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副将的剑刺穿我的铠甲,亲妹妹夺走我调兵虎符。
姐姐,你挡了太多人的路。她笑着碾碎我的玉佩。
我在雪地里爬了三天,直到一双破草鞋停在我眼前。
要活命吗脏污的斗篷下传来清冽嗓音。
后来金殿之上,新帝为我亲手戴上凤冠。
殿下叛军首领嘶吼:她不过是个乞儿!
他斩下对方头颅轻笑:朕的江山,本就是跪着捧给她的。
剑锋刺穿肩甲时,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了墨黑的雨幕,紧随其后的炸雷轰然滚过头顶,震得人肝胆俱裂。冰冷的金属无情地楔入皮肉筋骨,一股滚烫的液体瞬间涌出,又被瓢泼的冷雨狠狠冲刷下去,带走残存的热气,只余下刺骨的寒。我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柱,铠甲上的雨水顺着冰冷凹凸的纹路蜿蜒而下,混合着鲜血,在脚下积起一小滩暗红的水洼。
为什么喉咙里像塞满了烧红的铁块,灼痛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腥气。我死死盯着眼前两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我的副将赵莽,还有我从小护到大的亲妹妹,沈月柔。赵莽那双握惯了长枪的大手,此刻正攥着那把刚刚从我身体里抽出的染血长剑,剑尖犹自滴着属于我的血。而沈月柔,那张曾经只会对我绽放纯真笑靥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陌生的得意。雨水顺着她精致的发髻流淌,打湿了她华贵的锦缎衣裙,她却毫不在意,反而伸出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探入我胸前铠甲内侧。
指尖触到那块冰冷的虎符时,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
姐姐,她的声音被雨水打得有些模糊,却字字如冰锥扎入心脏,你挡了太多人的路啦。这位置,你坐得太久,也太稳了。
话音未落,她手腕猛地发力,那块象征着我半生戎马、统帅三军的青铜虎符,连同一直贴身佩戴的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被她一并狠狠扯下!玉佩的丝绳勒得颈后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痛。
不!嘶吼被雷声淹没。我眼睁睁看着沈月柔将那块承载着母亲最后温情的玉佩举到眼前,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快意的光芒。然后,她松开手。
玉佩坠落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哀鸣。紧接着,她那只小巧精致的绣鞋,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鞋跟用力地碾过。碎裂的玉片在湿滑的石面上飞溅开去,像被肢解的蝶翼。
姐姐,一路好走。沈月柔的声音带着甜腻的恶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耳膜。她俯视着我,眼神里再无半分昔日的依赖,只剩下赤裸裸的、淬了毒的胜利。
赵莽面无表情地再次举起了剑,剑锋直指我的咽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屈辱和剧痛。我猛地侧身翻滚,剑锋擦着颈侧皮肤掠过,带起一道火辣辣的凉意。借着翻滚的力道,我拼尽残存的气力,朝着厅外无尽的黑暗雨幕扑去。身后传来赵莽恼怒的咆哮和沈月柔尖锐的命令:抓住她!死活不论!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模糊了视线,冲刷着伤口,也带走了体内最后一丝暖意。肩头的伤每一次动作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将军府的,也不知道撞开了多少试图拦截的府兵。黑暗的街巷成了唯一的生路,身后的追喊声、兵刃的碰撞声、杂乱的脚步声,在狂暴的雨声中扭曲、变形,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催命符。我只凭着一股不肯就此湮灭的恨意,在冰冷的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直到肺叶像破风箱般拉出灼痛的嘶鸣,直到身后的喧嚣渐渐被无边的雨幕吞噬,直到黑暗彻底将我淹没……
再次恢复一丝模糊意识时,寒冷已深入骨髓。肩头的剧痛不再尖锐,反倒变成一种迟钝的、沉重的麻木,沉沉地坠着,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拖入冰冷的深渊。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掀开,都如同在对抗一座山峦。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冷的粉末感——是雪。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湿透的里衣,贪婪地啃噬着仅存的体温。意识在混沌的黑暗边缘浮沉,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我是在爬行吗或许吧。身体似乎脱离了掌控,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前行,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中艰难地拖曳。每一寸挪动都耗尽了最后的气力。视野里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白,间或夹杂着几株枯树狰狞扭曲的黑色枝桠,刺向铅灰色的、低垂欲坠的天空。寒风卷着雪粒,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虚幻的热气。
太冷了……冷到连血液都似乎要凝固成冰。
眼皮沉重地合上,黑暗温柔地包裹而来,带着一种诱人的解脱。或许就这样睡去……也好。那些背叛的狰狞面孔,那玉佩碎裂的脆响,那刺穿皮肉的冰冷剑锋……都将在永恒的寂静中远去。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坠入无边黑暗的瞬间,拖曳的视野边缘,出现了一抹突兀的、静止的暗色。
一双破败不堪的草鞋,鞋底边缘已经磨损绽开,露出里面同样污糟的布袜。它就那样突兀地、稳稳地停驻在我模糊视野的正前方,挡住了那片吞噬一切的白。雪花无声地落在草鞋粗糙的边缘,积起薄薄的一层。
我耗尽了最后一点抬头的力气,视线沿着那破草鞋向上挪移。沾满泥污和雪屑的粗糙麻布裤腿,一件同样脏污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斗篷,斗篷宽大的风帽深深垂着,遮住了来人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雪在耳边呼啸。
良久,一个声音从那低垂的风帽下传来,穿透呼啸的风雪,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冽,平静,如同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深潭之水。
要活命吗
那声音没有一丝怜悯,也听不出任何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漠然的询问,像在问一件与生死毫不相干的寻常事。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嘶哑、意义不明的气音。想活吗当然想!那刻骨的恨意,那被碾碎的玉佩,那两张狰狞的笑脸……它们像烙铁一样烫在濒死的灵魂深处!一股不甘的、带着血腥味的灼热猛地冲上喉头,几乎要将我撕裂。我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试图发出一个肯定的音节,哪怕只是一个气音。
然而,身体早已背叛了意志。那口灼热的气涌到喉间,却没能化作声音,只带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迅速在冰冷的雪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视野骤然变得模糊、摇晃,像是蒙上了一层血色的薄纱。那破草鞋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分裂,最终,彻底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只有那清冽如冰泉的三个字,在死寂的雪原上回荡——
要活命吗
……
意识是在一阵极其尖锐、仿佛要将骨头都磨碎的剧痛中,艰难地重新拼凑起来的。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头顶是低矮、粗糙的原木房梁,缝隙里还塞着些干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到呛人的药味,苦涩中混杂着某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身下是坚硬的木板,铺着一层薄薄的、同样散发着干草味的垫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肩那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反复搅动。
痛!深入骨髓的痛!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忍着。那个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身侧。
我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是他。那个风雪中穿着破旧斗篷的男人。此刻他坐在简陋的木凳上,背对着我。斗篷已经脱下,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灰的粗布短褐,更显出肩背宽阔的线条。他正低着头,专注地处理着什么。他侧对着我,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峻而利落。火光跳跃,映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显得有些无情的薄唇。那双手,骨节分明,沾着暗色的药膏和干涸的血迹,动作却异常稳定。
他拿起一块被药汁浸透的布,毫不迟疑地按在我肩头狰狞翻卷的伤口上。
呃——!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我。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像一条离水的鱼。冷汗涔涔而下,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眼睛。他终于抬眼看我了,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冰的古井,里面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探究。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专注于处理眼前这具血肉模糊的躯壳。那眼神比赵莽的剑锋更冷。
骨头裂了,没断。他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烂肉得剜掉,不然活不了。
剜掉!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几乎要压过肉体的剧痛。我想挣扎,想逃离,想嘶吼,可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双沾满污迹的手,拿起一把用火燎过、闪着幽冷寒光的薄刃小刀。
刀刃贴近皮肤的瞬间,那冰冷的触感激得我全身汗毛倒竖。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我猛地闭上眼,牙齿深深陷进唇肉里,准备迎接那撕心裂肺的下一瞬。
然而,预期的剧痛并没有立刻降临。一声极轻微的嘶啦声响起。
我愕然睁开眼。只见他不知何时,已将一块干净的、边缘被撕扯得有些毛糙的布条叠好,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的嘴里。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粗暴。紧接着,他空出的左手猛地钳住了我的下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彻底断绝了我咬舌的可能。
下一刻,冰凉的刀锋,切入了滚烫的血肉。
呜——!!!
黑暗再次汹涌而至,带着无边的痛楚和那男人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神。
……
日子在低矮的茅屋、呛人的药味和无休止的疼痛中缓慢地流淌,如同黏稠的糖浆。那个男人,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极少说话,除了必要的指令——喝药、换药、别动,便再无多言。他总在黄昏时分出去,回来时有时带回一点粗糙的粟米,有时是几把干瘪的野菜,更多时候,只有一身更深的寒气。茅屋角落的柴堆旁,永远蜷缩着一个更枯瘦的身影,裹着破得不能再破的毯子,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呓语,那是他口中的阿爷,一个似乎活在混沌迷雾里的老乞丐。
我的身体在剧痛的反复煎熬和那苦涩药汁的冲刷下,极其缓慢地恢复着。每一次尝试活动僵硬的肩膀,都像在对抗无形的枷锁。更多的时候,我躺在冰冷的草铺上,睁眼看着低矮的屋顶缝隙里透下的、变幻的光影。沈月柔那张带着残忍笑意的脸,赵莽那毫无表情的冰冷眼神,还有那枚在绣鞋下碎裂的玉佩……这些画面如同跗骨之蛆,不分昼夜地啃噬着我。恨意,像一团冰冷的火焰,在胸腔深处闷烧,支撑着我从每一次濒临崩溃的剧痛中挺过来。
偶尔,在换药的间隙,当那男人粗糙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我肩颈的皮肤时,我会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劣质伤药气味掩盖的异香——清幽、冷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尊贵气息,像雪后的松针,又像深宫大殿角落袅袅的冷香。龙涎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脑海,随即又被自嘲压下。一个挣扎在泥泞里的乞丐,怎会有这种东西
这天深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吼惊醒。是角落里的阿爷。他枯瘦的身体在破毯下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别过来……别过来!殿下……快跑……火……好大的火……破碎的词语夹杂着恐惧的喘息。
守在一旁的男人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他迅速跪坐到阿爷身边,一手用力按住老人疯狂挣扎的肩膀,另一只手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同样粗糙的陶瓶,倒出一点深褐色的药膏,强行涂抹在阿爷的太阳穴和人中。
阿爷,醒醒!是我!是阿烬!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惯常的冰冷,带着一种焦灼的低沉,没有火!你看,没有火!我们在家里,很安全!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试图将那陷入疯狂呓语的老人拉回现实。
烬儿老人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着,失焦的目光艰难地落在男人脸上,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烬儿……殿下……他们还追着……好多血……都死了……都死了啊……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男人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男人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线。他没有挣脱,任由老人抓着,只是更用力地将那颤抖不止的瘦小身躯搂进怀里,用自己宽阔的背脊挡住老人惊恐望向虚空的视线。他笨拙地、一下下拍着老人的后背,像哄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
过去了,阿爷,都过去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仿佛在说服老人,也在说服自己,都过去了。睡吧,我守着。
昏暗中,跳跃的微弱火光勾勒着他紧绷的侧影。那一刻,这个沉默坚硬如顽石的男人,身上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深藏的、沉重的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他抱着那瑟瑟发抖的老人,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幻梦。
我躺在冰冷的草铺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底那片被恨意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原来,这冰冷的石头下,也藏着滚烫的血和无法言说的伤疤。一个名字,也随着老人那破碎的呓语,无声地刻进了我的脑海深处——阿烬。
萧烬。前朝那位死于宫变烈火、尸骨无存的太子……的名字。
……
当第一场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敲打在茅屋顶上,汇聚成细小的水流沿着枯草滴落时,我肩头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终于结上了一层暗红色的硬痂。疼痛不再尖锐,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和持续的僵硬。身体里那点被恨意和汤药勉强吊住的气力,也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草,开始缓慢地、艰难地复苏。
萧烬依旧沉默,但他带回的东西,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单一的、难以果腹的粗粝粟米和野菜。偶尔,会有几块带着盐味的、不知名的肉干,或者一小袋珍贵的白米。他身上的气息也越发冷肃,每次深夜归来,都带着一身更深露重的寒气,斗篷边缘似乎还沾着未散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活动着依旧麻木的手指,目光落在角落那堆简陋的柴火上。那根最大的、足有碗口粗的硬木疙瘩,像一头沉默的野兽盘踞在那里。
给我一把刀。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像钝刀刮过砂纸。
萧烬正蹲在火塘边,用一根树枝拨弄着将熄的炭火。闻言,他动作顿住,头也没抬,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隔着跳跃的火星,冷冷地扫了过来。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无声的警告。
柴太粗。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声音平静无波,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阿爷的牙口,嚼不动硬米。
沉默在狭小的茅屋里弥漫开,只有柴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角落里阿爷模糊的鼾声。屋外春雨敲打着屋顶,滴滴答答,更衬得屋内一片死寂。他盯着我,仿佛在掂量我话语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意图。那眼神像冰锥,试图刺穿我所有的伪装。
良久,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几不可察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手中的树枝,站起身,走到茅屋最阴暗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杂乱的工具。他弯腰,从一堆破布和绳索下面,摸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刀。
那是一柄沉重的、锈迹斑斑的柴斧。斧柄粗糙,布满了陈年的污垢和汗渍浸透的深色印记。斧刃钝厚,边缘布满细小的豁口,显然历经了无数次与硬木的搏杀。
哐当一声闷响。他随手一掷,那沉重的柴斧便落在了我脚边的泥地上,砸起一小片尘土。
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他转身又坐回了火塘边,继续拨弄那堆微弱的炭火。
我看着脚边那柄沉重、丑陋、象征着最底层挣扎求生的工具。一丝极淡的血腥气从斧柄的污垢中透出,混合着泥土和朽木的味道。没有犹豫,我伸出尚有些僵硬无力的手,握住了那冰冷粗糙的斧柄。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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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恨意和痛楚强行压下。我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挪到那根粗大的硬木疙瘩前。左脚踩住木身,双手死死握住斧柄,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沉重的斧头高高扬起——
嘿!
斧刃带着风声,狠狠劈下!
咔嚓!
沉闷的裂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木屑飞溅,几点碎屑甚至崩到了我的脸上。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斧柄传遍双臂,震得我本就未愈的肩伤一阵钻心的锐痛,眼前金星乱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我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
没有停顿,喘息着,再次举起沉重的斧头。
嘿!
咔嚓!
……
一下,又一下。
汗水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肩头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的撕扯下都发出无声的咆哮。手臂酸胀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举起斧头都像在搬动一座山。但我没有停。木屑纷飞中,那粗壮的硬木在我眼前一点点被肢解、分裂,就像我心中那张属于沈月柔的笑脸,被这原始的、暴烈的力量反复劈砍。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根粗木终于变成一堆大小不一、勉强可以塞进灶膛的柴块时,我拄着沉重的斧柄,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额角、鬓发不断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整个右半边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肩头结痂的伤口边缘,有温热的液体缓慢渗出,染红了肩头粗劣的布料。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飞扬的、尚未落定的木屑尘埃,看向火塘边那个沉默的背影。
萧烬依旧背对着我,手里那根拨弄炭火的树枝,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没有回头。但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茅屋里那层厚重的、冰冷的隔阂,似乎随着那沉重的劈砍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
夏日的燥热取代了春寒,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疯长的蓬勃气息,也带来了令人窒息的不安。萧烬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彻夜不归。每次回来,他眉宇间的阴鸷便深重一分,身上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冰,茅屋里的温度都仿佛随之骤降。连神志不清的阿爷,在他靠近时,也会无意识地瑟缩一下。
京城里流言四起,如同瘟疫般在茶肆酒坊、街头巷尾蔓延。消息是萧烬带回的,通常只有只言片语,却字字如刀。
西山大营哗变,被血腥镇压了,领头的几个校尉,人头挂在西直门示众三天。他擦拭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短匕,刃口闪着幽蓝的冷光,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户部侍郎李大人,昨夜在书房‘暴毙’。他往火塘里添着柴,跳跃的火光映着他冰冷的侧脸,说是急症。
镇国公府……快空了。他抬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穿透昏暗,直直射向我,你那位好妹夫赵莽,接掌了京畿卫戍。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消息,都像淬了毒的钩子,狠狠扎进我心脏最深处,再猛地撕扯开早已结痂的伤口。西山大营哗变那曾是父亲一手带出的老底子!李大人暴毙那是朝中少有的、敢于为边军粮饷仗义执言的清流!镇国公府空了那个曾与父亲约定儿女婚约、在父亲战死后对我多有照拂的世伯……
愤怒像岩浆在血管里奔突,烧灼着五脏六腑,几乎要将理智焚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胸中翻涌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毁灭一切的嘶吼。沈月柔!赵莽!还有那龙椅上坐着的、昏聩无能的皇帝!他们用忠臣良将的血,铺就自己的青云路!
给我刀!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目光灼灼地盯着萧烬,给我真正的刀!不是劈柴的斧头!我要杀回去!用他们的血,祭奠所有枉死的英魂!
萧烬依旧坐在火塘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把短匕。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让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更显幽暗。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我沸腾的血液。
就凭你现在这副样子他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我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落在我那刚刚愈合、依旧显得单薄的肩头,拿什么去杀拿你的恨意还是拿你这副连柴斧都举不稳的骨头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去送死,顺便再给赵莽添一份军功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脸上,抽碎了我因愤怒而鼓胀的虚妄勇气。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土墙上,粗粝的墙面摩擦着后背。屈辱、不甘、还有被戳穿虚弱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像毒藤般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他不再看我,将擦拭好的短匕插回靴筒,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茅屋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想杀人,他走到门边,手搭在粗糙的门框上,声音低沉地传来,带着一种铁石般的冷硬,先学会活下来。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头被仇恨冲昏头脑的野兽。他没有回头,径直推门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茅屋里只剩下我和角落里沉睡的阿爷,还有火塘里噼啪作响的柴火。我顺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滚烫的液体终于失控地涌出,灼烧着眼眶,却不是因为软弱。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伪装、赤裸裸地面对自身虚弱和无能的巨大耻辱。萧烬冰冷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剖开了我虚张声势的愤怒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依旧伤痕累累、不堪一击的灵魂。
夜风从敞开的门缝灌入,吹得火苗不安地跳动。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直到那点尖锐的疼痛盖过心口的窒息。活下来……像个人……活下去!
……
秋意渐深,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泥地上。我的身体在持续不断的、近乎自虐的锻炼中,终于摆脱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虽然肩头的旧伤在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僵硬感也未曾完全消退,但力量和敏捷度已恢复了大半。那柄沉重的柴斧,在我手中变得轻巧起来,劈砍的动作也从最初的滞涩艰难变得凌厉流畅。
萧烬带回的消息也越来越具体,不再仅仅是京城的腥风血雨。他的行踪更加诡秘,有时会带回一些绘着复杂线条的、粗糙的羊皮碎片。他不再避讳我,有时甚至会在那堆微弱的炭火旁,将那些碎片在膝上拼凑,凝神细看,线条冷硬的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专注,如同蛰伏的猛兽在审视自己的猎场。
一个寒意料峭的深夜,萧烬带着一身浓重的露水寒气归来。他反手关上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抖落斗篷上的寒气,目光直接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审视。
赵莽的京畿卫戍营,下月初五,会押送一批新铸的兵刃去西山。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直接切入主题,走西郊官道,过黑风坳。
黑风坳!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入脑海。那里地势险恶,官道两侧是高耸的峭壁,中间一条狭长的谷道,是设伏的绝佳之地!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开始狂跳。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雏形瞬间在我脑中成形,带着血腥的诱惑。
粮草!我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但思路却异常清晰,他必派精锐押送兵刃,后方空虚!黑风坳是险地,但也是他防备最严之处!真正的软肋,是粮道!我撑起身子,目光灼灼地迎向萧烬深不见底的眼睛,从通州大仓运往京城的漕粮!那是京城的命脉,也是赵莽和皇帝维稳的根基!押运粮草的,必是仓促征调的府兵和民夫,战力薄弱!路径分散,护卫力量必然摊薄!若此时有一支精悍小队,伪装流民或山匪,突袭粮队,烧其粮草,劫其银饷!京城必乱!赵莽首尾难顾!
我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迸出的火星,带着久违的战场硝烟气息。双手无意识地比划着,仿佛眼前就是那张熟悉的、纵横交错的京畿舆图。
萧烬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直到我说完,茅屋里只剩下我急促的喘息声和火塘里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他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显得格外凝重。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个蜷缩在角落、裹着破毯子沉睡的阿爷身边,动作极其自然地替老人掖了掖毯角。然后,他才转过身,重新面对我。
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专注、如此深沉地落在我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冰冷,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重量感的探究。那目光像实质的网,笼罩着我,试图穿透皮囊,看清内里的灵魂。他缓步走回火塘边,重新坐下,拿起一根枯枝,随意地拨弄着炭火。
然后呢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陈述,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乱起来之后烧了粮草,劫了银饷,让京城饿殍遍地,让流民冲击宫门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这乱局,谁能收拾谁又能从中获利是你我还是那些盘踞在暗处、等着分食尸体的豺狼
我心头猛地一震,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刚才只想着如何撕开赵莽的防线,如何制造混乱复仇,却忽略了混乱之后那更加凶险、更加不可控的局面!烧粮劫饷,固然能让赵莽焦头烂额,但首当其冲受害的,是京城数十万无辜的百姓!而权力真空一旦出现,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拥兵自重的将领、甚至朝中那些隐藏的野心家,谁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时机到时群魔乱舞,局面只会比现在更糟!我们这点力量,在这滔天洪流中,顷刻间就会被碾得粉碎!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刚才的激动和自以为是,在萧烬这冷静而致命的反问下,显得如此幼稚和短视。
通州大仓,守备主将,姓吴。萧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他有个独子,好赌。半年前在城东‘富贵赌坊’,欠下了这辈子也还不清的阎王债。债主,是京兆尹的小舅子。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锁住我的眼睛:若有人替这位吴小公子‘了结’了这笔债,再‘请’他消失几日。你说,吴将军会不会……寝食难安会不会觉得,有人想借他儿子的命,动他的粮仓他还会不会……像条忠犬一样,死守着通州大仓,任由赵莽调遣
我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不再是简单的劫掠破坏,而是精准的离间、攻心!利用人性最脆弱的恐惧,在敌人内部埋下猜疑的种子!通州守将一旦与赵莽离心,甚至产生龃龉……那整个京畿的粮草命脉,就等于被撕开了一道无形的、却可能致命的裂口!这远比一把火烧掉一批粮草要高明得多,也深远得多!
我看着他火光映照下那张冷峻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绝不仅仅是一个挣扎在泥泞里的复仇者。他像一头蛰伏在深渊的巨龙,冷静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等待着搅动风云的时机。
至于兵刃……萧烬的视线落回膝上那些拼凑的羊皮碎片,手指在其中一条蜿蜒的墨线上轻轻一点,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谁说……一定要劫
……
寒冬再次降临,大雪纷飞,将天地染成一片肃杀的银白。茅屋在风雪中显得更加摇摇欲坠,火塘里的炭火日夜不熄,成了唯一的热源。阿爷的身体在严寒中迅速衰败下去,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沉的呓语里,偶尔清醒片刻,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屋顶,喃喃着殿下和火。
萧烬身上的气息也愈发沉凝,如同即将出鞘的绝世凶兵。他带回的消息越来越简短,却字字千钧。
成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推门进来,抖落一身雪花,只吐出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但我知道,通州那颗钉子,已经楔进去了。
又过了数日,他深夜归来,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靴子上沾着未化的雪泥和暗褐色的污迹。他沉默地坐在火边,用一块布巾仔细擦拭着短匕的锋刃。冰冷的刃口在火光下反射着幽蓝的光泽,映着他毫无波澜的深眸。
西山大营,乱了。他抬眼,目光扫过我和角落里沉睡的阿爷,声音低沉如冰面下的暗流,守将刘猛,被人发现死在营帐里。心口插着他自己的佩刀。他手下的几个校尉……正在互相撕咬。
我的心猛地一跳。刘猛,那是赵莽一手提拔的铁杆心腹!西山大营是拱卫京城西翼最重要的力量!刘猛一死,群龙无首,内部倾轧……这无疑是断掉了赵莽一条最有力的臂膀!是萧烬做的还是他利用了通州之事引发的猜忌链,借刀杀人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同时攫住了我。这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京城彻底乱了。粮价飞涨,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先是通州守将吴将军以粮仓遭流寇觊觎为由,擅自调兵加强了粮仓守卫,甚至拦截了几批赵莽下令调往他处的军粮,引发了赵莽的震怒。接着西山大营内讧加剧,几股势力火并,死伤惨重,几乎瘫痪。京畿卫戍营疲于奔命,既要弹压城内因粮荒而起的骚乱,又要防备城外失控的西山大营,还要应对来自朝廷内部越来越尖锐的质疑。
皇帝在深宫中发出了愤怒而惊恐的咆哮。一道道措辞严厉的旨意飞出宫墙,斥责赵莽无能、养寇自重。赵莽焦头烂额,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疯狂地挥舞着爪牙,试图找出那个在黑暗中搅动风云的敌人。他大肆搜捕所谓的前朝余孽和流寇首领,京城内外风声鹤唳,无数无辜者被牵连入狱,血腥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却丝毫未能遏制混乱的蔓延。
时机,到了。
这一夜,风雪格外狂烈。狂风卷着雪片,如同万千厉鬼在窗外嘶吼。茅屋在风雪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塘里的炭火被门缝灌入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
萧烬沉默地站起身。他没有披那件破旧的斗篷,而是走到茅屋最角落,掀开一堆干草和破布。下面,静静地躺着一套折叠整齐的玄色劲装。他背对着我,一件件脱下身上的粗布短褐,露出精壮、布满了新旧伤痕的脊背。那些伤痕如同烙印,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残酷。他换上那身玄衣,动作沉稳而利落。当他转过身时,整个人已截然不同。破旧草鞋换成了深色皮靴,粗布衣换成了剪裁利落的劲装。那张被风霜和污垢掩盖的脸庞,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显露出一种久居人上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眉如刀裁,眸似寒星,深邃得如同无底深渊,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我惊愕的脸。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那手中,托着一件折叠好的、同样是玄色的衣物,质地明显比我身上破旧的粗布好上太多。
换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出鞘的利剑在风雪中铮然作响。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雪的味道涌入肺腑,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没有犹豫,我接过那件尚带着他体温余韵的玄衣,当着他的面,解开了身上那件穿了不知多久、早已破烂污秽的粗布外衣。伤口愈合后略显苍白的皮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我快速地换上玄衣。布料坚韧而柔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久经锻炼的线条,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力量的束缚感。束紧腰带,仿佛也束紧了所有杂念。
萧烬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沉静如水,没有丝毫避讳,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直到我穿戴整齐,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窗外呼啸的风雪。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皇宫的承天门楼上,升起玄鸟旗。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锁住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能做到吗
承天门!皇宫的正门!玄鸟旗……那是前朝萧氏皇族的战旗!这不仅仅是一场突袭,更是一个宣告!一个旧朝覆灭、新朝开启的宣言!一股滚烫的战意混合着无边的恨意,瞬间点燃了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能!我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迟疑,在狭小的茅屋里激起回响,甚至压过了窗外的风雪嘶嚎。这一个字,耗尽了我所有积攒的力量,也凝聚了我从地狱爬回的所有意志。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似乎有审视,有托付,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别样的东西。随即,他不再多言,转身,一把拉开了那扇在风雪中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片,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狭小的茅屋,吹得火塘里的炭火疯狂摇曳,几近熄灭。寒意刺骨,却让我的头脑异常清醒。
走!萧烬低喝一声,身影已率先没入门外无边无际的风雪夜幕之中。
我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在破毯下蜷缩成一团、对即将到来的巨变毫无所觉的枯瘦身影——阿爷。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步踏入了那咆哮的风雪。
寒风如刀,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脚下的积雪深及小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胸腔里那团燃烧的火焰,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惫。我紧跟着前方那个在风雪中依旧挺拔如松的玄色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些。前方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枯树林。树林边缘,影影绰绰地矗立着数十个同样身着玄衣的身影。他们如同风雪中沉默的黑色岩石,悄无声息地伫立着,只有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浓烈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流,在他们周围盘旋,几乎要凝固飘落的雪花。
萧烬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他们。那些玄衣人如同分开的潮水,无声地让开一条道路,微微垂首,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敬畏。当萧烬走到队列前方站定,转过身面对我时,所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疑惑、审视、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些前朝死士精锐的眼中交织。他们显然无法理解,为何在这决定命运的最终时刻,殿下身边会带着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甚至有些碍事的女人。
萧烬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如同实质的冰锥,所过之处,所有质疑和轻蔑都瞬间冻结、收敛。他最终将目光落回我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她的话,即孤之令。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在枯枝间呜咽。所有玄衣人的目光瞬间凝固,随即是更深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在他们眼中翻涌。然而,没有一个人发出质疑的声音。对命令绝对的服从,早已融入了他们的血液。短暂的死寂后,数十道目光再次聚焦于我,里面的情绪已然不同,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审视的凝重。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瞬间压上肩头。我挺直了脊背,迎向那数十道锐利的目光。目光扫过他们手中紧握的各式兵刃,最终落在一个身形格外魁梧、如同铁塔般的汉子身上。他腰间挂着一张黝黑的铁胎弓,背后箭壶里插满了白翎长箭。
你!我抬手指向他,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带十个最好的弓手,跟我走!目标:承天门楼!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铁塔般的汉子目光一凝,瞬间看向萧烬。萧烬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平静无波。
喏!魁梧汉子猛地抱拳,声如闷雷。他迅速点出十人,动作迅捷无声。
其余人等,我的目光转向萧烬,声音斩钉截铁,随殿下,破宫门!
萧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光芒一闪而逝。他没有丝毫犹豫,右手猛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一声清越的龙吟在风雪中乍然响起!
行动!
……
风雪是天然的屏障,也是致命的阻碍。我带着十一名沉默如铁的玄衣死士,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在积雪覆盖的屋脊、狭窄的巷道间急速穿行。承天门楼巨大的轮廓在漫天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城楼上火把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巡逻士兵的身影模糊而迟缓。
散开!弩箭上弦!我伏在一处高耸屋脊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传入身后每一个人的耳中,听我号令,只射火把!制造混乱!
十一个身影如同黑色的水银,无声地渗入周围的黑暗。铁胎弓沉重的弩弦被缓缓拉开,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绷紧声。
我死死盯着城楼。一队巡逻兵正懒散地走过垛口,火把的光芒照亮他们冻得发青的脸。
放!
一声低喝,如同点燃了引信。
嗤嗤嗤嗤——!
十数道撕裂空气的锐响几乎同时爆发!那不是普通的箭矢破空声,而是劲弩全力激发时特有的、带着死亡尖啸的锐鸣!
城楼上,几支摇曳的火把应声而灭!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掐断!光明的骤然消失,引发了瞬间的混乱和黑暗!
敌袭——!惊恐的嘶吼划破夜空。
再放!我的声音冰冷如铁。
第二轮弩箭精准地扑向剩余的火把!更多的光明被吞噬!城楼上彻底陷入黑暗和更大的混乱!士兵惊恐的呼喊、兵刃仓促出鞘的碰撞声、无头苍蝇般的跑动声混杂在一起!
上!没有半分迟疑,我低喝一声,率先从藏身处跃出,如同一道贴着屋脊疾掠的黑色闪电,直扑向承天门楼那高大冰冷的墙体!身后十一道黑影紧随其后,动作迅捷如豹!
冰冷的城墙砖石在掌心摩擦。没有云梯,没有绳索,只有冰冷的砖石缝隙和凸起处可供攀援。肩头的旧伤在每一次发力拉扯时都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里面搅动。汗水瞬间浸透了里衣,又被寒风吹得冰凉刺骨。我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痛楚和杂念都强行压下,眼中只有上方那越来越近的、象征着最终目标的垛口边缘!指甲在粗糙的墙砖上刮过,留下淡淡的血痕也浑然不觉。
近了!更近了!
当手指终于触碰到垛口冰冷的边缘时,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腥风猛地从头顶压下!
死!一个狰狞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带着守军特有的铁盔,手中的长刀带着恶风,朝着我攀在垛口的手指狠狠剁下!
生死一瞬!我瞳孔骤缩!攀附的身体猛地向侧面一荡,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死死扣住了那士兵握刀的手腕!身体借力猛地向上蹿起!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士兵凄厉的惨嚎同时响起!我整个人已如鹞鹰般翻上了城楼垛口!身体尚未站稳,劲风已从侧面袭来!另一个士兵挺着长矛凶狠地刺来!
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斜刺里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抢上,手中短刀精准地格开了致命的矛尖!是那个魁梧的弓手首领!他挡在我身前,短刀化作一片森冷的寒光,瞬间逼退了袭来的士兵!
城楼之上,彻底陷入混战!黑暗是最大的帮凶,也带来了致命的混乱。玄衣死士如同虎入羊群,动作狠辣精准,每一次挥刀都带起一蓬温热的血雨。守军人数虽多,但在失去指挥、黑暗中敌我难辨的混乱中,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呻吟声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我踹开一个扑上来的士兵,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混乱的战场,瞬间锁定了目标——城楼中央那根最高的旗杆!粗壮的旗杆顶端,一面代表着当朝皇权的明黄龙旗在风雪中无力地耷拉着。
就是那里!
掩护我!我厉喝一声,不再理会身边的缠斗,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旗杆猛冲过去!魁梧首领如同最坚实的盾牌,怒吼着挥舞短刀,死死护在我的侧翼,劈开任何试图阻挡的敌人!
距离在急速缩短!旗杆近在咫尺!
就在我即将冲到旗杆下时,一股极其强烈的、如同被毒蛇锁定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心脏!眼角余光瞥见侧方垛口暗影处,一点冰冷的寒芒骤然亮起!是弩箭的箭头!一名藏在暗处的守军弩手,正将弩机对准了我的后心!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
噗!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那弩手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透出的一截雪亮刀尖!他身后,一个玄衣死士如同从地底钻出的死神,面无表情地抽回了短刀。
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是谁,身体已经借着前冲的势头,双脚猛地蹬地,整个人如同灵猿般蹿上了那粗壮的旗杆!冰冷的木杆摩擦着手掌和腿侧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我手脚并用,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风声在耳边呼啸,城楼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似乎变得遥远,只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和肩头伤口撕裂般的剧痛无比清晰。
终于!指尖触到了那沉重的、象征着腐朽皇权的明黄龙旗的系绳!冰冷的丝绦缠绕在指间。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扯!
嗤啦——!
坚韧的旗绳应声而断!
那面巨大的、绣着狰狞五爪金龙的明黄旗帜,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在凛冽的风雪中猛地一滞,然后颓然坠落,翻滚着,跌向城楼下深沉的黑暗!
狂风卷着雪片,瞬间灌满了旗杆顶端空荡荡的绳索环扣,发出呜呜的悲鸣。
成功了!
我单手死死抱住冰冷的旗杆顶端,稳住身形,另一只手从怀中猛地扯出那面折叠整齐的玄色旗帜!猎猎的寒风瞬间将其展开!漆黑的底色上,一只振翅欲飞、线条凌厉的玄鸟,在漫天风雪中傲然展现!
挂旗!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下方混乱的战场嘶声怒吼!声音在风雪的呜咽和喊杀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
下方,那名魁梧的弓手首领早已摆脱了纠缠,如同一头矫健的黑豹,几个纵跃便冲到了旗杆之下!他仰头望了一眼那在风雪中展开的玄鸟旗,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铁胎弓背到身后,手脚并用,以惊人的速度攀援而上!
当他魁梧的身躯与我擦肩而过时,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玄鸟旗帜奋力向上递出!他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牢牢抓住!
下一刻,他攀上旗杆顶端,将那面代表着新生与复仇的玄鸟大旗,狠狠地、稳稳地插入了那空置的旗环之中!
呼啦——!
狂风瞬间灌满了旗帜!玄鸟振翅!漆黑的旗帜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在承天门楼最高处,在漫天狂舞的风雪之中,傲然招展!发出猎猎的、震撼人心的声响!
……
当第一缕惨淡的、被风雪稀释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铅云,洒落在金碧辉煌、却又被血污浸染的太极殿前广场时,最后的抵抗已被碾碎。
雪停了。天地间一片肃杀的银白,映衬着广场上尚未清理干净的斑驳血迹和倒伏的尸体,触目惊心。残存的宫人如同受惊的鹌鹑,瑟缩在角落。浑身浴血的玄衣卫如同沉默的铁碑,肃立在广场四周,手中的兵刃还在滴落着粘稠的血液,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杀气。
我站在殿前高阶之下,身上玄色的劲装多处破损,沾染着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迹。肩头的旧伤在激烈的厮杀后,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麻木的神经。寒风卷过空旷的广场,吹在汗湿的鬓角,带来刺骨的冰冷。我微微喘息着,望着眼前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巍峨宫殿。金瓦朱墙,飞檐斗拱,在惨淡的晨光中依旧显得无比威严,却也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殿门轰然洞开。
萧烬走了出来。
他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玄色劲装,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庄重威严的玄端朝服。衣料是深沉如夜的黑,滚着浓烈的金边,金色的龙纹在晨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尊贵的光泽。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一步步走下高阶,步伐沉稳而有力,踏在冰冷的、沾着血污的玉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那股在茅屋中深藏不露、在风雪中引而不发的帝王威仪,此刻再无任何遮掩,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广场。残存的宫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肃立的玄衣卫无声地单膝跪地,头颅低垂。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前方刺目的晨光,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曾经沾满泥污和草药,曾经握着冰冷的斧柄和短匕,此刻却托着一顶光华璀璨、沉重无比的九凤衔珠金冠。
凤冠!
沉重的黄金底座,精雕细琢的九只凤凰展翅欲飞,口中衔着光华流转的明珠,在惨淡的晨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彩光晕。那光芒太过耀眼,太过沉重,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整个广场死寂无声,连风都似乎停滞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顶凤冠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凤冠……这是皇后之尊的象征!新帝登基,尚未册封皇后,甚至尚未正式举行登基大典,竟在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凤冠亲手捧给一个……来历不明、一身血污、甚至曾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女人!
就在这时,广场边缘被玄衣卫死死按着的一堆俘虏中,突然爆发出一个歇斯底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的嘶吼!
陛下——!!!是赵莽!他身上的铠甲破碎,脸上布满血污,状若疯魔,拼命挣扎着想要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萧烬手中的凤冠,又猛地转向我,那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您糊涂啊!她算什么!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乞儿!一个在烂泥里打滚的贱婢!她怎么配得上这凤冠!怎么配得上母仪天下!她只会玷污您的圣明!陛下——!!!
他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在空旷寂静的广场上回荡,充满了绝望的诅咒和刻骨的仇恨。
萧烬的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他托着那顶沉重耀眼的凤冠,稳稳地、坚定地,将它戴在了我的发髻之上。冰冷的金玉触感压在头顶,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千钧的重量。
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面向嘶吼的赵莽,也面向广场上所有震惊、疑惑、敬畏的目光。
冕旒的玉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风暴。他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怒容,只有一片漠然到极致的平静。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状若疯魔的赵莽,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斩。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萧烬身后闪出!是那个魁梧的弓手首领!他手中的长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寒光,如同九天落下的闪电!
噗——!
利刃斩断骨骼的闷响,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惊心。
赵莽那颗充满怨毒和难以置信表情的头颅,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雨,高高飞起!无头的尸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颓然栽倒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鲜血迅速在身下漫延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那颗头颅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砰然落地,滚了几滚,沾满了尘土和血污,眼睛还死死地瞪着,凝固着最后的疯狂与不甘。
整个广场,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死寂。只有寒风卷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萧烬的目光,缓缓扫过广场上每一个匍匐的、跪拜的身影,最后落回我的脸上。他伸出手,握住了我冰冷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薄茧,坚定地包裹住我的手,隔绝了所有的寒意和喧嚣。
冕旒玉珠的缝隙间,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里没有刚刚下令斩首的暴戾,也没有初登帝位的睥睨。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温柔,如同冰封万里之下涌动的暖流。
他微微倾身,靠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宣告:
朕的江山,本就是跪着,捧给你的。
晨光刺破层云,终于挣脱了风雪的束缚,万道金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这座刚刚经历血与火洗礼的皇城。琉璃金瓦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如同铺展在大地上的金色河流。汉白玉的栏杆、朱红的宫墙、高耸的飞檐,都在这一刻褪去了阴霾,焕发出新生的、令人不敢逼视的璀璨。
沉重的凤冠压在发髻之上,冰冷的金玉触感时刻提醒着我它所代表的千钧之重。繁琐层叠的皇后朝服,以玄色为底,金线绣着翱翔的凤凰与祥云,庄重华贵,却也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曾经在风雪泥泞中自由搏杀的身体。
我站在太极殿最高的丹陛之上,身旁是身着十二章纹玄端冕服、身姿挺拔如松的新帝萧烬。冕旒垂下的玉珠在他眼前轻轻晃动,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只露出线条冷硬而完美的下颌。下方,是如同潮水般跪伏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黑压压的一片,一直延伸到广场的尽头。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如同实质的声浪,一波波冲击着耳膜,震得脚下坚固的丹陛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谄媚,或惊疑,或探究,如同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身上。我挺直脊背,下颌微扬,努力维持着皇后应有的威仪。然而,掌心却在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金碧辉煌的囚笼,这山呼万岁的喧嚣,这无数道审视的目光……都让我感到一种深沉的窒息。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泥泞中濒死挣扎时,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和绝望。只是此刻的冰冷,被包裹在华丽的锦缎和璀璨的金玉之下。
冗长而繁复的登基大典终于接近尾声。礼乐暂歇,群臣按部就班地退去,偌大的广场渐渐空旷下来,只留下肃立的金甲侍卫,如同金色的钉子,钉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
累了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驱散了周身的些许寒意。
我微微侧过头。萧烬不知何时已屏退了侍从,偌大的丹陛之上,只剩下我们两人。他抬手,轻轻拨开了眼前晃动的冕旒玉珠。那双深邃的眼眸毫无遮挡地显露出来,里面不再是面对群臣时的威严莫测,也没有了战场上冰封万里的冷酷,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月下深湖般的温柔。
还好。我轻声回答,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宫墙之外,那更广阔的天地。
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他身上厚重的帝王威仪,显露出几分属于阿烬的锐利轮廓。
跟我来。他自然地伸出手,再次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依旧宽厚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没有帝辇,没有仪仗。他牵着我的手,如同寻常夫妻,一步步走下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丹陛。沉重的朝服下摆拂过冰冷的玉石台阶。侍卫们无声地垂首行礼,无人敢抬头直视。
我们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殿,穿过一道道厚重的宫门。宫墙越来越高,将身后的金銮殿宇逐渐隔绝。最终,停在了内城最高处——朱雀门的城楼之上。
凛冽的风瞬间扑面而来!带着初春特有的、尚未散尽的寒意,也带着宫墙外鲜活而磅礴的气息。狂风鼓荡起我们宽大的袍袖和裙裾,猎猎作响,仿佛要将人带上云端。
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了大殿的压抑,没有了群臣的喧嚣。只有万里江山,如同一幅壮阔无垠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龙,披着尚未完全消融的残雪,在薄薄的晨雾中若隐若现。近处,棋盘般整齐的街巷纵横交错,屋宇鳞次栉比,一直延伸到目光的尽头。护城河如同银亮的玉带,环绕着这座新生的帝都。更远处,广袤的田野阡陌纵横,河流如同闪亮的丝线,蜿蜒流淌向天际。
浩荡的长风毫无遮拦地吹拂在脸上,卷走了最后一丝宫闱的沉闷和脂粉的甜腻。胸腔里那股积压已久的、令人窒息的浊气,仿佛瞬间被这浩荡的天地之气涤荡一空!一种久违的、属于旷野的、属于自由的畅快感,汹涌地冲刷着四肢百骸!
这才配得上你。萧烬的声音在风中响起,低沉而清晰。他站在我身侧,玄色的帝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没有看那壮丽的河山,目光始终落在我脸上,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仿佛这万里江山,也只是我的背景。
朕的江山,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指向那无垠的天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云霄的力量,清晰地烙印在呼啸的风声里,也烙印在我的心上,有你同看,方为江山。
狂风卷起他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战旗。他站在那里,不再是那个在风雪茅屋中沉默的阿烬,也不是刚刚接受万民朝拜的帝王。他是萧烬,是那个在雪地里向我伸出手,与我并肩走过地狱,又将这锦绣山河捧到我面前的男人。
心底那片被恨意冰封的角落,在这一刻,被这浩荡的天地之风和身侧人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彻底融化、瓦解。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我微微侧身,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沉重的凤冠抵着他的颈侧,冰冷的金玉触感下,是他温热而有力的脉搏跳动。
脚下,是万里江山如画,在初升的朝阳下,铺展出无尽的壮丽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