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呕第三声时,老太监的灯笼已经戳到窗纸上了。
哪个要死的腌臜货大半夜吐魂呢!尖利刻薄的骂声,混着馊饭桶的酸腐味,直直灌进这四面漏风的破殿。
我死死捂住嘴,喉咙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劲儿,顶得眼前发黑。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不断上涌。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护住了小腹。
那里,藏着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
四个月了。
在这比猪圈还不如的冷宫角落里,我,柳疏月,前镇北将军柳擎独女,当今圣上萧承稷亲封又亲手废黜的宸妃,肚子里揣上了他的种。
讽刺得像老天爷甩下来的一记响亮耳光。
窗纸噗一声,被灯笼杆子捅了个窟窿。昏黄的光线挤进来,像只窥探的毒蛇眼睛,精准地落在我狼狈蜷缩的角落。老太监那张布满褶子、写满阴鸷的脸,紧贴着破洞往里瞧。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金尊玉贵的宸妃娘娘啊!他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浑浊的眼珠子在我身上滴溜溜地转,最后,钉子似的钉在我下意识护住肚子的手上。
心口猛地一缩,像挨了记闷棍。
完了。
冷宫里的女人,命比草贱。一个失宠的废妃,莫名其妙怀了龙嗣这不是天大的喜事,这是催命的阎王帖!
后宫那几位虎视眈眈的主子娘娘,会让我活着生下这个孩子萧承稷那个薄情寡义的狗皇帝,会信这是他的种
他只会觉得,是我这淫贱的废妃,在这不见天日的冷宫里,给他戴了一顶绿油油、顶天立地的帽子!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粗麻里衣。
公公……我强撑着直起身,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讨好,是……是白日里吃了些不干净的,闹肚子……
闹肚子老太监嗤笑一声,灯笼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烧着我的头发。他那双老眼毒得很,在我脸上、身上,尤其是肚子上,来回刮了几遍。娘娘这脸色……啧啧,瞧着可不像闹肚子,倒像是……
他故意顿住,浑浊的眼珠子里闪烁着恶意的精光,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像、是、有、了、啊!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最后一丝侥幸也被他残忍地戳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不能慌,柳疏月,绝对不能慌!慌就是死路一条!
公公说笑了,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这鬼地方,连只公耗子都见不着,哪来的……有公公定是看岔了。
我一边说,一边悄悄挪动身体,借着阴影挡住微微隆起的小腹。手在身下冰冷的草堆里胡乱摸索,摸到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片,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
看岔了老太监嘿嘿冷笑,那笑声像夜枭啼哭,在死寂的冷宫里格外瘆人。咱家在这宫里活了大半辈子,什么腌臜事没见过娘娘这身段儿……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咱家这双招子!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即将捕获猎物的兴奋:来人啊!给咱家看紧了!这贱妇秽乱宫闱,怕是怀了野种!咱家这就去禀报王……
公公!
我猛地打断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凄厉。在他错愕的瞬间,我用尽全身力气,扑到那破窗户前,脸几乎贴上了那个破洞。
公公!我压低了声音,急促而绝望,您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我爹……我爹柳擎!他当年在北境缴获的那些前朝秘宝!我知道藏在哪儿!只要您……
老太监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柳家灭门抄家,据说抄出的东西远不及预期,关于前朝秘宝的传闻,在宫里私底下传了很久。这诱惑太大了。
他脸上阴晴不定,贪婪和谨慎在激烈交战。他左右看看,确认附近没其他耳目,才把脸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喘息:你……你真知道
成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我赌的就是人心不足,赌的就是这深宫太监对泼天财富的贪欲!
千真万确!我斩钉截铁,眼神恳切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就在北境赤霞峰下的一个废弃烽燧里!地图……地图我画给您!只要您帮我遮掩过去,给我几天时间……我必有厚报!那秘宝,足够您几辈子富贵荣华!
老太监喘着粗气,眼里的贪婪彻底压过了其他情绪。他死死盯着我,像是在评估我话语的真假,更像是在计算这笔买卖的风险与收益。
时间仿佛凝固了。冷宫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终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三天!咱家最多给你三天!三天之内,把地图画出来,交到咱家手上!还有……他眼神阴狠地剜了一眼我的肚子,这孽种,给咱家处理干净!否则,别怪咱家心狠手辣,让你和你肚子里那坨肉,一起‘病逝’!
好!三天!三天之内,地图一定奉上!我毫不犹豫地答应,指甲把手心的碎石片攥得更紧,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混着冷汗,黏腻冰冷。
老太监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才骂骂咧咧地提着灯笼走远。昏黄的光线摇曳着消失在破败的宫墙拐角。
我浑身脱力,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刺骨的寒。胃里又是一阵翻搅,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三天。
只有三天。
老太监的贪婪只是暂时堵住了他的嘴。三天后交不出地图,或者他发现我根本没打算处理掉孩子,等待我的,就是万劫不复。
这冷宫,就是个巨大的坟墓,我带着孩子,根本无处可逃。宫墙高耸,守卫森严,暗卫遍布,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想逃出去,难如登天。
孩子……我下意识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顽强地生长。它是我在这冰冷绝望的深渊里,唯一感受到的、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和温暖。
是萧承稷那个畜生的种。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
五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夜。我爹柳擎,那个为大魏镇守北境二十年、战功赫赫的镇北王,被八百里加急的通敌叛国铁证押解回京。证据确凿,满门抄斩的圣旨下来得毫无预兆,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我跪在萧承稷的御书房外,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哭喊着冤枉,求他看在多年情分上,彻查此案。
回应我的,是御前大总管尖细冰冷的声音:宸妃柳氏,御前失仪,咆哮君前,着,废黜封号,打入冷宫,静思己过!
没有解释,没有辩驳的机会。像丢弃一块用脏的抹布。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铁证,是北狄单于亲笔的盟书,上面有我爹的私印和笔迹。而那份盟书,是在我爹最后一次秘密押送一批军饷回京途中,被截获的。那批军饷,是萧承稷亲口密令,绕过户部,由我爹秘密押运的国之重器——整整三十万两黄金!用于秘密组建一支对抗北狄铁骑的精锐骑兵!
黄金失踪了。
盟书出现了。
我爹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而那个亲手将证据呈给萧承稷,并力证柳擎通敌的功臣,正是如今风头无两的兵部尚书,赵元嵩!我爹曾经的副将,也是……我曾经的未婚夫!
在我被册封为宸妃的前一个月,赵元嵩跪在萧承稷面前,声泪俱下地检举我爹在北境拥兵自重、克扣军饷、与北狄眉来眼去。萧承稷当时震怒,将我爹召回京述职,实则软禁。然后,便是赵元嵩大义灭亲,提供了那份致命的盟书。
多完美的局!
用我爹的血,染红他赵元嵩的顶戴!用柳家满门的性命,填补那三十万两黄金的窟窿!再用我柳疏月这个罪臣之女的废妃身份,彻底堵住悠悠众口!
而萧承稷……那个我曾倾心爱慕、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他信了。或许,他根本不在乎真相。他只需要一个结果,一个能平息黄金失踪案、又能震慑朝堂的结果。柳家,就是那个最合适的牺牲品。
打入冷宫前一夜,他破天荒地来了。
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
那晚的月光,惨白得像丧布。他掐着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淬了冰的恨意和……一丝疯狂的痛苦
柳疏月,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告诉朕,那批黄金,你爹藏哪儿了是不是……给了赵元嵩嗯你们柳家,是不是早就和赵元嵩那个狗贼串通好了你们是不是……一直在骗朕!
他把我当成什么套取情报的工具还是发泄怒火的玩物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曾让我痴迷的、俊美无俦的脸,只觉得无比恶心。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碎成了齑粉。
陛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爹一生忠烈,天地可鉴。他若通敌,天诛地灭。至于黄金……陛下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何必来问我这个‘罪妇’。
你!他眼中瞬间燃起暴怒的火焰,猛地将我掼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后背撞得生疼,我却笑了出来,笑得眼泪直流。
柳疏月!他低吼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俯身压了下来。带着酒气的吻粗暴地落下,啃咬,撕扯。华贵的龙袍摩擦着我身上单薄的素衣,像一种残酷的凌迟。
那是一场彻底的羞辱和掠夺。
没有半分怜惜,只有帝王被背叛后的滔天怒火,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占有欲。他在我身上发泄着对柳家背叛的恨意,对黄金失踪的焦灼,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我平静戳穿后的狼狈
我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破布娃娃,睁大眼睛,望着头顶明晃晃的宫灯,任由那刺目的光线灼烧着空洞的瞳孔。身体很痛,但心,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痛了。
只记得他在最后,咬着我的耳垂,声音冰冷而残忍:记住,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这冷宫,就是你的归宿。好好活着,柳疏月,朕要你活着……赎罪!
赎罪
我柳家何罪之有!
那一夜的屈辱,成了我在这冷宫里最深的噩梦。而更讽刺的是,一次掠夺,竟埋下了一颗种子。
这个孩子,是仇恨的果实,是屈辱的烙印,却也是我……唯一的血脉至亲了。
我不能死。更不能让我的孩子死!
老太监给的三天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
第二天傍晚,当值的太监换成了一个生面孔,很年轻,眼神里有种与这死寂冷宫格格不入的、小心翼翼的活气。他默默放下一个比平日干净些的食盒,里面除了馊饭,竟还有一个干硬的、几乎没什么水分的窝头。
他放下食盒,没像其他人那样骂骂咧咧,反而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低下头,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在食盒边缘轻轻敲了三下。
很轻,很有节奏:哒,哒—哒。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节奏……是柳家军当年在北境传递暗号的一种!极其隐秘!
我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他放下食盒就走了,步履匆匆。
夜里,我蜷在角落,借着破窗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掰开那个干硬的窝头。里面,果然藏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素笺!
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极细小的字迹,用的是柳家军密文:
戌时三刻,西墙狗洞,信。
没有落款。但足够了!
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警惕同时攥紧了我。是谁谁会在这深宫里,用柳家军的暗号联系我是敌是友会不会是萧承稷或者赵元嵩设下的圈套
但这是我唯一的稻草了!我必须抓住!
戌时三刻,冷宫西墙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杂草丛生,确实有一个被野狗扒拉出来的、半坍塌的狗洞,勉强能塞进一个瘦小的孩子。
我屏住呼吸,像幽灵一样摸过去。月光被高墙挡住,一片漆黑。四周只有虫鸣和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我蹲在狗洞旁,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沾着泥土的手,猛地从狗洞外面伸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
我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死死捂住嘴。
那只手把油纸包往里面一塞,迅速缩了回去。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传进来,带着急促的喘息:
疏月姐!是我!温砚白!快拿着!保重!
声音戛然而止,外面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呵斥,似乎是巡逻的侍卫经过。那只手的主人瞬间没了声息。
温砚白!
那个总是跟在我爹身后、腼腆又倔强、医术天赋极高的少年军医!他不是……不是应该跟着柳家军一起……在抄家时被……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淹没了我!他还活着!他竟然在宫里看那身太监服色……他混进了内侍省!
我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那个还带着外面泥土腥气的油纸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迅速退回到黑暗的角落里。
油纸包层层打开。最上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绘制精细的皇宫布防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巡逻路线、换岗时间,甚至还有几条用朱砂笔勾勒出的、极其隐秘的废弃宫道和排水暗渠!其中一条暗渠的出口,赫然指向西华门外靠近御河的一片荒滩!
布防图下面,是几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药粉,上面贴着小小的字条:安胎、固本、止血、迷魂散。
最下面,压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打开一看,我几乎窒息!
里面是几块成色极好的碎金子,几颗龙眼大小的浑圆珍珠,还有一叠薄薄的小额银票!足够普通人家衣食无忧好几年!
布包里还塞着一张纸条,字迹仓促却清晰:
疏月姐,珍重!图乃旧档,或有变动,万望小心!药粉慎用,迷魂散药性强,切勿沾身!西华暗渠出口有荆棘,需利刃开道。五日后丑时三刻,西角楼当值侍卫有隙,仅此一瞬!脱身之后,速离京城!勿念!砚白顿首。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温砚白!他竟然冒死给我送来了这个!图、钱、药、还有一条九死一生的生路!
五日后丑时三刻!西角楼!
时间比老太监给的三天,多了两天!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小心翼翼地将布防图刻进脑子里,把金子珍珠银票和药粉分开藏进身上最隐秘的地方。迷魂散,我单独用一小块布包好,贴身放着。安胎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一小包,混着冷水艰难地吞了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我像走钢丝。老太监每天都会来巡视一圈,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我肚子上来回刮。
娘娘,地图呢第四天一早,他堵在门口,声音阴冷。
公公莫急,我强作镇定,脸上堆着讨好的假笑,那地方隐秘,年代久远,好些细节记不清了,我得仔细回想,画得精准些,免得公公白跑一趟不是明日!明日定给公公一个准信儿!
我故意把精准二字咬得很重,暗示着巨大的利益。
老太监狐疑地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最终还是贪婪占了上风。哼!谅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明日这个时候,见不到图……你知道后果!他撂下狠话,悻悻而去。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冷汗涔涔。明天……明天必须稳住他!
第五天傍晚,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胡乱涂鸦的所谓地图——上面鬼画符似的画着些山峦河流,中心标了个醒目的红叉。用的是烧过的木炭,画在一块破布上,看起来古旧又神秘。
老太监如约而至。看到我手中的地图,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看到了肉。
公公,就是这儿!我指着那个红叉,信誓旦旦,赤霞峰鹰嘴崖下的一个山洞!洞口被藤蔓遮着,里面很深!我爹当年亲口说的,就在那儿!
老太监一把夺过破布,贪婪地抚摸着那个红叉,呼吸都粗重了。好!好!算你识相!他卷起破布就想走。
公公!我连忙叫住他,脸上挤出最卑微可怜的表情,您看……我这肚子……实在是不方便,能不能……再宽限两日等我……等我处理干净了,您也好放心不是这冷宫,我也跑不了……
老太监看了看我隆起的肚子,又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藏宝图,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和算计。哼!就再给你两天!两天后,要是还让咱家看见这孽种,别怪咱家亲自动手,送你们娘俩上路!他恶狠狠地威胁完,揣着藏宝图,心满意足地走了。
看着他消失在宫墙拐角的背影,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两天。足够了。
今晚,就是温砚白说的五日后,丑时三刻!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着这座巨大的囚笼。
我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也最便于行动的深灰色粗布旧衣——这是从以前某个死在冷宫的废妃遗物里翻出来的。把温砚白给的金子、珍珠、银票和安胎药,用油布仔细包好,牢牢地捆在贴身的小衣里。那把锋利的碎石片,也紧紧攥在手里。
迷魂散,被我小心翼翼地倒出来一小半,混在冷宫里唯一能找到的一点、带着霉味的灯油里。剩下的,依旧贴身藏好。
时间一点点逼近丑时。
冷宫死寂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声。我悄悄摸到西角楼附近,藏在一丛茂密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灌木后面,死死盯着角楼的方向。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照着模糊的轮廓。
丑时三刻!
角楼上传来了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敲击声:哒—哒哒—哒!正是温砚白纸条上约定的信号!
紧接着,角楼上两个原本站得笔直的守卫身影,其中一个似乎踉跄了一下,扶着额头晃了晃,然后……竟然软软地靠着墙滑坐了下去!像是突然犯了急病!另一个守卫显然慌了神,急忙俯身去查看同伴的情况。
就是现在!
西角楼下,通往宫墙内侧的阴影里,一道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窄小铁门,无声地滑开了一条缝隙!那是连接一条废弃排水暗渠的入口!温砚白弄到的旧布防图上,清晰地标注了它!此刻,守卫的注意力被同伴的急病吸引,这扇平时紧锁的、几乎被遗忘的小门,成了唯一的生路!
我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全身力气,从灌木丛后猛地窜出!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道黑暗的门缝!
快!再快一点!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小腹传来隐隐的坠胀感,被我死死咬牙忽略。
近了!更近了!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铁门的瞬间——
什么人!一声惊怒的暴喝,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夜里响起!
是那个俯身查看同伴的守卫!他听到了动静,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了狂奔中的我!
完了!被发现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不!不能功亏一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在身体即将撞上铁门的刹那,猛地扬手,将手里那个装着混有迷魂散灯油的破瓦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角楼下方那个守卫的方向!
砰嚓!瓦罐碎裂!
浓烈的、带着霉味和奇异甜香的油雾瞬间在守卫附近弥漫开来!
咳咳!什么东……守卫的怒喝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和惊疑。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挥手驱散眼前的烟雾,动作明显迟滞了一下。
就是这迟滞的一瞬!
我像一条滑溜的鱼,用尽吃奶的力气,猛地侧身挤进了那道狭窄冰冷的铁门缝隙!后背的布料被粗糙的门框刮得嘶啦作响,也顾不上了!
站住!有刺客!有刺客跑了!追!守卫惊怒交加的吼声和急促的铜锣声在身后炸响,像催命的符咒!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铁门后的黑暗。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淤泥和污水混合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脚下是粘稠湿滑的斜坡,我根本控制不住身体,尖叫着顺着陡峭的斜坡一路滚了下去!
冰冷的、带着恶臭的污水瞬间淹没到我的大腿!刺骨的寒意和撞击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但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不能停!
我挣扎着在齐大腿深的污水中站起来,顾不上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也顾不上小腹传来的阵阵抽痛,凭着记忆里布防图的指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往前摸索狂奔!
这是一条废弃多年的宫廷暗渠,狭窄、曲折,头顶是冰冷的石壁,脚下是腐臭的淤泥和深水。黑暗中,只有我粗重的喘息、污水搅动的哗啦声,和身后不远处追兵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火把晃动的光影!
这边!快!她跑不远!
守住出口!别让她跑了!
心脏快要炸开!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抬腿都像灌了铅!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不安地躁动着。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这样下去,我根本跑不到出口就会被抓住!
温砚白!迷魂散!
电光火石间,我摸到了贴身藏着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是剩下的大半包迷魂散!
来不及了!追兵的火把光芒已经能隐约照亮我身后的一段渠壁!
我猛地停住脚步,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颤抖着手,飞快地解开布包,将里面灰白色的药粉,不要命地、全部倾倒在身前浑浊的污水里!
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身,朝着出口的方向,继续没命地狂奔!一边跑,一边用手疯狂搅动着身后的污水!
药粉迅速溶解、扩散!
咳咳!什么……什么味道最先冲进来的两个侍卫,刚踏入这片水域,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迅速变得涣散迷离。
头……头晕……
站……站不稳了……
扑通!扑通!接连的落水声响起!
小心!水里有毒!屏住呼吸!后面赶来的侍卫惊恐地大喊,脚步瞬间被阻住了!他们不敢再贸然冲入这片弥漫着甜腻诡异气息的水域,只能挥舞着火把,愤怒又忌惮地叫骂着。
该死的贱人!用毒!
快!绕路!去出口堵她!
这短暂的阻滞,给了我一线生机!我咬着牙,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在黑暗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水道里,跌跌撞撞,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又挣扎着爬起来多少次,只知道拼命地朝着一个方向——西华门!御河!荆棘!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还有……哗啦啦的水流声!
出口!
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我手脚并用地爬出暗渠的出水口。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来,带着自由的气息,却也带着……无数尖锐的刺痛!
眼前,是一片比人还高的、密密麻麻的荆棘丛!尖锐的刺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着寒光,像无数张牙舞爪的怪兽,彻底堵死了通往御河荒滩的路!
追兵的呼喝声和火把的光亮,正从另一个方向迅速逼近!他们绕路过来堵截了!
前有荆棘天堑,后有追兵索命!
我站在荆棘丛前,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小腹的坠痛越来越明显,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溺毙。
不!不能死在这里!
我猛地看向荆棘丛旁边不远处——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沾满污泥的麻袋和杂物,其中几个麻袋鼓鼓囊囊,隐约能看到露出的、像是……引线的东西
是火药!
一定是宫里准备修缮某处殿宇或清除障碍,暂时堆放在这废弃角落的工程火药!因为靠近暗渠出口这种荒僻地,守卫松懈!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我的脑海!
炸!
炸开这荆棘!炸出一条生路!用这巨大的声响和混乱,彻底搅乱追兵的步伐!
这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扑向那堆麻袋!果然!里面是封装好的火药筒!还有浸了火油的引信!
我颤抖着,用碎石片疯狂地割断连接着那些引信的绳索,抱起其中最小的一筒火药,连滚带爬地冲到荆棘丛最厚实的地方。
身后的脚步声和火光,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侍卫们急促的喘息!
在那!抓住她!
来不及了!
我摸出怀里最后一点火折子——那是冷宫里用来点那盏破油灯的,一直贴身藏着。猛地吹亮!微弱跳动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像是我最后挣扎的生命之火。
孩子,跟娘走!我对着肚子低吼一声,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决绝,将火苗凑近了那截浸了火油的引信!
嗤——
刺眼的火花瞬间爆开!引信以惊人的速度燃烧起来!
我抱着那筒冰冷沉重的火药,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荆棘丛的深处!然后,转身,朝着御河的方向,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扑了出去!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死寂的夜空!
地动山摇!
狂暴的气浪从身后狠狠撞来!灼热的气流裹挟着无数泥土、碎石、断裂的荆棘枝条,像暴雨般砸落!
我整个人被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河滩淤泥里!后背、手臂传来火辣辣的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一片尖锐的鸣叫。
浓烟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那片荆棘丛,也遮蔽了追兵的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混乱!尖叫!侍卫们惊恐的呼喊被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回响和浓烟中!
怎么回事!
爆炸了!
保护皇宫!有刺客用火药!
快!快灭火!调人过来!
没人顾得上我了!
我趴在冰冷的淤泥里,大口大口地呕出带着腥味的酸水,浑身剧痛,骨头像是散了架。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趁着这弥天的混乱和浓烟的掩护,我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踉踉跄跄地冲向不远处那在星光下泛着微光的、静静流淌的御河!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我,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激灵,却也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我回头望了一眼。
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映照着那座巍峨森严、吞噬了我家族、也差点吞噬我和孩子的巨大囚笼。侍卫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火光和浓烟中乱窜、呼喊。
再见了,萧承稷。
再见了,这吃人的皇宫。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身的淤泥、伤痕和腹中顽强跳动的生命,一头扎进了黑暗冰冷的御河水流中,奋力向着下游、向着未知的、但象征着自由的远方游去。
身后,是映红夜空的火光和越来越远的、象征着旧日噩梦的宫墙剪影。
五年后。
江南,临安府。
初春的雨,细密如牛毛,落在青石板路上,洇开深色的水痕。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青草气息和隐约的桂花香——这是临安特有的味道,哪怕不是金秋时节。
娘!娘!你看!糖人儿!一个脆生生的、带着奶腔的声音在我腿边响起,充满了雀跃。
我低头,看着牵着我手的小丫头。她穿着半新不旧的鹅黄色小袄,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小脸粉雕玉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落进了星子,此刻正眼巴巴地望着路边小摊上插着的、晶莹剔透的蝴蝶糖人。
这是阿沅。我的命根子。柳沅。
阿沅乖,我蹲下身,替她拢了拢被细雨打湿一点的额发,声音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咱们先去仁济堂给温叔叔抓药,回来再买糖人儿,好不好
小丫头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嗯!给温叔叔抓药!温叔叔吃了药就不咳了!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温暖而依赖。
温砚白。五年前那个雨夜,我顺着御河漂流而下,几度昏厥,最后被冲到下游一处荒滩。是温砚白,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也逃出了皇宫,一路循着痕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他带着我们母女,改名换姓,辗转千里,最终在这鱼米之乡的临安府落下脚。他凭着高超的医术,在城南开了间小小的回春堂,虽不富裕,却也足够我们三人糊口,给了我阿沅一个虽然清贫但安稳的童年。
只是当年在宫里为了帮我,他吸入过一些迷魂散,又在逃亡路上受了寒,落下了病根,成了个药罐子,一到换季就咳得撕心裂肺。今日的雨带着寒气,他早起又咳得厉害,家里的药正好没了。
仁济堂是临安府最大的药铺,药材齐全,坐堂的老大夫也颇有口碑。
牵着阿沅小小的手,走进仁济堂那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大堂。伙计认识我,笑着招呼:柳娘子来了还是给温大夫抓那几味
劳烦小哥,照之前的方子再抓三副。我把写好的方子递过去。
伙计应了一声,麻利地去抓药。阿沅好奇地踮着脚,看高高的药柜和伙计熟练地称药。
就在这时,药铺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让开!都让开!几个穿着统一青色劲装、腰间佩刀的壮汉,簇拥着一个身着锦袍、身形颀长的男子走了进来。那排场,那气势,瞬间让原本还算宽敞的药铺大堂显得逼仄起来。原本在抓药、看病的几个百姓,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去。
当看清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个男人的侧脸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时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药铺里嘈杂的人声、伙计的吆喝、阿沅好奇的嘟囔……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地、失序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震得我耳膜生疼。
萧承稷。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以为自己早已把他,把那些血海深仇和锥心刺骨的屈辱,深深埋葬在了临安温润的烟雨里,埋葬在了阿沅奶声奶气的娘亲声中。
可就在这一刻,仅仅是一个侧影,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裹挟着血腥和冰冷,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堤坝!
御书房外冰冷的金砖,额头磕出的鲜血……冷宫破殿里的馊饭味,老太监阴鸷贪婪的眼神……还有那个屈辱的夜晚,他掐着我下巴的力道,和他眼中淬了冰的恨意……最后,是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冰冷刺骨的御河水……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我猛地低下头,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正踮脚看抓药的阿沅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住她的小脸!
快走!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我抱着阿沅,僵硬地、一步一步地往药铺最不起眼的角落挪动,试图避开那迫人的视线焦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
娘阿沅被我突如其来的大力拥抱勒得有些不舒服,小脑袋在我怀里拱了拱,发出困惑的轻哼。
嘘……我颤抖着,把她的头按得更低,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别说话……阿沅乖……别抬头……
我的反常显然引起了注意。
一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背上!
那目光,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根神经都尖叫着危险!抱着阿沅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位娘子,一个低沉、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是萧承稷身边的一个护卫头领模样的人,他朝我这边走了两步,我们爷问话,你怀里抱着的,是你家孩子
他问的是孩子!不是问我!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他们看到阿沅了!
是……是我女儿。我死死低着头,声音抖得厉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身体下意识地将阿沅护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藏起来。
哦那护卫头领似乎还想再问什么。
就在这时,被簇拥在中间的萧承稷,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这个角落走了过来。锦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发出细微的、令人窒息的沙沙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药铺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他终于停在了离我三步远的地方。
那股熟悉的、曾经让我迷恋后来又让我作呕的、清冽又带着淡淡龙涎香的气息,混杂着药铺里浓重的药味,霸道地侵袭着我的感官。
我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他锦袍下那双用金线绣着云纹的皂靴。浑身冰冷僵硬,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怀里阿沅温热的身体,是我此刻唯一的支撑和慰藉。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称得上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冰冷地砸进我的耳膜。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我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不能抬!绝对不能!
朕说,抬起头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的……什么是愠怒还是……别的
朕。
这个自称,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他认出来了。或者,至少起了疑心。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瞬间席卷了我。逃不掉了。五年安稳,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五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沉、更迫人的威仪。只是那双眼……那双我曾以为盛满星辰、后来只看到冰冷恨意的眼……此刻,里面翻涌着太多我读不懂的、极其复杂的东西。
震惊难以置信狂喜痛苦还有……一种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浓烈的审视和探究!
他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子,一寸寸刮过我的脸,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力度。从我被细雨打湿、略显凌乱的鬓角,到我因惊惧而苍白的脸颊,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我因为用力抱着阿沅而微微凸起的……小臂上!
那里,有一道狰狞的、横贯小臂的陈旧疤痕。是五年前炸开荆棘丛时,被飞溅的碎石划破的,深可见骨,后来虽然愈合了,却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的瞳孔,在看到那道疤的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药铺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诡异而压抑的气氛震慑住,大气不敢出。只有阿沅在我怀里不安地动了动,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到了。
娘……她怯生生地、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这声娘,像一根导火索。
萧承稷的目光,猛地从我的疤痕上移开,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骤然聚焦在我怀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穿透我的身体,看清阿沅的模样!
把她放下。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落。
不!我几乎是尖叫出声,抱着阿沅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药柜上,震得里面的药材罐子哗啦作响。恐惧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是我女儿!你休想碰她!
你的女儿萧承稷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弧度,冰冷,讥诮,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柳疏月,五年不见,你倒是给了朕好大一个‘惊喜’!
他果然认出来了!连名带姓!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死死抱着阿沅,像护崽的母兽,眼神充满了绝望的戒备:你想干什么!萧承稷!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放过我们!
放过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显森寒。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带着朕的种,躲了五年,现在跟朕说没关系柳疏月,谁给你的胆子!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帝王被彻底触怒的雷霆之威!
哇——!阿沅被这骇人的气势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小身子在我怀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娘!娘!怕!阿沅怕!
阿沅乖!不怕!娘在!我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心如刀绞,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瞪着眼前这个如同修罗般的男人,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孤注一掷的愤怒和恨意:
你的种萧承稷!你也配提这个孩子!当年是谁亲手把我爹、把我柳家满门送上断头台!是谁把我像垃圾一样扔进冷宫自生自灭!是谁在冷宫里……屈辱的回忆让我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强迫了我!这个孩子,是屈辱!是仇恨!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她姓柳!她只是我柳疏月的女儿!
闭嘴!萧承稷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做什么,但看到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阿沅,那只手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紧握成拳,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周围的护卫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药铺里的其他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把她,萧承稷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他死死地盯着我怀里的阿沅,给朕。
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帝王不容违逆的旨意!
你休想!我抱紧阿沅,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眼神决绝,除非我死!
呵。他冷笑一声,那笑容残酷而冰冷。他不再看我,目光直接转向他身边的护卫头领,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酷和绝对的掌控,赵峰。
属下在!那名叫赵峰的护卫头领立刻躬身,眼神锐利如鹰。
把孩子,萧承稷的目光重新落回哭得抽噎的阿沅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带过来。小心点,别伤着。
是!赵峰应声,带着两个精悍的护卫,面无表情地朝我逼近!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绝非普通家丁护院可比!
滚开!别碰我的孩子!我惊恐地尖叫,抱着阿沅拼命往角落里缩,挥舞着另一只手徒劳地想要阻挡。可我的力气,在训练有素的皇家暗卫面前,渺小得像只蚂蚁!
娘!娘!不要!放开我!娘——!阿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药铺,小小的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襟。
阿沅!阿沅!我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轻易地掰开了阿沅死死抓着我衣襟的小手,然后,那个小小的、哭得浑身颤抖的身体,被赵峰强行从我怀里剥离!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撕裂了!
阿沅——!!!我发出野兽般的悲鸣,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抢回我的女儿!
拦住她!萧承稷冰冷的声音响起。
另外两个护卫瞬间上前,轻易地架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死死按在冰冷的药柜上!动弹不得!
萧承稷!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把女儿还给我!还给我!我疯狂地挣扎、嘶吼、咒骂,泪水混合着绝望模糊了视线。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沅被赵峰抱在怀里,小小的身子哭得一抽一抽,朝我伸出小手,凄厉地喊着娘。
萧承稷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的目光,完全被赵峰怀里的阿沅吸引了。他走上前,高大的身影停在阿沅面前,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光芒的眼神,细细地打量着那张哭得通红、满是泪痕的小脸。
阿沅似乎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哭声小了些,抽噎着,睁着那双蓄满泪水、却依旧明亮得像星子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带着巨大的恐惧看着他。
萧承稷伸出手,似乎想碰碰阿沅的脸。
别碰她!我嘶声力竭地尖叫。
他的手顿在半空。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拂开了阿沅额前被泪水粘湿的一缕碎发。动作,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像……他盯着阿沅的眼睛,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阿沅的抽噎声盖过,眼神却深得如同漩涡。这双眼睛……真像。
像谁
像他
还是……像当年的我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
他不再停留,转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和决断:带走。
是!赵峰抱着依旧在抽泣的阿沅,护卫们簇拥着萧承稷,一行人无视药铺里的一片狼藉和死寂,无视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诅咒,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很快,门外传来车马启动的声音,迅速远去。
架着我的两个护卫也松开了手。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冰冷的药柜软软地滑倒在地。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如同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
阿沅……我的阿沅……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失魂落魄地喃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留下道道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心,被活生生剜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药铺的伙计才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给我包好的药:柳……柳娘子……您的药……
我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阿沅都不在了……我还要药做什么
温砚白……对了!温砚白!
一个激灵,残存的理智猛地拽回了我一丝神志。不能倒下!阿沅还在那个魔鬼手里!温砚白……只有温砚白能帮我!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甚至来不及接伙计递过来的药包,像疯了一样冲出仁济堂,朝着城南回春堂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
萧承稷!你夺走我柳家满门!毁了我一生!现在连我唯一的女儿也要抢走!
此仇不共戴天!
城南,回春堂。
小小的医馆门扉紧闭,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我像一阵风,带着满身的雨水和绝望,砰地一声撞开了门板,扑了进去。
砚白!砚白!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内室的门帘猛地被掀开。温砚白披着外衫冲了出来,脸色苍白,嘴唇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没什么血色。他看到我浑身湿透、失魂落魄、满脸泪痕的模样,温润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骇:疏月姐!发生什么事了!阿沅呢!
阿沅……阿沅被抢走了!我抓住他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萧承稷!是萧承稷!他找到我们了!他……他把阿沅抢走了!
什么!温砚白如遭雷击,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咳嗽都忘了。皇……他怎么会……在临安!
在仁济堂……撞见了……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让我几乎窒息,他认出了我……看到了阿沅……他说……他说阿沅是他的种……他让人……硬生生把阿沅从我怀里抢走了!砚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阿沅还那么小……她会被吓坏的!那个畜生……他会对阿沅做什么!
温砚白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温润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愤怒、担忧……最终化为一片沉冷的决然。他用力握紧我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丝力量:疏月姐!冷静!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我的混乱稍稍平复了一丝。
阿沅暂时不会有危险!他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锐利,他既然当众承认阿沅是他的……骨血,至少在确认之前,他绝不会伤害阿沅!他需要阿沅来确认你的身份,确认孩子的来历!甚至……他可能想用阿沅来逼你现身,逼你就范!
温砚白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一部分失控的怒火,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逼我就范
他休想!我咬牙切齿,眼中是刻骨的恨意,我就是死,也绝不会再向他低头!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温砚白眼神凝重,语速极快,他既然找到了临安,还当街带走了阿沅,以他的权势,要找到这‘回春堂’易如反掌!这里不能待了!必须立刻走!

我茫然地看着他:走去哪里阿沅还在他手里!
留得青山在!温砚白眼神坚定,疏月姐,听我的!我们先离开临安,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他现在最想抓的是你!只要你不落在他手里,阿沅作为他唯一可能确认的‘血脉’,反而更安全!他投鼠忌器!我们才有机会想办法救阿沅!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话,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瞬间点醒了我被仇恨和绝望冲昏的头脑。
对!萧承稷的目标是我!他想抓到我,问清楚当年的事,问清楚阿沅的身世!只要我不出现,阿沅就是他手里唯一的筹码,他就不会轻易动她!反而,如果我自投罗网,我们母女俩就都完了!
可是……可是阿沅……想到女儿此刻的恐惧和无助,我的心如同被千万根针同时扎刺。
阿沅很聪明!比你想象的更坚强!温砚白用力按着我的肩膀,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疏月姐,为了阿沅,你必须撑住!必须活下去!才有希望救她!我们现在就走!立刻!马上!
他不再多说,转身冲进内室,动作快得惊人。很快,他背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我手里。
这是我所有的积蓄,还有几样值钱的东西,你拿着!我们从后门走!我知道一条小路出城!
他拉着我冰冷颤抖的手,毫不犹豫地冲向后门。
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却浇不灭心头那簇名为救女的火焰。
萧承稷,你等着。
我柳疏月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一定要把我的阿沅夺回来!
西子湖畔,烟雨楼。
这是临安府最顶级的酒楼,也是萧承稷下榻的行辕。整座酒楼早已被清空,里三层外三层布满了明岗暗哨,气氛肃杀凝重。
顶楼最奢华的临湖雅间内,气氛却有些诡异。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昂贵的紫檀木家具泛着幽光。萧承稷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的目光,却落在房间中央。
阿沅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显得更加娇小可怜。她哭累了,抽抽噎噎地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小脸上泪痕交错。一个面善的老嬷嬷正小心翼翼地拿着温热的湿帕子,想给她擦擦脸。
唔……娘……睡梦中的阿沅不安地呓语了一声,小眉头紧紧皱着。
老嬷嬷的手一顿,有些无措地看向萧承稷。
萧承稷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阿沅那张酷似柳疏月幼时的睡颜,尤其是那双紧闭着却依旧能看出形状的、像极了那个女人的眼睛,心底深处某个地方,被极其细微地触动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取代。
下去。他声音冰冷。
老嬷嬷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熟睡的阿沅,还有角落里如同影子般侍立的赵峰。
查清楚了吗萧承稷的目光依旧落在阿沅脸上,声音却冷得掉渣。
赵峰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回陛下,属下已查明。那妇人带着孩子,化名柳氏,五年前流落至临安府,一直住在城南‘回春堂’。‘回春堂’的大夫叫温玉,是个病秧子,医术尚可。据邻里说,这温玉与那柳氏……似是以兄妹相称,共同抚养那孩子。孩子名叫柳沅,年约四岁半。
柳沅……四岁半……
时间,对得上。
萧承稷的眸色更深沉了几分。五年前那个混乱的雨夜,冷宫爆炸,柳疏月失踪……他震怒之下,几乎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她的尸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一度以为她真的葬身火海或是淹死在御河里了。
没想到……她竟然带着他的孩子,在这江南水乡躲了五年!
还和一个病秧子大夫……以兄妹相称
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上心头!敲击扶手的手指再次用力,指节泛白。
温玉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刀,底细
属下正在详查。此人五年前出现在临安,来历不明。表面是大夫,但……赵峰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但属下观其行止,似乎……懂些拳脚功夫,不似普通郎中。回春堂那边,属下已派人围住,只是……人去楼空。那柳氏和温玉,已不知所踪。
跑了萧承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戾气。他猛地看向赵峰,眼神阴鸷,朕养你们这群废物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女人和一个病秧子都看不住!
赵峰立刻单膝跪地:属下失职!请陛下责罚!属下已命人封锁四门,全城搜捕!他们带着孩子……那孩子病弱,必定走不远!
孩子病弱萧承稷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眉头紧锁,什么病
这……属下还未及细查。但据回春堂附近的药童说,温大夫常年为那孩子配药,似乎……是胎里带来的弱症,需精心调养,受不得惊惧风寒。
胎里带来的弱症……
萧承稷的目光再次落回阿沅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睡梦中,她似乎也很不安稳,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呼吸有些急促。
是因为在冷宫那几个月……担惊受怕,营养不良落下的病根
还是……因为是他的血脉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冰冷坚硬的心脏。那是一种……混合着烦躁、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还有更深沉的、被冒犯的帝王之怒!
他的孩子,竟然流落在外,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病秧子,过着清贫的日子,还落下了病根!
传太医!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随行的王太医叫来!立刻!给这孩子诊脉!
是!赵峰立刻领命而去。
很快,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太医提着药箱,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看到房间里凝重的气氛和主位上那位不怒自威的帝王,老太医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微臣叩见陛下!
免礼。萧承稷不耐烦地挥挥手,指了指太师椅里熟睡的阿沅,给她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是。王太医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阿沅身边,屏息凝神,开始诊脉。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阿沅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王太医手指搭脉时细微的动静。
萧承稷负手立在窗边,看着窗外烟雨朦胧的西子湖景,脸色晦暗不明。没人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此刻在想什么。
良久,王太医收回了手,眉头紧锁,脸色凝重。
如何萧承稷转过身,目光如炬。
王太医躬身,声音带着谨慎:回禀陛下,这位小……小姐,脉象细弱,沉取无力,心脉尤显不足。此乃先天心脉孱弱之症,乃胎元不足所致。平日里需静养,切忌大喜大悲、惊惧风寒,否则极易引发心悸气短,甚至……危及性命。观其面色唇色,气血亦有亏虚,想必是后天调养不足,加重了病情。
胎元不足……先天心脉孱弱……危及性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承稷的心上!
他猛地看向阿沅那张在睡梦中依旧显得脆弱苍白的小脸。是因为他……因为那晚在御书房的暴怒和强迫还是因为她在冷宫担惊受怕的那几个月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
可有法子他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此乃沉疴,需长期精心调养,以固本培元、温养心脉为主。切忌操劳奔波,需静心安神。王太医斟酌着说道,微臣开个方子,先稳住病情。若要根治……恐非朝夕之功。
开方!用最好的药!萧承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帝王不容置喙的命令,务必保她平安!
是!微臣遵旨!王太医连忙应下。
王太医退下开方煎药去了。
萧承稷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窗外的雨丝敲打着雕花窗棂,发出细密的沙沙声。雅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药香和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阿沅身上。那个小小的、脆弱的孩子,此刻在宽大的椅子里缩成一团,像一只易碎的瓷娃娃。
胎元不足,先天心脉孱弱……危及性命。
太医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盘旋。
是因为他。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坚硬帝王外壳下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一种极其陌生、混合着烦躁、刺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情绪,悄然滋生。
他从未想过会有孩子。更没想过,他的第一个孩子,会是在那种屈辱和仇恨的境况下诞生,流落在外五年,还落下了如此沉重的病根。
柳疏月……她是怎么带着这样一个病弱的孩子,躲藏了五年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另一股更强烈的、被冒犯的帝王之怒所取代!
她竟敢!带着他的女儿,和别的男人……那个叫温玉的病秧子,躲在这江南水乡,过了五年!
温玉……萧承稷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阴鸷冰冷,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那个叫温玉的,还有柳疏月,挖出来!
是!赵峰肃然领命。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咳……太师椅里,熟睡的阿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瞬间憋得通红,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来!
阿沅!萧承稷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他从未照顾过孩子,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朝着门外厉声嘶吼:太医!太医呢!快传太医!
王太医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看到阿沅的状况,也是脸色大变。
惊惧过度!风寒入肺!引动了心脉旧疾!快!参片!吊住气!王太医一边指挥着吓傻了的老嬷嬷,一边飞快地打开药箱施针。
小小的银针扎在阿沅纤细的手腕和心口穴位上。
萧承稷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竟显得有些僵硬。他看着阿沅痛苦挣扎的小脸,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喘不上气的呜咽,看着她小小的身体因为痛苦而不断抽搐……那双酷似柳疏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恐惧和痛苦。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柳疏月被他打入冷宫前,那双同样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
救她!萧承稷的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急切,他死死盯着王太医,不惜一切代价!救活她!她若有事,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狠戾的话语在奢华的雅间内回荡,却压不住阿沅越来越微弱的哭声。
时间,在焦灼和恐惧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临安城外,荒山破庙。
夜风呼啸,吹得破败的窗棂哗啦作响。残破的佛像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
我和温砚白蜷缩在角落里一堆干草上。外面是瓢泼大雨,夹杂着隐约的、由远及近的搜捕声和犬吠。
咳……咳咳……温砚白压抑着咳嗽,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灰败。他看着我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样子,眼中满是痛惜和担忧。疏月姐,多少吃点东西,你这样……撑不住的。
他递过来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杂粮饼。
我摇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苗。阿沅痛苦的小脸,萧承稷冷酷的眼神,在我脑海里反复交织。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噬骨的恨意在疯狂滋长。
阿沅……她身子弱……受了那么大惊吓……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萧承稷……那个畜生……他不会善待她的……他只会把对我的恨……报复在阿沅身上……
想到阿沅可能遭受的恐惧和痛苦,我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不会的!疏月姐!温砚白用力抓住我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语气斩钉截铁,你忘了太医的话吗阿沅的心疾……是胎里带来的弱症!萧承稷只要找人一看,立刻就能知道!那是他的血脉!是皇家子嗣!他就算再恨你,也绝不会拿自己唯一的骨血冒险!尤其是……一个病弱的骨血!他只会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太医!阿沅现在,比跟着我们东躲西藏,反而更安全!
温砚白的话,像一根微弱的烛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
我猛地看向他,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真的阿沅……真的不会有事
真的!温砚白用力点头,眼神坚定,疏月姐,你要相信!阿沅很聪明,她会保护自己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养精蓄锐!只有我们安全了,才有机会救阿沅!硬闯行辕,那是送死!
活下去……
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为了阿沅,我必须活下去。
我接过温砚白手里的饼,机械地、艰难地啃了起来。粗糙的饼渣刮过喉咙,如同刀割,但我强迫自己咽下去。
就在这时——
汪汪汪!庙外不远处,传来几声异常清晰、狂躁的犬吠!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仔细搜!那边破庙看看!
血迹!这里有血迹!往这边来了!
我和温砚白脸色同时剧变!
血迹一定是温砚白咳血留下的痕迹!被追兵发现了!
走!温砚白猛地站起身,一把拉起我,眼神决绝,后窗!快!
我们刚踉跄着冲到破庙腐朽的后窗边,前门就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门板被粗暴地踹开!
里面的人!出来!厉喝声伴随着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走!温砚白猛地将我往窗外一推!
我跌出窗外,滚落在泥泞冰冷的雨地里。
砚白!我回头嘶喊。
别管我!走!温砚白堵在窗口,脸色是病态的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去找阿沅!活下去!
抓住他们!追兵已经冲了进来!
刀光剑影瞬间在破庙内亮起!温砚白瘦削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砚白——!我发出绝望的嘶吼,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被几个凶悍的护卫淹没!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走!
必须走!
为了阿沅!为了用命为我断后的温砚白!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在刀光中奋力挣扎的身影,狠狠一咬牙,转身扑进了外面无边的黑暗雨幕和山林之中!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地狂奔!
身后,破庙里的打斗声、怒喝声、还有温砚白压抑的痛哼声……渐渐被风雨声吞没。
心,在滴血。
萧承稷!此仇不共戴天!
烟雨楼,顶楼雅间。
浓重的药味弥漫不散。阿沅小小的身子躺在柔软的锦榻上,盖着厚厚的云锦被,小脸依旧苍白,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下来,只是偶尔还会在睡梦中不安地抽噎一下。
萧承稷坐在榻边的紫檀木圆凳上,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赵峰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躬身低语:陛下,人抓到了。那个温玉,重伤,还剩一口气。属下已将其秘密关押,严加看守。
柳疏月呢萧承稷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属下无能……雨势太大,山林复杂……让她……跑了。赵峰的头垂得更低。
跑了萧承稷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冰锥,刺在赵峰身上。朕要你们何用
强大的帝王威压让赵峰瞬间冷汗涔涔:属下万死!已加派人手,封锁所有水路陆路,定……
够了。萧承稷打断他,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阿沅苍白的小脸上。那个温玉,给朕撬开他的嘴!朕要知道,这五年,所有事!
是!赵峰领命,又迟疑了一下,陛下,那温玉伤势极重,恐怕……
用最好的药吊着命!萧承稷的声音不容置疑,朕要活的!要口供!
属下明白!
赵峰退下后,雅间再次陷入死寂。
萧承稷看着阿沅沉睡的容颜,那酷似柳疏月的眉眼。太医的话,阿沅发病时痛苦的模样,还有赵峰那句柳疏月跑了……种种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
跑了。
她又一次,从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带着对他的刻骨仇恨,跑了。
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
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窜起!他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为什么为什么她宁可带着病弱的女儿东躲西藏,宁可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病秧子以兄妹相称,也不肯……不肯回到他身边
难道在她心里,他萧承稷,就真的那么不堪连自己的孩子都容不下
一个荒谬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当初,他没有听信那些铁证,没有将柳家……如果他对她……多一分信任……
这个念头刚起,立刻被他狠狠地掐灭!
他是帝王!帝王无错!
柳擎通敌,证据确凿!他处置叛臣,何错之有!是她柳疏月不识抬举!是她柳家负他在先!
可是……
目光再次触及阿沅脆弱的小脸,太医那句胎元不足、危及性命,像魔音贯耳。
烦躁如同藤蔓,越缠越紧。
他猛地停下脚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紫毫笔。笔尖饱蘸浓墨,悬在半空,却久久未能落下。
写什么
写罪妇柳疏月,速来领死
还是写阿沅病重,速归
最终,他烦躁地将笔狠狠掷在案上!墨汁溅开,污了雪白的宣纸,也污了他明黄的袍袖。
来人!
属下在!门外侍卫应声。
传朕口谕,萧承稷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断,张贴告示,悬赏缉拿柳氏!凡提供线索者,赏金千两!窝藏者,同罪论处!另外……告知临安府尹,加派人手,全城……不,整个江南道,给朕搜!尤其是医馆药铺!盯紧了!
他就不信,为了那个病秧子温玉,她能躲一辈子!为了阿沅的药,她能永远不去抓药!
是!侍卫领命而去。
萧承稷重新坐回榻边,看着阿沅沉睡的小脸,眼神复杂难辨。
柳疏月,朕倒要看看,你能为了那个病秧子,忍到几时!
你能为了你的女儿,忍到几时!
江南的雨,缠缠绵绵,一下就是七八日。
我像一只受伤的困兽,躲藏在临安城边缘一个废弃的、散发着鱼腥味的码头仓房里。这里阴暗潮湿,堆满了废弃的渔网和腐烂的木头,臭气熏天。但这里鱼龙混杂,暂时安全。
温砚白……被抓了,生死未卜。
阿沅……在萧承稷手里,病弱无助。
每一刻,都是煎熬。恨意和担忧如同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我的心。
温砚白留下的钱袋,成了我唯一的倚仗。我不敢去大医馆,只能趁着夜色,像幽灵一样溜到城郊最偏僻的、只为贫苦百姓看病的黑医馆,抓些最便宜的、吊命的草药。
每一次出门,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城门口、大街小巷,到处都贴着我的画像悬赏!赏金千两!足以让任何人心动。
听说了吗烟雨楼里那位贵人带来的小小姐,病得可重了!咳血呢!
可不是!昨儿个王太医都被骂出来了!说是什么心疾……难治啊!
啧啧,真是造孽,那么小的孩子……
……
码头力工粗鄙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藏身之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阿沅……我的阿沅……她真的发病了!还咳血!
萧承稷!你这个畜生!你把阿沅怎么样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温砚白的话还在耳边——阿沅在他手里比跟着我安全狗屁!我的阿沅在咳血!
什么冷静!什么等待时机!统统见鬼去吧!
我猛地从藏身的破渔网堆里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不行!我必须去救阿沅!立刻!马上!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
我不能再躲了!阿沅等不起!
我摸出钱袋里最后一点碎银子,又翻出温砚白给我的、那包贴身藏着的、从未用过的迷魂散。眼神,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入夜。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给这座被严密看守的烟雨楼蒙上了一层湿冷的纱。
我换上了一身从码头偷来的、沾满鱼腥味的破旧力工短打,用污泥把脸和脖子涂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又用一块脏兮兮的头巾包住了头发。怀里揣着迷魂散和那把一直贴身藏着的、边缘锋利的碎石片。
像一条真正的、在泥泞里求生的鱼,我借着雨声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烟雨楼后院的高墙下。
布防图上标注的,这里有一处废弃的角门,年久失修,锁是坏的。温砚白弄到的图,成了我此刻唯一的指引。
果然,在茂密的藤蔓掩盖下,我找到了那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锈迹斑斑的小铁门。轻轻一推,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侧身挤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堆放杂物的狭窄小院,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前面,就是灯火通明的主楼。
巡逻的护卫脚步声在回廊上响起,火把的光芒晃动着。
我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在阴影里移动。凭着记忆里布防图的路线,避开主要的通道,专挑花木丛生的角落和回廊的阴影处潜行。
目标很明确——顶楼!阿沅一定在那里!
越靠近主楼,守卫越森严。好几次,护卫的火把几乎要扫到我的藏身之处。我攥着迷魂散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终于,摸到了主楼后侧。这里有一道供仆役使用的、狭窄陡峭的木楼梯,通往楼上。
我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小心,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顶楼到了。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我的心跳得快要炸开。一间间雅间找过去……是哪一间
就在这时,最里面那间虚掩着门的雅间里,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孩子细弱的、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呓语:娘……疼……阿沅疼……
是阿沅!
巨大的心痛和激动让我浑身颤抖!就是这里!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摸出怀里的迷魂散,拔开塞子。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我准备将药粉从门缝吹进去的瞬间——
吱呀一声。
旁边一间雅间的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清冽的龙涎香气和浓重的压迫感,出现在门口。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萧承稷。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我。他大概是刚处理完公务出来,身上还穿着墨色的常服,衬得脸色更加冷峻。在看到我的一刹那,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暴怒、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困兽般的情绪!
柳疏月!低沉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和一种……终于抓住猎物的……快意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阿沅的房间吗!
巨大的震惊和绝望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手中的迷魂散小瓶啪嗒一声,掉落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上,滚了几圈,停在萧承稷的脚边。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看到了!
我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萧承稷的目光,从我的脸,缓缓移到我脚下那个滚落的小瓷瓶上,又移回到我涂满污泥、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脸上。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
迷魂散他低低地嗤笑一声,抬脚,狠狠地碾碎了那个小瓷瓶!灰白色的粉末瞬间被昂贵的地毯吸收。五年不见,你倒是学会了下三滥的手段想用这个迷倒朕还是迷倒守卫,来偷你的‘女儿’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嘲讽和刺骨的寒意。
我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和绝望,嘴唇咬出了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把她,萧承稷冰冷的目光扫过我,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对着闻声赶来的护卫下令,给朕押下去!关起来!严加看管!
是!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
萧承稷!你这个畜生!把阿沅还给我!阿沅在咳血!你把她怎么样了!你把她怎么样了!我像疯了一样挣扎嘶吼,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滚落。
朕的女儿,轮不到你来操心!萧承稷厉声喝道,眼神阴鸷得可怕,带下去!
我被粗暴地拖拽着,离开走廊。经过那扇虚掩的门时,我拼命扭过头,朝着里面哭喊:阿沅!阿沅!娘在这里!阿沅!
娘……娘……里面传来阿沅微弱而惊恐的回应。
阿沅——!
我的哭喊声被厚重的门板隔绝。
烟雨楼地下一间阴暗潮湿的石室里。
铁门沉重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
我被狠狠掼在地上,冰冷坚硬的石板撞击着骨头,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铁链锁住,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在墙壁里。
完了。
彻底完了。
阿沅……温砚白……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不知过了多久。
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丢进来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窝头和一碗浑浊的水。
吃饭!看守冰冷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
阿沅……阿沅怎么样了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乞求。
小主子的事,也是你一个罪妇能打听的看守嗤笑一声,砰地关上了小窗。
黑暗再次吞噬了我。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铁窗外光线的明暗变化,提醒着我日夜更替。
送来的食物,我强迫自己吃下去。为了阿沅,我不能死。
每一次送饭,我都会卑微地问一句:阿沅……阿沅还好吗
得到的,永远是看守冰冷的沉默或嘲讽的嗤笑。
心,在一次次卑微的乞求和冰冷的拒绝中,渐渐沉入冰海,只剩下麻木的恨意。
直到那一天。
铁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逆着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
是萧承稷。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脸色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只有周身散发出的冰冷威压,如同实质般充斥着狭小的石室。
他一步一步走了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最终,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
我抬起头,仰视着他。几天不见天日,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眼神里除了恨意,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石室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温玉死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温砚白……死了
我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死死地盯住他!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巨大的悲痛还是瞬间击穿了我的麻木!那个总是温润笑着、用命护着我和阿沅的少年……死了死在了这个畜生的手里!
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萧承稷!你这个畜生!刽子手!你不得好死!!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手腕脚踝被铁链磨破的剧痛,嘶吼着朝他扑去!哪怕只能用牙齿,我也要撕下他一块肉!
放肆!旁边的护卫立刻上前,轻易地制住了我疯狂挣扎的身体。
萧承稷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像困兽般徒劳地挣扎、咒骂。他的眼神,冰冷,深沉,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等我挣扎得筋疲力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刻骨的恨意瞪着他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
临死前,他招了。
招了
我停止了挣扎,喘息着,死死瞪着他。
柳擎押送的那三十万两黄金,萧承稷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落,是赵元嵩勾结北狄,设计劫走的。那份所谓的‘通敌盟书’,也是赵元嵩找人模仿柳擎的笔迹和私印伪造的。目的,就是栽赃柳擎,杀人灭口,独吞黄金,并踩着柳家的尸骨,登上兵部尚书之位。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恨意、愤怒、挣扎,在瞬间凝固!
赵元嵩!
是我爹曾经的副将,是我曾经的……未婚夫!
是他!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我!五年来,支撑我的恨意,一直牢牢钉在萧承稷身上!我恨他昏聩,恨他薄情,恨他灭我满门!从未想过,真正的罪魁祸首,竟然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赵元嵩!
不……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心底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说:温砚白用命换来的口供……会假吗
赵元嵩,已于三日前,萧承稷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地宣判着,以叛国、贪污、构陷忠良之罪,被朕,凌迟处死。赵家,满门抄斩。
凌迟……满门抄斩……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萧承稷。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帝王的冷酷和绝对的掌控。
你爹柳擎,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深不见底,通敌叛国之罪,已由朕下旨,昭告天下,平反昭雪。追封忠勇郡王,以亲王礼厚葬。
平反……昭雪……
爹……柳家……终于……清白了……
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铺天盖地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五年来的隐忍、逃亡、屈辱、丧父灭门之痛、骨肉分离之苦……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爹……娘……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护卫的钳制软软地滑跪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失声痛哭!哭声凄厉而绝望,在狭窄的石室里回荡,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原来……原来真相是这样……
原来……他灭赵家满门,不只是为了泄愤,是为了……给我爹平反
为什么为什么五年前他不查为什么他要那样对我!
我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铁链随着身体的颤抖哗啦作响。
萧承稷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痛哭。他紧抿着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等我哭得声音嘶哑,只剩下压抑的抽噎时,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
当年……朕刚登基,根基未稳。赵元嵩手握京畿部分兵权,又与北狄勾结,证据链做得天衣无缝……朕……不得不信。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帝王的冷酷,至于你……柳疏月,朕给过你机会。在御书房外,在冷宫……朕给过你机会解释!可你……你除了喊冤,除了用那种眼神看着朕……你给过朕一句解释吗!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压抑了五年的怒火和一种……被背叛的痛楚
朕问你黄金的下落!问你柳家是否与赵元嵩勾结!你是怎么回答朕的!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你说‘陛下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柳疏月!这就是你给朕的解释!
我被他吼得愣住了,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屈辱的夜晚……他带着酒气,掐着我的下巴,质问我黄金的下落,质问我柳家是否与赵元嵩勾结……而我,在巨大的悲痛和屈辱下,用最平静也最绝望的语气,给了他那样一个回答……
是啊……我当时……除了绝望的控诉,什么也没说……我以为他不会信……我以为他早已认定……
石室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我压抑的抽噎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
阿沅……我猛地想起女儿,声音颤抖,阿沅……她怎么样了她……
她没事。萧承稷打断我,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几分戾气太医用了药,暂时稳住了。只是这心疾……需要长期静养。他的目光扫过我手腕脚踝上被铁链磨出的血痕,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把锁打开。他对着护卫命令道。
是!护卫立刻上前,解开了我手脚的镣铐。
沉重的铁链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手腕和脚踝传来一阵轻松,随之而来的是被束缚处火辣辣的疼痛。
我蜷缩在地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跟朕来。萧承稷不再看我,转身,大步走出了石室。
我挣扎着,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踉跄着跟了上去。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云端。巨大的信息冲击和身体的虚弱,让我头晕目眩。
他带着我,一路沉默地走上烟雨楼的顶层,来到了那间弥漫着药香的雅间门口。
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颤抖着,一步一步挪到门口。
温暖的灯光下,阿沅小小的身子躺在柔软的锦榻上,盖着云锦被,小脸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一个面善的老嬷嬷守在旁边,看到我,惊讶地瞪大了眼,又迅速低下头。
阿沅……我哽咽着,扑到榻边,颤抖着手,轻轻抚上女儿冰凉的小脸。真实的触感,温热的呼吸……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心酸,让我再次泪如雨下。
娘……睡梦中的阿沅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小眉头蹙了蹙,发出细微的呓语。
阿沅乖……娘在……娘在这里……我紧紧握住她的小手,泣不成声。
身后,传来萧承稷低沉的声音:留在这里,照顾她。
我猛地回头。
他站在门口逆光处,身影高大而模糊,看不清表情。
等她病好些……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滞涩,朕……派人送你们离开。
离开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要放我们走
萧承稷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雅间的门,被轻轻带上。
我抱着沉睡的阿沅,坐在温暖的锦榻边,感受着女儿微弱却真实的心跳,泪水无声地滑落。
窗外,江南的雨,似乎小了些。
阿沅的身体,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我的寸步不离照顾下,一天天好了起来。苍白的小脸渐渐有了血色,也能喝下一些清淡的米粥了。
萧承稷没有再出现。
他像是彻底消失在了烟雨楼。只有赵峰每日会面无表情地送来最好的药材和补品,又面无表情地离开。
这座奢华的牢笼,安静得只剩下我和阿沅,还有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
阿沅醒来后,对我寸步不离,小小的手臂总是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生怕一松手我又不见了。她变得异常沉默,那双酷似我的大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恐惧,只有在看到我时,才会有一点点光亮。
娘……她小声地叫我,声音细细的,那个……很凶很凶的叔叔……是谁
我的心猛地一抽。轻轻拍着她的背:阿沅不怕,那是个……不相干的人。娘在,娘再也不会离开阿沅了。
嗯……阿沅把小脸埋在我怀里,闷闷地应着。
十天后,阿沅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需要人搀扶。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的阴云,洒在临湖的窗台上。
赵峰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辆看起来并不起眼、却透着内敛奢华的青帷马车。
柳娘子,赵峰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陛下有旨,命属下护送您和小主子离京。车马已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真的要放我们走了
我抱着阿沅,心中五味杂陈。有终于逃离牢笼的解脱,有对未来的茫然,有对温砚白逝去的悲痛,更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沉默地抱着阿沅,跟着赵峰下了楼。
马车静静地停在烟雨楼的后门。
就在我抱着阿沅,准备踏上马车的那一刻——
等等。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身体一僵。
缓缓回头。
萧承稷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廊的阴影里。他换了一身墨蓝色的常服,身形依旧挺拔,只是脸色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我怀里紧紧搂着我脖子、怯生生看着他的阿沅身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帝王的深沉,有一闪而逝的……什么是探究还是……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阿沅被他看得害怕,把小脸更深地埋进我颈窝。
萧承稷的目光移开,落在了我的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保重。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
然后,他不再看我们,转身,决绝地走进了烟雨楼的深处。背影,孤寂而冷硬。
我抱着阿沅,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柳娘子,请上车吧。赵峰的声音提醒道。
我回过神,最后看了一眼那栋囚禁了我们母女多日、也埋葬了太多复杂过往的华丽楼宇,抱着阿沅,踏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
车轮滚动,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驶离了烟雨楼,驶离了临安府,驶向了未知的远方。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的辘辘声。
阿沅靠在我怀里,小手玩着我衣襟上的盘扣,忽然仰起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娘,刚才那个哭鼻子的叔叔……是谁呀
哭鼻子
我一怔。低头看着女儿纯真的眼睛。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窗外,江南的烟雨终于停了,天边透出一抹久违的晴光。
我紧了紧抱着女儿的手臂,将脸轻轻贴在她柔软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飘散在车厢里:
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