猛地一沉。
夫人她……她病危了!医院发了病危通知,让家属立刻过去!说……说情况非常危险,可能……可能……陈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周聿白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
病危通知
许眠
那个签了离婚协议,电话打不通的许眠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他一把夺过陈宇手里的那张纸。
薄薄的一张纸。
和刚才的离婚协议一样薄,却重如千钧。
上面清晰地印着:
【病危通知单】
患者姓名:许眠。
诊断:急性肝功能衰竭(晚期),并发多器官功能损害。病情极其危重,随时可能出现呼吸、心跳停止……
通知时间:昨夜。
建议:请直系亲属做好最坏准备,速来医院。
昨夜!
病危通知是昨夜发的!
而昨夜,他在干什么
他在陪林晚星过生日!在浪漫的烛光里,握着她的手腕,对她说别怕,在!还在朋友圈昭告天下!
而他的妻子,许眠,在同一时刻,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签下了自己的病危通知……和离婚协议!
轰——!
又一声巨响在脑子里炸开,这一次,是灭顶的恐慌和一种灭顶的、迟来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医院……哪个医院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磨过。
仁和!仁和医院重症监护室!陈宇急忙报出地址。
周聿白像疯了一样,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那两张薄薄的纸——离婚协议和病危通知单,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办公室,把陈宇焦急的呼喊甩在身后。
电梯下行得慢得像一个世纪。
他不停地按着下行键,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许眠!许眠不能有事!
怎么会病危她什么时候病的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她看起来只是有点憔悴……只是心情不好……
他猛地想起这半年多来,她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差,常常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就睡着了……他以为她只是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里,只是还在跟他闹别扭,只是……需要时间。
他从未想过,是她的身体在发出求救信号!而他,选择性地忽视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林晚星那些需要照顾的小毛病占据了!
电梯门终于打开。
他几乎是扑了出去,冲向地下车库。启动车子,油门踩到底,性能优越的跑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一路上,他闯了不知多少个红灯,刺耳的喇叭声和周围车辆的怒骂声都被他屏蔽在感官之外。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许眠……许眠……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名字。
那个默默爱了他十年,为他洗手作羹汤,在他身后收拾所有烂摊子,被他一次次忽视、一次次伤害,最终签下离婚协议和病危通知单的女人。
悔恨像无数只毒虫,疯狂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她拿着验孕单时,那瞬间亮起又迅速熄灭的眼神。
想起她流产那晚,他握着林晚星的手腕,对她说安心时,手机里那十几个未接来电。
想起这半年来,她沉默的、日渐枯萎的身影。
想起昨夜,他朋友圈里那张刺眼的照片。
别怕,在。
他对另一个女人说的话,像一个巨大的、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自己脸上。
他的妻子,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他在对别人说别怕,在!
巨大的恐慌和自责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敢想象,如果……如果许眠真的……
不!不会的!
他猛地摇头,甩开那个可怕的念头,脚下的油门踩得更深。
车子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停在仁和医院门口。周聿白甚至等不及停进车位,推开车门就朝重症监护室的方向狂奔。
他从未跑得这么快过,肺部火辣辣地疼,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冲到重症监护室所在的楼层,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守在监护室门口,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的护士——正是昨夜递病危通知单那位。
许眠呢许眠怎么样了他冲过去,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哀求。
护士抬起头,看到是他,红肿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强烈的愤怒和鄙夷,像淬了火的刀子。
周先生护士的声音冷得像冰渣,您终于来了您妻子昨夜签病危通知的时候,您在哪里
护士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聿白的心上。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哪里在陪另一个女人过生日。
这个答案,此刻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她……她怎么样了手术……他避开护士的目光,急切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手术护士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讽刺和悲凉,周先生,您来晚了。
周聿白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
来晚了
什么叫来晚了
不!不可能!
他一把抓住护士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濒死的绝望: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来晚了她人呢手术不是安排在早上吗!
护士被他抓得生疼,用力甩开他的手,眼神里的鄙夷更甚:手术周先生,您妻子等不到您签字,也等不到您安排的专家了!
她指着紧闭的重症监护室大门,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凌晨三点!就在三个小时前!许小姐情况突然恶化,肝昏迷!必须立刻进行肝移植才有最后一线生机!可肝源呢家属呢签字的人呢!
肝源家属签字
周聿白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我们医院紧急联系了所有资源!可临时找匹配的肝源哪有那么容易!没有直系亲属签字同意冒险手术,没有肝源!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护士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哭腔,看着她的生命体征一点点消失……
不可能!你骗我!周聿白猛地嘶吼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赤红着眼睛,她昨天还好好的!她还能签字!她……
好好的护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周聿白!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许小姐她病了多久了!她瘦成那个样子,脸色蜡黄,腹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你看见了吗!你关心过吗!
她的检查报告,就放在家里!你但凡看过一眼!但凡问过一句!也不会到今天才像个丧家之犬一样冲过来问‘她人呢’!
护士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周聿白的心上,鲜血淋漓。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她的憔悴,她的消瘦,她的疲惫。但他选择了忽视。他以为那只是她的无理取闹,是她沉浸在过去走不出来。
他甚至……觉得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博取关注。
巨大的悔恨和恐慌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那……那她现在……他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
护士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语气依旧冰冷刺骨:算她命不该绝。
周聿白灰败的眼中,猛地燃起一丝微光。
凌晨四点多,奇迹发生了。护士看着他眼中那点光亮,只觉得无比讽刺,邻市一家医院,恰好有一位车祸脑死亡的志愿者,肝脏配型……和许小姐奇迹般地匹配上了!而且,对方的家属非常伟大,同意立刻捐献!
但是!护士加重了语气,没有家属签字!手术风险极高!是许小姐自己,在昏迷前短暂清醒的几分钟里,用尽最后力气,签了手术同意书和免责声明!
自己签的……
周聿白的心被狠狠揪紧,痛得无法呼吸。在最绝望的时刻,她只能靠自己。
手术……成功了吗他问,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手术刚结束没多久。护士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人暂时推回监护室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期,24小时是关键时刻。能不能熬过去,看她自己。
护士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宣判。
另外,她拿出一个信封,许小姐被推进手术室前,很清醒。她让我转告你几句话。
周聿白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个信封。
她说:周聿白,病危通知和离婚协议,你都收到了吧
签了字,我们就两清了。
十年,是我眼瞎心盲,自讨苦吃。从今往后,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别再找我。看到你,我觉得恶心。
护士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空旷的走廊里。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周聿白的心脏,再用力搅动。
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看到你,我觉得恶心。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却压抑不住喉咙深处涌上的腥甜和剧烈的呛咳。
两清了
十年的付出,刻骨的爱恋,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用一张病危通知单和一张离婚协议,就两清了
那她呢她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他却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让我进去看看她……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卑微的乞求,就要往监护室里冲。
站住!护士一步挡在他面前,眼神冰冷而坚决,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周先生,许小姐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打扰!她需要绝对的安静!
而且,护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手术前签署的医疗指令里,明确拒绝你作为家属探视!她有权利选择不见你!
拒绝探视!
周聿白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连见她一面,亲口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只能像个被遗弃的局外人,隔着这扇厚重的、冰冷的门,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审判。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周聿白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昂贵的西装裤沾染了灰尘,他也浑然不觉。他低着头,双手深深插进发间,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悔恨,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许眠,她扎着马尾,笑容干净又温暖,像初夏的阳光。是他主动追的她,是他信誓旦旦说要给她幸福。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从林晚星回国还是从他习惯了她的付出,把她的爱当成了理所当然的空气
他想起她流产那晚,他握着林晚星的手腕,对她说安心时,心里那一闪而过的不安。可那点不安,很快就被林晚星依赖的眼神冲散了。
他想起无数个夜晚,他应酬晚归,客厅里总留着一盏小小的灯,餐桌上盖着温热的饭菜。他习以为常,甚至偶尔还会挑剔味道。
他想起她签下离婚协议和病危通知单的那个夜晚,该是怎样的绝望和心死
而他,在另一个女人的生日宴上,扮演着温柔体贴的守护神。
嗬……一声压抑痛苦的呜咽,终于从他喉咙里溢出。
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监护室的门,再次打开了。
不是护士,是穿着手术服的主刀医生,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周聿白像弹簧一样猛地从地上弹起,冲到医生面前,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恐惧的喘息。
医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更多的是职业性的严肃和凝重。
许眠的家属医生问。
我是!我是她丈夫!周聿白急切地应道,声音嘶哑。
医生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手术本身,算是成功了。移植的肝脏已经开始工作。
周聿白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狂喜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医生的下一句话,又将他狠狠打入冰窟。
但是……
这个但是,让周聿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病人术前状况太差了,多器官功能损害严重,尤其是肾脏和凝血系统。手术创伤极大,术后出现了严重的感染和排异反应迹象。医生的语气沉重,目前还在深度昏迷中,靠机器维持生命体征。接下来的24到48小时,是真正的鬼门关。
感染和排异如果控制不住,或者出现严重的并发症……情况随时可能急转直下。医生看着周聿白瞬间惨白的脸,补充道,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心理准备。
又是这句话。
周聿白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他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狂喜之后的巨大落差,比直接的绝望更让人崩溃。
她暂时活下来了,却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随时可能离去。
而他,只能等。
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接下来的日子,对周聿白来说,是地狱般的煎熬。
他放下了公司所有的事务,像个幽灵一样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狭窄的走廊里。陈宇每天会来送些必需品和食物,但他几乎食不下咽,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再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
他进不去。
许眠的医疗指令像一道铁律,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他只能通过每天上午医生简短的病情通报,得知她微弱的好转或令人揪心的恶化。
感染指标降了,排异反应暂时控制住了,肾脏功能有好转迹象……每一次听到一点点好消息,他都像抓住了一根浮木。
但紧随其后的,往往是新的坏消息:肺部感染加重,凝血功能异常,血压不稳……
他的心情就在这希望与绝望的悬崖边,反复被抛起又狠狠摔下,心力交瘁。
他不敢离开医院半步,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手机响了无数次,大部分是工作电话,他直接按掉。有几个,是林晚星打来的。
他盯着屏幕上闪烁的晚星两个字,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丝冰冷的厌恶。
他直接挂断,然后把这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世界,终于清静了。
这迟来的清静,却只衬得他此刻的处境更加可悲。
第十天。
医生再次出来通报情况时,脸上的凝重似乎减轻了一些。
感染高峰算是扛过去了,排异反应目前还在可控范围内。虽然还没醒,但生命体征比之前平稳了很多。如果接下来几天能保持住,不出现大的反复,就有希望。
那……那她什么时候能醒周聿白急切地问,声音干涩。
这个不好说。医生摇摇头,深度昏迷时间较长,对大脑功能会有影响。什么时候能醒,醒来后恢复得如何,都是未知数。需要时间观察。
未知数。
但至少,她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
周聿白紧绷了十几天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了一丝。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他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
是庆幸,也是后怕。
一个月后。
许眠从重症监护室转入了普通单人病房。
她依旧没有醒。
像一株沉睡的植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靠着各种仪器和管道维持着生命。脸色依旧苍白,瘦得脱了形,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周聿白依旧守在门外。
他试图求过护士,求过医生,甚至找到了医院的领导,只想进去看她一眼,哪怕就一分钟。
但得到的答复永远是冰冷的拒绝。
周先生,这是病人清醒时明确表达的意愿,我们必须尊重她的个人权利和医疗自主权。护士的态度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
他只能透过病房门上那扇小小的玻璃窗,贪婪地、远远地看着她沉睡的侧脸。
那扇小小的窗户,成了他世界里唯一的慰藉,也是最大的酷刑。
他看着她被护工小心地擦拭身体,看着她被护士调整输液,看着她苍白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随时会消失。
每一次,心都像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悔恨和思念,如同藤蔓,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他开始给她写信。
写很长的信,倾诉他的悔恨,他的思念,他的爱……那些他从未对她好好说出口的话。
他把信交给护士,恳求她们在她醒来后,或者……在她愿意的时候,交给她。
护士收下了信,但眼神里没有任何承诺。
周先生,许小姐愿不愿意看,是她的事。
他只能等。
像个虔诚而卑微的苦行僧,等待着神明一丝渺茫的垂怜。
三个月后,初冬。
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下,覆盖了城市的喧嚣。
周聿白依旧雷打不动地守在病房外。走廊里冰冷刺骨,他却固执地不肯离开。
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病房门口,习惯性地透过那扇小窗往里看。
病床上,空了。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仪器撤走了,只有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安静地洒在空荡荡的床铺上。
周聿白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许眠!他失声喊道。
房间里空无一人。
只有冰冷的空气,和阳光里飞舞的细小尘埃。
人呢她人呢!他冲出来,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看清是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
许小姐护士平静地说,她今天上午出院了。
出院了
周聿白愣住了,巨大的狂喜还没升起,就被更大的恐慌取代:出院她醒了她什么时候醒的她身体怎么样了她去了哪里!
许小姐是上周苏醒的,恢复得比预期好很多。护士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平淡,她醒来后,很平静。看了所有关于她病情的记录,也……看了您放在我们这里的所有信件。
周聿白的心猛地一跳,带着一丝希冀:那她……
她看完后,什么也没说。护士打断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只是委托我们帮她办理了出院手续。今天上午,有人来接她了。
谁谁来接她的周聿白急切地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护士摇摇头:不清楚。是一位先生,看起来很沉稳,对许小姐很照顾,也很熟悉。许小姐叫他……‘师兄’。
师兄
周聿白脑子里一片混乱。许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亲近的师兄
她去了哪里她有没有留下话有没有……他语无伦次,像个溺水的人。
护士沉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
这是许小姐委托我,在她离开后,交给您的。
周聿白几乎是抢一般夺过那张纸。
颤抖着手打开。
上面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字,冰冷,疏离,带着斩断一切的力量:
周聿白,不必再找。离婚协议我已签,后续事宜请联系我的律师:张铭,电话:13XXXXXXXXX。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勿念。许眠。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只有公事公办的冰冷通知。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勿念。
嗬……周聿白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那张纸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地上。
像是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她醒了。
她好了。
她走了。
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日日夜夜守在门外的时候。
她甚至不愿意见他最后一面,只留下一张冰冷的、撇清关系的纸条。
十年爱恋,一场大病,最终只换来这八个字: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好一个各自安好!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里溢出。
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他破碎的哭泣在回荡。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洁白的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整个世界,也覆盖了他眼前最后一点光亮。
……
一年后。
除夕夜。
雪下得很大,鹅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将这座北方城市装点得银装素裹。万家灯火亮起,空气中弥漫着年夜饭的香气和鞭炮的硝烟味。
周聿白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
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是一条他跑遍全城才找到的限量版羊绒围巾。许眠以前说过,冬天脖子最怕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
或许是习惯,或许……是心底那点可笑的不甘和执念。
这一年来,他像个疯子一样找她。
他联系了她留下的律师张铭,对方专业而冰冷,只负责处理离婚财产分割,对许眠的去向三缄其口。
他找遍了她可能认识的所有朋友、同学,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或者很久没联系了。
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去了所有她曾经提过喜欢的地方,南方的古镇,海边的渔村,甚至她老家的城市……一无所获。
巨大的挫败感和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悔恨,让他变得阴郁而沉默。公司的事务勉强维持,生活却成了一潭死水。
林晚星找过他很多次,哭着道歉,说都是她的错,说她不知道许眠病得那么重……他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厌烦和心冷。
他让她离开,永远不要再出现。
他亲手斩断了和过去唯一的、错误的联系,却依旧找不到通向她的路。
车子不知不觉,开到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老城区。
道路狭窄,两边是颇有年代感的红砖居民楼,阳台上挂满了腊肉香肠,年味很浓。
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他的目光随意扫过街边一家灯火通明、生意兴隆的小餐馆。
餐馆名字很普通,叫小食堂。暖黄色的灯光从落地玻璃窗透出来,里面人影幢幢,热闹非凡。
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窗边的一个身影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许眠!
虽然只是一个侧影。
她瘦了很多,但不再是病态的消瘦,脸颊有了一点健康的红润。剪短了头发,利落的齐耳短发,显得精神了许多。穿着一件暖杏色的宽松毛衣,正侧着头,笑着对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那笑容……是周聿白很久很久未曾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放松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不再是面对他时的小心翼翼、强颜欢笑或死寂的平静。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气质沉稳儒雅,戴着无框眼镜。正细心地用公筷给她碗里夹菜,眼神温和专注地看着她。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和默契。
男人旁边,还坐着一个大约五六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开心地晃着腿,小嘴塞得鼓鼓囊囊。
许眠笑着伸手,用纸巾轻轻擦掉小女孩嘴角的饭粒。小女孩仰起脸,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那画面,温馨得刺眼。
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周聿白的心脏,再用力搅动。
痛得他瞬间弯下了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绿灯亮了。
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周聿白猛地抬起头,眼眶赤红,布满血丝。他死死盯着那扇明亮的窗户,看着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她好了。
她真的好了。
有了新的生活,新的……陪伴。
笑容温暖,眼神明亮。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最后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心如死灰的许眠,终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己走了出来,活出了新的模样。
而那个位置,那个对她嘘寒问暖、给她夹菜、让她露出温暖笑容的位置……本应该是他的。
是他亲手,一点一点,把这个位置,连同她这个人,彻底弄丢了。
巨大的悔恨和迟来的、灭顶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噬。他浑身冰冷,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剧烈地颤抖着。
喇叭声越发刺耳。
他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逃离那个温暖的、却与他再无关系的灯火。
车子在空旷的雪路上漫无目的地疾驰。
副驾驶座上,那条昂贵的羊绒围巾,像一件被遗弃的祭品,安静地躺在那里。
最终,车子停在护城河边。
周聿白推开车门,踉跄着走出来。冰冷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像刀子。
他走到河边,望着对岸璀璨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团圆的故事。
而他,孤身一人。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底那翻江倒海的剧痛和冰冷入骨的孤寂。
雪花落在他肩头,染白了头发。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大雪天,许眠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像个雪娃娃,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回头对他笑,眼睛亮晶晶的:周聿白,快看!像不像白头偕老
他当时怎么回的
好像是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说了一句:傻不傻。
是啊。
真傻。
傻的是他。
是他把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雪娃娃,弄丢了。
丢在了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夜。
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抬起手,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将那支才燃了一半的烟,用力摁灭在冰冷的河堤石栏上。
火星熄灭,留下一小截丑陋的焦黑。
像他这段早已千疮百孔、最终彻底焚尽的感情。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万家灯火,一步步走向自己那辆孤零零停在风雪里的车。
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很快又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走向一片没有她的、永恒的寂静与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