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战场上亲手埋葬了沈辞,他胸口的箭矢是我折下的。
七年后,敌国宰相萧烬入京议和,那张脸与沈辞一模一样。
御花园中,他冷眼掠过我的试探:陛下认错人了。
可当他弯腰拾起我故意掉落的玉佩时,袖口滑落一道旧疤。
那是我当年为他包扎的伤口形状。
大婚之夜,他掀开衣襟露出狰狞箭疤:这道你亲手处理的伤,现在可认得了
我抚着那疤痕落泪:当年那具尸体是谁
他轻笑:一个偷了你给我的定情玉佩的叛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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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抽打在脸上,留下针扎似的麻痛。朱雀宫高耸的琉璃檐角刺破铅灰色的夜幕,投下浓重而沉默的阴影。我伏在冰冷的屋脊上,玄色夜行衣融进深沉的黑暗里,只余一双眼睛,死死锁着下方那片被重兵拱卫的宫苑——承露殿。
敌国宰相萧烬的下榻之所。
七天了。自他踏着北境凛冽的风霜入京议和,这张脸,就成了盘旋在我心头、日夜啃噬不休的鬼影。白日金銮殿上,隔着冕旒垂下的玉藻珠帘,那张脸——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微抿的薄唇,尤其是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几乎要将我钉死在御座之上。
沈辞。
那个名字带着滚烫的血腥气,瞬间冲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下。七年前,北疆雁回谷,风雪比今夜更狂。我亲手将他冰冷的身体放入浅坑,染血的泥土一捧一捧盖上去。他胸前,那支穿透心脏的狼牙箭尾羽,是我亲手折断的。断口粗糙,扎得我掌心血肉模糊,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沈辞……唇齿间无声地碾过这个名字,舌尖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绝望和雪沫的冰冷。
承露殿的灯火辉煌,在雪夜里晕开一团暖黄的光晕,刺得眼睛生疼。巡逻的侍卫铠甲碰撞,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不能再等了。无论他是谁,是借尸还魂的厉鬼,还是敌国精心培育的傀儡,这张脸,必须有一个答案。
我像一片失去重量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滑下屋脊,脚尖在殿外一株覆满积雪的百年古松枝桠上轻轻一点,借力荡起。身体在半空拧转,轻盈得不可思议,头下脚上,如同当年在雁回谷峭壁上练习过千百次的那样,一个倒挂金钩,稳稳悬停在承露殿紧闭的雕花木窗之外。
指尖凝聚着一丝内力,小心地探入窗棂缝隙,无声无息地拨开里面的插销。窗扇推开一条窄缝,殿内暖融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清冽的松墨香气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蛇一般滑了进去,落地无声。
殿内烛火通明,陈设华贵,却空无一人。只有内室的方向,传来细微的、书页翻动的声响,还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七年前那场风雪里撕裂的痛楚。我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碎月,刀身乌沉,在烛光下不反射一丝光亮,只有锋刃处凝着一线冰寒的死气。足尖点地,身形如一道贴地疾掠的幽影,无声无息地扑向内室的门帘。
就在刀锋即将挑开珠帘的刹那——
一股极其细微、却凌厉无匹的破空声自身后左侧袭来!不是刀剑,是某种更沉重、更霸道的东西,裹挟着千钧之力!
我甚至来不及回头,身体的本能已超越思绪。手腕猛地一拧,碎月刀锋在半空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由刺转格,斜斜向上撩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在寂静的殿内炸开!火星四溅!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沿着刀身狂涌而来,震得我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整条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整个人被这股大力狠狠掼向一侧的紫檀木博古架!
哗啦!昂贵的瓷器玉器碎了一地。
我踉跄着站稳,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又被强行压下。猛地抬眼望去。
烛火摇曳的光晕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内室入口。他手中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一杆通体乌沉、泛着幽冷光泽的铁尺,长约三尺,棱角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穿着雪白的中衣,外罩一件松墨色的锦缎常服,领口微敞,显然是仓促应战。脸上,覆着一张没有任何纹饰的、冰冷的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锐利如寒星,此刻正透过面具,冷冷地锁定着我,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没有惊惶,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刺客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天然冻结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这声音……陌生。像北境终年不化的冻土,坚硬、冰冷,没有一丝属于沈辞的清朗温润。
可那双眼睛!那身形!那握持铁尺时微微绷紧的指节弧度!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七年的刻骨铭心在这一刻化为最尖锐的毒刺,狠狠扎进心脏。是他!却又不是他!
你是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握着碎月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刀尖却因手臂的剧痛而微微发颤。虎口裂开的血珠沿着冰冷的刀身蜿蜒滑落,滴在脚下光洁的金砖上,晕开一点刺目的暗红。
他没有回答。面具后的目光似乎在我染血的虎口上停留了一瞬,快得难以捕捉。随即,他动了。
铁尺毫无花哨地横斩而出,带起沉重的风压,直取我的腰腹!招式狠辣简洁,带着战场上一击毙命的决绝,却分明又融合了某种极为精妙的卸力技巧,将铁尺本身的霸道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不是沈家的枪法路数!沈家枪大开大阖,如燎原烈火,一往无前。而这铁尺的轨迹,阴狠、刁钻、高效,充满了实用至上的冷酷。
我瞳孔骤缩,强忍手臂剧痛,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向后折弯,险之又险地避过那致命的铁尺锋芒。冰冷的金属几乎贴着我的鼻尖扫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同时,我左腿灌注内力,如毒蝎摆尾,带着破空之声狠狠踢向他持尺的手腕!
他手腕一沉,铁尺变斩为点,精准无比地戳向我踢来的足踝!动作行云流水,应对之快,仿佛早已预判了我的反击。
铛!又是一声脆响。我的足尖与铁尺尖端相撞,一股酸麻感瞬间从小腿蔓延而上。借着这股反震之力,我身体向后急退数步,拉开距离,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他。
沈家枪‘回马定军’的起手式,融合了南疆‘蝎尾刺’的阴劲……阁下所学,倒是驳杂得很。他缓缓开口,铁尺斜指地面,姿态从容,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喘息,可惜,形似神非,火候差得远。
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我招式里每一丝模仿的痕迹。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漠。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我的心上。驳杂模仿他竟敢如此评价沈辞的枪法!一股混杂着愤怒、悲伤和疯狂的火焰在胸腔里爆燃,瞬间压过了手臂的剧痛和对这张脸的惊疑。
闭嘴!我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的孤狼,你也配提沈家枪!
话音未落,我猛地一蹬地面,身体化作一道燃烧的黑色闪电,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这一次,不再有任何试探,不再有半分保留。碎月短刀在我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刀光泼洒,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招招直指他面具后的要害!每一刀都倾注了我所有的悲愤、痛苦和七年积累的疯狂杀意——为了沈辞!
他身形微晃,铁尺在身前舞动,仿佛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乌沉的尺身精准地格挡、牵引、拨开我狂风暴雨般的刀锋。金铁交击之声密如骤雨,火花在昏暗的殿内疯狂迸溅,映亮了他冰冷的铁面具和我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力量差距太大!每一次硬碰硬的撞击,都让我的手臂剧痛钻心,虎口崩裂处鲜血汩汩涌出,几乎握不住刀柄。而他,依旧稳如磐石,气息丝毫不乱。那铁尺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将我的刀光一点点压缩、逼退。
一个旋身格挡的间隙,他的铁尺以极其诡异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猛地撩起!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我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时!
嗤啦——!
一声裂帛脆响!
冰冷的铁尺尖端并非直刺,而是巧妙地向上斜挑,精准无比地勾住了我脸上蒙面的黑巾边缘!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传来,黑巾瞬间被撕裂、扯飞!
烛光毫无遮拦地照亮了我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面具后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那里面翻滚着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甚至……一丝猝不及防的、几乎要冲破冰层的剧烈痛楚!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握着铁尺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那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从容姿态,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是……你一个极低、极哑,仿佛从灵魂深处艰难挤出的音节,从面具下逸出。不再是那冰冷的、属于敌国宰相的声音,而是一种混杂着太多复杂情绪的、几乎要碎裂的沙哑。
这声音……这声音!!!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又在下一瞬被点燃!是他!是沈辞!只有他,会在看到我的瞬间,发出这样破碎的声音!
沈辞!这两个字带着血泪,从我胸腔深处嘶吼而出,震得殿内烛火都一阵摇曳。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像疯了一样,完全不顾他手中致命的铁尺,合身扑上,右手染血的碎月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脸上的面具!
目标不再是他的要害,而是那张隔绝真相的冰冷铁面!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不顾性命地扑来,更没料到我的目标竟是面具。身体因方才的剧烈震动而迟滞了一瞬。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我的刀尖已经触及冰冷的玄铁!
当啷——!
一声脆响!
锋锐的碎月刀尖精准地刺入面具边缘与脸颊衔接的微小缝隙,猛地向上一挑!巨大的力量将面具的连接处瞬间崩断!
沉重的玄铁面具应声飞脱,翻滚着砸落在远处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烛光再无阻碍,完完全全地倾泻在那张脸上。
时间彻底静止了。
殿外呼啸的风雪,殿内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远处隐约的梆子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我的心跳声,如同擂鼓,又如同濒死的挣扎,在死寂的殿内疯狂回响。
是他。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午夜梦回,出现在黄沙漫天的战场,出现在七年前那个风雪交加、埋葬了一切的绝望黄昏。
分毫不差。
然而,又是如此陌生。
那双曾盛满少年意气、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和拒人千里的漠然。七年的时光,仿佛最残酷的刻刀,将那些熟悉的柔软线条尽数削去,只留下冷硬如石的棱角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霜雪之色。
他站在那里,穿着敌国宰相的锦袍,手中握着象征权柄与力量的重铁尺,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凛冽气息。没有重逢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那双眼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的、沉痛到极点的复杂情绪。
沈辞……我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能砸碎自己的心脏。短刀碎月从我无力垂落的手中滑脱,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血珠。手臂的剧痛此刻才清晰地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刺得我浑身发冷。
陛下,他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低沉平缓的漠然,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震动只是我的幻觉,夜深雪重,擅闯使臣居所,持械行刺,这恐怕……非待客之道,亦有损两国邦交。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锤子,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陛下邦交
他叫我陛下!用这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疏离的腔调!
客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沈辞!你看看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谁!雁回谷外那堆枯骨又是谁!你告诉我!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失控地吼了出来,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悲怆而剧烈颤抖。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没有丝毫闪避,深潭般的眼底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封。那张酷似沈辞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沈辞的温度。
陛下认错人了。他淡淡地说,语气平静得令人绝望,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在下萧烬,北胤国相。并非陛下口中那位……已故的沈将军。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地上碎裂的瓷器和染血的刀锋上,今夜之事,念在两国和谈大局,本相可以不予追究。陛下,请回吧。
萧烬……我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他的脸上,试图从那片冰封之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痕。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无懈可击的、属于敌国权相的冰冷面具。
好……好一个萧烬……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博古架,又引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虎口的血滴得更急,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像一朵绝望绽放的花。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伤几乎将我吞噬。是他,却又不是他。七年前亲手埋葬的痛楚,七年后被这张脸亲手否认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将我撕扯得支离破碎。
殿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侍卫统领焦急的呼喝:有刺客!保护相爷!
火光晃动,人影幢幢,将承露殿的大门彻底堵死。锋利的刀枪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无数双警惕的眼睛死死盯住殿内唯一的外来者——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我。
萧烬,或者说顶着沈辞面孔的萧烬,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微微抬手,铁尺无声地垂落身侧,仿佛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越过重重侍卫,平静无波地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拿下!侍卫统领一声厉喝。
冰冷的刀锋瞬间架上了我的脖颈。彻骨的寒意和死亡的威胁,终于让我混乱如沸粥的头脑找回了一丝可悲的清明。我是大梁的皇帝。我不能像个疯子一样,死在这里,死在这个顶着沈辞面孔的陌生人面前。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强行压下了眼底翻涌的赤红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只剩下帝王的冷硬与威仪。我挺直了脊背,无视颈侧的刀锋,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那个静立不动的身影。
放开。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回荡。
侍卫们面面相觑,动作迟疑下来。他们认出了我。
萧烬终于有了动作。他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手。
架在我颈上的刀锋无声地撤开了。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烛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眉,那眼,那鼻梁的弧度……每一寸都曾是刻入我骨髓的温柔。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的陌生和拒人千里的漠然。
萧相……我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寒意,‘故人’相见,果然……惊喜。今夜多有叨扰,来日方长。
不再看他的反应,我猛地转身,撞开挡在身前的侍卫,大步踏出这片令人窒息的温暖地狱,重新投入殿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冰冷的雪片砸在脸上,瞬间被滚烫的泪水融化。
承露殿那扇被撞开的殿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殿内的暖光,也隔绝了那张几乎让我心神俱碎的脸。
风雪扑面,像无数细密的冰针,刺得脸颊生疼。方才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暖意和血腥味瞬间被涤荡一空,只剩下北地冬夜彻骨的寒冷,顺着领口袖口,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冻结着每一寸皮肤,也试图冻结那颗刚刚被撕开、鲜血淋漓的心。
陛下!贴身女官青鸢焦急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带着哭腔。她一直带着暗卫远远守在承露殿外围的阴影里,此刻见我踉跄冲出,立刻扑了上来,用一件厚实的玄狐大氅将我紧紧裹住。大氅上还带着她体温的暖意,却丝毫驱散不了我骨缝里透出的寒意。
回宫。我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砾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冰冷。喉咙里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呛咳出来,几点暗红溅落在雪地上,迅速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青鸢脸色煞白,扶住我的手都在抖:陛下!您受伤了!
我摆摆手,示意她噤声。目光掠过她身后几名同样神色凝重的暗卫,最终落在远处承露殿紧闭的大门上。那扇门后,有一个人,一张脸,一个名字,一个我亲手埋葬的过去,以及一个冰冷陌生的现在。
查。我收回视线,任由青鸢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风雪深处属于帝王的宫阙,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动用所有能动用的钉子,不惜代价,给朕查清楚这个萧烬!他的底细,他的过往,他七年里的每一寸痕迹!特别是……七年前雁回谷之后!
是!青鸢的声音带着凛然的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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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和谈判在金銮殿上展开,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唇枪舌剑,每一次寸土必争的较量,都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珠帘遮挡着视线,也遮挡着我眼中所有不该流露的情绪。
萧烬坐在下首右侧首位,代表着北胤的权柄。他一身玄色宰相官袍,金线绣着北胤特有的苍狼图腾,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冷峻。他说话条理清晰,引经据典,语气永远是不疾不徐的平缓,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那双眼睛,沉静如渊,只有在极偶尔与我目光相触的瞬间,才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波动,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恢复深潭般的沉寂。
他应对滴水不漏。对于大梁提出的条件,寸步不让,却又总能抓住我方话语中的细微漏洞,予以精准的反击。他身上没有任何属于沈辞的痕迹——没有沈辞说话时习惯性微微挑起的右边眉梢,没有沈辞思考时无意识用指尖轻叩桌面的小动作,没有沈辞在紧张或激动时耳垂会微微泛红的细微反应……统统没有。
他就像一个最完美的、冰冷的权臣模板,一丝不苟地扮演着北胤国相萧烬的角色。
可越是完美,越是滴水不漏,我心中的疑窦就越深。沈辞,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真的能在七年间彻底蜕变成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政客雁回谷的万箭穿心……难道真的只是一场骗局那具穿着他铠甲、戴着属于他的那枚残缺玉佩的尸体……又是谁
谈判在僵持中暂时休止。沉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礼部官员提议,请北胤使团移步御花园松涛苑稍事休息,品一品新贡的雪顶含翠。
松涛苑,遍植苍松翠柏,此刻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更显清幽寂静。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
我故意落后几步,与萧烬几乎并肩而行。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仿佛身边只是一团空气。
萧相,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雪园里显得格外清晰,昨夜承露殿……受惊了。
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转一下,只是极其平淡地回应:陛下言重。些许宵小,不足挂齿。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吗我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试图从那片冰封之下窥探到一丝裂缝,可朕观萧相身手,昨夜应对刺客,举重若轻,一招一式,刚猛霸道,又不失精妙……倒让朕想起一位故人。
他终于有了极其细微的反应。搭在腰间玉带上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哦他依旧没有看我,声音平稳无波,陛下所指的故人,想必是位沙场骁将。可惜,本相生于北胤宫廷,所学不过是一些强身健体、防身自保的粗浅功夫,岂敢与陛下口中的英杰相提并论。他巧妙地避开了故人的身份。
粗浅功夫我轻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能轻易接下‘碎月’锋芒的,可不多见。朕那位故人,也有一身好武艺,尤其擅长枪法,沈家燎原枪,刚猛无俦……我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和任何细微的动作。
当沈家燎原枪几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搭在玉带上的右手,指关节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放松。他左侧耳垂下方的皮肤,似乎也因瞬间的肌肉紧绷而牵动了一下。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就是这个位置!沈辞当年在战场上替我挡箭,箭簇擦过这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虽然被岁月淡化,但在特定的角度和光线下,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出来!
是吗他依旧没有看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天下武学,万法归宗。或许只是巧合罢了。陛下睹物思人,情有可原。他将我的试探,轻描淡写地归咎于睹物思人的移情。
好一个巧合!好一个情有可原!
我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层冰冷的伪装,必须撕开!
就在这时,一行人转过一丛被积雪压弯的翠竹。前方不远处,一条结着薄冰的狭窄小溪横亘眼前,溪上架着一座小巧玲珑的汉白玉石桥。
机会!
我脚下猛地一个趔趄,身体看似不稳地向萧烬那边歪倒,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哎呀!
同时,袖中早已准备好的那件东西——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佩,被我失手甩了出去!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精准无比地落在萧烬身侧的雪地上。落点,距离他的锦靴不过三寸。
陛下小心!旁边侍立的官员和内侍们顿时一阵慌乱。
萧烬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迅速地伸手扶住了我倾斜的手臂。那只手隔着厚厚的锦袍,依旧能感受到其蕴含的力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保护欲,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扶稳我之后,他的目光才落向雪地上的玉佩。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张一直维持着完美冰冷面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剧烈的情绪波动!震惊!难以置信!如同平静的深潭骤然投入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死死地盯着雪地里那枚玉佩,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它洞穿,又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攫取欲,仿佛看到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周围的喧嚣、官员的关切、内侍的询问……所有的声音仿佛都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枚静静躺在洁白积雪中的玉佩。
然后,他几乎是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没有丝毫犹豫地弯下了腰。不是让随从去捡,而是亲自弯下了他那代表北胤国相尊严的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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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缎袍袖随着他弯腰的动作,自然地向后滑落了一截。
就在他修长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玉佩的刹那——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他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右手手腕内侧!
一道旧疤。
一道长约两寸,边缘微微泛白,呈现出极其特殊的、如同蜈蚣般扭曲缝合痕迹的旧疤!那疤痕的形状,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七年前,北疆苦寒之地,一场遭遇战后的残阳如血。沈辞的左臂被胡人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营帐里,光线昏暗,药材奇缺。是我,用烧红的匕首烫合了翻卷的皮肉,再用能找到的最坚韧的牛皮筋,笨拙而颤抖地,一针一针将那道狰狞的伤口缝合起来。每一针下去,都像扎在自己心上。那歪歪扭扭的缝合痕迹,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手腕上。
此刻,这条蜈蚣,就清晰地烙印在萧烬——这个自称生于北胤宫廷的宰相——的手腕上!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是他!
真的是他!
沈辞!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扶着我的萧烬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异样,猛地抬起头。当他的目光撞上我死死盯着他手腕疤痕、充满了巨大震惊、狂喜、悲伤和质问的眼神时,他眼中的滔天巨浪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和一丝……几乎要溢出的、深沉的痛楚!
他闪电般地缩回了即将触碰到玉佩的手,锦袖刷地落下,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道致命的疤痕。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陛下,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质地,甚至比之前更加坚硬,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警告,玉佩落地,沾染了雪水泥尘,恐污了圣物。还是让宫人拾起,仔细清理为好。他不再看我,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和手腕上的疤痕从未存在过。他挺直脊背,目光投向远处覆雪的松林,侧脸的线条绷紧如刀锋。
周围的官员和内侍们不明所以,只当是虚惊一场,纷纷附和着,有伶俐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用锦帕将雪地上的玉佩包裹拾起,恭敬地捧到我面前。
我看着锦帕中那枚温润依旧的玉佩,又缓缓抬眼,看向那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万丈深渊的身影。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我颤抖的指尖。松涛苑里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松枝的呜咽。
所有的试探,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疑问,都在那道扭曲的疤痕前,土崩瓦解。
他是沈辞。可他为何成了萧烬为何不肯相认七年前雁回谷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谜团和彻骨的寒意,比这漫天的风雪更甚地包裹了我。
*
*
*
宫灯如昼,将承露殿的偏殿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冰冷。谈判僵持数日,北胤老皇帝一封措辞强硬、隐含威胁的国书送达,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朝堂之上,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下,声浪几乎要掀翻金銮殿的琉璃顶。
最终的结局,如同最冰冷的霜刃,悬在了我的头顶——和亲。
以帝王之尊,下嫁敌国宰相萧烬,换取十年边陲苟安。
荒谬!屈辱!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抽在整个大梁的脸上。然而,北境连年征战,民生凋敝,国库空虚,精锐尽丧于七年前那场惨烈的雁回谷之败……冰冷的现实比任何意气都更有分量。当满朝文武在长久的沉默后,最终以压倒性的姿态跪地恳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时,我坐在那冰冷的御座上,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准奏。两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万钧雷霆,在金殿中久久回荡。
婚期定在七日后,仓促得如同儿戏。
这七日,于我如同凌迟。承露殿成了禁地,再无人能轻易靠近。萧烬如同人间蒸发,除了必要的谈判场合,再未露面。只有一次深夜,我批阅奏章至头晕眼花,推开窗想透口气,恍惚间似乎瞥见对面宫苑最高的摘星楼飞檐上,立着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孤寂黑影。那身影遥遥望着紫宸殿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寒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
是错觉吗还是……他
未及细看,一阵风卷着雪沫子迷了眼,再睁开时,那飞檐之上,已是空空如也。只有呼啸的风声,在宫墙间穿梭呜咽。
大婚之日,终究还是来了。
整个帝京被一层厚厚的、虚假的喜庆红色覆盖。从宫门到承露殿,红毯铺地,锦帐高悬,礼乐喧嚣震天,掩盖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作呕的屈辱和剑拔弩张的紧张。我穿着繁复沉重的皇后嫁衣,凤冠霞帔,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却沉重得如同枷锁。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红毯上,踏在无数大梁子民或悲愤、或麻木、或绝望的目光之上。
承露殿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红光,却透着一股死寂的暖意。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
殿内只剩下我和他。
他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雕花窗棂前,身影被窗外透进的清冷月光拉得长长的,投在猩红的地毯上,显得格外孤绝。他依旧穿着象征北胤权柄的玄色锦袍,并未换上婚服,只有腰间象征性地系了一条刺目的红绸。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阻力。浓重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混杂着龙涎香清冽又霸道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窒息感。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沉重的凤冠珠翠随着步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在这死寂的殿内清晰得刺耳。嫁衣宽大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
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和月光交织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于深邃的阴影之中。那张酷似沈辞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浓烈的、压抑的痛苦,深沉的绝望,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手中握着一个酒壶,壶口还残留着未干的酒液。他看着我,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剖开。
你……我刚吐出一个字。
他猛地将手中的酒壶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炸开!瓷片四溅,浓烈的酒液瞬间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如同血迹般的痕迹。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他却一步上前!动作快如鬼魅,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呼吸可闻!
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那滚烫的温度和巨大的力量透过嫁衣的布料传来,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压迫感。
看着我!他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积压了太久、濒临爆发的火山般的痛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看清楚!朕的皇后!他刻意加重了皇后二字,带着一种残忍的自嘲和尖锐的讽刺。
话音未落,他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抓住自己锦袍的前襟!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声!
华贵的锦缎在他蛮横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薄纸,被硬生生从领口撕开,直裂到腰腹!
烛火猛烈地跳跃了一下。
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瞬间凝固!
我的目光,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钉住,死死地、无法移动分毫地,定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之上!
就在心脏下方,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一道狰狞的、深褐色的、如同巨大蜈蚣盘踞的箭疤!
那疤痕的形状、位置、甚至边缘那极其特殊的、因处理不当而留下的增生扭曲……与我记忆深处、七年前雁回谷风雪中,亲手为沈辞处理的那道致命箭伤……分毫不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倒流、凝固。耳边呼啸的风雪声,战马的嘶鸣,士兵的哀嚎,箭矢破空的尖啸……还有沈辞倒在我怀中时,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最后一句话……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啊——!一声无法抑制的、破碎的悲鸣从我喉咙深处冲出,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身体失去了所有力气,若不是他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我几乎要瘫软在地。
这道伤……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浓重的酒气,却奇异地穿透了我所有的崩溃和混乱,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这道你亲手剜出箭头,用烈酒灼烧,用布条紧紧缠裹的伤……他抓着我的手,不容抗拒地、重重地按在了那道狰狞凸起的疤痕之上!
粗糙的、带着生命热度的疤痕触感,透过指尖清晰地传来。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凸起和凹陷……
现在……他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发上,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绝望的确认,……可认得了
沈辞……我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又迅速被皮肤的温度蒸干,沈辞!是你!真的是你!巨大的狂喜和灭顶的悲伤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是我。他承认了,声音里却没有丝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微微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放开。
我猛地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死死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为什么!当年雁回谷……那具尸体是谁!我亲手埋了他!他身上有你的铠甲!有你的……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那个词,……有你的玉佩!
玉佩沈辞的嘴角扯起一个极其冰冷、充满讽刺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刻骨的恨意,一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又贪心不足,想偷走你那枚定情玉佩去换富贵前程的……叛徒罢了!
叛徒我如遭雷击。
是他偷了我的铠甲,趁乱换上,想冒充我的尸体金蝉脱壳。沈辞的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可惜,他运气不好,刚逃到谷口就被流矢射中……死得倒是便宜了他!他眼中翻涌着浓烈的杀意,至于那玉佩……呵,他大概至死都想不到,他偷走的,只是我故意留在铠甲内衬里,用来迷惑追兵的残片。真正的玉佩……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我的腰间。
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悬挂着那枚在松涛苑雪地里失手掉落、被他弯腰欲拾的羊脂白玉佩。温润的光泽在烛火下流转。
一直在我这里。我喃喃道,巨大的震惊让我几乎失语。原来当年他留给我的信物,一直被我贴身珍藏,从未离身。那具尸体怀里的,只是他布下的疑阵!
为什么!巨大的谜团解开一角,却引出了更深沉、更令人心痛的疑问。我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因激动而尖利,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回来!七年!整整七年!你知不知道我……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住,化作破碎的呜咽。
回来沈辞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怎么回来!
他猛地用力,将我的身体带得一个趔趄,迫使我更近地面对他胸膛上那道狰狞的箭疤。
你看看这里!他低吼着,指着心口下方,箭簇有毒!北胤特有的‘冰魄寒’!我坠下悬崖,侥幸被冰层所阻,没摔成肉泥,却落入北胤巡边斥候手里!昏迷了整整三个月!寒毒入心脉,武功尽废!醒来时,已是北胤天牢最底层的囚徒!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他们认出了我的身份。一个废了武功的大梁先锋将军,对他们而言,比一个死人更有价值。他的眼神变得幽深而冰冷,威逼,利诱,酷刑……无所不用其极。他们要的,是沈家军在北疆的所有布防图,是雁回谷之后大梁最真实的军力虚实!更要一个能彻底钉死大梁、钉死你父亲的‘通敌铁证’!
通敌铁证我父亲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我沈辞可以死,沈家的骨头可以被打断,但脊梁不能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们折磨我,我就装疯卖傻!他们想利用我的身份做文章,我就将计就计!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厉色,我告诉他们,我是沈家不受重视的旁支子弟,自幼被嫡脉打压,对大梁、对沈家、对你父亲……恨之入骨!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只有这样,才有活下去、甚至接近他们核心的机会!沈辞咬着牙,腮边的肌肉绷紧,我成了他们眼中一条被仇恨驱使、可以利用的疯狗!他们需要一个了解大梁、憎恨大梁的‘自己人’来对付大梁!我抓住机会,在北胤那潭浑水里拼命挣扎,用尽一切手段往上爬!踩着一路血腥和背叛,终于……爬到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指着自己身上那件撕裂的北胤宰相锦袍,眼中充满了刻骨的讽刺和痛苦:成了他们的国相!成了他们刺向大梁最锋利的那把刀!
这七年……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着回来!想着你!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沙哑,眼中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绝望,可我更清楚,只要我踏错一步,身份暴露一丝痕迹,当年雁回谷的‘真相’就会被他们坐实!沈家百年清誉将彻底被钉在叛国的耻辱柱上!你父亲……将被千夫所指!而你……
他猛地顿住,目光灼灼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力量死死攫住我,声音低哑得如同叹息:……你将被我亲手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将我彻底淹没。所有的不解、怨恨、屈辱……在这一刻,在他血淋淋的剖白面前,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痛和窒息般的怜惜。
原来他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在炼狱中独自挣扎了七年!
那现在呢我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现在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了吗
怕沈辞的嘴角再次扯起那个冰冷绝望的弧度,眼中却燃起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老皇帝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几个皇子为了争位,斗得你死我活。北胤朝堂,早已是烈火烹油!而我……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我紧紧箍进怀中!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碎进他的骨血里!
浓烈的酒气、他身上特有的松墨与铁锈混合的气息、还有那七年积压的痛苦和绝望……瞬间将我包裹。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道狰狞的箭疤隔着薄薄的嫁衣,灼烫着我的掌心。
而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他滚烫的唇贴在我的耳畔,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气息和毁灭性的决绝,这盘棋,该结束了!阿妩!
他喊出了我的名字!那个只属于沈辞的、带着无限缱绻的名字!
跟我走!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离开这该死的牢笼!离开这屈辱的枷锁!现在!马上!我的人已经在宫外接应!
离开私奔在这大婚之夜,在敌国使团的重重监视之下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底。那里面有不顾一切的决心,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更有深沉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爱恋。
巨大的震动之后,一股同样决绝的力量从我心底深处升腾而起!七年的思念,七年的等待,七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化作了冲破一切桎梏的勇气!
好!我重重地点头,声音带着泪意,却无比坚定,我跟你走!
没有片刻犹豫!我猛地抬手,狠狠扯下头上那顶象征着枷锁与屈辱的沉重凤冠!
哐当!镶嵌着无数珍珠宝石的凤冠被狠狠砸在地上,珠翠迸溅!
同时,我另一只手探入宽大的嫁衣袖中,用力一撕!
嗤啦——!
繁复华丽的皇后嫁衣,连同里面层层叠叠的锦绣华服,被我从领口直直撕裂开来!如同挣脱一层束缚已久的、令人作呕的蛹壳!
里面,赫然是一身早已准备好的、便于行动的紧身玄色劲装!
沈辞看着我这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动作,眼中瞬间爆发出璀璨如星辰的光芒!那光芒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激赏!
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阿妩!他低喝一声,一把抓住我的手,力道坚定而温暖,走!
他拉着我,如同两道迅疾的黑色闪电,冲向偏殿角落那扇毫不起眼的、通往殿后小花园的角门!
砰!角门被他一脚踹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片,瞬间灌了进来!
殿外,并非预想中的寂静。无数火把如同游动的火龙,将承露殿后方这片狭小的花园映照得亮如白昼!黑压压的北胤侍卫如同铁桶般围拢过来,刀剑出鞘,寒光凛冽!为首一人,身着北胤禁军统领服色,脸色阴沉如铁,正是萧烬(或者说沈辞)在北胤的心腹之一——赫连锋!
相爷!赫连锋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您这是要去哪儿陛下有旨,今夜务必请您和‘皇后娘娘’……安寝承露殿!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刀猛地向前一挥!
杀!
随着他一声令下,周围的北胤侍卫如同嗜血的狼群,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刀枪并举,从四面八方悍不畏死地猛扑上来!锋利的刃口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杀机,瞬间降临!赫连锋那一声饱含杀意的杀!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承露殿后这片狭小花园里积蓄已久的火药桶!
数十名北胤精锐侍卫,身着精铁札甲,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发出震天的咆哮,刀枪并举,从四面八方悍不畏死地猛扑上来!刀锋撕裂空气的尖啸,枪尖破空的锐响,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兜头罩向我们!
低头!
沈辞(或者说萧烬)的厉喝声在我耳边炸响!声音里没有一丝慌乱,只有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沉稳!他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一扯,力道精准而霸道!
我几乎是本能地顺着他拉扯的方向猛地下蹲俯身!身体弯折的刹那,头顶上方一道凌厉无匹的乌光带着沉闷的风压横扫而过!
呜——!
沉重的铁尺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呜咽!沈辞单手持尺,动作快如闪电!那通体乌沉、棱角狰狞的铁尺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权相的装饰,而是战场上收割生命的死神镰刀!
铛!铛!铛!铛!
一连串密集到令人窒息的金铁撞击声爆豆般响起!火星在冰冷的雪夜中疯狂迸溅!
冲在最前面的三名北胤侍卫,手中的长刀被铁尺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力量狠狠砸中!巨大的力量沿着刀身狂涌而上,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飚飞!长刀脱手飞出,打着旋儿插入远处的雪地!
铁尺去势未绝,如同狂蟒摆尾,顺势狠狠抽在另一名挺枪刺来的侍卫腰肋!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那侍卫惨嚎一声,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抽飞出去,狠狠撞在花园的假山石上,再无声息!
沈辞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一手将我紧紧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挥舞着沉重的铁尺,大开大阖,横扫千军!每一次挥动都带着沛然莫御的巨力,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地荡开致命的攻击!他的身形在狭窄的花园中辗转腾挪,步伐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极其高明的卸力技巧,总能在刀枪的缝隙间险之又险地避开锋芒,同时铁尺又以最刁钻的角度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这不是权臣的防身术,这是千军万马中杀出血路的战场杀伐之术!带着沈家燎原枪的刚猛精髓,却又融合了北胤武技的狠辣高效!每一击都只为毙敌!
鲜血在雪地上迅速洇开,刺目的红与冰冷的白交织出残酷的画卷。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沈辞如同一尊浴血的战神,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在汹涌的人潮中劈开一条血路!他的玄色锦袍被划开数道口子,有敌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顺着紧握铁尺的手臂蜿蜒流下。
跟紧我!他低吼一声,铁尺猛地一个旋身横扫,逼退侧面扑来的两名敌人,同时脚下发力,拉着我猛地冲向花园角落一处被积雪覆盖的矮墙!
赫连锋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他没想到沈辞(萧烬)的武力竟强悍至此!更没想到这看似十拿九稳的围杀,竟被对方以如此蛮横的姿态撕开缺口!
放箭!射死他们!赫连锋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咻咻咻——!
早已在后方张弓搭箭的弩手,毫不犹豫地松开了紧绷的弓弦!十数支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撕裂风雪,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毒蛇般攒射而来!目标,正是我和沈辞的后背!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沈辞瞳孔骤缩!他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弩箭离弦的刹那,他猛地将我向矮墙方向狠狠一推!力量之大,让我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般向前扑去!
趴下!他嘶吼着,同时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和速度,原地一个极其惊险的铁板桥!整个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
噗噗噗!数支弩箭擦着他仰起的胸膛和鼻尖飞过,狠狠钉入前方的矮墙和雪地!
然而,弩箭太密!角度太刁!一支淬毒的弩箭,带着幽蓝的寒光,如同跗骨之蛆,精准地射向他因后仰而暴露出的左肩!
沈辞眼中厉芒一闪!身体强行在半空拧转,试图避开要害,但弩箭速度太快!
嗤——!
一声轻响!
幽蓝的箭簇狠狠扎进了他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撕裂的锦袍!更可怕的是,箭簇上的幽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伤口周围的皮肉蔓延!
沈辞!我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回头看到这一幕,心胆俱裂!
沈辞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角青筋暴起!但他眼中没有半分退缩,反而爆发出更凶戾的狠色!他看也不看肩头的毒箭,仿佛那不是扎在自己身上!借着拧身的力道,右手铁尺如同标枪般脱手掷出!
呜——!
铁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旋转着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直取后方指挥放箭的赫连锋!
赫连锋正沉浸在毒箭命中的狂喜中,猝不及防!他只来得及将手中长刀下意识地横在胸前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花刺目!
铁尺蕴含的恐怖力量远超赫连锋想象!长刀应声而断!沉重的铁尺余势未消,狠狠撞在赫连锋的胸甲之上!
噗!赫连锋狂喷一口鲜血,胸甲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中,倒飞出去数丈远,重重砸在雪地里,生死不知!
弩手们被这凶悍绝伦的反击惊呆了,动作不由得一滞!
走!沈辞强忍剧痛和肩头迅速蔓延的麻痹感,一个箭步冲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臂,声音因剧痛和毒素而嘶哑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看也不看身后混乱的敌人,拉着我猛地翻过那道低矮的宫墙!
墙外,并非预想中的宫道或园林。眼前赫然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巷道,仅容两人并行。刺骨的寒风如同冰刀,顺着巷子呼啸灌入,卷起地上的积雪。
这边!一个刻意压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巷子阴影处响起!一道同样身着玄色劲装、身形矫健如豹的身影闪了出来,正是沈辞在北胤经营多年的心腹死士之一,代号影枭!他手中提着两把出鞘的狭长弯刀,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相爷!您受伤了!影枭看到沈辞肩头那支幽蓝的弩箭,脸色骤变。
无妨!追兵马上就到!按计划行事!沈辞咬着牙,语速极快,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毒素正在侵蚀他的身体。
是!影枭没有丝毫废话,立刻将其中一把弯刀递给我,同时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刺鼻的黑色粉末尽数洒在我们刚刚翻越的矮墙附近。
快走!沈辞拉着我,毫不犹豫地冲入巷道的更深处。影枭紧随其后,身形如同鬼魅。
几乎就在我们冲入巷道的下一秒,矮墙那边传来了北胤侍卫愤怒的呼喝和攀爬声!
他们翻过去了!
追!
第一个侍卫的脑袋刚探出墙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爆发!火光冲天而起!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积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矮墙附近的空间!巨大的冲击波将刚刚爬上墙头的几名侍卫瞬间掀飞,惨叫着跌回墙内!浓烈的黑烟和刺鼻的硫磺硝石味瞬间弥漫开来!
影枭洒下的,是威力极强的火药!
剧烈的爆炸暂时阻断了追兵,也彻底撕碎了帝京寂静的雪夜!
整个皇宫,瞬间被惊动!远处传来尖锐刺耳的警哨声、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喊声,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彻底沸腾起来!
快!这边!影枭对宫中的地形似乎了如指掌,带着我们在迷宫般曲折复杂的巷道和废弃宫殿的阴影中急速穿行。他选择的路线极其刁钻,总能避开巡逻侍卫的主要路径。
沈辞紧紧拉着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脚步却开始有些虚浮。肩头那幽蓝的蔓延速度似乎加快了,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感,脸色在奔跑中愈发苍白。
你怎么样我的心揪成一团,声音因紧张而发颤。
死不了!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前方的黑暗,……撑到接应点!
宫墙越来越近!前方是一处早已废弃的、堆满杂物的浣衣局院落。高大的宫墙就在眼前,墙根处,一个被枯草和破木板巧妙遮掩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狗洞赫然在目!
就是这里!影枭低喝一声,迅速上前扒开伪装,相爷,陛下,快!
就在这时!
咻——!
一道凄厉到极致的破空声,如同地狱的召唤,撕裂了风雪的呜咽,从我们侧后方一处高耸的殿宇飞檐之上激射而来!
目标,直指沈辞的后心!
这箭矢的速度、力量、时机,都远超之前赫连锋手下弩手的水平!带着一种必杀的、冰冷的意志!
小心!我瞳孔骤缩,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尽全力狠狠撞向沈辞!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预想中撕裂身体的剧痛没有传来。
我撞在沈辞身上的力道,被他反手紧紧抱住,稳住了身形。我惊愕地抬头。
沈辞挡在了我身前。
那支比寻常箭矢更长、更粗、箭头呈三棱透甲锥形的恐怖箭矢,没有射中他的后心。在最后关头,他强行侧身,用右肩胛骨的位置,硬生生承受了这一箭!
箭矢强大的动能带着他向前踉跄一步,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溅出来,溅了我一脸!浓重的血腥味冲入鼻腔!
呃……沈辞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身体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但他抱着我的手臂,依旧如同铁箍般坚固!
沈辞!!!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声音因极致的惊恐而变调!
相爷!影枭目眦欲裂,弯刀瞬间出鞘,警惕地护在我们身前,目光死死锁定箭矢射来的方向——那座高耸的飞檐。
风雪之中,一道身影缓缓自飞檐的阴影里站起。他并未穿北胤侍卫的服饰,而是一身便于隐匿的深灰色夜行衣,脸上带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漠然、如同毒蛇般毫无感情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几乎有半人高的巨大黑色劲弩。
北胤三皇子……拓跋野的‘影牙’!影枭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和凝重,他亲自来了!
影牙!北胤三皇子拓跋野麾下最神秘、最致命的暗杀者!从不轻易出手,出手必取人性命!
影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地、再次举起了那把巨大的黑色劲弩。冰冷的弩箭,在火光映照下,锁定了跪倒在地、连中两箭的沈辞!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浓重!
走!沈辞猛地抬起头,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眼中却爆发出比星辰更璀璨、比火焰更炽烈的光芒!那不是绝望,而是一种燃烧生命的、玉石俱焚的疯狂!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我推向那个近在咫尺的狗洞!
影枭!带她走!!!
不——!我被他推得向后跌去,发出绝望的嘶喊,眼睁睁看着他染血的身影如同磐石般挡在洞口,面对着影牙那索命的弩箭!
影枭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但军令如山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道之大,不容抗拒,猛地将我拖向狗洞!
相爷保重!影枭的声音带着悲怆的决绝。
咻——!
第二支恐怖的透甲锥弩箭,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离弦而出!直射沈辞的眉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苍穹的金铁交鸣声,在狭窄的巷道内轰然炸响!狂暴的音波震得人耳膜欲裂!
一道璀璨夺目的银光,如同撕裂黑夜的雷霆,自巷道的另一端激射而至!后发先至!
精准无比地撞击在影牙射出的那支夺命弩箭的箭杆之上!
火星疯狂迸溅!
那支足以洞穿重甲的恐怖弩箭,竟被这道银光硬生生撞得偏离了方向!
笃!一声闷响!弩箭擦着沈辞的耳畔,深深扎入他身后的宫墙砖石之中,尾羽剧烈震颤!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影牙那双冰冷的瞳孔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收缩,猛地转头看向银光射来的方向!
沈辞也霍然抬头!
只见巷道的尽头,风雪翻卷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人马。人数不多,仅有十余人,却个个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刀,显然都是顶尖高手。他们身着统一的玄青色劲装,胸前绣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银色飞鱼纹章。
为首一人,身形颀长,并未骑马,只是静静地立在风雪中。他手中,握着一张造型古朴、通体流转着暗沉银辉的长弓,弓弦犹在微微震颤。方才那道救命的银光,显然就是他所射出的箭矢!他脸上戴着一张遮住上半张脸的银色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冷硬,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银鱼卫影枭失声低呼,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银鱼卫!直属大梁皇帝的秘密暗卫!只听命于帝王一人!神出鬼没,权柄滔天!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出手救了……敌国宰相!
沈辞看着那银色面具人,眼中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愕,有恍然,更有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
拿下。银色面具人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低沉、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手中银弓微抬,指向飞檐上的影牙。
他身后的十余名银鱼卫如同鬼魅般瞬间散开,动作迅捷无声,直扑影牙所在的殿宇!更有数人持弩,冰冷的目光锁定了巷子里残余的北胤侍卫。
影牙显然没料到会遭遇银鱼卫的拦截。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护在洞口、生死不明的沈辞,又看了一眼巷口那队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银鱼卫,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同大鸟般向后急掠,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殿宇的阴影之中,果断放弃了追杀。
残余的北胤侍卫在银鱼卫冰冷的目光和强弩的威慑下,更是斗志全无,如同潮水般仓皇退去。
危机,竟在瞬息之间解除!
影枭扶着惊魂未定的我,警惕地看着巷口的银鱼卫,手中弯刀并未放下。
银色面具人没有理会我们,他的目光穿过风雪,落在依旧单膝跪地、肩头插着两支箭矢、脸色惨白如纸的沈辞身上。
他缓缓走了过来,脚步踏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他在沈辞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银色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
萧烬……面具人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或者说,沈辞。
沈辞猛地抬头,染血的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毫不退缩地与面具人对视:……银鱼卫指挥使,陆沉渊。久仰。
银色面具人,银鱼卫指挥使陆沉渊,似乎并不意外沈辞能认出他。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沈辞肩上那支幽蓝的弩箭和背后那支恐怖的透甲锥箭,又看了看我惊惶未定、泪痕交错的脸。
陛下,陆沉渊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是对着我说的,此处非久留之地。请随臣等……移驾。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沈辞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决断:此人……身负重伤,且身份敏感。当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处置
我看着沈辞染血的身影,看着他因剧痛和毒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不屈的火焰,七年的思念、痛苦、绝望,以及方才那生死相托的震撼,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他……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属于帝王的威仪和决断重新回到身上,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朕的人。
陆沉渊银色面具后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带他走!我斩钉截铁地下令,连同朕!一起走!去安全的地方!立刻!
*
*
*
冰冷,刺骨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幽暗的深海里,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压力和刺骨的寒意压回更深的黑暗。耳边是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冰层。
……寒毒入骨……箭伤倒无大碍……但毒……
……‘冰魄寒’混合了新的剧毒……霸道无比……
……心脉受损太重……需要千年雪参吊命……
……陛下……您已守了三日……歇息片刻吧……
不,不能睡。
一个声音在灵魂深处呐喊。他还没醒。他还在生死边缘挣扎。沈辞……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模糊的光线刺入,带着重影。视线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跃的、温暖的烛火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这是一间陈设雅致却陌生的房间。
然后,我看到了床榻上的人。
沈辞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干裂起皮。他赤裸的上半身缠满了厚厚的、浸透着深褐色药汁的绷带,左肩靠近锁骨处(幽蓝弩箭)和右肩胛骨(透甲锥箭)的位置,绷带下隐隐透出更深的暗色。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艰难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破碎消散。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疯狂地刺入脑海——雁回谷的风雪,他倒下的身影;承露殿的冰冷对峙,他漠然的眼神;大婚之夜的鲜血淋漓,他绝望的剖白;还有宫墙下,他挡在我身前,被弩箭洞穿的瞬间……
沈辞……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趴在床边,浑身酸麻僵硬。原来方才的冰冷和黑暗,是极度的疲惫和悲伤带来的昏沉。
陛下!您醒了!青鸢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连忙上前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担忧,您吓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我竟然昏睡了这么久那沈辞他……
我猛地抓住青鸢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他怎么样!陆沉渊呢药呢!我的声音嘶哑而急切。
陛下放心!陆指挥使在!青鸢连忙安抚,这里是京郊‘听雪别苑’,绝对安全!相爷……沈将军的命暂时保住了!陆指挥使动用了宫里珍藏的半支千年雪参,吊住了心脉!太医和陆指挥使带来的医道圣手一直在轮流施救!只是那混合的寒毒太霸道,深入骨髓,拔除极难……沈将军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青鸢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忧虑。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身玄青色劲装、脸上依旧戴着那副冰冷银色面具的陆沉渊走了进来。他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气味刺鼻的黑色药汁。
陛下。陆沉渊微微躬身行礼,声音透过面具,依旧平稳无波,您醒了就好。沈将军的伤势暂时稳定,但寒毒如跗骨之蛆,反复发作。这碗‘九阳续命汤’药性霸道,能暂时压制寒毒,激发他自身生机,但过程……极其痛苦。需趁他昏迷时灌下。
他的目光落在沈辞身上,那眼神依旧锐利,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我来。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陆沉渊似乎顿了一下,但还是将药碗递给了我。
药碗滚烫,浓黑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涩和一种奇异的辛辣气息。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用勺子舀起一勺,轻轻吹凉,然后撬开沈辞紧闭的牙关。
昏迷中的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眉头痛苦地蹙起,本能地抗拒着。
沈辞……我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哀求,喝下去……求求你……喝下去……
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或许是身体深处求生的本能。他紧咬的牙关终于微微松开了一丝缝隙。
我连忙将药汁小心翼翼地喂进去。
第一勺药汁刚滑入喉咙——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沈辞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濒死的野兽!
他整个人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猛地弓起了身体!剧烈的痉挛瞬间传遍全身!缠满绷带的身体在床上疯狂地抽搐、弹动!豆大的冷汗如同溪流般瞬间布满他苍白如纸的脸颊和脖颈!青筋在他额头、太阳穴、脖颈处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原本微弱的气息瞬间变得粗重而混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喷出灼热的白气!
按住他!陆沉渊低喝一声,身形如电,瞬间上前,双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按住沈辞剧烈挣扎的肩膀!
青鸢也扑上来,死死按住他乱蹬的双腿!
沈辞!沈辞!我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药碗差点打翻!巨大的恐惧和心痛让我几乎窒息!看着他承受如此非人的痛苦,比那两支箭矢扎在我自己身上还要痛上千百倍!
药不能停!必须灌下去!陆沉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按住头!
我流着泪,颤抖着手,再次舀起一勺滚烫的药汁,不顾一切地撬开他因剧痛而死死咬紧的牙关,强行灌了进去!
吼——!!!
更加凄厉的惨嚎!沈辞的身体痉挛得更加疯狂,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剧烈滚动,仿佛要凸出来!鲜血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溢出!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承受着最残酷刑罚的猛兽,发出绝望的嘶吼!
一碗药,如同灌下了一碗滚烫的岩浆。每一勺,都像是在将他凌迟。
当最后一勺药汁终于灌入他口中时,沈辞的挣扎也达到了顶点,然后猛地一僵,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彻底失去了声息。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衫,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瘫坐在床边,浑身脱力,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心口疼得麻木。
陆沉渊探了探沈辞的脉搏,又翻看了一下他的瞳孔,沉声道:药力化开了。能否熬过这一关,就看今夜。陛下,您……
我守着他。我的声音嘶哑而坚定,不容置疑。我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拂开沈辞额前被冷汗浸透的乱发,露出他苍白而痛苦的眉眼。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依旧滚烫。
陆沉渊沉默了片刻,不再多言,示意青鸢清理掉地上的血迹和汗渍,自己则无声地退到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守护的雕像。
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晃动的影子。房间里只剩下沈辞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我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又透出熹微的晨光。风雪似乎停了。
床榻上,沈辞滚烫的体温,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终于开始缓缓下降。那如同拉风箱般艰难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似乎也微微舒展了一线。
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丝。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我依旧强撑着,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他。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陷入昏沉的边缘——
掌心中,那冰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疲惫和混沌!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烛光下,沈辞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丝缝隙。
那缝隙之下,不再是昏迷时的空洞,也不再是昨夜剧痛中的疯狂。而是一片初醒的迷茫,随即,那迷茫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沉淀、凝聚,化为一种深邃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空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带着初醒的迟钝,缓缓地、最终定格在我的脸上。
那双眼睛,如同被暴风雨肆虐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深海,倒映着跳跃的烛光,也倒映着我憔悴不堪、泪痕交错的容颜。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干裂的唇瓣摩擦着,发出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阿……妩……
两个字,轻若鸿毛。
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我的灵魂深处!
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煎熬,所有的绝望和恐惧,在这一声呼唤中,土崩瓦解!
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我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扑倒在他床边,紧紧抱住他缠满绷带的身体,将脸埋在他依旧微凉的颈窝,放声痛哭!
沈辞!沈辞!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以为……我以为……泣不成声,语无伦次。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颈间的绷带。
他僵硬的身体,在我的拥抱和哭泣中,一点点软化下来。那只被我紧紧握着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反握住了我的手。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别……哭……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抚力量。
陆沉渊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将这片饱含血泪与思念的空间,留给了我们。
窗外,天色渐明。新雪初霁,第一缕金色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温柔地洒落在窗棂上,也洒落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
*
*
*
听雪别苑的日子,在药香和静养中缓缓流淌。沈辞的命保住了,但寒毒深入骨髓,如同附骨之疽,虽被九阳续命汤暂时压制,却远未根除。他变得异常畏寒,即使在燃着地龙的温暖房间里,也常常裹着厚厚的裘毯,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仿佛牵动着全身的伤口,让他眉头紧锁,冷汗涔涔。右肩胛骨被透甲锥撕裂的筋肉恢复缓慢,手臂活动受限,那柄曾伴随他叱咤风云的铁尺,如今也只能静静躺在角落。
陆沉渊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掌控着别苑内外所有的防卫和情报。他送来了最新的消息,冰冷而残酷。
北胤老皇帝在收到萧烬(沈辞)失踪、和亲失败的消息后,急怒攻心,当夜便薨逝于龙榻之上。他死前留下的传位诏书,出人意料地将皇位传给了年仅十二岁、母族卑微的九皇子拓跋宏。这道遗诏,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三皇子拓跋野率先发难!他手握重兵,又有赫连锋等一批军中悍将效忠(赫连锋在宫墙爆炸中重伤未死),指责遗诏为矫诏,宣称九皇子乃妖妃所生,血脉不纯,打着清君侧,正朝纲的旗号,悍然起兵!兵锋直指帝京!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直韬光养晦、深得老皇帝信任的七皇子拓跋泓,在陆沉渊的银鱼卫秘密情报支持下,联合了朝中一批不满拓跋野暴戾的老臣和部分中立军队,以奉诏讨逆,护佑幼主的名义,在帝京城外设下埋伏!
一场惨烈的帝位争夺战在北胤帝京郊外爆发!拓跋野的军队虽骁勇,却因仓促起兵和名分不正,遭遇了拓跋泓精心布置的陷阱和顽强抵抗,损失惨重。最终,拓跋野被其麾下大将赫连锋阵前倒戈,临危反水,一箭射杀!枭首示众!(陆沉渊的情报显示,赫连锋的倒戈,源于沈辞早年埋下的一枚暗棋,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
拓跋泓大获全胜,迅速掌控了北胤朝局,扶立年幼的九皇子拓跋宏登基,自己则成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登基大典后,新帝(实为拓跋泓)的第一道国书便以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大梁。
国书措辞谦恭,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新帝痛陈三皇子拓跋野悖逆弑父,构陷忠良,祸乱邦交之罪,声称其才是破坏两国和议的元凶。同时,国书郑重澄清了关于萧烬身份的一切谣言和污蔑,称其为北胤忠良,忍辱负重,并因揭露拓跋野阴谋而不幸罹难,追封其为忠勇王。对于大梁,新帝表达了重修旧好的强烈意愿,主动提出归还雁回谷等三处战略要地,并签订为期二十年的和平盟约,承诺永不犯边!
这份国书,如同一场及时雨,又像一记精准的外交重拳,瞬间平息了大梁朝堂因和亲失败而引发的轩然大波和主战派的汹汹之声。归还失地,二十年和平!这对饱经战火、急需休养生息的大梁来说,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朝议的结果毫无悬念。主和派欢欣鼓舞,主战派偃旗息鼓。大梁迅速接受了北胤新帝的善意,两国使节往来频繁,和平盟约的签订指日可待。
至于萧烬一个为国捐躯的忠勇王,成了北胤新朝树立的完美忠臣典范,也成了大梁皇帝一段不愿再提的前尘往事。
尘埃落定。
听雪别苑的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陆沉渊将译好的北胤国书副本轻轻放在我面前的紫檀木书案上,银色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陛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北胤之事已了。拓跋泓手段狠辣,心思缜密,借力打力,已彻底掌控局势。‘萧烬’已死,忠勇王之名可保沈家清誉无损,亦彻底斩断了过去。此乃……最好的结局。
我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从国书上抬起,落在窗外覆满积雪的庭院。几株红梅在雪中绽放,点点殷红,倔强而醒目。
最好的结局是啊,对两国,对朝局,对沈家的名声……确实是最好的结局。
他呢我轻声问,目光没有离开那几株红梅。
陆沉渊沉默了一下,似乎知道我问的是谁:沈将军体内寒毒虽被压制,但根源难除,武功……恐难恢复如初。北地苦寒,于他伤势有百害而无一利。太医建议,需寻一处气候温润、远离纷扰之地,长期静养调理,或可……延年。
远离纷扰……长期静养……
我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七年前,北疆初雪,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指着辽阔的草原对我说:阿妩,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江南!去看小桥流水,去吃最甜的桂花糕!我们买个小院子,种满你喜欢的梅花……
江南……我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
陆沉渊垂首:江南气候温润,物阜民丰,远离京畿。臣……已安排妥当。
陆卿,我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朕记得,先帝临终前,曾交予你一道密诏
陆沉渊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银色面具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电,随即又迅速敛去,沉声道:是。密诏言明,若陛下……因情误国,或危及社稷……臣可凭此诏,行……废立之事。他的声音到最后,已低不可闻,带着沉重的压力。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寒风裹挟着几片雪花和梅花的冷香吹入,拂动我的鬓发。
朕,非因情误国。我的声音在风雪中清晰而坚定,沈辞之功,可抵十万雄兵。若无他七载隐忍,周旋北胤,探得虚实,更于最后关头釜底抽薪,引动其内乱……我大梁,焉能不费一兵一卒,得此二十年太平,收复雁回失地他之功,当彪炳史册!然,时也,势也。他需要‘死’,大梁需要‘萧烬’已死。这忠勇王的虚名,便是朕……能给他最好的封赏。
我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沉渊:那道密诏,烧了吧。
陆沉渊猛地抬头,银色面具也掩不住他眼中的震惊!他看着我,久久不语。最终,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和……释然: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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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又一年大雪纷飞。
北胤帝位之争的血腥早已被时光掩埋,两国边境互市繁荣,驼铃声声。大梁朝堂安稳,国力在休养生息中缓慢恢复。紫宸殿的龙椅依旧冰冷,案头的奏章堆积如山,只是批阅奏章的女帝,眉宇间少了几分曾经的孤绝戾气,多了几分沉淀的沉静。
又是一年梅花盛放的时节。
江南,姑苏城外三十里,一处依山傍水、清幽雅致的山庄。山庄不大,白墙黛瓦,庭院深深,几株老梅虬枝盘结,在细雪中开得正艳,幽冷的暗香浮动。
山庄深处,一间临水的暖阁。地龙烧得暖融如春,隔绝了窗外的风雪。一个身披厚厚雪白狐裘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靠窗的软榻上。他身形依旧挺拔,只是比七年前清瘦了许多,脸色带着久病后的苍白,却不再有曾经的阴郁和戾气。他的膝上摊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庭院里那几株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眼神沉静而悠远。
吱呀——一声轻响,暖阁的门被推开。
一个身披黛青色斗篷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清冽的风雪寒气。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眉宇间蕴着帝王威仪的脸庞。
软榻上的人闻声,缓缓转过头。当看到来人时,他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中,瞬间漾起了温柔的涟漪,如同初春解冻的湖水,驱散了所有的清冷。
你来了。沈辞的声音温和,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清润,唇角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
我解下斗篷,交给身后的青鸢(她如今是这山庄唯一知晓内情的女管家)。青鸢会意,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暖阁内,只剩下我们两人。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梅花的冷香与药香、墨香交织在一起。
我走到软榻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他微凉的手。他的掌心,依旧能感受到当年握枪握尺留下的薄茧。
药可按时喝了我看着他依旧略显苍白的脸,眉头微蹙。
喝了。沈辞无奈地笑了笑,反手将我的手包在掌心,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暖它,陆沉渊送来的药,还有你派来的那位老御医开的方子,一顿不敢落下。只是这江南的冬天,湿冷入骨,比北地的刀子风还难熬些。
所以朕才要亲自来看看,你有没有偷懒。我故意板起脸,眼中却带着笑意。目光落在他依旧清瘦的肩背,那两道狰狞的箭疤虽被衣物遮掩,却依旧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痛。
沈辞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眼底一闪而逝的痛色。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声音低沉而温柔:都过去了,阿妩。能活着,能在这里……看着你,闻着梅香,听着落雪……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比起在北胤那暗无天日的七年,这点寒毒和伤痛,又算得了什么
提到北胤,气氛有片刻的凝滞。那些血与火的过往,如同潜藏的暗流。
拓跋泓……手段了得。沈辞打破了沉默,语气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借我的手除掉了拓跋野,又用我的‘死’彻底洗刷了北胤朝堂,稳固了幼帝的地位。如今他大权在握,这二十年和平,于他,于北胤,也是喘息之机。他倒是……把我们都算计进去了。
互相利用罢了。我淡淡道,指尖拂过他微凉的鬓角,若非你当年埋下的暗线和他早有准备,这盘棋也未必能下得如此圆满。至少,结局……尚可接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沈家清名无损,父亲……泉下有知,亦可瞑目。
提到父亲,沈辞的眼神微微一黯,随即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有些伤痛,无需言说,已刻入骨髓。能洗刷污名,已是万幸。
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落雪的沙沙声和炭火的轻响。我们依偎在一起,看着窗外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庭院,也覆盖了遥远的、沾满血色的记忆。
还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吗我靠在他肩头,轻声问。
哪一句沈辞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说……我抬起头,望进他温柔的眼眸深处,等天下太平了,带我去江南,买个小院子,种满梅花……
沈辞微微一怔,随即,那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眼底一圈圈漾开,越来越深,越来越暖。他收紧手臂,将我更紧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
记得。他的声音低沉而缱绻,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和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你看,这院子……这梅花……不都在吗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如同当年那个在月下结结巴巴递上玉佩的少年:
只是……还缺一场迟了七年的……婚礼。阿妩……你……可愿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天地,将所有的喧嚣、阴谋、血腥都温柔地掩埋。
暖阁内,炭火温暖,梅香浮动。
我抬起头,望进他盛满了星河与我的眼眸,泪水无声滑落,唇角却高高扬起,如同窗外凌寒怒放的红梅。
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