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月破宫墙 > 第一章

南疆圣女阿月入宫行刺,却发现皇帝赵衡并非传闻中的暴君。
他明知她是刺客,却故意给她机会靠近。
阿月中毒时,赵衡以龙涎香为药引亲自试毒。
赵衡遇刺时,阿月用南疆秘术替他挡下致命一掌。
行刺前夜,赵衡在月下递给她一杯酒:这杯‘忘忧’,可解你十年仇恨。
阿月饮下后落泪:可我忘了仇恨,便也忘了为何爱上你。
她最终放弃刺杀,助他平定南疆内乱。
他废除殉葬制度,允南疆族人内迁。
宫墙高处,他轻吻她额角:从今往后,你的月亮,不再只有宫墙那么小。
雪粒子沙沙地敲打着窗棂,永寿宫偏殿里,炭火明明暗暗,映着阿月一张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她跪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繁复的宫装裙裾堆叠在身侧,像一朵即将萎谢的重瓣花。寒意顺着膝盖骨缝丝丝缕缕地往上爬,渗进血脉深处,那是南疆终年不散的瘴气也冻不出的冷,一种属于这九重宫阙、能蚀骨销魂的冷。
抬起头来。声音不高,甚至有些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
阿月依言,慢慢抬起下颌。视线先触及一双玄色暗金龙纹的靴尖,再往上,是明黄袍服的下摆,盘踞着狰狞的五爪金龙。最后,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里。年轻的帝王赵衡,就坐在几步外的紫檀圈椅上,支着额,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阿月的心猛地一缩,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就是这个人。屠戮了她的寨子,她的阿爹阿娘,还有那些看着她长大的族人……血海深仇,就在眼前。
南疆来的赵衡又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
是。阿月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如同山涧清泉滑过鹅卵石,奴婢阿月,自南疆云梦泽。
云梦泽……赵衡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阿月紧绷的心弦上,朕记得,那里盛产一种奇花,名唤‘忘忧’,生于毒瘴深处,能惑人心智,亦能解奇毒,是也不是
阿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他怎么会知道忘忧那是南疆秘而不宣的圣物!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劈入脑海——他知道了他看穿了自己袖中那枚淬了忘忧花汁、冰凉刺骨的银簪似乎骤然变得滚烫,灼烧着她的手腕。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逝的厉色,声音愈发恭顺:陛下博闻强记,奴婢家乡……确有此物。然‘忘忧’难得,只在古老的歌谣里传唱,奴婢……未曾亲见。
她将头垂得更低,额角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袖中簪尖的冷意,隔着薄薄的衣料,刺得肌肤生疼。他是试探还是真的知晓一切那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要将她看穿。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密集的落雪声。那沉重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才又传来赵衡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起来吧。既入了宫,便安心住下。永寿宫西暖阁还空着,离朕的书房近,以后……你就在跟前伺候笔墨。
奴婢……遵旨。阿月叩首谢恩,起身时,膝盖骨缝里针扎似的酸麻提醒着她方才的煎熬。离他近这究竟是机会,还是更深的陷阱她低眉顺眼地站着,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向那圈椅上年轻的身影。烛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侧影,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倒与传闻中那个暴虐无道的昏君形象相去甚远。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像初春冰面下的暗流,悄然滑过她被仇恨浸透的心底。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幅被刻意放缓了节奏的工笔画。阿月成了御前侍墨宫女,身份不高,位置却极紧要。赵衡似乎很忙,每日批阅奏章直至深夜,御书房里烛火通明,朱砂御笔在明黄的奏疏上勾画批注,沙沙作响。阿月垂手侍立在一旁,研墨、添茶、整理卷宗,动作轻悄得如同殿内游移的暗影。她的目光,却像最精密的尺规,无声地丈量着这间书房的一切——书架的位置,多宝格上古玩的摆放,紫檀大案上镇纸的角度,以及……赵衡习惯性放置茶盏的地方。每一次靠近那张宽大的御案,每一次递上温热的参汤,袖中那枚淬毒的银簪都在无声地叫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的使命。
她试过。
一次是在他伏案小憩时,呼吸均匀绵长。她端着新换的热茶走近,指尖离他后颈的致命处不过咫尺。窗外巡逻禁卫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得如同擂鼓。她端着托盘的手指关节捏得泛白,最终只是轻轻将茶盏放在他手边不易碰翻的角落。
另一次,是替他整理堆积如山的奏疏。一封来自南疆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滑落在地。她弯腰拾起,目光掠过上面的字句——南疆七峒因赋税过重,复有流民啸聚山林,杀税吏三人……请旨剿抚。剿抚阿月的心像被冰锥刺了一下。她捏着那份薄薄的奏报,指节用力到发白。袖中的簪子仿佛有了生命,在腕间蠢蠢欲动。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机会趁他此刻心神被南疆乱事牵动……
阿月。赵衡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并未抬头,目光仍落在手中的奏章上,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案角一处空白,替朕记下:南疆乱事,首在民生凋敝,苛政猛于虎。传旨,免云梦泽等三峒三年赋税徭役,着新任安抚使携粮种、农具、药材速往,以安民心。剿匪哼,杀几个活不下去的百姓,算什么本事!最后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峭和怒意。
阿月猛地一震,手中的奏报差点再次滑落。免赋税安民心这和她从小听到的、关于这个皇帝如何贪婪暴虐、如何盘剥南疆至民不聊生的传言,截然不同!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混乱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僵硬地拿起朱笔,蘸了墨,在皇帝指定的位置,一字一句地记录下这道截然不同的旨意。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墨迹淋漓,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她认知的壁垒上。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袖中的簪子,第一次感觉如此沉重而陌生。
就在这无声的僵持与日渐滋长的困惑中,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降临。
那是个沉闷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晚膳时分,阿月像往常一样,在赵衡用膳前,用银针仔细试过每一道菜肴点心。一切如常,银针雪亮。她垂手侍立一旁,看着赵衡随意夹起一块精致的荷花酥。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赵衡刚将点心送入口中,咀嚼不过两下,脸色骤然剧变!他猛地丢下玉箸,一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另一只手撑住沉重的紫檀桌面,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额头上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滚落,砸在光滑的桌面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呼吸,俊朗的面孔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看就要从宽大的御座上滑落!
陛下!御前总管太监福海魂飞魄散,尖利的声音变了调,扑上前想要搀扶。
整个大殿瞬间乱成一团!宫女太监们惊恐的尖叫、杂乱的脚步声、杯盘被撞翻落地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
阿月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思维更快!她像一只离弦的箭,猛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慌了手脚的福海,从背后死死撑住赵衡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触及他龙袍下的脊背,滚烫得吓人,肌肉因痛苦而痉挛着,传递出濒死般的绝望讯号。浓烈的腥甜气混合着某种诡异的甜香,从他急促艰难的喘息中喷涌出来。
毒!阿月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和恐惧。这症状……她太熟悉了!是南疆密林深处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蛇血吻的毒液混合了某种腐心草提炼的剧毒!发作迅猛,顷刻间便能灼穿腑脏!怎么会出现在宫中的点心里是谁目标是他……还是……自己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传太医!快!封锁整个乾元殿!任何人不得出入!福海终于找回一丝理智,嘶声力竭地吼着,老脸煞白如纸。
太医令张院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的,花白的胡子都在抖。他搭上赵衡的脉搏,只片刻,脸色就灰败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奇毒!脉象乱如沸水,心脉将断!这……这毒猛烈异常,臣……臣一时难辨其性,更遑论解药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绝望地叩头,陛下!陛下洪福齐天……定能……语无伦次,已是吓得魂不附体。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寝殿。福海和一众宫人瘫软在地,哭声压抑而悲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阿月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穿透了绝望的阴霾:是‘腐心吻’!南疆血吻蛇毒混了腐心草!三刻之内若无解药,心脉尽碎而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惊愕、怀疑、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期盼。
阿月无视那些目光,她跪在赵衡身侧,看着他痛苦抽搐的脸,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濒死的血丝和茫然。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血仇未报……可看着他此刻的模样,那滔天的恨意竟被一种更尖锐、更陌生的恐惧瞬间压了下去。不行!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在她面前!
解药!阿月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直射向瘫软在地的张院判,快!取龙涎香!要最上品的!还有百年老参切片、无根水、银针!她语速极快,不容置疑。
张院判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指挥药童去取。
龙涎香此物……此物如何能解此等奇毒福海颤声问,眼中满是惊疑不定。
阿月没有回答。她飞快地解开赵衡领口的盘扣,让他能稍微顺畅地呼吸。她的指尖冰凉,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两人都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太医的药箱里抓过一把银针,看也不看,便精准无比地刺向赵衡颈侧、心口周围的几处大穴。动作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这是南疆秘传的吊命针法,能强行锁住心脉一线生机,代价是施针者会承受巨大的精神损耗。
药童捧着一个紫檀小盒气喘吁吁地跑来。阿月一把夺过,打开盒盖。一股奇异而浓烈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殿内血腥和恐惧的气息。盒内是一块鸽子蛋大小、色泽深褐、表面纹理如同凝固海浪的龙涎香,皇家秘藏,价比黄金。
阿月毫不犹豫地掰下一小块,投入旁边药童端来的玉碗中。碗里是刚切好的参片和无根水(雨水)。她拿起旁边温酒的小铜壶,将里面滚烫的御酒直接浇了上去!
滋啦——一声轻响,白气升腾。龙涎香在热酒与参水的混合液中迅速融化、翻滚,那股奇异的浓香变得更加醇厚而霸道,几乎充斥了整个寝殿。
解药成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就在阿月端起药碗,准备喂给赵衡的瞬间,她的动作却骤然僵住!不对!她死死盯着碗中翻滚的药液,鼻翼翕动,捕捉着那浓烈香气下极其细微的一丝异样——极其微弱,几乎被龙涎香本身的气味完全掩盖,但阿月身为南疆圣女,对草木毒物有着天生的敏锐!是醉梦藤!一种南疆特有的藤蔓汁液,本身毒性轻微,但若与腐心草相遇,便是催命的剧毒!这碗药里,被掺了东西!有人要借她的手,彻底断绝赵衡的生路!
冷汗瞬间浸透了阿月后背的衣衫。下毒之人,心思何其歹毒!一环扣着一环!
药……有问题福海捕捉到她骤变的脸色和瞬间停止的动作,声音都变了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赵衡的身体抽搐得更加剧烈,喉咙里的嗬嗬声已经微弱下去,脸色由青紫转向一种可怕的灰败。
不能再犹豫了!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阿月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举动。她猛地端起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药液,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下了一大口!
姑娘!福海失声惊叫。
辛辣滚烫的药液如同烧红的刀子,狠狠刮过喉咙,直刺入腹中!一股猛烈的灼烧感瞬间炸开,紧接着是令人窒息的麻痹感直冲头顶!阿月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喉头一阵腥甜翻涌。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口涌上来的血咽了回去。舌尖尝到了铁锈味和龙涎香奇异味道的混合。
强忍着翻江倒海的痛苦和阵阵眩晕,她闭着眼,集中全部精神感受着身体的变化。灼烧、麻痹、剧痛……然后,在龙涎香那股霸道醇厚的力量引导下,那混合的剧毒似乎被某种力量短暂地压制、分解了一瞬!就是现在!
快!阿月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取新的龙涎香!快!刚才那碗……被加了‘醉梦藤’!她将手中剩下的半碗毒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药汁泼洒,散发出更加诡异的气味。
整个寝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阿月粗重的喘息和赵衡越来越微弱的痛苦呻吟。
新的龙涎香和无根水很快备好。这一次,阿月亲自守着,亲眼看着药童取水、切片,看着张院判颤抖着手再次融化龙涎香。滚烫的药液被小心翼翼地吹凉。
阿月端起药碗,跪在赵衡身边。他已然昏迷,牙关紧咬。她毫不犹豫地用银簪撬开他的齿关,用小玉勺一点点地将那救命的药液渡进他口中。苦涩而奇异的香气弥漫在两人之间。她专注地看着他灰败的脸,看着他因药液入喉而本能地轻微吞咽。每一次吞咽,都让她紧绷的心弦微微松缓一丝。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终于,当碗底最后一滴药汁被喂下,阿月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弛,冷汗早已浸透了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自己也因强行试毒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五脏六腑如同被反复揉搓,视线阵阵发黑,只能勉强用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昏迷中的赵衡猛地呛咳起来,身体剧烈地弓起,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乌黑腥臭的血块!那淤血落在地毯上,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腐蚀出细小的黑点。
陛下!福海扑过去。
赵衡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的青灰死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那股萦绕不散的濒死气息,终于消散了。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而迷茫,最终,缓缓地、吃力地聚焦在跪坐在他身前、同样虚弱狼狈的阿月脸上。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但那眼神,疲惫至极的眼底深处,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难以置信的震动,一丝微弱的了然,以及……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痛惜。他看着她嘴角残留的一抹未曾擦净的暗红血痕,看着她因剧痛和脱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这个一心想要他命的女人,竟用她自己的命,为他试出了那条隐藏在解药中的毒蛇!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阿月身上,像带着灼热的温度,穿透了她强撑的镇定,直抵灵魂深处。
阿月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方才生死一线间不顾一切的行动,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惊心动魄的回响。殿内浓烈的药味、血腥气和龙涎香那霸道奇异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场险死还生的剧毒风波,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赵衡的身体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缓慢恢复,但乾元宫的气氛却变得更加微妙而紧绷。表面上,皇帝遇刺中毒之事被压下,只以急症含糊其辞,暗地里,内廷司和禁军的搜查却如梳篦般严密,牵连甚广,一时风声鹤唳。
阿月因护驾有功,被破格擢升为御前尚宫,地位仅在福海之下。这看似荣宠的晋升,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更紧地锁在了赵衡身侧。她搬离了永寿宫偏殿,住进了离御书房更近的撷芳阁。赏赐如流水般送来,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堆满了桌案箱笼。宫人们看她的眼神,敬畏中掺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感激,更多的是窥探和忌惮。
赵衡待她,似乎也微妙地不同了。他依旧忙碌,案头的奏章堆积如山,南疆的军报、北境的边情、朝堂的纷争……但他在批阅时,偶尔会停下来,询问一两句阿月的看法。起初只是关于南疆的风物习俗,渐渐竟也涉及一些不甚紧要的政务。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试探,更像是一种……随意的交流
阿月,一次晚膳后,赵衡放下银箸,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状似无意地问,南疆七峒,峒主并立,互不统属。若欲长治久安,是该扶其一而压其余,还是……他没有说完,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浮沫。
阿月正为他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暖阁里烛火明亮,茶香氤氲。她垂着眼,看着清澈的茶水注入莹白的定窑瓷盏中,声音平稳无波:回陛下,南疆峒寨,如同山林藤蔓,盘根错节,强压其一,必遭反噬。古歌有云:‘藤绕树生,树依藤固’。若求长久,或可……立盟约,定贡赋,使诸峒自守其土,互市通婚,血脉相连,其心自安。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乃奴婢家乡愚见,妄议朝政,请陛下恕罪。她放下茶壶,退后半步,姿态恭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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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衡端起茶盏,却没有喝。他转着手中的杯子,目光落在阿月低垂的、线条优美的颈项上,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试毒那夜因剧痛而自己咬出的淡淡淤痕。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藤绕树生,树依藤固……说得很好。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阿月却敏锐地感觉到,那股笼罩在他身上的沉郁气息,似乎散开了一丝。
这样的随意交谈越来越多。有时是在批阅奏章的间隙,有时是在御花园短暂的散步中。阿月谨慎地应对着,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如同在悬崖峭壁间行走。然而,随着交谈的深入,那些被刻意尘封、被仇恨扭曲的南疆记忆,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她想起寨子里欢庆丰收的篝火,想起阿娘教她辨识草药的温柔絮语,想起阿爹带领族人狩猎归来的号角声……那些鲜活的、温暖的画面,与眼前这个深夜仍埋首案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倦色的年轻帝王的身影,奇异地交织在一起。他减免南疆赋税的旨意是真的,他处理南疆事务的思路,竟也隐隐契合着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期望。恨意筑起的高墙,在无声的侵蚀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里有光透进来,却让她更加惶恐不安。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止息。
秋猎,皇家围场。旌旗猎猎,号角长鸣。赵衡一身劲装,策马挽弓,矫健的身影在围猎的队伍中格外醒目。阿月作为御前尚宫,骑马随侍在不远处。她的骑术极好,这是南疆山林赋予她的本能。阳光透过疏朗的秋林洒下,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突然!就在赵衡一箭射中一头雄鹿,众人喝彩的喧闹瞬间达到顶峰之际!异变陡生!
一道黑影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从侧后方密集的灌木丛中暴起!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目标直指马背上的赵衡!那并非寻常刺客,其爆发力之强,身法之诡异,远超阿月之前所见的任何高手!更可怕的是,那刺客手中并无兵刃,只是平平无奇地拍出一掌!掌风未至,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劲风已然扑面而来,刮得人面皮生疼!
护驾!侍卫统领的吼声撕心裂肺。
然而太迟了!那刺客选择的时机刁钻至极,正是所有人注意力被射鹿吸引的刹那!侍卫们根本来不及反应!赵衡刚射出一箭,正是旧力方去、新力未生之时,察觉背后的恐怖杀机,他猛地拧身回望,瞳孔骤然收缩!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能看清那刺客眼中疯狂而冰冷的杀意!
就在那蕴含恐怖阴寒内劲、足以碎金断玉的一掌即将印上赵衡后心的千钧一发之际!
陛下——!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混乱!是阿月!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仿佛化身成一道不顾一切扑向烈火的飞蛾,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姿态从马背上弹射而起,甚至放弃了所有防御!她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叶子,精准无比地抢在那致命一掌落下前,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赵衡和那刺客之间!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击打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阿月纤细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那沛然莫御的恐怖掌力狠狠击中!她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惊心的猩红弧线,星星点点,溅落在赵衡惊骇欲绝的脸上和明黄的骑装上,温热而粘稠。
那刺客似乎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阻挡,掌势微微一滞。
诛杀逆贼!侍卫统领目眦欲裂的咆哮终于响起,无数刀剑出鞘的寒光瞬间将那片区域淹没。
阿月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冻结撕碎的阴寒力量,排山倒海般从后背涌入!五脏六腑瞬间移位,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眼前的一切色彩瞬间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在意识彻底沉入深渊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赵衡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写满了极致惊骇与震动的脸,他向她伸出的手似乎穿过了粘稠的空气,却怎么也够不到她下坠的身体。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吞噬了她所有的感知。
不知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沉浮了多久。意识如同破碎的浮冰,时而凝聚,时而涣散。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全身骨头被寸寸碾碎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冰层传来。
……脉象微弱……心脉受损……寒气入髓……难……难啊……
……无论用什么药!多贵的药材!给朕救活她!救不活……你们统统陪葬!一个沙哑、暴怒、带着某种阿月从未听过的失控颤抖的声音,像是受伤的猛兽在咆哮。是他赵衡
陛下息怒!张院判已用金针护住心脉,只是这阴寒掌力歹毒异常,非寻常药石……除非……除非有至阳至烈之物为引……
说!要什么
……赤焰朱果……生于南疆火山熔岩之畔,百年难遇……或……或可一试……
南疆……那个暴怒的声音似乎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沉默了片刻,再响起时,带上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传旨!八百里加急!命南疆安抚使,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找到赤焰朱果!找不到,提头来见!
南疆……赤焰朱果……阿月在混沌的痛楚中捕捉到这几个字,心头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那是传说中生于地狱边缘的神物,她的族人……又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她想说话,想阻止,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阿月阿月!那个声音急切地靠近了,带着滚烫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刺骨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碎,撑住!给朕撑住!听到没有朕不许你死!那声音里的恐惧和某种深藏的痛楚,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冰冷的意识。她想睁开眼看看他此刻的表情,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
再次有清晰的意识时,她闻到的不再是血腥和药味,而是一股极其霸道、仿佛蕴藏着地心熔岩般炽烈能量的奇异果香,混合着浓烈的药气。身体里那股跗骨之蛆般的阴寒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虽然依旧虚弱疼痛,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绝望。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明黄帐顶,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这是……赵衡的寝殿她微微转动眼珠,看到了守在龙榻边的身影。
赵衡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明黄寝衣,头发有些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一手撑着头,似乎疲惫至极地小憩着,但另一只手,却紧紧地、牢牢地握着阿月放在锦被外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源源不断的热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像是在对抗她体内残留的寒气。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阿月怔怔地看着他。这个权倾天下、心思难测的帝王,此刻卸下了所有威仪和心防,竟显得如此疲惫而……脆弱为了救她,他动用了八百里加急,将旨意传回了那片浸透她族人血泪的土地,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赤焰朱果……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指尖微微一动。
这细微的动作却立刻惊醒了赵衡。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瞬间锁定了她,那眼神里交织着狂喜、后怕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
你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握着她的手不但没松,反而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感觉怎么样还冷吗疼得厉害吗一连串的问题,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慌乱。
阿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摇了摇头。
赵衡立刻会意,松开她的手(那滚烫的触感离开,竟让她心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空落),起身快步走到桌边,亲自倒了一杯温水,又小心翼翼地试了试温度,才回到床边,一手轻轻托起她的后颈,一手将水杯凑到她唇边。
温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阿月小口地啜饮着,眼角的余光瞥见赵衡专注而紧张的神情。喂完水,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依旧坐在脚踏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为什么赵衡的声音忽然响起,很低沉,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阿月的眼睛,不给她丝毫闪避的机会,为什么挡那一掌
阿月的呼吸微微一窒。为什么在那一刻,她的身体完全先于她的仇恨做出了反应。那是一种本能,一种她至今也无法理解、更不愿深究的本能。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沉默着。她能说什么说因为仇恨未报,他不能死在别人手上这个理由,在经历了试毒挡掌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她的沉默,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回答。赵衡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里面翻涌着无数阿月看不懂的情绪。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过她脸颊上的一道细微擦伤——那是在围场混乱中被树枝刮到的。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指尖的温度熨帖着她的皮肤。
傻姑娘……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最终只化作三个字,好好养着。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阿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寝殿。
厚重的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阿月躺在宽大而柔软的龙榻上,鼻息间萦绕着龙涎香和药草混合的、独属于他的气息。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握的力度和温度。身体依旧疼痛虚弱,但心口深处,那道因他而起的裂缝,却在无声地扩大、蔓延。那被他指尖拂过的脸颊,仿佛还残留着陌生的、令人心悸的触感。黑暗重新包裹上来,这一次,却带着一种让她茫然无措的、陌生的暖意。
冬日的寒意一日深过一日。阿月的身体在赤焰朱果的奇效和太医院倾尽全力的调治下,缓慢却坚定地恢复着。她依旧住在乾元宫的偏殿暖阁里,赵衡的旨意,无人敢置喙。只是她很少再踏出这方天地,更多的时候,是倚在窗边,看着外面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桠,和灰蒙蒙的天空。那场围场的刺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涟漪散去,内里的暗涌却更加湍急。内廷司的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那诡异的刺客如同人间蒸发,留下的线索微乎其微。
赵衡变得异常忙碌。他来看她的次数少了,每次来,眉宇间的沉郁之色都更深一分。阿月能感觉到笼罩在他身上的压力,像不断堆积的乌云。朝堂上的争执、边境的摩擦、还有那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亮出的毒牙……这些都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肩头。他偶尔坐在她榻边,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疲惫而复杂,带着一种阿月无法解读的沉重。两人之间的空气,弥漫着一种欲言又止、山雨欲来的凝滞。
一个雪后初霁的夜晚,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将暖阁内映照得一片朦胧银白。阿月靠在软枕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那是赵衡在她能下地走动时,随手丢给她赏玩的,说是给她压惊。玉质极好,触手生温。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来一股室外清冽的寒气。赵衡走了进来,没有带任何随从。他披着一件玄色的狐裘大氅,肩头还落着未化的几点细雪,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是深深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的星子,直直地看向阿月。
好些了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
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阿月放下玉佩,想要起身行礼。
不必。赵衡几步走到窗边的矮榻旁,撩袍坐下,目光依旧锁着她,陪朕坐会儿。
阿月依言,在他对面的锦垫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紫檀炕几。月光流淌在几面上,如同铺了一层流动的水银。殿内异常安静,能听到窗外寒风掠过枯枝的细微呜咽。
赵衡没有说话,只是提起炕几上温着的小银壶,缓缓注入两只早已备好的白玉酒盅里。清澈的酒液在月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泽,一股极其清冽、带着独特冷香的酒气弥漫开来。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阿月面前。
阿月的目光落在那杯酒上。酒液清澈见底,映着窗外的冷月,也映出她此刻平静下隐藏的惊涛骇浪。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认得这酒吗赵衡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阿月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她认得。那清冽到极致、冷香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苦涩的味道……是忘忧!南疆圣物,生于毒瘴深处,能惑人心智,亦能……彻底抹去某些记忆!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甚至找到了忘忧!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赵衡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
这杯‘忘忧’,赵衡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可解你十年血仇。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阿月的心上!十年血仇!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从她入宫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看着她!看着她像一个跳梁小丑般挣扎在仇恨与日渐动摇的情感之间!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赵衡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月光在他修长的手指和白玉杯上流淌。阿月,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你的眼睛,从来藏不住事。你的恨,你的挣扎,你的……动摇。朕都看在眼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但那目光却像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也知道你寨子里那些……血债。提到血债二字时,他的声音有极其细微的波动,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沉痛,朕登基不过三载,先帝晚年……刚愎昏聩,听信谗言,铸下大错。那场屠戮……朕当时远在北境军中,闻讯星夜驰归,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沉痛之色已被一种深沉的决绝取代,朕无法让时光倒流,无法让逝者复生。这杯酒,或许能让你……不再夜夜被噩梦噬咬,不必再背负着那沉重的枷锁,活得如此……痛苦。
他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的明月,也对着阿月:喝下它。忘了那场大火,忘了那些仇恨。朕……放你走。给你自由,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从此,天高海阔。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力量,在寂静的暖阁里回荡。月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神情莫测。
阿月僵坐在那里,如同被冰封。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耳边嗡嗡作响。十年刻骨铭心的仇恨,支撑她活下去、支撑她踏入这龙潭虎穴的唯一动力……他竟要她用一杯酒来遗忘他轻描淡写地说放你走
自由阿月的声音终于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和更深的悲凉,陛下以为,忘了仇恨,便能得到自由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恭顺和闪避,只剩下被逼到绝境的、赤裸裸的痛苦和质问,我阿爹的头颅悬在寨门上!我阿娘的血染红了云梦泽的水!我三百二十七名族人的尸骨,至今仍在南疆的乱葬岗上曝晒!这些血!这些痛!陛下要我如何忘怎敢忘!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眼泪却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不肯落下。
赵衡静静地听着,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没有打断她,只是看着她眼中燃烧的、近乎毁灭的痛楚火焰。
阿月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在赵衡深沉的目光中,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起了炕几上那杯冰凉的忘忧!动作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好!她看着赵衡瞬间收缩的瞳孔,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白玉杯沿上,陛下要我忘……我忘!
她仰起头,在赵衡惊愕、震动、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目光注视下,将那杯清澈冰凉的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冰冷的液体如同一条冰线,从喉咙直贯入腹中!随即,一股奇异的暖流升起,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柔和力量,试图抚平她灵魂深处所有的伤痛和棱角。遗忘的诱惑,如同最甜美的梦境,温柔地向她招手。
酒杯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脆响,摔碎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碎片和残酒四溅。
阿月身体晃了晃,药力开始发作。视野变得有些模糊,赵衡那张写满震惊和复杂痛惜的脸在月光下摇晃。腹中那股奇异的暖流越来越强,像温柔的潮水,试图淹没她脑海中那些血与火的记忆碎片。阿爹阿娘的面容似乎开始模糊,寨子里的欢笑声变得遥远,只有那漫天的大火和族人的惨叫,顽固地在意识边缘挣扎、尖啸。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的目光穿透迷蒙的药雾,死死地锁住赵衡,声音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和药力的侵蚀而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泣血而出:
可我忘了仇恨……她喘息着,身体摇摇欲坠,眼神却带着一种绝望的清醒和刻骨的悲伤,便也忘了……为何爱上你。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赵衡头顶!
他脸上的所有镇定、所有深沉、所有帝王威仪,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如同被利刃刺穿心脏般的剧震!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甚至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微微晃了一下,玄色狐裘的领口擦过炕几边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死死地盯着阿月,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刹那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难以置信、狂喜、痛楚、悔恨……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疯狂地翻涌、碰撞!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试探、所有帝王心术的壁垒,在她这泣血的剖白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
阿月再也支撑不住那汹涌的药力和排山倒海的情绪冲击。眼前赵衡震惊痛苦的脸彻底模糊、旋转,最终被一片温柔的、令人沉沦的黑暗彻底吞噬。她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花枝。
阿月——!
赵衡那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恐惧!他一步抢上前,在她摔倒在地之前,猛地伸出手臂,将她失去意识的身体紧紧地、牢牢地拥入怀中!那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像是在拼命抓住一件即将彻底失去的珍宝。
她的身体很轻,很凉,带着忘忧那股清冽又奇异的香气,软软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赵衡低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上犹带着未干的泪痕。那句便也忘了为何爱上你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心魂俱裂。他抱着她,手臂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抱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和……他迟来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悔痛。他低下头,滚烫的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痛楚,轻轻印在她冰凉汗湿的额角。一滴灼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她的眼睑上,沿着泪痕滑落,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暖阁内,月光依旧清冷如水,无声地流淌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照亮了地上碎裂的玉杯,和那泼洒开的、如同泪痕般的酒渍。
忘忧的药力如同最深沉的梦境,温柔地包裹着阿月,试图将她拖入无思无想的混沌。然而,那深入骨髓的执念和最后时刻撕心裂肺的呐喊,却像黑暗中的锚点,顽强地抗拒着遗忘的潮水。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破开厚重的迷雾,一点点上浮。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阿月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明黄绣龙的帐顶,但光线比之前明亮了许多,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冽。身体依旧虚弱,五脏六腑残留着一种被掏空般的疲惫,但那股跗骨之蛆的阴寒和深入骨髓的剧痛,确实消散了大半。只是心口深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着。
醒了一个极其沙哑、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在近旁响起。
阿月微微侧过头。赵衡就坐在她床边的脚踏上,身上还是昨夜那件玄色狐裘大氅,只是敞开着,露出里面微皱的明黄寝衣。他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却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阿月从未见过的紧张和小心翼翼注视着她。
昨夜的一切,如同被点燃的潮水,轰然涌入脑海!那杯忘忧,他洞悉一切的话语,自己那绝望的剖白……阿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逃离他的视线。
别动。赵衡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却又在半途生生顿住,只是紧紧握成了拳,骨节泛白。感觉……如何他问得异常艰难,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搜寻,像是在确认她是否还记得什么,又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安好。
阿月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床内侧的阴影,声音低哑而干涩:奴婢……无事。谢陛下……昨夜……她顿住了,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谢他赐酒还是谢他……最后的拥抱心口那块空落的地方,疼得更厉害了。
赵衡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痛楚。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南疆乱了。
阿月猛地转过头,看向他。
赵衡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复杂难辨:七峒联盟,内里并非铁板一块。真正主导当年……惨剧的,是黑石峒大长老兀骨。他野心勃勃,勾结朝中……某些败类,意图割据。你族云梦泽,当年便是因拒绝献出圣物‘忘忧’供其炼制邪药,又知晓了他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才……遭此横祸。他每说一句,都紧紧盯着阿月的反应。
阿月的瞳孔骤然收缩!黑石峒兀骨!那个道貌岸然、曾在七峒盟会上对她阿爹阿娘礼遇有加的长老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她!原来如此!原来他们三百多条人命,不过是权力倾轧中微不足道的牺牲品!是兀骨借了朝廷这把最锋利的刀!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被愚弄、被利用的极致愤怒!
证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赵衡从怀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羊皮卷和几封泛黄的信件,轻轻放在她手边的锦被上。朕的人,查了很久。这是兀骨当年与……某些人往来的密信副本,以及黑石峒这些年暗中炼制邪药、私蓄兵甲、构陷其他峒寨的证据。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还有……当年执行那道……屠寨密令的将领,已被秘密锁拿,他的供词,也在这里。
阿月颤抖着手,拿起那卷沉重的羊皮卷。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皮革,仿佛触碰到族人凝固的鲜血。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展开!熟悉的南疆文字,记载着令人发指的阴谋和背叛!那些泛黄的信件上,兀骨那独特的印记,如同毒蛇般刺眼!每一笔,每一划,都在控诉着那场血案的真相!
十年!整整十年!支撑她活下去的仇恨,原来从一开始就被人刻意扭曲、引向了错误的方向!她像个提线木偶,怀揣着刻骨的恨意踏入深宫,却不知真正的仇人,正在南疆的阴影里狞笑!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几乎让她窒息。
朕已下旨,褫夺兀骨一切权柄,锁拿进京问罪。赵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然其党羽盘踞南疆多年,根深蒂固,更有朝中暗线通风报信。大军压境,恐激起更大民变,玉石俱焚。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阿月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阿月,朕需要你。
阿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清晰的痛楚、沉重的责任,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
南疆七峒,峒寨林立,外人难以理清其中盘根错节的关联。唯有你,赵衡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唯有你这位曾经的南疆圣女,深谙诸峒习俗、信仰、乃至……恩怨情仇。你的身份,你的血统,你在南疆遗族心中残存的威望……是瓦解兀骨根基、平息这场内乱的关键。他向前倾身,距离近得阿月能看清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和那份沉重的恳切,助朕。不是为了朕的江山,是为了那些和你族人一样,被兀骨蒙蔽、裹挟、挣扎在战乱与苛政下的南疆子民。为了……让云梦泽的血,不再白流。
暖阁内一片死寂。炭火在铜盆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晨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空气中浮尘飞舞。
阿月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着那卷沉甸甸的羊皮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羊皮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掌心,如同族人无声的呐喊。十年血仇的指向轰然崩塌,露出背后更加狰狞、也更加清晰的真相。恨意并未消失,只是找到了它真正该落下的地方——兀骨,以及那些藏匿在朝堂阴影里的帮凶。
而眼前这个人……这个她曾立誓要亲手诛杀的帝王,他洞悉一切,他布下棋局,他递来那杯试图抹去痛苦的忘忧……他此刻眼中沉重的信任和那份为南疆子民而生的痛楚,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转动了她心口那把沉重的锁。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十年积压的浊气尽数吐出。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泪水已然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烈火淬炼后的、冰冷却无比坚定的光芒。
好。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我去。
赵衡紧绷的身体,在她吐出这个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眼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郑重的颔首。他没有说谢,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需言说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紧绷的弓弦。阿月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同时投入了更加紧张的准备。赵衡给予了绝对的信任和支持。她拿到了南疆诸峒最详尽的地图、各峒首领及重要人物的情报卷宗、甚至还有一枚可以调动皇帝在南疆所有秘密力量的玄铁令牌。她不再穿宫装,换上了便于行动的劲装,将一头青丝利落地束起。每日与赵衡在御书房密议至深夜,烛火映照着地图上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划过一条条山川河流、一个个峒寨的名字,冷静地分析着局势,提出分化、拉拢、离间的具体策略。她的眼神锐利如鹰,言语条理清晰,那些深植于血脉中的、对南疆的了解,此刻化作了最犀利的武器。
赵衡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提出关键的补充或询问。他看着那个在烛光下指点江山的女子,看着她眉宇间重新焕发出的、属于南疆圣女的自信与光芒,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沉淀下来的、因明了真相而更加坚韧的力量。那不再是深宫里低眉顺眼的宫女,也不是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刺客,而是一个浴火重生、足以与他并肩而立的盟友。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沉寂已久的心底悄然滋生。
离京前夜。依旧是乾元宫的暖阁,气氛却与上次截然不同。没有月光,只有烛火跳动。
阿月一身深青色劲装,外罩玄色斗篷,身姿挺拔地站在赵衡面前,如同即将出征的利剑。她将那块调兵的玄铁令牌轻轻放在紫檀书案上。
陛下,令牌归还。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赵衡的目光从令牌移到她脸上,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此去……凶险万分。兀骨已是困兽,必做垂死挣扎。朝中……亦非铁板一块。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朕……等你回来。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阿月心上。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不再是帝王的深沉莫测,而是清晰的担忧、不舍,以及一种沉甸甸的承诺。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间,冲散了离别的凝重。她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
陛下放心,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为了南疆的月亮不再被血染红,阿月……定当归来。
没有更多的言语。她拿起令牌,决然地转身,玄色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赵衡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案上烛火跳动,映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他缓缓伸出手,拿起她刚刚放下的那块玄铁令牌,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掌心。他紧紧握住,仿佛握住了某种支撑的力量,也握住了某种沉甸甸的、不容有失的期盼。
南疆的风云,在阿月抵达后骤然加剧。她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凭借着圣女的身份和皇帝赋予的密令,在诸峒之间巧妙游走。她深入那些曾被兀骨欺压、与云梦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峒寨,展示铁证,揭露兀骨勾结外人、残害同族、炼制邪药、意图分裂南疆的滔天罪行。她诉说着云梦泽的血泪,不是为了激起新的仇恨,而是为了唤醒被蒙蔽的同族之心。
起初,阻力重重。兀骨经营多年,党羽散布,更有他散布的关于朝廷狡诈、皇帝暴虐的流言深入人心。阿月遭遇过冷眼、猜忌,甚至几次险象环生的刺杀。但她没有退缩。她熟悉这片土地,熟悉族人的心性。她用南疆古老的盟誓仪式,用族中长老的信物,用赵衡减免赋税、提供粮种药具的实实在在的旨意,一点点地瓦解着兀骨的根基。
同时,皇帝的密旨和精锐力量也在暗中配合,精准打击着兀骨的核心党羽和朝中暗线。一张无形的大网,在阿月的穿针引线和赵衡的运筹帷幄之下,在南疆的崇山峻岭间悄然收紧。
决战,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来临。兀骨眼见大势已去,狗急跳墙,纠集最后死士,裹挟部分被蒙蔽的族人,猛攻南疆安抚使府衙所在的澜沧城,企图挟持朝廷命官,做最后的谈判筹码。
暴雨如注,冲刷着城墙上的血迹。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叫声混杂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阿月没有躲在后方。她一身劲装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浸透,手持一把从敌人手中夺来的弯刀,如同敏捷的雌豹,在混乱的城头厮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冲刷不掉她眼中冰寒的杀意。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兀骨!那个躲在重重护卫之后,指挥着这场绝望反扑的元凶!
机会出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支冷箭射中了兀骨身边最后一名护卫统领!阵型瞬间出现了一丝混乱!
就是现在!阿月眼中寒光爆射!她将弯刀咬在口中,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雨燕,借着城垛的掩护和雨幕的遮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从侧面一处坍塌的缺口猛地突入!南疆秘传的身法被她发挥到极致!
兀骨正因护卫统领的倒下而惊怒分神,猛地察觉到侧面袭来的致命杀机!他骇然转头,只看到一道在暴雨和血色中疾扑而来的鬼魅身影,以及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燃烧着刻骨仇恨与冰冷火焰的眼眸!
是你——!兀骨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仓促间拔出腰间的淬毒短刀格挡!
当啷!
弯刀与毒匕狠狠相撞,火花四溅!
阿月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近身搏杀是南疆勇士的强项,更是她苦练多年的复仇之技!她弃了弯刀,身形如蛇般欺近,灌注了全身力量和十年血恨的一掌,带着撕裂雨幕的尖啸,狠狠印向兀骨的心口!掌风中,赫然带着一丝南疆秘术的阴寒气息!
噗——!
**击打在血肉之躯上的沉闷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兀骨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暴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黑血狂涌而出!他手中的毒匕哐当落地,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血水横流的城砖上,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那双至死都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眼前这个复仇之女的刻骨怨毒。
周围的厮杀声,在兀骨倒下的瞬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残余的叛军死士看着首领毙命,看着那个如同复仇女神般伫立在暴雨和尸体之间的女子,斗志彻底崩溃。
兀骨伏诛——!不知是谁,用尽力气嘶声高喊。
这喊声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点燃了整个城头!朝廷守军士气大振,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而残余的叛军,则如同无头苍蝇,或跪地投降,或四散奔逃。
暴雨渐渐停歇。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阿月站在城头,雨水混合着血水,从她湿透的发梢、脸颊不断滑落。她低头看着脚下兀骨那死不瞑目的尸体,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十年血仇,手刃元凶!可预想中的狂喜和解脱并没有来临。心中只有一片大战后的空茫,和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疲惫。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望向帝都的方向。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带不来丝毫凉意,只有心口深处,那被刻意压抑的、滚烫的思念,如同破土的春芽,在雨后的晨曦中,不可抑制地疯长起来。
帝都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将巍峨的宫城装点成一片琉璃世界。南疆大捷、兀骨伏诛、内乱平定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早已传遍朝野。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霾似乎被这场大雪彻底涤荡干净。
乾元宫的书房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赵衡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后,手中握着一份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来自南疆安抚使的详细奏报。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其中一行字上:……云梦圣女阿月,智勇无双,深入虎穴,亲诛首恶兀骨于澜沧城头,居功至伟。南疆诸峒,感念圣恩,亦敬服圣女之威,盟约初定,人心渐安……
指尖在那阿月二字上轻轻拂过,赵衡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极其清浅却又无比真实的弧度。他放下奏报,看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深邃的眼眸里,映着雪光,也映着某种沉甸甸的期盼终于落地的安然。
福海。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老奴在。福海连忙躬身。
传旨。赵衡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帝王的金口玉言,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书房里,其一,昭告天下:南疆大定,此乃万民之福。其二,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沉凝锐利,即日起,废除前朝所遗‘殉葬’之制!凡我大燕子民,无论尊卑,身后皆不得以生人殉!违者,以谋逆论处!
福海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废除殉葬!这是动摇多少世家勋贵、甚至宗室祖制的惊天之举!但他看着皇帝脸上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眼底深处一丝如释重负的悲悯,瞬间明白了这道旨意的分量。他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激动和哽咽:陛下……陛下圣明!此乃泽被苍生、功在千秋之仁政!老奴……代天下万民,叩谢陛下天恩!他重重地叩下头去。
赵衡的目光掠过激动叩首的福海,再次投向窗外纷扬的雪花,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雨后的南疆。他继续道,声音更加沉稳:其三,着南疆安抚使妥善安置云梦泽遗族,准其内迁中原,择水土丰美之地定居,免赋税十年,助其休养生息,重建家园。所需钱粮,由户部、工部协同督办,不得有误。
遵旨!老奴即刻去办!福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振奋。
圣旨如同一道惊雷,迅速传遍朝堂,更以最快的速度飞向南疆。废除殉葬,允南疆遗族内迁!这两道旨意,如同温暖的春风,瞬间融化了覆盖在南疆人心头的最后一丝寒冰。
半月后。黄昏。雪霁初晴。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宫阙飞檐之上,折射出万点碎金,辉煌壮丽。整座皇城都被笼罩在一片温柔而宏大的金色光晕之中。
宫城最高处,位于中轴线上的紫宸阁顶楼露台。寒风依旧凛冽,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眼前这震撼人心的景象。
阿月披着一件厚实的银狐裘斗篷,静静地站在汉白玉栏杆边。她刚刚风尘仆仆地归来,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清澈。她望着远方。
夕阳沉入连绵起伏的西山,天际燃烧着最后的、最绚烂的晚霞,赤金、橙红、绛紫……瑰丽得如同打翻了神明的调色盘。而在那壮丽的霞光之下,是沐浴在温暖暮色中的、无边无际的帝都万家灯火!一盏,两盏,千盏,万盏……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河,又如同无数颗温暖的星辰,在薄暮中次第亮起,一直蔓延到目力所及的遥远地平线。炊烟袅袅,人间烟火的气息仿佛穿透了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这就是他治下的山河这就是她曾立誓要毁灭的……人间
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踏着积雪,咯吱作响。
阿月没有回头。直到一件带着体温的、更加厚重华贵的玄黑貂裘,轻轻地、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披在了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那熟悉而清冽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瞬间将她环绕。
赵衡站到了她的身侧,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这山河万家的盛景。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安宁与壮美刻入骨髓。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霞光隐没。万家灯火显得更加璀璨,如同大地深处涌出的暖流,点亮了寒冷的冬夜。
看,赵衡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沉默。他微微侧过头,看着阿月被灯火映亮的、柔和的侧脸线条,目光深邃如同此刻的夜空,里面盛满了万千星辰和一种足以融化冰雪的暖意。他抬起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鬓角被寒风吹乱的一缕碎发,动作珍重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阿月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从今往后,你的月亮,他顿了顿,目光从她清亮的眼眸移向眼前这片无垠的、温暖的万家灯火,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郑重与承诺,不再只有宫墙那么小。
阿月的心,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填满了。那些颠沛流离的苦难,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那些挣扎彷徨的日日夜夜……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眼前这片浩瀚温暖的灯海,化作了肩头这件带着他体温的貂裘,化作了身侧这个人沉甸甸的、不容错辨的真心。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更紧地依偎向他身旁,仿佛找到了漂泊半生后最终停靠的港湾。她的头,轻轻地、信赖地靠在了他坚实而温暖的肩头。
赵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随即,一种巨大的、饱胀的暖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伸出有力的手臂,温柔却坚定地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冰冷的貂裘下,两颗心隔着衣料,贴得如此之近,跳动着同样热烈而安稳的节奏。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带着无尽的珍视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如同羽毛般轻柔,又如同烙印般深刻,轻轻印在她光洁微凉的额角。
寒风依旧在紫宸阁顶呼啸盘旋,卷起细碎的雪沫。露台之上,相拥的身影却仿佛自成一方温暖永恒的小天地。他们脚下,是沉睡在雪被下的、绵延无尽的巍峨宫阙;眼前,是人间星河般璀璨不息的万家灯火,一直铺展向目力难及的远方,与渐渐升起的、清朗而圆满的明月交相辉映。
山河永固,烟火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