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边那一片地界儿,白日里看着灰扑扑的,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可天一擦黑,那层灰土底下藏着的脂粉气、丝竹声,就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甜腻腻地直往人鼻子里钻,缠得人骨头缝都发酥。尤其是那顶顶有名的醉月阁,门口悬着的两盏大红灯笼,活像两只醉醺醺的眼,勾魂似的,把夜色都染得暧昧不清。
萧景琰勒住马缰,胯下的乌骓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冰冷的夜色里凝成一团。他高踞马背,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外罩墨狐大氅,衬得一张脸在灯笼昏暗的光线下,愈发冷峭如刀削斧凿。薄唇紧抿着,压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正扫视着醉月阁那花枝招展的门脸,里面翻涌着的,是足以冻死人的嫌恶和……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属于年轻人的好奇。
啧,他身后跟着的王府长史周德福,是个面白无须、精瘦得像根竹竿的中年人,此刻正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家主子的脸色,王爷,这腌臜地方,何须您亲自来奴才带人进去,保管……
闭嘴。萧景琰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冰棱子砸在石板上,脆生生地截断了周德福的话头。他微微偏头,目光掠过身后那群屏息凝神、甲胄鲜明的王府亲卫,最后落在街角阴影里几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上。那是他的影,是他藏在鞘中的利刃。其中一道身影,隔着人群,隔着喧嚣,似乎朝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一个无声的确认信号——人,已潜伏到位。
萧景琰收回目光,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下纯粹的、执行命令的冰冷。奉旨查抄。他薄唇微启,吐出四个字,清晰得如同掷地有声的冰珠,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遵命!亲卫们轰然应诺,声浪在寂静的街巷里炸开,惊飞了檐角几只昏睡的寒鸦。
下一刻,沉重的靴底踏碎了醉月阁门口那刻意营造的旖旎。红绸撕裂,珠帘散落,精心布置的暖香被凛冽的寒风和铁甲带来的肃杀之气瞬间冲散。
醉月阁里瞬间炸了锅。
方才还醉眼迷离、软语温存的恩客们,此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叫着四散奔逃,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那些涂脂抹粉、巧笑倩兮的小倌们,脸上的媚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恐慌,尖叫着、推搡着,想往角落里躲藏,如同一群受惊的雀鸟。
官爷!官爷饶命啊!老鸨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此刻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上的金钗步摇乱颤,我们醉月阁向来本分,是良民!大大的良民啊!定是有人诬告!求王爷明察!明察啊!她涕泪横流,试图去抱萧景琰的腿。
萧景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周德福早已一步上前,尖着嗓子喝道:大胆刁妇!污了王爷的靴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滚开!一脚便将她踹翻在地。
混乱,极致的混乱。丝竹声变成了刺耳的哭喊和打砸声,脂粉香混着酒气和恐惧的汗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萧景琰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负手而立,像一尊冰冷的煞神。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掠过那些吓得瑟瑟发抖、花容失色的小倌们,眉头越蹙越紧。
太吵。太腻。太……千篇一律。这些精心调教出来的尤物,在巨大的恐惧下,剥掉了那层惑人的皮,内里露出的软弱和谄媚,只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烦。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被角落里一团极其不和谐的暗影攫住了。
那是在楼梯最下方的阴影里,远离所有混乱的中心,几乎蜷缩成一团的存在。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粗布旧衣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头发乱糟糟地挽了个不成形的髻,几缕枯草似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一点点侧脸和下颚,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竟呈现出一种可怖的、凹凸不平的暗红色疤痕,像是被火燎过,又像是被某种毒物侵蚀过,坑坑洼洼,狰狞地扭曲着。
他安静得像个死人。没有尖叫,没有躲藏,甚至没有抬头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眼。只是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得更紧,仿佛要缩进那冰冷的墙壁里去。与周遭的鸡飞狗跳、花红柳绿相比,他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丑陋而冰冷的顽石。
萧景琰的目光定住了。那股子从进门起就淤积在心口的、因喧嚣和脂粉而起的烦躁,在这一刻奇异地被这极致的丑与静戳破了一个口子。一种近乎叛逆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
王爷周德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那角落里的异类,老脸上顿时露出极度的嫌恶,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哎哟喂,这醉月阁真是越来越下作了,连这等货色都敢收留怕是刷恭桶的杂役吧脸都烂成那样了,也不怕吓着客人……
周德福那尖酸刻薄、充满鄙夷的话语,非但没有熄灭萧景琰心头那股邪火,反而像是往上面泼了一瓢滚油,轰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闭嘴!萧景琰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瞬间压过了满场的嘈杂。他猛地一抬手,指着那个角落里的丑奴儿,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带走!
啊!周德福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来,王……王爷您说……带走……他他指着那团阴影,手指尖都在哆嗦,声音都变了调,您……您没瞧见他那张脸那……那还能看吗怕是夜里点灯都能把鬼吓跑!王爷您何等尊贵,怎能……
本王的话,你听不懂萧景琰猛地侧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盯住周德福,里面的寒光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锥,刺得周德福一个激灵,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周围的亲卫也全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手里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王爷这是……唱哪出查封青楼,扛个最丑的回去这癖好……也太别致了些吧连那些原本哭哭啼啼的小倌都忘了害怕,惊疑不定地偷瞄着萧景琰,又看看角落里那个丑得惊心动魄的身影。
萧景琰根本不理睬那些惊愕、疑惑、甚至带着点看疯子般的眼神。他只觉得周德福的聒噪和众人的目光都烦透了。他大步流星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玄色大氅的下摆在混乱中带起一阵冷风。
那丑奴儿似乎终于被这迫近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脚步声惊动,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像只受惊过度、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
起来!萧景琰在他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对方完全笼罩。声音冷硬,带着命令的口吻。
地上的人没有动,只是抱着膝盖的手似乎收得更紧了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股子倔强的沉默,或者说,是卑微到尘埃里的抗拒,再一次精准地戳中了萧景琰此刻那点扭曲的、无处发泄的叛逆心。耐心告罄。
啧。萧景琰发出一声极不耐烦的轻嗤。下一刻,他猛地俯身,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霸道。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穿过对方的腋下,另一只手直接抄起那双蜷缩的腿弯。
呃!一声压抑的、短促的闷哼从那破旧的面纱下溢出,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愕和痛楚。
萧景琰充耳不闻,腰腹用力,手臂一收一提——
像扛一袋不甚值钱、却又必须带走的货物,或者更像扛起一头不听话的猎物,他直接将人甩上了自己宽阔而坚实的肩头!
动作一气呵成,粗暴得毫无怜惜。那丑奴儿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木头,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挣扎!
放……放开!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模糊不清地从蒙面的粗布下透出来。两条腿用力地蹬踹着,试图挣脱钳制。那力道出乎意料的大,竟让萧景琰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
老实点!萧景琰低喝一声,箍着对方腰腿的手臂猛地收紧,如同铁钳般牢牢锁住。他扛着人,无视肩上不断传来的、徒劳的扭动和捶打,转身,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下巴掉了一地的醉月阁众人。
周德福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看着自家王爷扛着那丑物快要走出门口的背影,急得差点背过气去,也顾不上许多了,拔腿就追,一边追一边带着哭腔喊:王爷!王爷三思啊!这……这成何体统!您就算……就算想找个新鲜的,也得挑个能入眼的啊!这玩意儿带回去,怕是要污了王府的地界儿!王爷!您听老奴一句劝……
萧景琰被他嚎得心烦意乱,猛地停下脚步,扛着人霍然转身,目光如刀般剐向周德福:再多说一个字,本王拔了你的舌头!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出来,本王行事,何须向你这老奴解释滚开!
他顿了顿,迎着周德福那张惨白如纸、写满王爷疯了的老脸,还有周围亲卫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一股无名邪火夹杂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直冲天灵盖。他下巴一抬,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死寂的楼里回荡:
本王就爱野的!就爱这路数!看着碍眼都给本王憋着!
吼完,再不看任何人,扛着肩上还在微弱挣扎的战利品,大步踏出醉月阁那破碎的门槛,径直走向自己的乌骓马。留下周德福和一众亲卫在寒风中彻底凌乱,风中飘荡着王爷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就爱野的就爱这路数王爷的品味……何时变得如此……惊世骇俗了
乌骓马不耐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萧景琰扛着人,动作却依旧利落。他单手控缰,另一只手用力一托肩上的人,就要将他甩上马背。
唔!肩上的人发出一声更明显的痛哼,身体猛地绷紧,挣扎的幅度瞬间加大,双手甚至慌乱地试图抓住萧景琰的衣襟或大氅来稳住自己。
这剧烈的抗拒让萧景琰心头那股邪火噌地又往上蹿了一截。他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更何况今日这趟差事本就憋着一肚子气。他手臂猛地一紧,将那挣扎的腰身更狠地箍向自己,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耳朵,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咬牙道:再动一下,本王现在就打断你的腿!横竖本王要的也不是你能走!
这冰冷狠戾的话语似乎起了作用。肩上那具僵硬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挣扎的力道奇迹般地……消失了。虽然依旧僵硬得像块石头,但至少不再乱动,只是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透过衣料清晰地传递到萧景琰的肩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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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冷哼一声,不再耽搁,手臂用力,将人稳稳(或者说,是强行按)在马鞍前安置好。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那人身后,宽阔的胸膛几乎将对方整个罩住。他一手绕过身前人的腰腹控住缰绳,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按在那人的后颈上,带着一种掌控和警告的意味。
回府!他一声令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威严。
乌骓马撒开四蹄,亲卫们如梦初醒,慌忙列队跟上。马蹄声踏碎了长街的寂静,也踏碎了醉月阁内残留的奢靡幻梦。萧景琰端坐马上,感受着身前这具身体僵硬如铁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奇异地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近乎恶劣的掌控感。
一路无话,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耳畔。回到肃穆森严的景王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府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只有巡逻侍卫甲胄摩擦的轻微声响,更衬得这深宅大院如同蛰伏的巨兽。
萧景琰径直扛着人,大步流星穿过前庭的回廊,走向自己居住的听澜院。周德福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脸上愁云惨雾,嘴唇翕动了几次,终究没敢再开口触霉头。
砰的一声,听澜院正房的门被萧景琰一脚踹开。他扛着人走进去,反脚又将门重重踢上,隔绝了周德福那忧心忡忡的目光。动作粗鲁地将肩上的人往屋子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罗汉榻上一丢。
呃!那人被摔在柔软厚实的锦褥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迅速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依旧低着头,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那顶破旧的粗布头巾歪斜着,露出更多颈后那片同样可怖的疤痕。
房间里只点了几盏牛角灯,光线昏黄柔和,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萧景琰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榻上那团灰暗破旧、散发着廉价脂粉和恐惧气息的身影。一路扛回来的那点掌控感和新奇感,在踏入这绝对属于他的领地后,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带着审视和挑剔的情绪取代。
他盯着那人低垂的头颅,目光落在那块遮脸的粗布上。此刻,在王府这静谧而熟悉的环境里,那粗布的廉价感、那隐约透出的狰狞疤痕轮廓、那浑身散发出的低贱气息,都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根针,扎在他引以为傲的品味和尊严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悔,悄然爬上心头。真是昏了头了!扛这么个玩意儿回来做什么给自己添堵让全京城看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莫名的邪火,声音冷得像冰窟里捞出来:抬起头来。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榻上的人身体猛地一僵,抱着膝盖的手收得更紧,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却固执地没有动作。
本王说,抬起头来!萧景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震怒的前兆。他上前一步,带着强大的压迫感,阴影彻底将榻上的人笼罩。
巨大的威压之下,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动作。那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绝望的迟滞感。他先是松开死死抱着膝盖的手,然后,那只同样布满新旧疤痕、骨节分明却显得异常粗糙的手,颤抖着,一点点抬起,伸向自己脸上那块脏污的粗布。
指尖碰到布料的边缘,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又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审判。然后,猛地一扯!
那块遮掩的粗布被彻底扯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萧景琰脸上的所有表情——那残余的烦躁、强压的怒火、一丝不耐的审视——都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惊愕和荒谬感彻底取代!
预想中的、布满凹凸疤痕的烂脸并没有出现。
粗布之下,是一张轮廓极其分明的年轻男子的脸。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而略显薄削,下颌的线条利落得如同刀裁。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正抬起来,直直地迎向萧景琰的目光。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瞳仁的颜色比最上等的墨玉还要深浓,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带着几分凌厉的凤目,此刻却盛满了某种复杂到极点的情绪——有任务完成的平静,有身份暴露的凝重,有面对主上的恭敬,甚至还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无奈
这张脸,萧景琰太熟悉了!
熟悉到每一个棱角,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密报里,刻印在他的记忆中!这根本不是醉月阁里什么低贱丑陋的小倌!
这是他亲手安插进醉月阁、负责此次秘密查探和里应外合任务的暗卫首领!是他手中最锋利、最隐秘的那把刀!
——凌尘!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打破了死寂。是凌尘。在萧景琰那足以将人灵魂都冻结的、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他没有任何犹豫,动作利落干脆地从榻上翻身而下,单膝点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他无数次执行命令时那样,带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属于暗卫的服从与冷硬。
主子,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醉月阁里那嘶哑模糊的假声,而是恢复了原本的清冷、平稳,如同冰泉击石,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房间内,任务已完成。醉月阁内藏匿的密账、与朝中官员往来的信函、以及后园枯井中私藏的违禁之物,均已由影七、影十三暗中标记,王府亲卫可顺利起获。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景琰的耳膜上,也砸在他那颗刚刚经历了剧烈震荡、此刻正悬在荒谬绝伦的悬崖边的心脏上。
任务已完成……
萧景琰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千百只蜜蜂在同时振翅。他死死地盯着跪在脚边的凌尘,那张清俊冷冽、此刻写满公事公办的脸,和他记忆里醉月阁角落那个丑奴儿的形象疯狂地重叠、撕扯。
是他怎么会是他那个缩在角落、满脸疤痕、一身破布、安静得像块石头的丑奴儿,竟然是他派去潜伏的暗卫首领凌尘那个他以为的、被他一时兴起霸道扛回来的野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得力属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荒谬感、被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极致尴尬,如同火山爆发般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哐当——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炸开!
萧景琰手边那张紫檀木小几上的青玉茶盏,被他盛怒之下,无意识地狠狠一扫!名贵的玉盏瞬间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对面光洁的墙壁上,粉身碎骨!碧绿的茶汤混着锋利的碎玉片,溅得到处都是,留下狼藉一片。
胸口剧烈起伏,萧景琰的呼吸粗重得如同拉风箱,额角甚至隐隐有青筋在跳动。他指着地上跪得笔直的凌尘,手指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
凌尘……你……你很好!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扮得……真像啊!
凌尘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些,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属下易容粗糙,行事仓促,未能及时向主子表明身份,惊扰主子,罪该万死,请主子责罚。
责罚萧景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扭曲的冷笑。他死死盯着凌尘那低垂的后颈,那线条绷紧的背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自己扛着他招摇过市、对着周德福吼出本王就爱野的那些画面……
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羞愤感轰然炸开!他萧景琰,堂堂景亲王,竟然……竟然当着自己所有亲卫的面,当街……强抢民男抢的还是……还是自己派出去的暗卫这要是传出去……
不行!绝对不行!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入脑海,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荒谬和愤怒。他必须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地堵住这个窟窿!挽回他景亲王的脸面!
一个疯狂到极点、却又在眼下情境下显得无比合理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思维。
萧景琰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他往前逼近一步,几乎站到了凌尘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阴影将跪着的暗卫完全覆盖。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决绝,死死钉在凌尘脸上,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狠戾:
责罚不。他缓缓摇头,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冰冷的弧度,本王现在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罚。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地上:
从现在起,你给本王记住——你就是醉月阁里那个被本王看上的、野性难驯的丑奴儿!不是什么暗卫首领凌尘!听明白了吗
凌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一直平稳无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如墨的凤目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撞上萧景琰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眸子,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主子这……
没有‘这’!萧景琰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本王说了,从现在起,你就是那个小倌!本王把你从醉月阁带回来的小倌!外面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周德福!王府的亲卫!甚至……他咬了咬牙,连我皇兄!他们都这么认为!
他俯视着凌尘,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风暴——有不容置喙的命令,有强行掩盖的尴尬,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无赖的蛮横:你给本王演好他!演得越真越好!演到……演到所有人都相信为止!演到这场风波彻底过去!
凌尘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消化这个荒谬绝伦的命令。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冷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涩意:
属下……遵命。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只是……主子,属下……从未伺候过人。这‘小倌’该如何扮演……属下实在……他微微蹙起眉头,清冷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真实的困惑和……为难。
那丝困惑和为难,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珠,瞬间引爆了萧景琰胸腔里积压的所有邪火!从未伺候过人实在不会
好啊!好得很!
自己扛回来的人,自己挖的坑,现在这坑底的石头居然还敢一脸无辜地说不会!
那股子被愚弄、被逼到墙角、急于找回场子的蛮横劲儿再次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萧景琰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得他口干舌燥,心口狂跳。他猛地欺身上前,带着一股凛冽的劲风,几乎要贴上凌尘的身体!
不会萧景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恼羞成怒的尖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好一个不会!
他伸出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却不是去扶凌尘,而是狠狠一把揪住了对方胸前那件洗得发白、粗糙不堪的粗布衣襟!用力之大,指节都泛出青白色。
本王现在就教教你!他咬牙切齿,几乎是吼了出来,因为极致的羞愤和某种失控的情绪,眼尾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伺候人,该怎么做!
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力,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就要将跪在地上的凌尘狠狠拽起来,丢向那张近在咫尺的紫檀木罗汉榻!
他要掌控局面!他要找回场子!他要这个胆敢让他陷入如此窘境的家伙立刻、马上、清晰地认识到谁才是主子!
然而,就在他发力前拽的千钧一发之际——
跪在地上的凌尘,动了!
那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如同蛰伏的猎豹骤然发动!他没有顺着萧景琰那蛮横的力道被拽起,反而借着对方前倾的势头,腰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力量猛地一拧!
萧景琰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完全出乎意料、沛然莫御的力道顺着自己揪住衣襟的手腕猛地传来!那不是硬碰硬的反抗,而是一种精妙绝伦的借力打力,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流畅感。
天旋地转!
萧景琰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感觉自己的重心瞬间被彻底瓦解!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他,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砰!
一声闷响,并不沉重,却震得萧景琰头晕眼花。
他后背重重地砸在了身后那张铺着厚厚锦褥的罗汉榻上。预想中的坚硬撞击并未传来,锦褥缓冲了大部分力道,但那股被瞬间颠覆掌控的冲击感,却比任何疼痛都更让他惊骇莫名。
他仰躺在榻上,墨狐大氅散乱开来,锦袍的领口被他自己刚才粗暴的动作扯松了些,露出一小截线条凌厉的锁骨。他瞪大着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愕而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上方的人影。
凌尘!
他并未起身,依旧是那个单膝点地的姿势,却不知何时,竟已借着那精妙的一拧一送之力,闪电般转换了位置!
此刻,他的一条腿跪压在萧景琰身侧的榻沿,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俯视姿态。那张清俊冷冽、线条分明的脸,距离萧景琰的面孔,不过咫尺之遥。深邃的墨眸低垂着,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萧景琰因为惊愕和愤怒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交锋,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丝毫波澜。依旧是那副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神情,仿佛刚才那足以掀翻一个成年男子的恐怖爆发力,只是萧景琰的一个错觉。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交错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牛角灯昏黄的光线在凌尘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萧景琰完全笼罩其中。
萧景琰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低垂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萧景琰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邪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滋啦一声,冒出一股憋屈的白烟,只剩下湿冷的余烬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
他躺在那里,身体僵硬,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蛮横、所有试图找回场子的冲动,在这一刻,在这绝对的、被压制在身下的姿势里,被击得粉碎。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他怎么敢他怎么能他……
就在萧景琰被这巨大的变故冲击得思维停滞、羞愤欲死之际,凌尘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薄茧的手,并未袭向萧景琰脆弱的咽喉,也未去压制他试图挣扎的手臂。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从容,修长的食指,轻轻地、极其缓慢地,点在了萧景琰因为惊愕和愤怒而微微上下滑动的喉结之上。
指尖微凉,带着一丝夜风的寒气,触碰到皮肤最敏感的位置。
萧景琰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感瞬间从喉结处炸开,沿着脊椎一路窜到尾椎,让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他下意识地想要吞咽,喉结滚动,却正好将那微凉的指尖更紧密地嵌合在那一小块凸起上。
凌尘俯视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平静无波的脸上,墨玉般的眸子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萧景琰此刻的模样——震惊、羞愤、茫然,还有一丝被触碰要害的慌乱。他薄削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弧度极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清冷平稳,如同冰泉流淌,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敲打在萧景琰被混乱和麻痒感充斥的耳膜上:
主子恕罪。
他微微倾身,温热的、带着一丝清冽气息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萧景琰的耳廓和颈侧敏感的皮肤,激起一阵更细微的颤栗。
属下愚钝,凌尘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节奏的从容,伺候人的功夫,确实从未学过。
他顿了顿,指尖依旧轻轻点在萧景琰的喉结上,感受着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震颤,目光平静地锁住萧景琰那双因为震惊而瞪大的、燃烧着羞怒火焰的眼睛,缓缓地、清晰地补上了后半句:
但属下……会伺候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