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光如同探针,刺穿巨大熔洞倾斜而下,光柱里浮尘如受伤的光虫翻滚。苏妄的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沉浮,每一次上浮都像撞在布满冰刺的岩壁上。破碎的记忆残片冲刷着他:惊雷般爆裂的混沌光柱、阿箐胸口的毒针与墨色脉络、金蚕泣血的嘶鸣……以及魏麟那张在窗棂后闪过的、刻着贪婪与惊惧的脸。喉咙里塞满了铁锈和血的腥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他被粗暴地翻过身。
“都死透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警惕和某种更深的焦灼。声音来自魏铮。他仅存的左手正费力地拖拽苏妄的身体,将他远离那片被混沌光柱彻底湮灭的区域边缘。魏铮那只刚刚经历过能量洗礼、此刻显露着暗沉如深渊流水的完整机械臂结构的右臂,此刻银色蕾丝纹路几乎完全隐没,又恢复了厚重的铁锈色污浊。只是细看之下,那铁锈层之下,似乎隐有压抑不住的银光在暗处流转。
剧痛如同冰冷的水银灌入骨髓。苏妄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气音。他挣扎着睁眼,视线一片模糊的血色重影。他看到了远处地面上那个蜷缩的身影——阿箐。她还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胸口那根漆黑的毒针依旧刺目地扎在那里。心口周围那蛛网般蔓延的墨黑脉络并未消失,反而像蛰伏的邪物,贪婪地吮吸着她近乎停滞的生命微光。她手腕上那嫩绿色的蛊魂光芒,微弱得如同荒原上最后的萤火,随时可能被吞噬熄灭。
苏妄想喊,想动,身体却如同灌满了凝固的铅块,只有滚烫的眼角和喉头堵着的血气在翻涌。
“别白费力气了,醒着就省点气等死吧。”魏铮的声音再次响起,疲惫里透着冰冷的麻木。他左手拖着苏妄的腿,巨大的锈铁右臂垂在一侧,发出细微但令人不安的金属摩擦声。他拖得极其费力,几次几乎脱手。“你最后那一下……”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那巨大熔洞上方破碎的星空,“把血玉商会那几条狗送走了几个,剩下的估计也吓破了胆,暂时躲远了。哼,算你还有点用。”
他艰难地把苏妄拖到角落一堆稍微整齐些的金属支架旁,让他靠着。“但现在,我们三个,”他指着昏迷濒死的阿箐,指着动弹不得的苏妄,又点了点自己,“一个被血玉息壤寄生的活死人,一个跟破筛子没两样还带着那根催命针的废物,”他看向苏妄滚落在不远处地面上的青铜针,针尾那点暗红魔瞳沉寂如死,“还有老子自己!一只废了半边身子的锈狗!被堵在这老鼠窟里!等死的耗子!”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压抑嘶吼,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废墟车间里。断首龙渊的黑影仿佛已高悬头顶。
就在这时。
啪嗒…啪嗒…啪嗒…
清晰而规律的、皮靴底踩踏在金属碎片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响起。像是暗夜中精准敲击的节拍,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在这死寂之地,每一个脚步声都如同重锤砸在紧绷的鼓膜上。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车间巨大破洞边缘的阴影里。刺目的晨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却吝啬于照亮他的面容。来人穿着剪裁得体的、绣着细密金色暗线纹路的锦绣制服——正是锦绣学院高级导师的制式。他指尖把玩着一枚小巧的金色绣针,针尖在逆光下折射出一点寒星。
魏铮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即使只有侧影和制服,他也瞬间认出了来者身份——正是那个在觉醒台上宣判了苏妄废魂命运、袖口暗藏毒针的紫袍女导师!秦紫绶!她怎会在此?
秦紫绶没有说话。她只是停在那里,晨光分割着她的身影,一半在光明中模糊,一半在深邃的黑暗里。冰冷的审视目光如同无形的寒针,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刺在苏妄身上、他旁边地上那枚青铜针上、昏迷濒死的阿箐身上,最后落在了魏铮那只刚刚爆发过未知力量的锈铁右臂上。她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却贪婪到令人脊背发寒的探究。尤其是扫过魏铮那只被厚重铁锈重新遮掩的右臂时,那份审视几乎化作了实质的触摸。
魏铮的喉咙发紧,喉咙里堵着一股腥气。完了。这个女人代表着锦绣学院,更代表着眼下的力量秩序。任何与血玉商会相关的“异常”和“废魂”在她眼中都是可以随意抹除的尘埃。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追踪血玉商会?还是为了别的……
就在秦紫绶似乎在评估是否值得亲自出手清理这片污秽时,另一个轻佻得近乎刺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哟哟哟,真是热闹啊!秦导师这等尊贵人物,也屈尊来这等污秽老鼠窝看戏了?啧啧啧……”声音带着刻意的张扬和毫不掩饰的嘲讽。
又一个人影从熔洞另一侧的阴影里慢悠悠踱步而出。依旧是锦绣制服,却是更加张扬的赤金色,袖口用浓烈到刺目的血线绣着一只振翅欲噬的金蝎。他身形削瘦,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胜券在握的假笑。赫然是魏铮的表哥——魏麟!
魏麟身后,跟着五六个同样身着血玉商会夜行服饰的黑衣人。他们虽然个个带伤,气息不稳,但看向魏铮和苏妄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忌惮,更深处则是对魏麟绝对的服从。领头的黑衣人腰间的断首龙纹令牌只剩一半,另外半块正拿在魏麟手里抛接着玩。
魏铮的呼吸瞬间停止了!他看到魏麟那张带着笑的、贪婪残忍的眼睛,仿佛瞬间回到了觉醒台下那阴冷的窗后!他看到魏麟指尖那块染血的残破令牌!恨意如同熔化的铁水,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在咆哮!他的左手指甲瞬间深深掐入掌心,带出几缕血丝!巨大的锈铁右臂内部,那被压抑的银亮纹路猛地一阵狂躁闪动!
“魏…麟!”两个字如同喷溅的血块,从牙缝里砸出来。
魏麟仿佛没听见这饱含杀意的怒吼。他笑眯眯地转向僵立在破洞边缘的秦紫绶,身体姿态却带着一种轻佻的挑衅:“秦导师,这里几个废魂杂碎惊扰了贵院清修,还勾结苗疆余孽引动蛊祸,更是窃取前朝遗物,”他一指苏妄身边那枚青铜断首针,“扰乱云锦城安宁,实在罪该万死!不如交给商会处置?也好省了导师动手的功夫不是?”
秦紫绶那双冰冷的眼睛眯得更紧了。她看着魏麟,眼神里的探究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取代。她显然认识魏麟,也知道他背后的血玉商会。两股无形的力量在破碎的晨光中对峙。
魏麟却不等她回答,目光已经转向角落里目眦尽裂的魏铮。他脸上虚假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一种冰冷刺骨的讥诮和残忍的怜悯。“至于我这位不成器的表弟嘛……念在一点微薄的血亲情分,商会倒是可以网开一面,给他一条活路走。”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直插魏铮的肺腑,“前提是——把这个已经被血玉息壤寄生的苗女,”他一指昏迷的阿箐,“亲自、完整地、给我送到血玉商会的‘净秽坊’去!”他特地在“亲自”和“完整”上加重了语气。净秽坊——那是以残忍手段剥离人体与异物著称的血肉磨坊!
“或者……”魏麟嘴角咧开一个更加残忍的弧度,目光转向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的苏妄,“把他胸口剖开,帮我把那个能引来大麻烦的……‘针线筐’心脏,挖出来也行。”
“轰——!”
一股暴虐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猛地从魏铮的天灵盖炸开!烧断了他最后一丝理智!让他亲手送阿箐去净秽坊?!剖开苏妄挖心?!“我操你祖宗!!”魏铮的咆哮带着破音!他的左拳狠狠砸向地面!巨大的锈铁右臂在失控的愤怒情绪引动下,内部压抑的狂暴能量瞬间被引爆!嗡——!刺目的银白蕾丝纹路狂猛地冲破铁锈层的遮蔽,在那暗沉的金属臂表面疯狂亮起!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巨大的机械臂如同被激怒的巨蟒昂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裹挟着魏铮本人所有的愤怒和绝望,如同开山的巨锤,不管不顾地朝着几米外的魏麟狠狠砸去!他要将这个阴险歹毒、毁了一切的小人砸成肉泥!
然而!
面对这足以秒杀重伤黑衣人的全力一击,魏麟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讥笑。他甚至没有躲避的意思!
就在魏铮巨大的机械铁拳挟着万钧之势即将落下的刹那!
咻!咻!咻!
三道几乎连成一声的、极其尖细锐利的破空声响起!声音微小,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穿透力!
不是来自魏麟身后!而是来自完全相反的方向!来自那个一直静立于洞口的秦紫绶!
秦紫绶的手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幅度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三道比发丝还要细、几乎完全透明的针芒——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针”,更像是用“无形的恐惧”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凝成的、纯粹概念化的“刺”——无视了空间与物质的阻碍!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魏铮那只正在挥动、光芒刺眼到了极点的巨大机械臂的三个核心能量节点之上!肘关节内侧!肩关节下方!以及臂膀连接背部的核心枢纽处!
噗!噗!噗!
三声如同刺破水袋般的轻响几乎同时响起!
凝聚了魏铮全部怒火、引动机械臂内部磅礴能量蓄势爆发的最强一击,如同被瞬间戳破的气球!那狂暴刺目的银白蕾丝光芒,在即将喷薄而出的顶点,如同被瞬间冰封!又像是被无形的黑洞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机!猛地一僵!然后以比亮起时更快的速度,剧烈地黯淡、熄灭!被压抑的、厚重污浊的铁锈色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涌出、覆盖、凝固!
轰隆!
巨大的机械臂连带魏铮整个人,如同陡然断电的提线木偶,力量被瞬间抽空!手臂在距离魏麟面门不足一尺的地方,失控地、沉重无比地、带着魏铮整个身体猛地砸落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激起漫天尘埃!断裂的零件碎片与魏铮脱力的身体一同翻滚落地!
尘埃落定。那只庞大厚重的锈铁右臂彻底沉寂黯淡下去,仿佛刚才那璀璨的爆发从未发生。沉重的臂身几乎将魏铮的半边身体压住,让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咳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屈辱的血沫,目眦尽裂地盯着近在咫尺、毫发无损,脸上带着夸张嘲讽笑容的魏麟。身体里每一块骨骼都在刚才瞬间的力量切断中剧痛呻吟。
“蠢货。”秦紫绶冰冷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响起,带着至高裁决般的漠然。她那双毫无情感波动的眼睛扫过如同一滩烂泥般被压在地面的魏铮,又瞥过角落里气若游丝、却死死盯着她的苏妄。最后,她的目光似乎在那枚滚落地上的青铜断首针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她像是厌恶这片污秽之地脏了她的眼,又像是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亲自出手的价值。她指尖把玩的那枚金色绣针倏地消失不见,她看也不再看场中任何人,仿佛刚才那凌厉无匹的三针不过是掸去了肩上的一粒浮尘。那袭绣着金线的紫袍身影毫无留恋地转身,几步之间便消失在车间巨大破洞投下的晨光尽头,再无踪影。她选择了袖手旁观。
“呵呵呵……”魏麟那令人作呕的低笑声响起。他踱着步子,慢慢走到如同死狗般被巨大机械臂压在地面、只能扭动脖颈死死瞪着他的魏铮面前。居高临下。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和对即将到手猎物的贪婪。
“表弟,你看到了?”他摊开手,做出一个“无法违背”的耸肩动作,语气却带着胜券在握的阴狠。“废物就得认命。锦绣学院的大靠山……走了。那位导师的意思很明白了,你们几个废物的命——只配在地上爬!”
他缓缓蹲下身,那张带着虚假笑容的脸凑近魏铮因屈辱和愤怒而扭曲的侧脸。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现在,想活命,听话。”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要么,把这个苗女,”他用脚尖毫不在意地踢了踢脚边散落的、沾着阿箐鲜血的零件碎片,指向昏迷的女孩,“完好无损地给我抬进净秽坊的门!”
“要么……”魏麟脸上的笑容猛地收起,只余下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冰冷恶毒和垂涎!他的目光猛地转向角落里的苏妄,或者说,转向苏妄身边地上那枚沉寂的青铜断首针!那眼神,简直像是要将那枚针生吞活剥!
“给我那枚针!现在就给我!再把你那个倒霉兄弟……活着的心……也给我剖出来!”他从后腰缓缓抽出了一柄短刀。刀身狭长弯曲,宛如淬毒的蝎尾,刀刃泛着墨绿色的不祥幽光,靠近把柄处,细密地镂刻着一只蜷缩的、如同活物般的黑曜石蝎纹。
冰冷的刀刃,如同判决的毒牙,缓缓抵在了因剧痛和重伤而昏迷、人事不知的苏妄的心口位置。冰冷的触感穿透了粗布衣衫。只要再进一寸……
绝望如同深海冰渊的寒流,瞬间淹没了魏铮的每一寸感知。冰冷的刀刃贴着兄弟的心口,魏麟恶毒的眼神钉在自己身上。他趴在地上,巨大的机械臂像一座耻辱的墓碑压着他半边身体,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没有奇迹。
没有力量。
只有两个选择:用阿箐的命,换自己和苏妄苟活?或者……用苏妄的命和那根引来灾祸的针,换自己和阿箐……不,没有了针,魏麟会放过阿箐吗?秦紫绶冰冷离去的身影如同最精准的嘲弄。
他仿佛看到阿箐被拖入那血肉磨坊时回头绝望的眼神,看到苏妄的胸腔在自己眼前被剖开……巨大的机械臂沉重地压在他身上,那冰冷粗糙的触感如同最深的羞辱烙印在脊椎上。残破的左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污秽的泥土,掐出了血,混合着屈辱的泪水无声滑落,留下深色的痕迹。
喉咙里翻涌着腥咸的血和更腥咸的苦涩。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墨绿蝎尾刀刃,看着苏妄微弱起伏的胸膛下那颗即将被剜出的心脏,最后,他那因绝望几乎涣散的目光,无比艰难、迟滞地、一寸寸地……挪向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角落、心口插着黑色毒针、如同枯萎小草的少女身影。
阿箐……
那双曾经清澈如泉、敢于撕碎锦绣前程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胸口的黑脉,如同绞索。
他那只被自己掐出血的左手,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几根神经质般抽搐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却无比清晰地……朝阿箐的方向……蜷缩了一下。颤抖着。仿佛要抓住最后一点虚无的希望,又像是……亲手戴上了无形的枷锁。
一个极其微弱的、如同断裂锈骨摩擦的、带着泪水和血沫的气音,从他剧烈颤抖的、沾满泥土的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清,却又重逾千钧,彻底碾碎了他残存的脊梁:
“……我……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