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龙床我躺了三年,还是冷得像停尸板。
外面都说,暴君萧烬宠我如命,夜夜留宿昭阳宫。
只有我知道,他每次来,只是换个法子折磨我。
烛火噼啪一声。
萧烬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看向铜镜。
镜子里那张脸,苍白,瘦削,眼下两团青黑。只有嘴唇被他自己咬破的地方,洇出一点刺目的红。
沈栖迟,他声音低沉,带着点玩味的笑意,指尖重重擦过我的伤口,顶着这张死人脸给谁看笑。
我扯了扯嘴角。
比哭还难看。
他眸色一沉,猛地将我甩开。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紫檀木床柱上,嗡的一声,眼前发黑。
晦气。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你们沈家,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虚伪。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玄色龙袍的袖口,金线绣的龙狰狞欲出。
你爹,沈崇,当年跪在朕脚下摇尾乞怜,转头就能为了点蝇头小利把亲生女儿推进火坑。
你那个好姐姐,沈云棠,更是精妙。一句‘心有所属,宁死不嫁’,就让你这个庶出的贱种,穿上她的嫁衣,替她躺在这张龙床上,替她受朕的磋磨。
他俯下身,冰冷的气息喷在我耳畔,字字淬毒。
而你,沈栖迟,他冷笑,最是下贱。顶着别人的名字活了三年,滋味如何嗯
喉头腥甜。
我死死攥着身下冰冷的锦被,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
滋味如何
三年前,嫡姐沈云棠跪在父亲书房外哭得梨花带雨,说她早已与尚书公子私定终身,若嫁暴君,唯有一死。
父亲沈崇,当朝丞相,在书房里踱了一夜的步。
天快亮时,他推开我的房门。
那是我住的,相府最偏僻潮湿的角落。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冷风呼呼往里灌。
他看着我,像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栖迟,你姐姐身子弱,经不起宫里的磋磨。他声音温和,带着一贯的虚伪,你自小懂事,性子也坚韧。穿上她的嫁衣,替她进宫。
爹知道委屈你了。可这是为了沈家满门的性命!那暴君…点名要云棠,若发现换了人,沈家顷刻就是灭顶之灾!
你姨娘…身子也不好,需要上好的药材吊着命。爹答应你,只要你听话,保你姨娘后半生无忧。
那件绣着金凤的嫁衣,华美得像一场梦。
却是我噩梦的开始。
(二)
萧烬恨沈家。
恨丞相沈崇当年在他最落魄时,带头踩了他一脚,差点让他死在夺嫡的乱局里。
更恨沈崇为了表忠心,主动提出把嫡女沈云棠嫁给他这个刚刚登基、根基未稳的新帝。
他把对沈家的恨,全数倾泻在我这个顶着沈云棠名字的替嫁品身上。
昭阳宫,是皇宫里最华丽的牢笼。
他从不碰我。
但有的是法子让我生不如死。
寒冬腊月,他会命人撤走我宫里所有的炭盆。
门窗大开。
我穿着单薄的寝衣,蜷缩在冰冷的脚踏上,听他批阅奏折的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感受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
他会赏我食物。
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摆满一桌。
然后,他会慢悠悠地,一筷子一筷子,把每一道菜都搅得稀烂。
最后,把那一碗混着各种汤汁、看不出原貌的残羹,推到我面前。
吃。一个字,不容置喙。
胃里翻江倒海。
我闭着眼,抓起碗,机械地往嘴里塞。
冰冷的,油腻的,混杂着各种古怪味道的东西堵在喉咙口。
咽下去。
再咽下去。
不能吐。吐了,他会让人按住我,重新塞进去更多。
他喜欢看我痛苦。
看我强忍呕吐的颤抖,看我冻得嘴唇青紫,看我因为彻夜罚跪而膝盖红肿渗血。
每次折磨完,他冰冷的眼神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满意。
仿佛在确认,沈家的女儿,在他掌心,确实生不如死。
(三)
唯一一次例外,是我入宫的第二年深秋。
萧烬染了极重的风寒,高烧不退。
太医们束手无策,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不知哪个老御医哆哆嗦嗦提了一句,说民间有个土方子,用至亲之人的心头热血做药引,或可一试。
萧烬的至亲早被他杀光了。
他烧得迷迷糊糊,躺在龙床上,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
内侍总管李德全急得团团转,目光扫过角落里的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娘娘!您…您是陛下的枕边人,论亲近,再无人能及您了!求您…求您救救陛下吧!
寝殿里死寂一片。
所有太医、宫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和恐惧。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看着那个折磨我、视我如草芥的男人,此刻虚弱地躺着。
心头血
我该高兴不是吗他死了,我的噩梦就结束了。
可李德全噗通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娘娘!求您了!陛下若有不测,这宫里…这天下…都要乱啊!求您念在…念在…
念在什么
念在他如何折辱我念在他如何践踏我的尊严
我缓缓走过去。
龙床边的鎏金盘龙柱上,挂着一柄装饰用的短匕。刀鞘华丽,嵌满宝石。
我拔了出来。
锋刃雪亮,映出我苍白麻木的脸。
李德全和太医们倒吸一口冷气,却没人敢动。
我走到床边,撩开左臂的衣袖。
皮肤很白,能清晰地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我举起匕首。
没有犹豫,对准自己左胸口上方,肩窝下方一点的位置,狠狠扎了下去!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冷汗唰地冒出来,眼前发黑。
温热的血涌出,顺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滴进李德全早已捧过来的白玉碗里。
一滴,两滴…红得刺眼。
痛得浑身都在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
够小半碗了。
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握不住匕首。
李德全慌忙接住碗,声音发颤:够了!够了娘娘!快!快给娘娘止血!
太医手忙脚乱地围上来。
我推开他们,用尽最后力气,将那柄沾满我鲜血的匕首,哐当一声,扔在萧烬的龙床脚踏上。
血迹蜿蜒。
然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四)
醒来时,已是三天后。
伤口包扎得严实,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
环顾四周,不是昭阳宫阴冷的偏殿,而是正殿里那张宽大冰冷的龙床。
萧烬坐在床边不远处的软榻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锐利和冰冷。
他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
通体暖白,触手生温,是贡品里顶级的暖玉。上面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他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难辨。
醒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为什么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为什么
我也问自己。
大概是因为,他若死了,沈家第一个要被清算。我那可怜的生母姨娘,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也或许,是骨子里那点可笑的、被沈家从小灌输的家族为重的念头在作祟。
更或许…我只是不想背负一个弑君的罪名,哪怕只是见死不救。
但这些,没必要告诉他。
我垂下眼,声音嘶哑:陛下若死了,臣妾也活不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又要发怒。
他却忽然嗤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床边。
那块价值连城的暖玉,被他随手丢在我盖着的锦被上。
玉很暖,贴着我的腿。
沈云棠,他叫着那个不属于我的名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这玉赏你了。暖一暖你那身冷骨头,看着就烦。
说完,他转身走了。
没有一句谢。
没有一句问询。
只有一句看着就烦。
那块暖玉,成了昭阳宫里唯一带着温度的东西。夜里冷得睡不着时,我就紧紧攥着它,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
它暖不了我的骨头,更暖不了心。
只是提醒着我,我这条贱命,在他眼里,大概也就值这么一块石头。
(五)
日子在无休止的折磨和死寂中滑过。
直到那场皇家冬猎。
猎场在京城西郊的苍云山。
萧烬自然要去。
作为他宠冠后宫的云妃,我也必须随行。
说是随行,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当他的出气筒。
他纵马驰骋,意气风发,射杀猛兽无数。我则被安置在重重护卫把守的华丽营帐里,像一件被精心看管的易碎品。
帐帘掀起,带进一阵冷风。
还有一股熟悉的、让我作呕的甜腻脂粉香。
我的嫡姐,沈云棠,穿着一身水红色骑装,娇俏地走了进来。
三年不见,她出落得更加明媚动人。眼角眉梢,都是被娇宠出来的得意和张扬。
她现在是吏部尚书赵谦的正妻。
赵谦,就是她当年宁死不嫁暴君也要私定终身的情郎。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云妃娘娘吗沈云棠掩着嘴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上下打量我,几年不见,怎么憔悴成这样陛下…待你不好
她故意加重了陛下两个字。
我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
心早就麻木了,连恨都提不起劲。
托姐姐的福,还活着。我声音平淡。
她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我略显宽松的宫装上,尤其是在小腹处停留了一瞬,然后嗤笑出声。
妹妹啊,她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炫耀,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呀,有身孕了。
她抚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笑容刺眼。
三个月了。赵郎可高兴坏了,公婆也把我当眼珠子似的护着。
你说,要是陛下知道,当年那个‘宁死不嫁’、‘心有所属’的沈云棠,如今不仅嫁了人,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她拖长了调子,满意地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他会怎么想嗯
他会怎么想沈家怎么想…你这个冒牌货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退去,手脚冰凉。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我是替嫁!她甚至知道萧烬恨沈家,恨她!所以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来威胁我!
你想怎么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很简单。沈云棠笑容甜美,眼神却毒辣,你挡了我的路,也挡了我孩儿未来的路。陛下这些年‘专宠’你,谁知道你肚子里会不会揣上龙种
她凑得更近,气息喷在我脸上:所以,好妹妹,你消失吧。就在这次冬猎,找个机会…永远消失。
只要你‘死’了,陛下对沈家的气或许就消了。我爹还是丞相,我还是尚书夫人,我们沈家依旧风光。
至于你那个病秧子姨娘…她轻描淡写地弹了弹指甲,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会让我娘,给她一口饭吃,让她苟延残喘地活着。
不然的话…她没说完,但那威胁的意味,比刀子还利。
(六)
沈云棠走后,我瘫坐在冰冷的毡毯上。
浑身抖得厉害。
不是因为害怕。
是愤怒,是积压了三年、终于找到出口的恨意。
原来,我所有的苦难,在她们眼里,都只是挡路。
原来,我娘的死活,只值一口饭。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决心,在胸腔里凝结。
死
好。
沈云棠,我如你所愿。
但沈家…也得给我陪葬!
我攥紧了袖中那块暖玉,冰冷的玉石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一个模糊而疯狂的计划,在心底成型。
冬猎的最后一日,安排的是登苍云山主峰观景。
山路崎岖,积雪未化。
帝妃同乘一架宽敞的步辇,由十六名身强力壮的禁卫抬着。
萧烬心情似乎不错,难得没有找茬,只闭目养神。
步辇行至半山腰一处陡峭的悬崖边。
这里叫断魂崖,崖壁如刀削斧劈,深不见底,云雾缭绕。
风很大,吹得步辇的帘幕猎猎作响。
我悄悄握紧了袖中的东西——那块暖玉,还有一小包早就准备好的、气味刺鼻的引兽粉。
就在步辇即将平稳通过最险要的那段窄路时。
啊——!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朝步辇外侧扑去!
有蛇!陛下!有蛇!
惊恐万状,声嘶力竭。
整个队伍瞬间大乱!
抬辇的禁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脚下打滑,步辇剧烈摇晃!
护驾!护驾!李德全尖利的嗓音划破山风。
萧烬猛地睁眼,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住扑到边缘、摇摇欲坠的我。他反应极快,伸手就朝我抓来!
电光火石之间!
我袖中的引兽粉猛地朝外侧悬崖方向一扬!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
同时,我手腕一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温热的暖玉,狠狠塞进了萧烬伸过来抓我的那只手里!
玉石冰冷滑腻。
他抓住的瞬间,微微一滞。
就这一滞的功夫。
我对着他,露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笑容。
解脱,恨意,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
然后,身体向后一仰,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朝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直直坠了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灌满口鼻。
急速下坠的失重感淹没全身。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悬崖顶上,萧烬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脸。
他手里,死死攥着我塞给他的那块暖玉。
(七)
我赌赢了。
苍云山断魂崖下,不是绝地。
是湍急的寒江。
冰冷的江水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骨髓,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我晕厥。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浮出水面。
刺骨的寒冷和汹涌的江水撕扯着我。
伤口在江水的浸泡下剧烈疼痛,每一次划水都像在刀尖上打滚。
不能死。
沈栖迟,你不能死在这里!
咬紧牙关,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力,我拼命朝着记忆中下游一处水流相对平缓、岸边有密林的河湾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力气耗尽,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指尖触到了粗糙的砂石。
我连滚带爬地扑上岸,瘫倒在冰冷的河滩上,大口大口地呕着呛进去的江水,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冷。
深入骨髓的冷。
还有劫后余生的虚脱。
我蜷缩在岸边,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突然想放声大笑,眼泪却先一步汹涌而出。
活下来了。
沈栖迟,你活下来了!
短暂的狂喜过后,是无边无际的后怕和茫然。
接下来怎么办
萧烬会信我死了吗他会派人来崖底搜寻吗
沈家…沈云棠…她们会善罢甘休吗
必须走!立刻!马上!
我挣扎着爬起来,环顾四周。荒山野岭,渺无人烟。身上的宫装华贵却湿透沉重,像个巨大的累赘和标记。
撕掉外袍繁复的刺绣和累赘的裙摆,扯下头上的珠钗,只留下最贴身轻便的素色中衣。把身上所有值钱但显眼的首饰——一对珍珠耳坠,一只绞丝金镯——用力抛进滚滚江水中。
只留下萧烬那块暖玉。
它救了我一次。
或许,还能救我第二次。
我把玉贴身藏好,冰冷的玉石贴着心口,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
然后,一头扎进茂密的、望不到边的山林。
(八)
逃亡的日子,像一场漫长而艰辛的噩梦。
白天,像最警惕的野兽,在深山里潜行。靠辨认野果、挖些能吃的草根充饥,喝山涧的冷水。
夜晚,找个背风的石缝或树洞蜷缩起来,冻得瑟瑟发抖,听着山林深处野兽的嚎叫,不敢合眼。
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发炎溃烂,高烧反复。
好几次,我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想就这样躺下,永远睡过去。
可一闭上眼,就是萧烬冰冷嘲讽的眼神,是沈云棠恶毒的威胁,是父亲沈崇虚伪的嘴脸,还有姨娘枯槁病弱的样子。
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心脏,带来锥心刺骨的疼,也带来一股支撑着我爬起来的蛮力。
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他们前头!
靠着这股恨意和那块暖玉换来的几两碎银子(在山里找到一个胆大的樵夫,贱卖了玉),我像阴沟里的老鼠,终于在一个月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狼狈地摸到了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一座边陲小镇——青石镇。
这里天高皇帝远,消息闭塞。
我用最后一点钱,在小镇最破败的西街尾,租下了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窝棚。
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活下去,成了唯一的念头。
(九)
青石镇的日子,是泡在苦水里的。
我在镇上一家最大的酒楼醉仙居后院,找到了活计。
洗碗。
从早到晚,双手泡在油腻冰冷的脏水里,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碟杯盘。冬天,手上裂开一道道血口子,被碱水一泡,钻心地疼。
工钱少得可怜,只够勉强糊口。
酒楼的厨娘桂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见我瘦得脱了形,手上又全是冻疮,偶尔会偷偷塞给我半个冷掉的馒头,或者一点客人剩下的、没怎么动过的肉汤。
丫头,年纪轻轻的,咋把自己弄成这样她一边剁着骨头,一边叹气,看你细皮嫩肉的,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吧遭了难了
我埋头用力刷着碗,水花溅起,模糊了视线。
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过去沈栖迟云妃
那些名字和身份,像上辈子一样遥远,又像烙印一样刻在骨血里,带着血腥味。
不能说。
一个字都不能提。
桂婶摇摇头,不再多问。这乱世,谁身上没点不能说的苦楚。
日子像老牛拉破车,沉重而缓慢地向前挪动。
洗碗的间隙,我会偷偷观察酒楼里进出的客人,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胡侃。
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可能来自京城的只言片语。
起初,没有任何消息。
青石镇太小,太偏。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中午。
两个风尘仆仆、行商打扮的汉子,在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酒菜,边吃边高声议论。
听说了吗京城出大事了!
啥大事皇帝老儿又娶媳妇了
呸!比那吓人多了!其中一个汉子灌了口酒,压低了些声音,却掩不住那八卦的兴奋,就去年冬天,苍云山冬猎那会儿,那位宠冠后宫的云妃娘娘,失足掉下断魂崖,尸骨无存!
我端着脏碗盘的手猛地一抖,碗碟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哎!看着点!跑堂的伙计不满地呵斥。
我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狂跳的心脏和瞬间苍白的脸,快步把碗盘端进后院。冰冷的水淹没双手,才勉强压下身体的颤抖。
心口那块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死了另一个汉子咂舌,可惜了,听说是个绝色美人儿…
美人红颜祸水还差不多!先头那汉子嗤笑,你是不知道后面的事!那才叫一个惊天动地!
他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子亲眼目睹般的兴奋:
那位云妃娘娘死后不到一个月!丞相府!就那个出了两代丞相的沈家!一夜之间,被禁卫军给围了!围得水泄不通!
为啥啊同伴瞪大了眼。
为啥嘿!说是查出了天大的罪状!什么结党营私,贪墨军饷,里通外国…罪名多了去了!铁证如山!
然后呢
然后汉子一拍桌子,然后就是抄家啊!那场面…啧啧!听说沈家那金库,银子都堆成山了!珠宝字画,拉了上百车!
沈崇那老狐狸,还有他那个嫁给了吏部尚书、据说美得跟天仙似的嫡女沈云棠,连同那个尚书女婿,全被下了诏狱!
再后来呢同伴听得入神,连酒都忘了喝。
汉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里带着一丝对权贵倾覆的快意。
咔嚓!全砍了!就在上个月初!菜市口!沈家满门,男丁问斩,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奴!一个没剩!
哐当!
我手里抓着的一个粗瓷大碗,脱手砸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碎片飞溅。
哎哟!要死啊你!管事的胖厨子闻声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毛手毛脚的!这碗的钱从你工钱里扣!扣双倍!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白花花的碎瓷片。
像看到了沈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头颅落地的样子。
沈崇…沈云棠…赵谦…都死了
满门抄斩女眷充妓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火交织的感觉猛地冲上头顶!
痛快!
蚀骨钻心的痛快!
沈崇!你为了沈家满门逼我替嫁,最后沈家却因我而覆灭!报应!天大的报应!
沈云棠!你机关算尽,想用我的死换你的锦绣前程!结果呢你和你的孩子,你的赵郎,一起下了黄泉!活该!
我扶着冰冷的洗碗台,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木缝里,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想笑,喉咙却像被堵住,发出嗬嗬的怪声。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进油腻的脏水里。
不是悲伤。
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恨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桂婶担忧地跑过来,扶住我:丫头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用力摇头,抹了把脸,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没事,桂婶。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后院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就是…听到个好消息。
一个迟来的,用血与火写就的好消息。
沈家,完了。
我的仇,报了一半。
(十)
那之后,京城的消息,开始断断续续,像零碎的雪花,飘到这个边陲小镇。
关于那位暴君。
关于云妃死后的事。
有人说,云妃坠崖后,暴君像疯了一样。
亲自带着禁卫,在断魂崖底搜寻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最后只找到几片挂在崖壁树枝上的破碎衣料。
他拿着那几片破布,在寒冷的江边站了一整夜。
回去后,就病了一场。
病愈后,他变得更加暴戾无常。
而沈家的覆灭,就是他疯狂的开端。
查抄沈家的罪名,是雷霆万钧的速度定下的。
证据据说堆积如山。
但谁都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家倒台后,朝堂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洗。
凡与沈家有旧、曾依附沈家的官员,贬黜的贬黜,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一时间,京城上空的血腥气,几个月都散不掉。
暴君萧烬的凶名,达到了顶点。
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他还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又毛骨悚然的事。
他命人将沈家那座占地极广、雕梁画栋的丞相府邸,掘地三尺,彻底夷为平地。
然后,在那片废墟之上,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功德碑林。
碑上刻的,不是歌功颂德,而是沈家累累的罪状!一条条,一件件,刻在冰冷的巨石上,昭告天下,遗臭万年。
沈崇、沈云棠等人的名字,被用朱砂刺目地刻在最前面。
有行商路过京城,远远看过一眼,说那碑林在夕阳下,像一片染血的坟场,阴森得吓人。
每当有人说起这些,酒楼里总会陷入一阵短暂的死寂。
食客们交换着恐惧又带着隐秘兴奋的眼神。
我默默地听着。
洗碗的动作变得机械而麻木。
心里那片因为沈家覆灭而升腾起的快意火焰,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寒意覆盖。
萧烬…
他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的报复,如此酷烈,如此不留余地。
为了什么
真的是因为沈家那些所谓的罪状吗
还是因为…那个死在断魂崖下的沈云棠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荒谬感。
不。
不可能。
他恨沈家,恨沈云棠。
他做这一切,只是恨意的宣泄,是斩草除根,是帝王心术。
与我沈栖迟,与那个在他龙床上躺了三年、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替身,毫无关系。
我用力刷着碗,粗糙的碗沿摩擦着指腹的裂口,带来清晰的痛感。
提醒着自己是谁。
提醒着自己还活着。
提醒着自己,这世上,还有一个仇人。
高高在上,坐在那沾满沈家鲜血的龙椅之上。
(十一)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刻骨的恨意中,缓缓流逝。
一年。
两年。
青石镇的第三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
洗碗的活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双手的冻疮年年复发,关节也因常年浸泡冷水而隐隐作痛。
我需要一条新的活路。
一个能让我真正站稳脚跟、积蓄力量的身份。
契机,源于桂婶。
她多年的老寒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我偶然想起在相府时,跟一个被排挤的老嬷嬷学过一点粗浅的草药知识和推拿手法。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去镇外采了些常见的驱寒活络的草药,捣碎了用酒调成药膏,又凭着记忆给她揉按腿上的穴位。
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
几次下来,桂婶居然能下地走动,疼痛大减。
丫头!你这手跟神仙似的!桂婶惊喜万分,逢人就夸。
渐渐地,左邻右舍有些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的,也慕名找上门来。
我从不主动招揽,只在小窝棚里,用极其简陋的工具处理一些常见的小毛病。收费极低,有时甚至只收几个鸡蛋、一把青菜。
但这份微薄却稳定的收入,让我看到了希望。
我花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在窝棚旁边搭了一个更结实些的小木屋,挂了个简陋的木牌——沈氏香药。
开始尝试着,将记忆里那些关于香料、药材的零碎知识捡起来。
相府虽是个牢笼,但身为庶女,为了不被彻底遗忘,也曾被逼着学过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比如调香、辨识药材。姨娘病弱,久病成医,我也耳濡目染了些。
在深山里逃亡时,更认识了不少野生的药草。
我将这些零散的知识,一点点拼凑,实践。
白天在酒楼洗碗,晚上就点着油灯,在小屋里研磨草药,试着调配一些简单的驱虫香囊、安神香粉、缓解跌打损伤的药膏。
卖给镇上的居民,价格低廉。
日子依旧清苦,但终于不再是毫无希望地挣扎在温饱线上。
更重要的是,沈娘子这个称呼,在青石镇西街这一片,渐渐有了点微末的名声。
不再是那个来历不明、沉默寡言的洗碗女工。
而是一个懂点医术、会调点香药、性情安静、靠手艺吃饭的孤女。
我刻意模糊了年龄,用粗布衣裳和劳作的痕迹掩盖了原本过于苍白的肤色和清秀的轮廓。
像一粒尘埃,努力融入这片贫瘠的土地。
只有夜深人静,抚摸着小屋里简陋的调香器具,看着油灯下研磨出的细腻香粉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属于沈栖迟的冷光。
蛰伏。
等待。
积蓄着每一分微小的力量。
(十二)
第三年秋末。
青石镇来了一个不寻常的客人。
一辆风尘仆仆、却难掩精致的青帷马车,停在了醉仙居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姓周。他脸色疲惫,眉头紧锁,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
他是邻县一个大户人家的管事,此行是为主家寻找一位名医。
我家老夫人,周管事对酒楼掌柜诉苦,患了严重的头风之症,夜不能寐,疼痛难忍。遍请名医,汤药吃了无数,银针也扎遍了,总不见好,反而越发沉重了!听闻贵地有位‘沈娘子’,颇有些偏方奇技,特来相请!
掌柜的立刻想到了在后院洗碗的我。
当周管事被带到充满油污和碗碟堆积的后院,看到一身粗布旧衣、双手泡得通红、正在费力刷洗大木盆的我时,他脸上的期待瞬间变成了惊愕和浓浓的失望。
就…就是她他指着我的手都在抖,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
掌柜的也有些尴尬,搓着手:周管事,您别瞧沈娘子年轻,手上是真有活儿的!我们这街坊邻居,谁有个腰酸背痛的,都找她!
周管事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
一个洗碗妇能治连名医都束手无策的头风
他摇摇头,转身就想走。
老夫人…是不是夜里疼得更厉害尤其后脑勺,像有锥子在钻白日里畏光,闻不得油烟和浓香脾气也越发烦躁易怒
我低着头,一边用力刷着碗,一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碗碟的碰撞声。
周管事猛地刹住脚步,霍然转身,死死盯着我:你…你怎么知道!
我没抬头,继续道:用过天麻、钩藤、白芷、川芎…剂量不轻。也扎过百会、风池、太阳穴。但效果甚微,对吗
周管事的眼睛越瞪越大,脸上的轻视被震惊彻底取代。
我说的症状和用药,丝毫不差!
他几步冲到我面前,语气急促而恭敬起来:沈…沈娘子!您真是神了!全对!全对啊!求您发发慈悲,跟我走一趟吧!救救我家老夫人!诊金…诊金好说!
我停下手中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抬起头。
目光平静无波。
诊金,十两银子。先付五两定金。治不好,分文不取。治好,付清余下五两。
十两银子!
这在青石镇,足够普通人家两三年的嚼用!
掌柜和旁边的伙计都倒吸一口凉气。
周管事也愣了一下,但想到老夫人被病痛折磨的样子,还有我方才精准的判断,一咬牙:好!就依娘子!
(十三)
邻县,柳府。
高门大户,庭院深深。
病榻上的柳老夫人,枯瘦憔悴,被头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神浑浊而痛苦。
我仔细望闻问切。
脉象弦硬,舌质暗红,苔薄黄。
确实是顽固头风,且已入经络,寻常汤药针石难及。
老夫人这病,我收回手,对一旁焦急的柳老爷和周管事道,根子在肝气郁结化火,上扰清窍,久病入络。汤药针砭,力有不逮。
柳老爷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需以香药外治,通络止痛,佐以舒缓肝气。我取出随身带来的小布包,里面是我这几年摸索调配出的几种香粉和药膏。
这是清心通络散,置于枕畔香囊,夜间助眠安神。
这是疏肝止痛膏,每日辰时、酉时,涂于两侧太阳穴及后颈风池穴,轻轻揉按。
另,我再开一剂最平和的疏肝理气汤方,剂量减半,只做辅助调理。
我的方法,闻所未闻。
柳府请来的坐堂老大夫,捻着胡须,满脸不以为然:香药外治闻所未闻!此等顽疾,岂是嗅嗅香气、涂涂药膏能解的简直儿戏!
柳老爷也犹豫不决。
我神色平静:三日。若三日内,老夫人夜间能安睡超过两个时辰,头痛稍有缓解,便证明此法可行。若无效,我分文不取,立刻走人。
或许是病急乱投医,或许是我之前精准判断带来的震慑,柳老爷最终点了头。
第一夜。
我在老夫人房外守夜。
里面先是老夫人痛苦的呻吟,丫鬟焦急的安抚。
渐渐地,呻吟声低了下去。
后半夜,竟传出了轻微而平稳的鼾声!
守在外间的柳老爷和周管事,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第二日,老夫人醒来,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清明了许多,拉着柳老爷的手,虚弱地说:昨夜…难得睡了会儿…那太阳穴上凉丝丝的…舒服了些…
连续三日。
老夫人夜间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头痛发作的次数和剧烈程度,肉眼可见地减轻。
虽然离痊愈还远,但这显著的缓解,已是柳家遍寻名医都未能达到的效果!
柳老爷大喜过望,看我的眼神如同看救命菩萨。
不仅爽快地付清了十两银子的诊金,更额外封了二十两的厚谢!
沈娘子真乃神医!神医啊!他连连作揖。
我接过沉甸甸的银子,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这三十两银子,是我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
(十四)
柳老夫人的病,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
沈娘子的名声,不再局限于青石镇的西街,而是迅速传遍了周边几个县镇。
神医的名头虽然夸张,但善治疑难杂症、尤擅香药外治的评价,却实打实地传开了。
找上门来求医问药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辞掉了醉仙居洗碗的活计。
用那三十两银子做本钱,在青石镇相对热闹些的东街,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带着后院的铺面。
依旧叫沈氏香药。
只是这次,招牌稍微像样了些。
铺子里,一半是药柜,摆放着常见药材和我自己炮制的药膏、香粉。
另一半,则陈列着一些我精心调配的线香、香丸、香囊。有安神的,驱蚊的,提神的,甚至还有少量模仿当年在宫中闻过的、改良过的熏衣香。
价格依旧亲民。
日子,终于有了奔头。
我不再是那个挣扎在泥泞里的蝼蚁。
沈娘子成了青石镇东街一个勤恳、安静、医术不错、尤其擅长用香药治些小毛病的手艺人。
收入足以让我吃饱穿暖,甚至能攒下一些钱。
后院被我开辟出一个小药圃,种些常用的草药。
生活似乎朝着安稳的方向滑去。
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独自研磨香料,看着药杵在石臼里单调地起落,或者在灯下翻看那本用省下的钱淘换来的、残缺的《百草集》时。
心底那簇名为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
它在安稳的表象下,无声地燃烧着,积蓄着力量。
我在等。
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能让我重新站到那个人面前,将这些年积攒的恨意,连本带利还回去的机会。
我知道他权势滔天。
知道这如同蚍蜉撼树。
但沈栖迟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多活一天,都是赚。
不试一试,我死不瞑目。
(十五)
第四年,初夏。
一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了平静的青石镇。
皇帝南巡!
据说,是为了视察南方的漕运水利。圣驾将从京城出发,沿大运河一路南下,途经数个重要州府。
而青石镇所在的临江县,作为运河上的一个小小码头,也在圣驾短暂停留的名单之列!
整个临江县都沸腾了。
县令衙门忙得人仰马翻,修路铺桥,粉饰街道,恨不得把整个县城都翻新一遍。
青石镇作为临江县下属的小镇,也接到了严令:务必肃清街道,整饬治安,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官道码头!
小镇上弥漫着一种既惶恐又兴奋的气氛。
茶余饭后,所有人都在谈论即将到来的天子銮驾,谈论那位传说中凶名赫赫、却又励精图治的年轻帝王。
听说这位陛下,生得龙章凤姿,俊美非凡,就是性子…啧啧,冷得很!
可不是!当年沈家…哎哟,不能提不能提!
圣驾能在咱们这小地方停靠,真是天大的福气啊!就不知道能不能远远瞧上一眼龙颜…
我的小香药铺里,也多了些窃窃私语的客人。
我安静地坐在柜台后,用碾船细细研磨着香料。
沉香木的碎屑在船底发出沙沙的轻响。
手指很稳。
心,却在听到陛下、圣驾、沈家这些字眼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回响。
四年了。
萧烬。
他来了。
(十六)
圣驾抵达临江县码头的那天,天阴沉沉的。
官道两侧,早已被手持兵刃的禁卫清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肃杀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青石镇的百姓被勒令待在自家,门窗紧闭。
我站在香药铺二楼的支摘窗后,推开一条细缝,远远地望着码头方向。
黑压压的禁卫军,盔甲鲜明,刀枪如林,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
巨大的龙船缓缓靠岸,旌旗招展,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
船板放下。
一群身着紫绯官袍的大员和地方官吏,躬身垂首,鱼贯而下,在码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
然后,一个玄色的身影,出现在高高的船头。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
只能看到那挺拔如孤峰的身姿,玄金龙袍在江风中猎猎翻飞,一股睥睨天下的凛冽气势,即便隔着这么远,也沉沉地压了过来。
是他。
萧烬。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指甲深深掐进窗棂的木框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心脏,勒得生疼。
四年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如同阴沟老鼠般的日子…
沈家满门鲜血淋漓的结局…
姨娘不知所踪、生死不明的牵挂…
所有的苦难,源头都指向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他凭什么还能如此光鲜地站在这里,接受万民(被迫)的跪拜!
就在这时。
船头的萧烬,似乎微微侧了下头。
目光,仿佛漫不经心地扫过码头两侧。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无数禁卫森严的守卫。
那一瞥,却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像被最凶猛的野兽锁定了猎物。
我猛地关上支摘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十七)
圣驾在临江县只停留一日。
据说县令在县衙设了隆重的接风宴。
青石镇太小,并无资格接待圣驾,镇上的人依旧被严令不得随意走动。
傍晚时分,阴云更重,闷雷隐隐。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停在了我的沈氏香药铺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体面、面容严肃的中年内侍,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掌柜的可在内侍声音不高,带着宫人特有的矜持。
我心头一跳,面上维持着平静,从柜台后走出:民女便是。官爷有何吩咐
内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锐利,带着审视。最终落在我身后药柜上那些瓶瓶罐罐和香品上。
咱家姓孙,在宫里当差。他亮出一块腰牌,上面的纹样让我瞳孔微缩,奉上命,采买些上好的安神香。听闻你这里的香药有些门道
宫里上命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垂首道:孙公公抬举。小店有些自制的安神香,都是寻常百姓用的粗陋东西,怕入不得贵人的眼。
无妨,取来看看。孙公公语气不容置疑。
我取出几种安神香。
有廉价的草香,也有稍好些的、掺了柏子仁和合欢花的线香。
孙公公拿起一支,凑近闻了闻,眉头微皱。
就这些
小店本小利薄…
咱家听说,孙公公打断我,眼神如鹰隼,你曾用香药治好了邻县柳老夫人的头风那方子,可还有
来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
民女惶恐。柳老夫人之症,乃是对症侥幸缓解,并非什么秘方。所用香药,皆在此处了。我指了指柜台上的几种香。
孙公公盯着我,那目光仿佛要将我穿透。
空气凝滞。
铺子里只有门外传来的闷雷声。
半晌,他才缓缓道: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夜不安枕,常有惊悸。太医署的方子用了不少,见效甚微。县令大人举荐了你,说你或许有偏方。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压力:沈娘子,这可是天大的机缘。若你的香药真能缓解圣忧,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心,沉到了谷底。
是机缘
还是催命符!
萧烬…他失眠惊悸是当年那场风寒落下的病根还是…别的
我袖中的手死死攥紧。
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能去!
一旦靠近他,身份暴露的风险成倍增加!等待我的,将是比坠崖更可怕的结局!
孙公公,我抬起头,脸上挤出惶恐和为难,民女…民女只会些乡野粗浅法子,从未见过天颜,更不敢贸然为陛下用药!万一…万一有个差池,民女万死难赎!还请公公…
哼!孙公公冷哼一声,脸上那点虚假的温和彻底消失,咱家好言相劝,你别不识抬举!能为陛下分忧,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他眼神阴鸷:还是说…你这香药铺子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面圣!
这话如同冰锥,直刺心底!
我脸色瞬间煞白。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铺子后院,我用来试验香料的那个小房间,门帘被风微微吹动。
一股极其清雅、冷冽、若有似无的香气,飘散了出来。
那是我最近在尝试复原、改良当年在宫中闻过的一种冷梅香。加入了柏叶和雪松的气息,更添几分沉静。
这香气极其淡薄,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孙公公的鼻子极其灵敏,猛地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香!
(十八)
一切都失控了。
孙公公像是嗅到了绝世珍宝的猎犬,强硬地要求进入后院,查看那间小小的制香室。
我无法阻拦。
他看到了我简陋的蒸馏器具,看到了研磨到一半的香料,更看到了角落里一个小瓷坛里密封的、散发着清冽梅香的香膏。
他如获至宝。
就是它!此香清而不寒,冽而不烈,静心安神,正合圣意!孙公公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沈娘子,你有此等本事,竟敢藏私!快!取一些,随咱家去行辕面圣!
公公!此香尚未调制完全,药性未明,实在不敢献于御前!我急得声音发颤。
混账!孙公公彻底撕破脸,厉声道,陛下的龙体要紧!岂容你推三阻四!来人!
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一步,眼神不善。
请沈娘子上车!带上香膏!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退路,被彻底堵死。
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看着那两个逼近的小太监,看着孙公公势在必得的嘴脸。
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更快暴露。
顺从前方面对的,是比龙潭虎穴更可怕的深渊——暴君萧烬!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四年小心翼翼的经营,四年忍辱负重的蛰伏…难道就要毁于一旦
不!
沈栖迟,冷静!
不能慌!
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公公息怒。我垂下眼,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民女…遵命。只是此香膏需以特殊瓷瓶盛放,以免失了药性。容民女取瓶封装。
孙公公见我服软,脸色稍霁,不耐地挥挥手:快些!
我转身,背对着他们,走向角落的药柜。
手在剧烈地颤抖。
我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面放着几个素白的小瓷瓶。指尖快速掠过其中一个瓶底略厚的,用力按下瓶底一个极其隐蔽的凸起。
咔哒。
一声轻不可闻的机括响动。
瓶底弹开一个小小的夹层。
里面,藏着一小撮灰白色的、细腻如尘的粉末。
无色无味。
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条路。
用几种深山剧毒草药反复淬炼、提纯的粉末。见血封喉。
四年,我从未想过真的用它。
但此刻…
我将那点粉末,用指尖蘸取少许,迅速而隐蔽地涂抹在选好的瓷瓶内壁。然后,若无其事地取过香匙,将散发着清冷梅香的香膏,小心地舀入瓶中。
封好瓶口。
冰凉的瓷瓶握在手心,如同握着一条冰冷的毒蛇。
也握着我最后的,同归于尽的决心。
(十九)
县衙后院,临时辟作行辕。
守卫森严,五步一哨,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
我被孙公公带着,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向灯火通明的主院正厅。
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
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回响,像是敲在死亡的鼓点上。
正厅门口。
孙公公躬身进去禀报。
我垂着头,站在廊下,夜风吹来,带着潮湿的雨意,却吹不散浑身冰凉的冷汗。
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装了香膏的瓷瓶。
瓶壁冰冷,内里却仿佛蕴藏着能焚毁一切的毒火。
里面隐约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丝竹管弦,还有官员们谄媚的恭维。
陛下海量!
此乃我临江特产,请陛下品尝…
一个低沉、冰冷、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的倦意响起:
够了。
仅仅两个字。
厅内的喧嚣如同被一刀斩断,瞬间死寂!
我浑身的血液,也在这两个字响起的刹那,彻底凝固!
是他!
萧烬!
四年了,他的声音,依旧像淬了冰的刀锋,能轻易割裂人的神经。
都退下。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是…臣等告退…一阵慌乱的窸窣声。
很快,一群穿着官袍的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鱼贯从厅内退出,快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偌大的厅堂,瞬间只剩下压抑的寂静。
孙公公弓着腰出来,脸色有些发白,对我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陛下心情不佳,你…小心回话!进去吧!
他推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
一股浓郁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的霸道气息扑面而来。
我低着头,死死攥着瓷瓶,迈过高高的门槛。
视线里,先是一双玄色绣金龙的靴子。
再往上,是垂落的玄金龙袍下摆。
然后…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
看到了。
正厅上首,巨大的紫檀木雕龙椅上。
萧烬斜倚着。
玄金龙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锁骨。他一手支着额角,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阴鸷。
四年时光,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更深的、令人胆寒的威势和阴郁。
只是那双眼。
那双曾经总是淬着冰、含着讥诮、或者燃烧着怒火的深邃眼眸。
此刻,在跳跃的烛火下,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死寂。
空洞。
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东西。
我看清了。
通体温白,缠枝莲纹。
是我当年坠崖前,塞给他的那块…暖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二十)
陛下,孙公公的声音带着谄媚和邀功的颤抖,香药铺的沈娘子带到。她制的安神香,清冽奇绝,奴才闻着都觉得心神安宁!特献于陛下…
萧烬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虚空,落在不知名的远方。手指依旧机械地摩挲着那块暖玉,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厅内落针可闻。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冷汗,浸透了我的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皮。
那空洞死寂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从沾着泥土的布鞋,到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裾,再到我低垂着的、极力掩饰的脸。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上位者惯有的漠然。
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
像在看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
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一半。
他没认出我。
也是。
四年颠沛流离,风霜侵蚀。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深宫里苍白瘦削、满眼惊惶的沈云棠。
粗糙的皮肤,刻意晒黑的肤色,粗糙的双手,一身粗布衣衫。
我和青石镇上任何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妇人,没有区别。
在他眼里,恐怕连蝼蚁都不如。
香他薄唇微启,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呈上来。
孙公公立刻推了我一把,低声呵斥:快!把香呈给陛下!
我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发颤的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内壁涂了剧毒的瓷瓶,一步一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距离在缩短。
三丈…两丈…一丈…
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酒气的、强势的龙涎香气息越来越浓,几乎将我淹没。
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
终于,我停在了龙椅下三步远的地方。
不能再近了。
再近,就是逾矩,就是找死。
我屈膝跪下,将盛着香膏的瓷瓶高高举过头顶。
民女沈氏…叩见陛下。此乃小店秘制‘雪魄凝神膏’,请陛下…御览。
声音嘶哑,带着刻意伪装的惶恐颤抖。
头深深垂下,视线死死盯着冰冷光滑的地砖。
心跳如雷,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机会!
毒就在瓶壁上!
只要他打开瓶塞,只要他的手指沾上一点…只要他习惯性地摩挲瓶身,再不经意地触碰口鼻…
同归于尽!
玉石俱焚!
(二十一)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听到烛火燃烧的微响,听到窗外渐起的风声和隐隐的雷声。
龙椅上的人,没有动。
那道冰冷死寂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审视。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碾碎时。
他终于动了。
没有接我手中的瓷瓶。
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站起了身。
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我的视线。
他一步一步,走下龙椅的台阶。
停在了我面前。
那双绣着狰狞金龙的靴子,离我的膝盖,只有咫尺之遥。
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将我吞没!
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攥着瓷瓶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要做什么!
沈…氏头顶传来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模糊的、近乎梦呓般的疑惑。
我的心跳骤停!
他弯下了腰。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瞬间将我笼罩!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冰冷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目标,却不是那致命的瓷瓶。
而是…我的下巴!
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钳住了我的下颌!
剧痛传来!
他强迫我抬起头!
被迫仰视!
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空洞和死寂!
只有震惊!狂怒!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我生吞活剥的赤红!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寸寸,灼烧过我的眉眼,我的鼻梁,我因为惊骇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我看到他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惊恐万状、毫无遮掩的脸。
也看到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钳着我下巴的手指,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滔天的怒火,剧烈地颤抖起来!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是…你!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扭曲,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
每一个字,都带着毁天灭地的血腥气!
完了!
(二十二)
哐当——!
一声脆响!
我手中的瓷瓶脱手飞出,砸在坚硬如铁的地砖上,瞬间四分五裂!
清冽的梅香混合着剧毒的粉末,猛地炸开,弥漫在空气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钳着我下巴的力道骤然一松!
护驾!有刺客!孙公公尖锐凄厉的叫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划破了死寂!
来人啊——!
殿门被轰然撞开!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刀剑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如同潮水般从门外涌入!
寒光闪闪的刀锋,瞬间架满了我的脖子!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
数名身着玄甲、气息彪悍的禁卫,如同铁塔般将我团团围住!杀气凛然!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孙公公连滚爬爬地扑到萧烬脚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萧烬却像一尊凝固的石雕。
他维持着弯腰钳住我下巴的姿势,一动不动。
只是那双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仿佛要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弥漫的香粉和毒尘,刺激得周围的禁卫忍不住咳嗽起来。
香…香里有毒!陛下小心!孙公公惊恐地尖叫。
拿下!快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逆贼!禁卫统领厉声咆哮。
冰冷的刀锋又逼近了一分,脖颈传来细微的刺痛。
我闭上眼。
也好。
终究是…功亏一篑。
也好过被他活捉,承受那永无止境的折磨。
住手。
一个冰冷、嘶哑、却带着绝对威压的声音响起。
如同惊雷,炸在混乱的大厅里。
是萧烬。
他终于直起了身。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他挥了挥手。
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些架在我脖子上的刀锋,迟疑了一瞬,缓缓地、不甘地撤开了寸许。
禁卫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违抗。
孙公公也呆住了。
萧烬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有滔天的怒火,有蚀骨的恨意,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更深处,似乎还翻涌着某种…近乎绝望的狂喜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一个幻影。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
落在了地上那堆碎裂的瓷片,和洒落一地的香膏粉末上。
他蹲下身。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了一点沾染着香膏和毒粉的碎瓷片。
陛下!使不得!有毒啊!孙公公魂飞魄散,扑上去就想阻拦。
滚开!萧烬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
孙公公吓得瘫软在地。
萧烬捻着那点碎瓷,凑到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
眼神,变得无比可怕。
雪魄…凝神膏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里捞出来,这味道…这方子…谁教你的
他猛地站起身,一步跨到我面前,巨大的阴影再次将我吞噬!
说!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能摧毁人意志的暴戾和疯狂!
这香!是谁教你的!沈栖迟——!
最后那三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如同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也炸响在整个死寂的大厅!
沈栖迟!
他喊的是…沈栖迟!
不是沈云棠!
他…他早就知道了!
(二十三)
大脑一片空白。
像是被这道惊雷劈中,所有的思绪都化成了齑粉。
他知道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刚才认出我的那一刻还是…更早!
禁卫、孙公公、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名字和陛下那失控的咆哮震得呆若木鸡。
沈栖迟
不是云妃沈云棠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烬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我,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撕碎。
很意外他扯出一个极其扭曲、近乎狰狞的笑容,声音却低哑得可怕,意外朕…知道你的名字意外朕…知道当年躺在朕龙床上的,从来不是什么沈云棠,而是她那个…被她和她爹当成替死鬼推进来的庶妹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
强烈的压迫感和血腥气几乎让我窒息。
意外朕…知道那个所谓的‘宠妃’,在朕身边躺了三年,受尽折辱,心里却恨不得生啖朕肉,夜夜诅咒朕不得好死!
他猛地俯身,双手狠狠抓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沈栖迟!你告诉朕!意外吗!
剧烈的疼痛从肩胛传来。
我被迫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扭曲的脸。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
是!我迎着他噬人的目光,嘶声喊道,我很意外!意外你堂堂九五之尊,竟会记得一个你踩在脚下、视如草芥的贱婢的名字!
我更意外!你既然早知道我是谁!早知道我是替嫁!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为什么不在我入宫的第一天就杀了我!为什么!
积压了四年的恨意、屈辱、痛苦,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看着我像条狗一样在你脚下挣扎求生很有趣吗!看着我顶着沈云棠的名字被你折磨得生不如死,你很痛快吗!萧烬!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声嘶力竭地吼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是恨,是不甘,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
大厅里死寂一片。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哽咽。
禁卫们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低着头,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孙公公瘫在地上,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萧烬抓着我肩膀的手,在我歇斯底里的质问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赤红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更加狂暴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冲撞、撕扯。
为什么…不杀了你他重复着我的话,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茫然。
然后,他猛地松开我,像是被烫到一样,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高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他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额头,指缝间青筋暴起。
是啊…为什么…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充满了自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朕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猛地放下手,眼神再次变得凶狠,死死盯住我,仿佛我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因为朕恨沈家!恨沈崇!恨沈云棠!更恨你这个…心甘情愿替他们来送死的蠢货!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太便宜沈家了!
他指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毒粉,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
就像今天!你想死想跟朕同归于尽!
做梦!
沈栖迟!朕告诉你!你的命是朕的!四年前是!现在还是!朕没让你死之前,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猛地转身,对着那些噤若寒蝉的禁卫,发出雷霆般的咆哮:
把她给朕押下去!锁起来!严加看守!没有朕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遵旨!禁卫统领一个激灵,厉声应道。
冰冷的刀鞘重重击在我的膝弯!
剧痛袭来!
我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两名禁卫粗暴地将我反剪双手,拖了起来。
视线最后看到的,是萧烬背对着我的、剧烈起伏的背影。
和他垂在身侧、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发白、青筋暴起的拳头。
那拳头里,还紧紧攥着…
那块温润的、缠枝莲纹的暖玉。
(二十四)
我被关进了行辕最深处的一间厢房。
门窗都被粗大的铁链从外面锁死。
门口,窗下,密密麻麻站着无声的玄甲禁卫,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房间很大,陈设奢华。
柔软的锦被,精致的熏炉,甚至还有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
像一个华丽的囚笼。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
肩膀被萧烬抓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心口那块旧伤疤,也在隐隐作痛。
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我是沈栖迟,不是沈云棠。
他留着我,折磨我,是因为恨沈家恨我心甘情愿替嫁
那沈家的覆灭…真的是因为罪有应得还是…因为我的死
那场酷烈的报复…碑林…
他摩挲暖玉时那空洞死寂的眼神…
他喊出沈栖迟三个字时,那撕心裂肺的疯狂…
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纠缠撕扯。
还有最后…他看到毒粉时,那可怕的眼神…
他说…我的命是他的…
他要做什么
窗外,雷声滚滚,酝酿了一夜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
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
像极了四年前,断魂崖上呼啸的风声。
这一夜,注定无眠。
(二十五)
第二天,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门外的锁链哗啦作响。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孙公公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复杂表情,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不可思议。
托盘上,是精致的清粥小菜。
沈…沈娘子,他放下托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您…您用点吧陛下…陛下吩咐的…
我靠在墙角,没动。
陛下…在哪我的声音嘶哑干涩。
孙公公脸色一变,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陛下…陛下在书房处理紧急政务…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紧急政务
骗鬼。
我闭上眼,不再说话。
孙公公叹了口气,放下东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重新锁上了门。
接下来两天。
送来的饭菜越来越精致。
甚至还有太医来隔着门为我诊脉(被我拒绝),有宫女送来崭新的、料子极好的衣裙(被我扔在一边)。
但萧烬,再也没有出现过。
像一头受了伤、蛰伏在暗处的凶兽。
整个行辕笼罩在一片诡异的低气压中。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喘。
第三天傍晚。
雨停了。
天边露出一抹残阳,血一样红。
门外的锁链,再次哗啦作响。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孙公公。
是萧烬。
他换了一身常服,依旧是玄色,衬得脸色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颓败。
他手里,端着一个青玉碗。
碗里是漆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他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空气瞬间凝固。
他一步步走过来,靴子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停在我面前。
居高临下。
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他沉默地看着我。
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散的戾气,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蹲下身。
视线与我齐平。
将那碗漆黑的药汁,递到我面前。
喝了。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看着他,没动。
是什么
安神药。他盯着我的眼睛,加了点让你没力气寻死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
放心,死不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朕说过,你的命,是朕的。
我依旧没动。
要我灌他语气转冷,带着威胁。
僵持。
几息之后。
我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冰凉的青玉碗。
碗壁传来他指尖残留的温度。
我端起碗,凑到唇边。
苦涩刺鼻的味道冲入鼻腔。
闭上眼。
仰头。
冰凉的、带着浓重苦味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
像吞下了一捧冰冷的毒蛇。
(二十六)
药效发作得很快。
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迅速淹没了四肢百骸。
意识开始模糊。
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向后倒去。
没有预料中撞击冰冷地板的疼痛。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揽住了我。
带着熟悉又陌生的、属于萧烬的霸道气息。
我最后的意识,是他将我打横抱起。
身体悬空。
落入一个坚硬而宽阔的怀抱。
玄色衣料的冰冷触感贴着我的脸颊。
然后,是柔软的锦被。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二十七)
再次醒来时,人在移动。
身下是微微的颠簸感。
耳边是车轮碾过官道的辚辚声,还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车顶
身下是厚实柔软的锦褥。
身上盖着轻暖的蚕丝被。
奢华得刺眼。
我挣扎着想坐起,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连抬起手指都费劲。
醒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僵硬地转过头。
萧烬。
他就坐在离我不远处的软榻上。
依旧是玄色常服,手里拿着一卷书,但眼神却落在我身上。
车厢很大,如同一个移动的小型宫殿。
这是…去哪我的声音干涩无力。
回京。他放下书卷,语气平淡无波。
回京!
我心头巨震!
你…你要把我带回京城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带回去做什么!继续关着还是…杀了我!
他看着我眼中瞬间涌起的惊惧和恨意,眸光沉了沉。
沈栖迟,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我躺着的软榻边,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你觉得,朕该怎么处置你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将我禁锢在他和软榻之间。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和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浓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龙涎香,将我包围。
欺君之罪,替嫁之罪,行刺之罪…他慢条斯理地数着,冰冷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哪一条,都够你死一百次。
心沉入谷底。
果然…
那你还在等什么我迎着他近在咫尺的目光,声音因为药力而虚弱,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现在就杀了我!像你砍掉沈崇、沈云棠脑袋那样!给我个痛快!
听到沈崇和沈云棠的名字,他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暴戾的寒芒!
撑在我身侧的手猛地收紧!
痛快他冷笑,眼神变得极其危险,你想得美!
他猛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如同寒冰:
沈栖迟,朕给你两条路。
第一,老老实实跟朕回宫。用你的下半辈子,为你自己,也为沈家赎罪。
第二,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残酷,朕现在就让人掉头,回青石镇。把你那个小小的香药铺子,连同里面的人…桂婶还有那些常去找你看病的街坊…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你选。
(二十八)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又唰地褪去!
浑身冰冷!
你…你敢!我目眦欲裂,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尖锐变调!
朕有何不敢他勾起唇角,笑容冰冷而残忍,沈栖迟,你以为朕还是四年前那个…会被你一点心头血就蒙蔽的蠢货吗
他俯身,再次逼近,冰冷的指尖几乎要触到我的脸颊,带来一阵战栗。
这四年,朕把你查得底朝天。
你在青石镇的一切,每一天,每一件事,接触的每一个人…朕都知道。
所以,他直起身,眼神睥睨,别挑战朕的耐心。选。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
桂婶偷偷塞给我的半个冷馒头…
街坊大娘送来的一把青菜…
柳老爷感激的眼神…
还有那间小小的、倾注了我所有心血的沈氏香药铺…
那是我仅有的、一点点微末的温暖和立锥之地!
而现在…
这个魔鬼!他用这个来威胁我!
他精准地捏住了我唯一的软肋!
我闭上眼。
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滑落鬓角。
原来,所谓的自由,所谓的重生,所谓的蛰伏…
在他滔天的权势面前,不过是一场可笑的幻梦。
我从未真正逃离过他的掌心。
四年前没有。
四年后,依然没有。
我…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破碎的音节,我…跟你回宫。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的血肉。
带着屈辱,带着绝望。
萧烬看着我脸上的泪痕,眸色深不见底。
许久。
他才缓缓直起身。
很好。
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德全。
奴才在!车厢外传来孙公公(李德全)恭敬的声音。
传朕口谕,萧烬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威严,云妃沈氏,四年前苍云山冬猎坠崖,身受重伤,流落民间,记忆有损。今幸得寻回,即刻随驾回宫。
云妃沈氏
记忆有损
我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要把我重新推回沈云棠的身份!
你休想!我挣扎着想坐起,却浑身无力,萧烬!我不是沈云棠!我是沈栖迟!你明明知道!
朕当然知道。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淡漠,但天下人只需要知道,坠崖的云妃,被朕找回来了。
他侧过头,轮廓在车厢晃动的光影中显得冷硬而残酷。
沈栖迟这个名字,和你这四年经历的一切,都给朕烂在肚子里。
从今往后,你只是云妃,沈云棠。
(二十九)
銮驾回京,声势浩大。
关于云妃娘娘坠崖失忆,流落民间,终被陛下寻回的传奇故事,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朝野,飞入市井。
成了百姓口中一段帝王深情、感天动地的佳话。
没有人质疑。
没有人敢质疑。
金碧辉煌的昭阳宫,重新迎来了它的主人。
一切如旧。
却又截然不同。
萧烬没有把我关起来。
他甚至没有限制我的自由。
昭阳宫内外,伺候的宫人换了一大批。新来的宫女太监,个个低眉顺眼,规矩森严,看我的眼神带着敬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我不再是那个被随意折辱的替身。
名义上,我是失而复得、备受荣宠的云妃娘娘。
萧烬每日都会来昭阳宫。
有时是晌午,有时是傍晚。
他不说话。
只是坐在那里。
有时批阅奏折,有时独自下棋,有时就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穿着华贵的宫装,梳着繁复的发髻,戴着价值连城的珠宝。
接受着宫人们恭敬的跪拜,听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唤我云妃娘娘。
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心口反复切割。
沈栖迟…彻底死了。
活着的,是顶着沈云棠名字的行尸走肉。
萧烬在折磨我。
用一种更诛心的方式。
他让我活着,却剥夺了我最后一点真实。
他让我享受着云妃的尊荣,却时刻提醒着我,我只是一个顶着仇人名字的赝品!
(三十)
深秋。
宫里的枫叶红得像血。
萧烬来昭阳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依旧沉默。
只是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复杂。
像是在透过我,寻找着什么。
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这天夜里,他留宿了。
没有像从前那样折磨我。
只是躺在宽大的龙床上。
背对着我。
锦被之间,隔着冰冷的距离。
黑暗中,我睁着眼,听着他平稳的呼吸。
毫无睡意。
恨意在死寂中无声地滋长,啃噬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
身边的呼吸声变得粗重,紊乱。
萧烬的身体开始无意识地蜷缩,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冷…冷…
栖迟…别跳…
玉…我的玉呢…
断断续续的梦呓,在死寂的寝殿里格外清晰。
栖迟…
他在叫我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缩!
紧接着,是更深的寒意和荒谬感!
他在装什么!
他猛地翻过身!
黑暗中,我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里面充满了未散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脆弱!
他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
像一头刚从噩梦中惊醒、濒临崩溃的困兽。
他死死地盯着我。
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猛地聚焦,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扑过来!一把将我死死搂进怀里!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勒断!
栖迟…栖迟…他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后怕和一种失而复得的颤抖,别走…别再离开我…
玉…玉还在…还在…他语无伦次,一只手死死地攥着那块贴身的暖玉,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箍着我的腰。
我错了…栖迟…我错了…
别跳…求求你…别跳…
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的颈间。
灼热。
烫得我心口猛地一抽!
他…哭了
那个冷酷暴戾、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哭了
荒谬!
太荒谬了!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的恶心和恨意!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推搡着他如同烙铁般滚烫的胸膛,萧烬!你放开!你看清楚!我不是沈云棠!我是沈栖迟!那个你恨之入骨的贱婢!
我的挣扎和嘶喊,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萧烬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缓缓抬起头。
黑暗中,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惊恐和脆弱如同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暴戾、阴鸷,还有一丝被戳穿的狼狈和…更深的痛苦。
他死死地盯着我。
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样子。
看清我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厌恶。
箍在我腰间的力道,一点一点松开。
最终,他猛地推开我!
像是推开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翻身下床,踉跄着抓起外袍,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寝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留下满室的死寂。
和僵在龙床上、浑身冰冷的我。
颈窝里,他滴落的泪水,早已冰凉。
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皮肤上。
(三十一)
那夜之后,萧烬再也没在昭阳宫留宿。
他甚至很少再来。
偶尔出现,也是神色冰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看我的眼神,更加复杂难辨。
像是恨。
又像是…痛。
深冬。
第一场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城。
我染了风寒。
病来如山倒。
或许是积压了太久的心绪,或许是这昭阳宫华丽的牢笼彻底磨灭了生机。
这次风寒来势汹汹,高烧不退,咳嗽不止。
太医院的院判亲自来诊脉,开了方子,宫女们日夜不停地熬药伺候。
药很苦。
喝下去,却像石沉大海。
热度反反复复,咳嗽越来越厉害,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呼吸都带着灼痛。
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坐在床边。
冰冷的手指,偶尔会拂过我滚烫的额头。
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
只看到一个玄色的、模糊的轮廓。
坐在阴影里。
一动不动。
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水…喉咙干得冒烟。
那身影动了一下。
片刻,一只微凉的手小心地托起我的后颈。
温热的杯沿凑到唇边。
清甜的温水缓缓流入干涸的口腔。
我贪婪地吞咽着。
慢点。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是萧烬。
我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放下水杯,略显笨拙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动作有些僵硬。
拍了好一会儿,咳嗽才勉强止住。
我疲惫地闭上眼,不想看他。
药。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我皱着眉,别开脸。
喝了。语气带着命令。
我没动。
僵持了片刻。
他似乎叹了口气。
然后,我感觉到他靠近了一些。
一只手臂穿过我的颈后,将我半扶半抱地揽了起来,靠在他坚硬宽阔的胸膛上。
另一只手端着药碗,凑到我唇边。
听话。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药汁的苦涩气息直冲鼻腔。
我闭着眼,任由他一点点将药喂进去。
很苦。
苦得我皱紧了眉头。
一碗药喂完。
他并没有立刻放开我。
而是维持着那个半抱着我的姿势。
沉默。
寝殿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他沉稳的心跳。
隔着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
滚烫的,有力的。
一下,一下。
敲打着我的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我几乎又要昏睡过去。
才听到他极其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带着一种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茫然。
沈栖迟…
要怎么样…你才能…不恨朕
(三十二)
那声音很轻。
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心头。
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闭着眼,没有回答。
身体依旧滚烫,意识混沌。
但心底那片冰封的冻土,却仿佛被这句话,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不恨
怎么可能
沈家满门的血,我四年的流离,被强行剥夺的名字和自由…
哪一样,不是刻骨铭心的恨
他的手臂还环着我。
温度透过衣料传来。
那颗沉稳跳动的心脏,就在我耳畔。
一下,一下。
像是在叩问。
又像是在忏悔。
我没有动。
也没有力气动。
只是任由自己靠在这个我恨之入骨的男人怀里。
汲取着那一点点…病中脆弱的温暖。
矛盾。
荒谬。
却又真实。
(三十三)
病去如抽丝。
这场风寒缠绵了近一个月。
萧烬每日都会来。
有时是晌午,有时是深夜。
他不再多言。
只是坐在床边,看着我喝药。
或者在我昏睡时,沉默地坐着。
偶尔,会拿起我病中无聊翻看的、那本从青石镇带来的、残缺的《百草集》,随意翻看几页。
他身上的戾气,似乎在病榻前消弭了许多。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春天来临时,我终于能下床走动了。
身体依旧虚弱。
昭阳宫庭院里的老梅树,开过了最后一茬花,零星的几朵残红挂在枝头。
萧烬负手站在树下。
玄色的龙袍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拂动。
我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廊下。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开春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是自言自语。
我没应声。
他转过身。
目光落在我苍白依旧的脸上。
陪朕…出去走走。
不是命令。
更像是一种…带着试探的请求。
(三十四)
御撵出了宫门。
没有去京郊的皇家园林。
而是穿过了繁华的街市,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的青石巷口。
萧烬下了撵。
他没穿龙袍,一身玄色锦缎常服,气质依旧凛冽,却少了几分帝王的威压。
下车。他对我伸出手。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碰他的手,自己扶着车辕下来。
脚踩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
四周是低矮的民居,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过,巷口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
烟火气扑面而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里是…
跟着。萧烬丢下两个字,率先朝巷子深处走去。
脚步有些迟疑。
越往里走,心跳越快。
直到——
一个熟悉的、小小的铺面出现在眼前。
沈氏香药。
那块我亲手挂上去的、已经有些褪色的木牌,依旧静静地悬在门楣上。
门锁着。
但门前的青石台阶打扫得很干净。
窗户纸也换了新的。
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我僵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他…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示威提醒我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
萧烬停在铺子门口。
他没有回头看我。
只是伸出手,有些生疏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黄铜钥匙。
插进锁孔。
咔哒。
锁开了。
他推开了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三十五)
铺子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甚至更加整洁。
药柜纤尘不染,瓶罐摆放得整整齐齐。研磨香料的工具擦得锃亮,陈列香品的架子上一丝不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熟悉的草药和冷梅香气。
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熟悉的一切,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这是我四年来,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地方。
是我用血汗一点点挣来的安身之所。
如今,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标本,陈列在帝王的掌心之下。
桂婶很好。萧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了沉寂,朕给了她一笔钱,足够她安度晚年。她搬去邻县儿子家了。
街坊邻居,也都得了些赏赐,日子比以前好过。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铺子里的东西,朕让人定期打扫。原样保留着。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沈栖迟。
他叫我的名字。
这里的一切,都还在。
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卑微的期盼。
他在说什么
回来
回到这个铺子
以什么身份沈栖迟还是云妃
他是在施舍吗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席卷而来!
萧烬,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带着冰冷的嘲讽,你以为…这样就能一笔勾销吗
你以为…给我看看这个铺子,告诉我桂婶过得很好,就能抹掉沈家的血抹掉我这四年像个鬼一样活着的日子抹掉你把我像个物件一样锁回皇宫的事实!
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恨意!
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恨你一天!恨你入骨!至死方休!
巷子里很安静。
我的嘶喊,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萧烬脸上的那一点点期盼,在我尖锐的恨意面前,寸寸碎裂。
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看着我。
眼神一点点变冷,变硬。
重新凝结成那个我熟悉的、冷酷无情的帝王。
很好。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声音如同淬了寒冰。
沈栖迟,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走出了铺子。
玄色的背影,决绝而冰冷,融入巷口的光影里。
留下我独自一人。
站在这个熟悉又陌生、承载着我短暂自由和全部希望的沈氏香药铺子里。
浑身冰冷。
(三十六)
那天之后,萧烬再也没有踏足昭阳宫。
宫里关于云妃娘娘失宠的流言,悄然四起。
我像被遗忘在华丽角落里的尘埃。
日子恢复了死寂。
我依旧顶着沈云棠的名字,做着徒有其表的云妃。
每日看着昭阳宫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谢。
心,也一点点沉入更深的死寂。
恨意并未消失。
只是被无望的囚禁,磨得更加冰冷和绝望。
或许,这一生,就这样了。
在仇恨和囚笼中,耗尽最后一点生命。
直到——
初夏的一个深夜。
昭阳宫的大门,被急促地拍响!
娘娘!娘娘!不好了!守夜的宫女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前朝…前朝出大事了!
(三十七)
肃杀的夜。
宫灯在风中摇曳,拉长扭曲的影子。
昭阳宫正殿。
萧烬坐在上首的圈椅里。
依旧是玄色龙袍。
但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一只手死死按着左胸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气息粗重而紊乱。
他面前,跪着太医院院判和几位资深御医。
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废物!一群废物!萧烬的声音嘶哑虚弱,却依旧带着骇人的戾气,朕养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院判磕头如捣蒜,陛下所中之毒…刁钻无比,臣等…臣等实在…实在…
滚!萧烬抓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
瓷片飞溅!
太医们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我和几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内侍。
萧烬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按着胸口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陛下!李德全带着哭腔扑过去。
出去…都出去…萧烬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让…让她…留下…
他的目光,越过李德全,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那眼神,充满了痛苦、挣扎,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李德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带着所有内侍退了出去,关上了沉重的殿门。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和他。
烛火跳跃。
映着他惨白的脸和赤红的眼。
沈…栖迟…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过来…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心,却在狂跳。
毒
他中毒了
谁干的
朕…命令你…过来!他嘶吼着,却因为剧痛而声音破碎。
我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
一个念头,如同毒草,疯狂地在心底滋生。
机会!
他快死了!
只要我不过去…只要我冷眼旁观…甚至…只要我轻轻推一把…
这个毁了我一生、沾满鲜血的暴君…就会…
我缓缓抬起脚。
一步一步。
走向那个在龙椅上痛苦蜷缩的男人。
每一步,都踩在疯狂的心跳上。
(三十八)
我停在了他面前。
居高临下。
看着他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
看着他额头上滚落的冷汗。
看着他死死攥着胸口、指节发白的手。
只要…
只要再等一会儿…
毒…是…沈家余孽…下的…他喘息着,艰难地开口,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恨朕…屠了沈家…
沈家余孽
我的心猛地一沉!
沈崇…当年…狡兔三窟…朕…清理得不够…干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嘴角溢出一缕暗黑色的血丝,触目惊心。
他们…在朕的…参汤里…下了‘碧落’…
碧落!
我瞳孔骤缩!
这是一种极其阴毒的混毒!由几种罕见的剧毒草药混合而成,毒性相生相克,极难解除!
解药…萧烬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低,只有…下毒的人…有…或者…
他猛地伸出手,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
你…你懂…香药…懂毒…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祈求和不甘,沈栖迟…救朕…
朕…不能死…朕死了…那些…余孽…下一个…就是你…
他们…不会放过…沈家…任何…一个人…
救朕…求你…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一大口黑血猛地喷了出来!
溅在他玄色的龙袍上,也溅在了我素色的裙摆上!
滚烫!
腥甜!
他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抓住我的手也失去了力气,缓缓滑落…
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三十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烛火噼啪。
血腥味弥漫。
我看着龙椅上那个气息奄奄、濒临死亡的男人。
四年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杀了他!
沈栖迟!这是天赐良机!
只要袖手旁观!甚至,只要拿起旁边那个沉重的鎏金香炉,对着他的头狠狠砸下去!
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的仇报了!你自由了!
动手啊!
身体因为剧烈的思想斗争而颤抖。
我猛地转身!
冲到旁边的多宝格前!
不是去拿香炉。
而是颤抖着手,飞快地拉开一个个抽屉!
我记得!这里有!
萧烬知道我懂香药,昭阳宫的多宝格里,存放着不少他让人搜罗来的珍稀药材和香料!
当归…七叶莲…地锦草…还有…冰片!紫背天葵!
我语无伦次地念着,手指在抽屉里疯狂地翻找!
找到了!
碧落之毒,霸道无比,但并非无解!我记得那本残缺的《百草集》后页,有过关于混毒的零星记载!其中一种类似碧落的解法!
需要几味主药,辅以特殊手法!
来人!拿药炉!快!我冲着紧闭的殿门嘶声大喊!
再取烈酒!银针!快——!
(四十)
昭阳宫的灯火,亮了一夜。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
守着那个小小的红泥药炉。
炉火映着我苍白憔悴、沾满烟灰的脸。
额头上全是汗。
眼睛因为烟熏火燎而布满血丝。
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银针。
旁边,是几个被我紧急征用、吓得魂不附体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的太医。
他们负责用金针吊住萧烬最后一丝心脉。
时间一点点流逝。
萧烬的脸色由青紫转为死灰。
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沈…沈娘子…一个太医声音发颤,陛下…陛下脉象…快…快不行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死死盯着药炉里翻滚的药汁。
颜色…还不对!
火!加火!我嘶声命令。
小太监颤抖着添炭。
炉火猛地窜高!
终于!
药汁的颜色由浑浊的墨绿,转为一种清透的琥珀色!
就是现在!
拿碗来!
我顾不得烫,一把端起滚烫的药罐!
琥珀色的药汁倾入碗中。
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苦涩中带着清冽的香气。
我端着碗,冲到龙椅边。
把他扶起来!
太医和内侍七手八脚地将几乎没了气息的萧烬扶起。
我捏开他紧咬的牙关。
将滚烫的药汁,不管不顾地灌了进去!
一碗!
两碗!
第三碗灌到一半。
噗——!
萧烬的身体猛地弓起!
一大口粘稠的黑血,混杂着药汁,狂喷而出!
溅了我满头满脸!
温热!
腥臭!
陛下——!李德全发出凄厉的惨叫!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完了…
(四十一)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萧烬喷出那口黑血后,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面如金纸。
气息…全无。
李德全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太医们面无人色,抖成一团。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弑君…不,是救驾不力…
所有人都得陪葬…
我端着剩下半碗药汁的碗,僵在原地。
滚烫的药汁顺着碗沿流下,烫红了我的手指。
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麻木。
失败了…
他还是死了…
仇报了…
可为什么…心口空得厉害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就在绝望如同冰水般淹没所有人的时候。
咳…咳咳…
一阵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咳嗽声响起。
如同天籁!
所有人的哭声、颤抖,戛然而止!
目光齐刷刷地、难以置信地投向龙椅!
萧烬的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又一下!
紧闭的眼睫,颤抖着…
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虽然依旧黯淡无光,虽然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虚弱…
但!
他活了!
(四十二)
碧落之毒,霸道绝伦。
解药虽吊回了萧烬的命,却几乎耗尽了他的元气。
他在龙床上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太医院所有御医轮班值守,用尽了最好的药材吊命。
我守在偏殿。
没有去看他。
也没有人要求我去。
那晚的惊心动魄,像一场耗尽所有力气的噩梦。
醒来后,只剩下一身冷汗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第四天清晨。
李德全来了。
他恭敬地对我行礼,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
沈娘子,他改了称呼,声音压得极低,陛下…醒了。想见您。
(四十三)
昭阳宫寝殿。
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
萧烬靠在巨大的龙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脆弱。
唯有那双眼睛。
在看向我走进来时,亮得惊人。
像是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
都下去。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李德全和殿内伺候的宫人无声退下。
沉重的殿门关闭。
只剩下我们两人。
空气凝滞。
我停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
垂着眼。
过来。他命令,声音虚弱,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停在床边。
他伸出手。
那只曾经翻云覆雨、执掌生杀的手,此刻瘦骨嶙峋,布满了施针留下的青紫色淤痕。
他颤抖着,有些吃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很凉。
像一块冰。
为什么…救朕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我沉默。
为什么
我也问自己。
是因为他说的,沈家余孽不会放过我
还是因为…那一刻,看着他濒死的样子,心底翻涌的,除了恨,还有别的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声音干涩。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冰凉的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力道。
沈栖迟…他叫我的名字,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朕…欠你一条命。
我猛地抬眼看他。
他脸上没有任何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认真。
这条命…现在…是你的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声音更加虚弱。
朕…放你走。
我浑身一震!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放我走
你的铺子…还在…青石镇…
你的名字…沈栖迟…从今往后…无人再敢剥夺…
你…自由了…
他松开我的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疲惫地闭上眼。
走吧…趁朕…还没改变主意…
(四十四)
青石镇。
又是一个春天。
沈氏香药的铺子重新开了门。
招牌重新刷了桐油,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铺子里,草药清香和冷梅香气交织。
街坊邻居们惊喜地发现,那个安静温和、会调香懂药理的沈娘子,又回来了。
日子,重新回到了平静的轨道。
桂婶托人捎来了信,说她一切都好,儿子孝顺,还添了个大胖孙子。
我回信,附上一些自己做的安神香和给孩子的小玩意儿。
生活,似乎真的回到了原点。
却又截然不同。
心口那块被强行剜去又填满的伤疤,终究是留下了痕迹。
偶尔,在研磨香料的间隙,或者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时。
眼前,会闪过昭阳宫冰冷的龙床,闪过他濒死时绝望的眼神,闪过他说这条命是你的了时,那沉重的表情。
还有…最后那句走吧…趁朕还没改变主意…
像一根细小的刺。
扎在心底。
不深。
却隐隐作痛。
(四十五)
初夏的午后。
阳光暖暖地洒在铺子门口的青石板上。
我坐在柜台后,整理着新晒好的草药。
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
玄色的衣角,映入眼帘。
我手中的草药,簌簌落下。
抬起头。
萧烬。
他站在门口。
没有穿龙袍,一身玄色常服,风尘仆仆。
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很干净。
深邃的目光,越过小小的铺子,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复杂。
深沉。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
像一个最普通的客人。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街上的喧嚣,铺子里的药香,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只有他站在逆光里的身影。
清晰得刺眼。
他缓缓走了进来。
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停在柜台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
他沉默地看着我。
许久。
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
掌柜的…
有…安神的香吗
(四十六)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柜台上。
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带着一丝笨拙紧张的眼睛。
看着他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
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衣角。
所有的恨。
所有的怨。
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在那一刻,如同阳光下的冰雪。
并未消融。
却奇异地…沉寂了下去。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疲惫。
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我垂下眼。
拿起手边一个素白的小瓷瓶。
轻轻放在柜台上。
推到他面前。
雪魄凝神膏。
十文钱。
(四十七)
他愣了一下。
看着那个素白的小瓷瓶。
随即,眼底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亮起。
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圈圈涟漪。
他伸出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拿起那个小瓷瓶。
指尖,划过瓶身。
然后,他抬起眼。
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
这一次,没有了帝王的威压,没有了暴戾的阴鸷。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恳切的专注。
能…试用吗
(四十八)
我沉默地拿出一个小小的香碟。
挖了一小块莹白如玉的香膏,置于碟中。
取过火折。
轻轻点燃。
一缕极其清冽、冷幽、带着雪松与寒梅气息的袅袅青烟,缓缓升起。
在午后的阳光里,氤氲散开。
清冷。
宁神。
涤荡心尘。
萧烬深深吸了一口气。
闭上了眼。
冷峻的眉宇,在那清幽的香气中,缓缓舒展开。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许久。
他睁开眼。
眸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释然。
有痛楚。
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珍重。
他拿起那个小瓷瓶。
握在掌心。
很紧。
像是握住了失落的半生。
然后。
他看着我。
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卑微的祈求。
沈栖迟。
我…能留下吗
这一次…
不是皇帝。
只是…一个买香的客人。
风,吹动了门楣上沈氏香药的木牌。
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柜台后。
我垂下眼睑。
看着香碟里,那一缕静静燃烧、散发着清冷幽香的雪魄凝神膏。
许久。
许久。
久到阳光都偏移了角度。
久到那缕青烟即将燃尽。
一个极轻、极淡的字眼。
如同叹息。
散落在氤氲的香气里。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