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火与熵的方程 > 第一章

1963年,苏联乌克兰境内一处油气井喷发引发大火,烈焰燃烧三年吞噬七千五百万美元天然气。
苏联高层决定使用核弹灭火,物理学家安德烈因曾目睹核爆事故而被选中执行任务。
官僚们更关心报告措辞而非人命安全,安德烈在精确计算后引爆三万吨当量核弹。
冲击波瞬间挤压地下岩层,奇迹般封堵了喷涌的井口。
火焰熄灭后,安德烈在辐射雨中跪倒,凝视着被熔岩塑造的焦油巨人雕像:
我们不过是短暂借用造物主力量的孩子。
第1074天。
火,终于吃掉了钻井平台最后一块钢铁骨架。曾经矗立于此的钢铁巨人,如今只剩下几根扭曲、焦黑的残骸,倔强地刺向浓烟滚滚的天空,如同被地狱之火啃噬殆尽后遗落的巨大骸骨。火焰本身已不再是跳动的形态,它凝固了,凝固成一片覆盖大地的、粘稠的、发出沉闷咆哮的血色湖泊。空气在极度高温下扭曲变形,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吞咽着滚烫的砂砾和灼烧的油污,从鼻腔一路烧灼到肺腑深处。视野尽头,地平线在热浪中疯狂地跳舞、融化,大地本身仿佛在烈焰的舔舐下痛苦地呻吟、变形。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站在观察哨的瞭望孔后,冰冷的混凝土墙壁隔绝了大部分灼人的热浪,却隔绝不了那无孔不入的、地狱般的轰鸣。那声音不是简单的燃烧,是巨兽在深渊底部持续不断的咆哮,是大地被撕裂的血管喷涌着滚烫血液时发出的、永无止境的嘶吼。它穿透厚厚的防爆玻璃,钻入耳膜,在颅骨内震荡、共鸣,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眩晕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左眼下方那片早已褪色、却永远无法真正磨平的疤痕组织——那里是记忆的烙印,是另一个与火和毁灭有关的瞬间留下的永久印记。
安德烈·伊里奇!一个年轻技术员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穿透了火焰的低吼,D-7区地表温度……又升高了!读数……读数完全疯了!他的脸紧贴在另一个瞭望孔上,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小溪般淌下,在沾满油污的工作服领口洇开深色痕迹。
安德烈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穿透瞭望孔,凝固在那片永恒燃烧的血色之湖上。三年。整整三年。七千五百万美元的财富,就这样日复一日、分分秒秒,被这头无法餍足的火焰巨兽贪婪地吞噬、焚烧,化为虚无的烟尘和刺鼻的毒气。每一次试图靠近、试图压制的努力,都如同将一瓢水泼进沸腾的岩浆,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更加暴烈的火焰和更深的绝望。人类的勇气和常规的手段,在这来自地心深处的狂暴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记录。他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与周遭的轰鸣和年轻技术员的惊恐形成鲜明对比,注明:‘地表热辐射强度持续超出所有已知材料的理论极限值。’然后……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片炼狱,把备用传感器的位置再后撤五百米。那里……很快也不会安全了。
技术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踉跄着奔向记录台,仿佛逃离瞭望孔外的景象就是一种解脱。
观察哨沉重、隔绝的门被猛地推开,灌入一股混杂着硫磺、焦油和绝望气息的热风。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大步走了进来。这位现场总指挥的制服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挺括,沾满了油污和汗渍,紧贴在他魁梧却明显透出疲惫的身躯上。他的眼神像淬过火的钢钉,直接钉在安德烈身上。
安德烈·伊里奇!谢尔盖的声音盖过了火焰的咆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莫斯科的专线,最高级别加密。立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瞭望孔外那片永不熄灭的炼狱,浓密的眉毛狠狠拧在一起,这该死的火……他们终于要下决心了
安德烈的心脏猛地一沉。最高级别加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种冰冷、沉重的预感,如同西伯利亚冬季渗入骨髓的寒气,瞬间攫住了他。他没有回答谢尔盖的疑问,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那间位于观察哨最深处、墙壁加厚、门上装着沉重转轮的通讯密室。每迈出一步,脚下混凝土的震动仿佛都在提醒他,脚下深处,那狂暴的能量仍在源源不断地喷涌。
密室里只有一盏低瓦数的红灯提供着微弱照明,空气凝滞而压抑。通讯台上那部笨重的黑色加密电话,此刻像一只蛰伏的钢铁怪兽。安德烈拿起听筒,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安德烈·伊里奇·瓦西里耶维奇同志。听筒里传出的声音清晰、冰冷、毫无起伏,如同机器合成的韵律。安德烈立刻辨认出这是部长会议下属特别技术委员会首席秘书彼得罗夫的声音。一个只存在于加密线路和绝密文件签署栏里的名字,代表着最高意志的冰冷传达。
我是瓦西里耶维奇。安德烈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干涩。
关于‘持续能源泄漏事件’,彼得罗夫的声音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核心,每个音节都像冰锥凿击,最高层已审阅你方提交的全部评估报告及影像资料。鉴于常规压制手段的全面失败,以及资源损失的不可持续性,一项代号为‘地质构造干预’的最终解决方案已获原则性批准。
安德烈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尽管早有预感,但当最终解决方案这个词以如此冰冷、官方的口吻被宣之于口时,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还是瞬间攫住了他。他感到左眼下的疤痕似乎在隐隐发烫。
该方案的核心执行者,彼得罗夫的声音毫无停顿,如同宣读判决书,基于你个人在核爆地质效应、冲击波传播建模领域无可替代的专业权威,以及……对相关能量释放形式及其潜在后果的深刻理解,对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刻意强调深刻理解这个词的分量,组织决定,由你,安德烈·伊里奇·瓦西里耶维奇同志,全权负责‘地质构造干预’的技术可行性论证、方案细化及最终执行监督。
深刻的理解安德烈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那理解的代价,是切尔诺贝利试验场边缘临时观测点里,隔着强化玻璃骤然爆发的刺目白光,是随之而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冲击波闷响,是玻璃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是灼热的气浪裹挟着致命的尘埃扑面而来时左眼下方那撕裂般的剧痛,是同事惊恐扭曲的脸庞在强光中瞬间模糊、消失……那不仅仅是疤痕,那是地狱之火在他生命里烙下的永恒印记。
任务目标明确:利用可控的地下核爆能量,精确作用于目标区域深层地质结构,彼得罗夫的声音继续流淌,精确、冷酷,像是在描述调整一台机器的参数,形成有效的、永久性的岩层挤压和封闭效应,彻底终止‘能源泄漏’。
核爆……安德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在油气田活跃区上方彼得罗夫同志,地质构造的复杂性、流体动力学在极端冲击下的不可预测性、放射沉降物的扩散模型……任何一个微小的偏差……
瓦西里耶维奇同志!彼得罗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中透出严厉的不耐烦,最高层需要的是解决方案!是结果!不是物理学讲座!可行性报告已于上月由第42研究所完成初步评估,结论是技术路径存在理论成功窗口。你的任务是将其转化为可执行的方案,并确保成功。资源、人员、权限,全部向你开放。这是国家意志。
国家意志。这四个字像四块沉重的铅锭,压在安德烈的胸口。他仿佛看到巨大的、冰冷的国家机器齿轮开始转动,碾碎一切个人的恐惧和疑虑。
至于报告措辞,彼得罗夫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虚伪的关切,请务必注意。避免使用‘灾难’、‘失控’、‘核武器’等可能引发不必要联想的词汇。建议统一采用‘非常规地质干预’、‘可控能量释放’、‘高效构造封堵’等术语。最终的成果汇报,将直接影响项目评价及……相关人员的后续安排。你明白吗
安德烈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喉头。火焰在三年里吞噬了无数财富和生命,吞噬了救援队员的勇气和希望,而此刻,官僚们最精密的计算,竟然是如何用词汇的脂粉去涂抹这场巨大失败的脸面,如何确保报告上的措辞能像勋章一样别在他们的胸前。
明白。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回答道,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躯壳。
很好。详细方案框架及第42研究所的初步报告将在二十四小时内通过最高密级渠道送达。时间紧迫,瓦西里耶维奇同志。祖国需要你创造奇迹。电话那头,传来果断的挂断忙音。
嘟…嘟…嘟…
单调的忙音在死寂的密室里回荡,敲打着安德烈的耳膜。他缓缓放下听筒,冰凉的塑料外壳似乎还残留着来自莫斯科的寒意。他没有立刻离开。红灯昏暗的光线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厚重的混凝土墙壁上,像一个被钉住的标本。他慢慢抬起手,指尖再次抚过左眼下那片崎岖的疤痕。这一次,指腹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细微的、不受控制的痉挛。那不是痛,是深埋骨髓的恐惧被强行唤醒,是刻在基因里的警报在疯狂嘶鸣。
他闭上眼。密室的绝对隔音将外面火焰地狱的咆哮隔绝了,但另一种声音却在颅内轰鸣——不是烈焰的嘶吼,而是那来自遥远试验场记忆深处的、沉闷而恐怖的核爆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一次又一次地砸在他灵魂的壁垒上。每一次无形的撞击,都让那早已烙印下的恐惧裂痕蔓延一分。
奇迹……他对着冰冷的空气,无声地吐出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用人类制造的最纯粹的毁灭之火,去扑灭另一场来自地心的灾难之火这本身就是一场魔鬼的交易,一场在毁灭边缘进行的、关于熵的疯狂赌博。
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一条缝隙,谢尔盖那张写满焦虑和探询的脸出现在门口昏红的光线下。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安德烈在红灯下雕塑般凝固的身影,以及那只无意识抚摸着脸上旧伤痕的手。
怎么样谢尔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安德烈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荒原。他走向门口,脚步沉重。
准备接收最高密级文件。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近乎机械的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召集所有地质、物理、工程核心组组长。一级会议。现在。
他没有看谢尔盖的反应,径直走出了压抑的密室。外面观察大厅里,火焰的轰鸣和热浪瞬间重新包裹了他,如同无数双滚烫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年轻技术员们忙碌而茫然的身影在眼前晃动,记录板上写满了绝望的读数。而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这位被国家意志钦点的奇迹创造者,此刻正拖着那个沉重的、装着核爆记忆与官僚枷锁的灵魂,一步步走向那个非生即死的数学深渊。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念头:如何用最精确的数字,去描绘、去驾驭那足以撕裂大地的毁灭之力如何用笔下的方程,去约束那名为核弹的、狂暴的熵之洪流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濒临窒息的死寂。厚重的防爆窗帘紧紧拉拢,隔绝了窗外那片永恒燃烧的地狱景象,却隔绝不了它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咆哮。那声音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长条会议桌中央,摊开着一份封面印着鲜红绝密和镰刀锤头徽记的文件——第42研究所那份关于地质构造干预可行性的初步报告。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的辛辣、浓咖啡的苦涩,还有……汗水蒸腾出的浓烈恐惧。
安德烈站在桌首,身后巨大的地质剖面图投影在粗糙的白墙上。图上,用醒目的红色勾勒出目标油气井的位置,像一道深入大地的、不断喷涌鲜血的狰狞伤口。代表岩层的各种色块和复杂的断层线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危险的地下迷宫图景。他用一根细长的金属指示棒,尖端稳定地点在红色井口下方一个特意标注的、深邃的洞穴结构上。
这里,安德烈的声音不高,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了室内的压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是目标:K-7主喷发通道在地表下约1450米处形成的巨大空腔。三年来的狂暴喷发,像一把巨型的钻头,硬生生在岩层中掏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充满高压气液的巨大空洞。它是火焰的源泉,也是我们唯一可能的着力点。
指示棒沿着一条用蓝色虚线标出的路径,斜向下刺入岩层深处。
方案核心:一枚特殊改装的、当量三万吨的核装置,通过精确钻探的斜井,输送至目标空腔下方约350米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桌边一张张或苍白、或紧绷、或写满难以置信的脸,引爆后,瞬间释放的、毁灭性的能量将以冲击波形式向外挤压、传递。我们的目标是——金属棒尖重重地点在目标空腔上方和侧翼的岩层区域,让这股力量,如同无形的、无可匹敌的巨掌,瞬间挤压、粉碎并压实这周围的岩层结构,特别是上方这个关键的薄弱页岩层,以及侧翼的断裂带。
地质组组长,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镜片的老教授伊万诺夫,猛地吸了一口烟斗,辛辣的烟雾从他嘴角溢出。他指着剖面图上几处复杂的交错断层线,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安德烈·伊里奇!挤压说得轻巧!看看这些断层!看看不同岩层的硬度、密度、孔隙率!冲击波不是听话的孩子!它会沿着阻力最小的路径狂奔,可能顺着这些天然的‘高速公路’跑偏几十公里!它可能引发我们无法预测的连锁塌陷,甚至激活更深层的地质活动!我们是在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地雷旁边,再引爆一颗更大的炸弹!
伊万诺夫教授说得对,阻力路径是关键。安德烈没有反驳,他的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这就是为什么需要精确到厘米的钻孔角度,精确到毫秒的引爆时机。他拿起粉笔,转身在一旁竖起的巨大黑板上飞快地书写。尖锐的摩擦声中,一行行复杂的数学公式流淌出来:冲击波能量衰减模型、岩石应力-应变本构方程、各向异性介质中的波传播偏微分方程组……符号和数字密密麻麻,构筑起一座试图驯服毁灭的抽象堡垒。冲击波的传播路径、能量耗散、对特定方向岩层产生的有效挤压应力……所有变量,必须纳入这个模型进行迭代计算。误差,必须控制在模型允许的极值之内。他放下粉笔,指尖沾满了白色粉末,钻孔的偏斜角度,将决定冲击波能量聚焦的方向。而引爆深度,直接关系到冲击波抵达目标岩层时的峰值压力和持续时间。差之毫厘……他没有说完,但冰冷的眼神扫过全场,那未尽之意像寒风一样刮过每个人的心头。
毫厘工程组的负责人,身材魁梧、手上布满老茧的巴甫洛夫少校,发出一声压抑的嗤笑,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嘲讽,安德烈·伊里奇,我们钻的是斜井!穿过的是被三年高温烘烤得像饼干一样酥脆、又被地下流体泡得像烂泥一样松软的岩层!钻头每前进一米,都可能遇到无法预知的空洞、硬结核、或者突然的断层滑移!保持角度我们是在用一根面条去捅穿不断晃动的果冻!精确度那只是报告上漂亮的数字!他粗糙的手指烦躁地敲打着桌面。
所以需要实时监测,需要冗余设计。安德烈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巴甫洛夫的质疑只是方案里一个预设的变量,陀螺测斜仪精度不够,就叠加激光导向。钻头遇到无法克服的障碍立刻启用预设的备用钻孔路径点。每一个可能偏离的角度,每一个遭遇的意外地质情况,都必须实时反馈,输入模型进行动态修正。巴甫洛夫同志,这不是在战场上进行概略射击。这是一场容错率为零的外科手术,手术刀是核弹。
外科手术一个带着浓重乌克兰口音、穿着沾染油污工装的中年人猛地站起来,他是当地油田仅存的几位资深工程师之一,米哈伊尔。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因愤怒和绝望而嘶哑,安德烈·伊里奇!你们莫斯科来的大人物,坐在干净安静的办公室里,画着漂亮的图纸,算着冰冷的数字!可你们想过地面上的人吗想过离这里最近的村子吗三万吨!那玩意儿在地下炸开,天知道会喷出什么鬼东西!那些烟尘,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灰’(他刻意用了这个委婉的禁忌词),会飘到哪里会毒死多少土地会让多少孩子生下来就是怪物你们用核弹!那是魔鬼的武器!用它来‘灭火’上帝啊,你们是在和魔鬼做交易!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飞溅。
米哈伊尔的怒吼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激起了压抑已久的恐惧涟漪。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不安的低语。放射沉降物,这个被刻意回避的幽灵,终于被赤裸裸地抛到了桌面上。
安德烈沉默地看着米哈伊尔,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愤怒和对家园毁灭的深切恐惧。几秒钟后,他才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米哈伊尔同志,你的担忧,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我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辐射扩散模型,是方案里优先级最高的计算模块之一。他指向黑板上另一个复杂的方程组,涉及大气湍流、粒子沉降速率、放射性核素衰变链。气象部门将提供未来七十二小时最精确的预测。起爆时机,将严格选择在高层大气环流最有利于将主要放射性烟尘导向无人荒原或稀释海域的时候。同时,他加重了语气,所有周边居民点,在起爆前四十八小时必须完成强制疏散。这是死命令。我们无法消除风险,米哈伊尔同志,我们只能……计算它,管理它,将它控制在理论上的最小范围。这火焰,他指向窗外,尽管隔着窗帘,但那方向传来的低沉轰鸣就是最好的注解,它已经吞噬了三年,它每多燃烧一天,喷发出的有毒气体和烟尘,同样是致命的。我们别无选择,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
最后那句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承认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真相。
别无选择……米哈伊尔喃喃地重复着,眼中的愤怒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哀和疲惫。他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重的寂静,只有火焰的低吼如同背景音般持续敲打。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部长会议特别技术委员会的代表,一位穿着笔挺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标准官僚式严肃表情的官员,无声地走了进来。他没有走向会议桌,而是选择了一个角落的椅子坐下,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厚重皮质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低头专注地审阅起来,仿佛眼前这场关乎无数人命运的生死辩论与他无关。只有当安德烈提到精确到毫秒、实时监测、强制疏散这些词时,他才微微抬眼,在随身携带的精美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几个词,随即又沉浸回自己的文件中。
安德烈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这个身影。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窜起,但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这位代表关心的是什么。不是岩层会不会塌陷,不是冲击波会不会跑偏,不是辐射尘埃会飘向何方。他关心的,是方案执行的可控性是否能完美体现在最终报告里,是那些非常规地质干预、高效构造封堵的术语是否足够干净,是时间窗口是否紧凑,是资源调度是否高效,从而确保这份报告能在最高层的案头成为一份闪亮的政绩,而不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官僚主义的幽灵,即使在核爆的阴影下,也依旧执着地计算着自己的功勋簿。
安德烈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那个角落移开,重新聚焦在眼前巨大的地质剖面图和写满方程的漆黑板上。公式冰冷而沉默,像永恒的星辰,不为人类的恐惧、官僚的算计所动。他必须抓住这些公式,这是唯一的浮木,是唯一可能在这片名为别无选择的绝望之海中,找到一条通往彼岸(哪怕彼岸也可能是毁灭)的路径。
继续。安德烈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如同钢铁,聚焦钻孔坐标和起爆参数。伊万诺夫教授,我需要你团队对目标区上覆页岩层孔隙率的最新实测数据,误差必须小于千分之五。巴甫洛夫少校,钻探方案B的可行性报告,明天日出前放在我桌上。米哈伊尔……他看向那位绝望的工程师,疏散路线和安置点的最终预案,由你负责核实,确保每一个名字都被划掉。时间,他看了一眼腕表,冰冷的金属表盘反射着惨白的光线,是我们最奢侈、也最匮乏的资源。开始工作。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虚假的承诺。只有冰冷的任务分解,精确到人,精确到小时。会议室里沉重的气氛被一种更紧张的、被逼到悬崖边的行动力所取代。纸张翻动声、低声讨论声、计算尺滑动声、打字机的噼啪声(来自角落那位代表)重新响起,交织在一起,盖过了窗外火焰永恒的低吼。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站在黑板前,凝视着那些由他亲手写下的、试图约束毁灭的冰冷符号。左眼下那道旧疤,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又隐隐地灼痛起来。
时间不再是日历上的数字,它变成了钻头旋转的圈数,变成了地震监测仪上跳动的曲线,变成了计算机房内彻夜不熄的灯光下飞速打印出的、带着油墨和滚烫余温的演算纸带。它被压缩、被拉长,在希望与绝望的钢丝上疯狂摇摆。
巨大的钻探平台在距离永恒火湖足够远的安全区矗立起来,钢铁骨架在旷野的风中发出低沉的嗡鸣。这不是寻常的钻井。粗壮的钻杆带着一种决绝的沉重感,在强大液压的驱动下,以一种坚定而缓慢的节奏,旋转着刺入焦灼的大地。每一次钻头的啃噬,都伴随着大地的震颤和钻机沉闷的咆哮。钻探控制室内,气氛比手术室还要凝重十倍。巴甫洛夫少校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困兽,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面前并排的十几块仪表盘。每一块屏幕上都跳动着不同的参数:深度、角度、扭矩、泥浆压力、震动频率……最核心的,是两块高精度显示屏:一块显示着陀螺测斜仪传回的实时钻孔轨迹,另一块则闪耀着激光导向系统捕捉到的、代表钻头尖端位置和姿态的微小光点。
左偏0.03度!扭矩异常上升!一个监测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
停钻!注入高密度支撑泥浆!稳住岩壁!巴甫洛夫吼出的命令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嘶哑。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激光导向屏幕,看着那个代表钻头的光点在预设的理想路径边缘危险地颤动。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小溪般淌下,在他粗糙的下巴汇成水滴,砸在布满油污的控制台上。该死的饼干层!他咒骂着,拳头狠狠砸在控制台的金属边缘。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钻头遭遇了地下高温烘烤后变得极其酥脆的岩层,稍微的震动就可能引发小范围塌陷,改变钻孔路径。
与此同时,在临时搭建的巨大计算机中心(几台占据整整一个房间的笨重电子管计算机),安德烈如同风暴的中心,却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他站在巨大的绘图板前,上面覆盖着最新的地质构造图和钻孔实时轨迹图。旁边,是第42研究所提供的核心核爆效应模型,和他自己带领团队不断修正、叠加了无数层参数的瓦西里耶夫动态挤压模型演算稿纸,堆叠如山。地质组、物理组的技术员们像工蚁一样穿梭,将最新的钻孔角度偏差、岩芯样本分析出的硬度变化、微型地震仪捕捉到的地层应力微调数据……源源不断地送进来,输入那几台轰鸣的铁脑壳。
教授,D-9层孔隙率最新修正值!一个年轻技术员气喘吁吁地递上一张纸条。
安德烈扫了一眼,眼神锐利如鹰。他立刻拿起计算尺和红蓝铅笔,在绘图板上代表目标空腔上方页岩层的位置飞快地标注、计算。几秒钟后,他转向旁边负责模型输入的技术员:更新参数:目标层孔隙率下调0.7%。重新计算冲击波有效挤压应力分布,重点复核对上方页岩层的压实概率。
技术员飞快地在庞大的控制面板上拨动开关,输入指令。计算机发出更响亮的嗡鸣,指示灯疯狂闪烁。等待结果输出的短暂间隙,安德烈走到巨大的防爆窗边。窗外,几公里外,那片永不熄灭的火焰之海依旧在翻滚、咆哮,将傍晚的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那光芒映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左眼下那道在红光中显得格外清晰的疤痕。他仿佛能听到那火焰在嘲笑,嘲笑人类用尽智慧,最终却要依靠终极的毁灭来寻求解脱。
安德烈·伊里奇!一个激动的声音打破了他短暂的出神。负责气象模型的女科学家叶莲娜快步走来,手里捏着刚收到的电报,气象台最新急报!西伯利亚强冷空气前锋移动速度加快!预计四十八小时后,高空急流将稳定覆盖目标区,方向正东!持续……至少三十六小时!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是我们预测过的最理想的风向!能把沉降物主体直接吹向黑海方向!窗口期……就在四十八小时后!
四十八小时!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计算机中心内凝滞的空气。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瞬,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安德烈。那目光里,有狂喜,有难以置信,有更深的恐惧,还有被巨大压力逼迫到极限后看到一丝微光时产生的、近乎痉挛的期待。
安德烈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以更沉重的力量撞击着胸腔。四十八小时。钻孔能否在最后关头精确抵达预定坐标所有参数能否完成最终校验疏散命令能否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传达到每一个偏远村落并强制完成任何一个环节的微小延迟,都可能错过这转瞬即逝的完美气象窗口,或者更糟——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仓促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斩钉截铁地响起,盖过了计算机的嗡鸣:通知巴甫洛夫少校:最终坐标深度误差容忍度,从±5米收紧至±2米!角度偏差,从±0.1度收紧至±0.05度!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钻头必须在三十六小时内抵达预定位置!叶莲娜,气象组每隔一小时向我汇报一次高空急流动态!伊万诺夫教授,目标区及周边五十公里内所有地质应力监测点,加密到每分钟汇报一次!疏散指挥部!他看向一直守在通讯台前的军官,立刻启动‘白桦’预案!所有人员,必须在起爆前二十四小时,全部撤离到五十公里外安全区!重复:全部!一个不留!违令者,军法处置!
命令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中心,也通过加密线路涌向钻探平台和各个监测点。死寂被一种更加狂暴的、被时间鞭子抽打着的行动所取代。键盘敲击声、电话呼叫声、奔跑的脚步声、设备启动的尖啸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混乱而目标明确的洪流。
安德烈大步走向通讯台,抓起一部红色专线电话。他需要莫斯科的最后授权,需要调动所有预备资源来支撑这场与时间的疯狂赛跑。然而,就在他准备拨号时,那个穿着灰色西装、如同幽灵般的委员会代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代表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的严肃表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安德烈耳中:
瓦西里耶维奇同志,时间紧迫,效率很高。很好。他微微点头,像是在嘉许,关于最终行动代号和报告标题,委员会建议统一使用‘高效能地质构造稳定作业’。措辞上,请务必强调过程的‘高度可控性’和结果的‘确定性预期’。另外,他稍稍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更低,疏散行动的‘彻底性’,是报告体现‘群众路线’和‘周密部署’的关键。务必确保撤离人数统计精确,安置点保障有力。这些……都是最终评价的重要依据。
安德烈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代表那张专注于措辞和评价的脸,看着窗外那片吞噬了三年时光、即将迎来核爆审判的火焰之海,一股冰冷的、混合着荒谬与暴怒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咙里那股腥甜的铁锈味,对着话筒,用最平稳、最符合高度可控性预期的声音说道:
我是瓦西里耶维奇。请求接通特别技术委员会彼得罗夫同志。我们需要确认‘高效能地质构造稳定作业’的最终执行授权……
时间,在毁灭的倒计时和官僚的措辞游戏中,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钻头在黑暗的地层深处,向着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坐标点,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嘶吼。
最后的倒计时,凝固在指挥掩体巨大电子钟猩红的数字上:00:00:23。
二十三秒。
世界被压缩进这方位于地下五十米深处的、由数米厚钢筋混凝土浇铸而成的绝对堡垒。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绝缘材料的刺鼻气味。巨大的防爆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那个正在走向最终审判的、燃烧了三年之久的地狱景象。只有墙壁上密密麻麻的仪表盘闪烁着各色指示灯,如同黑暗中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将来自大地深处的秘密转化为冰冷的数字和跳动的曲线,投射在中央巨大的综合显示屏上。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站在控制台的最前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铁铸雕像。他的双手,戴着薄薄的白色手套,稳稳地扶在冰凉的金属控制面板边缘。手套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微微颤抖。在他面前,一块独立的、被红色边框标记的屏幕上,显示着最终确认的指令序列。旁边,一个透明的有机玻璃罩下,静静地躺着一枚鲜红的按钮——那是连接着地下深处那枚三万吨当量毁灭之源的神经末梢。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按钮上,也没有落在那些疯狂闪烁的仪表上。他的视线穿透了厚重的防爆玻璃观察窗(虽然此刻窗外只有一片加固的混凝土墙),仿佛凝固在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上。左眼下方那道旧疤,在惨白刺目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淡色泽,像一道被遗忘的古老裂痕。掩体内绝对隔音,只有通风系统发出低沉的、永恒不变的嗡鸣。但安德烈的耳中,却充斥着另一种声音:钻头在地下深处啃噬岩层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与震动;三年前切尔诺贝利试验场那次事故中,冲击波撞击观测点防爆玻璃时发出的、如同巨兽濒死般的沉闷爆响;还有……一个模糊的、属于女性的、带着无尽眷恋与惊恐的呼喊,那是他刻意尘封了无数日夜的、属于亡妻的声音碎片……这些声音在颅腔内交织、放大,形成一种尖锐的、足以撕裂理智的噪音风暴。
……安德烈……一个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是谢尔盖·彼得罗维奇,这位现场总指挥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手枪冰冷的握把上,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一切……一切参数……都在绿区。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安德烈没有转头,甚至没有一丝眼波的转动。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他的全部意志,都倾注在对抗脑海中那片喧嚣的噪音风暴上。他强迫自己的意识下沉,沉入那片由无数方程构筑的冰冷深海。冲击波传播的偏微分方程、岩石本构关系的张量表达式、能量耗散的积分形式……一行行、一列列,如同最精密的星辰轨道,在他思维的核心无声地流转、推演。他试图用这绝对的、无情的理性逻辑之锚,去定住那即将在脚下爆发的、名为核爆的熵之海啸。每一个公式的符号,都像一颗冰冷的铆钉,试图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钉死在数学的十字架上。
时间,猩红的数字无情跳动:00:00:15。
角落里,那个穿着灰色西装的委员会代表,正襟危坐,表情是精心练习过的肃穆和专注。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却并非投向那些关乎生死存亡的数据屏幕,而是落在他膝盖上摊开的一份文件草案上。他手中握着一支昂贵的镀金钢笔,正小心翼翼地在标题位置进行最后的润色。他划掉了最初略显生硬的高效能地质构造稳定作业最终阶段报告,在旁边空白处,用极其工整、优美的花体字,重新写下:‘大地脉动’计划圆满达成报告。他似乎对这个新标题颇为满意,嘴角甚至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他翻到正文部分,在描述疏散工作成效的段落旁,仔细地添加了一个括号内的备注:(疏散效率达99.8%,充分体现了组织工作的周密性和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高度负责)。
就在他专注于这重要措辞的瞬间——
指挥掩体深处,那台连接着数百个遍布目标区的地震、地应力、倾斜仪传感器的主监控台,突然爆发出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蜂鸣警报!十几块原本稳定显示着绿色曲线的屏幕,瞬间变成一片刺目的血红!
异常应力释放!深度……深度1300米!目标区正下方!烈度……烈度急剧攀升!负责监测的地质专家伊万诺夫教授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般的惊骇,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一块剧烈跳动的屏幕,是……是预触发!地质活动预触发!空腔……空腔可能提前崩溃!冲击波路径……路径要变了!天啊!模型……模型失效了!
什么!谢尔盖失声惊呼,猛地拔出腰间的配枪,仿佛要射击那发出警报的屏幕。
整个掩体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尖锐的、代表灭顶之灾的蜂鸣警报声,如同地狱的丧钟,疯狂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所有目光,带着极致的惊恐和绝望,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全部聚焦在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那凝固的背影上。
模型失效!
提前崩溃!
路径改变!
这些词语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安德烈强行维持的理性壁垒。脑海中那片冰冷的方程之海,瞬间被狂暴的飓风撕碎!亡妻最后那声凄厉的呼喊、切尔诺贝利冲击波撞击玻璃的爆响、钻头绝望的嘶鸣……所有的噪音风暴以百倍的强度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裂、吞噬!
完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千分之一秒,安德烈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落在了主显示屏旁边一块不起眼的辅助屏幕上。那里没有刺目的警报红光,只有一条代表地下某处预设流体压力传感器的、近乎笔直的微弱蓝线。它的数值,在周围一片血红的警报海洋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稳定!
流体压力……空腔内的超压流体……
一个念头,如同划破无尽黑夜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意识中的混沌风暴!不是模型失效!是传感器!是布置在可能提前塌陷区域的传感器,捕捉到了局部岩层瞬间失稳造成的应力释放!但这释放,恰恰证明目标空腔上方的关键承压岩层,因为局部的、小范围的失稳,其孔隙和裂缝瞬间被挤压弥合,反而形成了一个更致密、更坚硬的顶盖!这个意外的、局部的塌陷,并未破坏整体结构,反而在微观层面,为即将到来的核爆冲击波创造了一个更理想的挤压着力点!
这个洞察,并非来自复杂的模型推演,而是来自无数次凝视地质图、来自对岩石在极端压力下性格的直觉理解,来自一个在绝望深渊边缘被逼出的、赌上一切的灵光!
时间:00:00:05。
猩红的数字如同滴血。
安德烈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凝固般的精准。他没有去看那块刺目的警报主屏,没有理会伊万诺夫绝望的嘶喊,甚至没有瞥一眼角落里那位代表骤然抬起的、写满惊愕的脸。他的右手,那只戴着白色手套、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稳稳地、决绝地移向控制面板上那个透明的有机玻璃罩。
安德烈!不!模型……谢尔盖的吼声带着破音,试图扑上来阻止。
太迟了。
咔嚓!
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般的轻响。不是玻璃罩碎裂,而是安德烈按下了罩子边缘的解锁按钮。紧接着,他那只戴着白手套的食指,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审判之锤,精准而无可挽回地,重重按在了那颗鲜红的、象征着终极毁灭的按钮之上!
时间:00:00:00。
猩红的数字归零。
掩体内,死一般的寂静降临了。连那尖锐的蜂鸣警报,也在按钮按下的瞬间被切断电源,戛然而止。所有仪表的指示灯依旧在疯狂闪烁,但声音消失了。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一秒钟。
两秒钟。
没有声音。没有震动。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
掩体里的人,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巨响。
然后——
嗡……
一种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从脚下,从四面八方,从构成掩体的每一块钢筋混凝土的分子深处,渗透出来。低沉、浑厚、悠长,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地心巨兽,被强行唤醒时发出的第一声不满的、带着无尽威压的叹息。
紧接着,震动来了。
不是摇晃,不是颠簸。是一种纯粹的、来自大地核心的、深沉的脉动。脚下的混凝土地面,坚固的钢铁控制台,厚重的防爆墙壁……整个掩体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握住,然后以极其稳定、却又无可抗拒的力量,向内……挤压。
一下。
两下。
三下。
每一次挤压,都伴随着那低沉的、穿透一切的嗡声。空气仿佛被抽干,又被强行压缩回来,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控制台上,那些刚刚还闪烁着血红警报的屏幕,此刻曲线疯狂跳动,瞬间冲破了量程上限!代表地下应力、岩石密度的读数,如同脱缰的野马,向着理论极限值疯狂飙升!而那条代表目标空腔流体压力的微弱蓝线,在显示屏上,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掐住咽喉,瞬间……垂直跌落!从代表狂暴喷涌的高位,断崖式地、义无反顾地,砸向代表绝对零压的深渊!
成……成了谢尔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死死盯着那条归零的压力曲线。
伊万诺夫教授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角落里,那位委员会代表手中的镀金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标题为‘大地脉动’计划圆满达成报告的文件上,滚出一道刺目的金痕。他张着嘴,脸上精心维持的肃穆彻底崩解,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依旧保持着按下按钮的姿势。他的食指还按在那颗鲜红的按钮上,微微下陷。他的身体如同被那来自地心的挤压之力彻底冻结。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透过厚厚的防爆玻璃(虽然外面依旧是混凝土墙),仿佛穿透了五十米厚的岩层,穿透了大地,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瞬间:
地下深处,三万吨太阳核心的力量被骤然释放。不是毁灭性的爆炸火球,而是在被精心设计的狭小空间内,化作一股纯粹到极致、狂暴到极致的高温和压力洪流。这洪流以超越声音的速度,化作一道无形却无可匹敌的冲击波巨墙,沿着被精确计算的路径,向上、向侧方,狠狠撞向目标空腔周围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岩层!
上方的页岩层,那些饱受高温烘烤、充满微小孔隙的脆弱岩石,如同被万吨水压机瞬间锤击的饼干,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便在亿万分之一秒内被粉碎、压实、熔融!原本支撑着空腔的侧翼断裂带,在超乎想象的压力下,岩块被强行错动、挤压、嵌合,巨大的裂缝被瞬间弥合得天衣无缝!那个吞噬了无数财富、喷吐了三年烈焰的巨大空腔,像一个被无形巨手猛然捏紧的脆弱气泡,在极致的力量面前,连崩溃的过程都省去了,直接……消失了。
被强行封堵在狭小空间内的、失去了出口的高压气液,在短暂的、足以汽化钢铁的狂暴挣扎后,绝望地平息下来,被永恒地禁锢在重新压实、熔融的岩层坟墓深处。
火焰的源泉,被来自地狱的力量,强行掐灭。
安德烈的手指,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那颗鲜红的按钮上移开。指尖下的金属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灼热的余温。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味和绝缘材料气味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却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灼烧感。成功了。数学赢了。熵……被强行逆转了。一个疯狂的、用魔鬼的力量去扑灭地狱之火的计划,在亿万变量的刀锋上,竟然……成功了。
然而,预想中的狂喜并未降临。没有欢呼,没有掌声。指挥掩体内,只有一片沉重的、被巨大震撼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死寂。所有人,包括瘫软的伊万诺夫,茫然的委员会代表,都只是呆呆地望着中央屏幕上那条彻底归零的流体压力曲线,如同凝视着神迹,又如同凝视着深渊。
安德烈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他的目光扫过掩体内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最终落在角落那位代表身上。代表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有些慌乱地避开了视线,手忙脚乱地想捡起掉落的钢笔,却几次都没能抓住。
安德烈没有开口。他径直走向那扇厚重的、通往地面的防爆气密门。巨大的手动转轮冰冷刺骨。他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开始转动。
嘎吱……嘎吱……
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掩体中格外刺耳。齿轮咬合,巨大的门栓缓缓收回。
安德烈!外面……沉降物!辐射!谢尔盖猛地反应过来,惊恐地喊道。
安德烈仿佛没有听见。他继续转动着转轮,动作稳定而坚决。门栓完全收回。
轰……
一声沉闷的气流声。内外气压平衡。安德烈抓住厚重的门把手,用力向外拉开。
一股灼热的气浪,混杂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味、硫磺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被烧熔后又急速冷却的、带着微弱电离气息的新的味道,扑面而来,狠狠灌入掩体。
门外,不再是永恒的黑暗。铅灰色的天光倾泻而下,照亮了盘旋上升的、依旧浓密却不再是烈焰染成的橘红色的烟尘。烟尘中,细密的雨丝无声地飘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灰白色泽,落在掩体出口的金属台阶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辐射雨。
安德烈没有任何防护,就这么一步,踏出了绝对安全的堡垒,踏入了这片被核爆洗礼过的、飘落着死亡之雨的土地。滚烫的、饱含着放射性尘埃的雨滴,瞬间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顺着他左眼下那道旧疤的沟壑蜿蜒流下。雨水微温,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不安的滑腻感。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曾经被永恒火焰统治的天空。此刻,那里只有翻滚的、灰黑色的浓烟,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覆盖着整个世界。火焰……那咆哮了三年、吞噬了七千五百万美元财富、让无数人绝望的地狱之火……消失了。彻底地、绝对地消失了。只留下这片死寂的、被烟尘和辐射雨笼罩的废墟。
成功了。他再次确认。用人类所能掌握的最狂暴的毁灭之力,完成了一次灭火的壮举。一次关于熵的、疯狂的胜利。
然而,胜利的滋味,却比失败更加苦涩。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凝固在距离原井口位置数百米外的地方。那里,大地被无形巨手粗暴地揉捏过。一个巨大、狰狞的土丘拱出地面,像大地上新生的、丑陋的伤疤。而在土丘的最高处,在飘落的灰白色辐射雨中,矗立着一尊诡异的雕像。
那并非人工雕琢。是地下深处被核爆瞬间熔融、又在超高压下强行挤压喷射到地表的岩石和焦油的混合物。它在高温高压下扭曲、拉伸、凝固,形成了一个高达十数米的、模糊而扭曲的人形轮廓。它通体覆盖着冷却后凝固的、漆黑发亮的焦油,如同披挂着最沉重的甲胄。那姿态,像是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着想要站起,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压弯了脊梁,最终只能以一种扭曲、怪诞、充满原始蛮荒力量的姿态,凝固在这片被诅咒的大地上。雨水冲刷着它漆黑的身躯,在焦油表面汇聚成浑浊的水流,蜿蜒而下,如同黑色的眼泪。
焦油巨人。
它就那样无声地矗立在灰白的雨幕中,像一个从地心爬出的、被核爆之火锻造的远古泰坦,又像一座为这场疯狂胜利竖立的、充满讽刺意味的纪念碑。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站在辐射雨中,滚烫的、带着死亡尘埃的雨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淌。他凝视着那尊扭曲、漆黑的焦油巨人,凝视着这片被强行从火焰中夺回、却又被另一种更隐秘的死亡所笼罩的大地。
冰冷的、饱含辐射尘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颊,渗入脖颈,带来一种细微却无处不在的刺痒感,如同无数看不见的毒虫在啃噬。他站在那片被强行从地狱之火中夺回、却又被核爆彻底重塑的土地上。脚下,是混杂着熔融玻璃体和放射性沉降物的焦黑土壤,踩上去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类似骨骼碎裂的脆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味、硫磺的刺鼻气息,以及一种更深邃的、如同金属被烧熔后又急速冷却的、带着微弱电离感的新的味道——那是核爆烙印在大地上的独特气息,是奇迹留下的、无法洗脱的腥膻。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片死寂的、蒸腾着袅袅余烟的焦土,再次投向那尊扭曲、狰狞的焦油巨人。它沉默地矗立在灰白的辐射雨幕中,漆黑的焦油身躯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伤疤。它那扭曲的姿态,不再仅仅是痛苦或蛮力,更像一个永恒的质问,一个来自被强行扭曲的大地本身的、无声的控诉。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与这片死亡之地格格不入的引擎轰鸣声撕裂了雨幕的寂静。一辆沾满泥泞的军用吉普车,如同闯入墓园的莽撞访客,粗暴地碾过焦黑的碎石,颠簸着停在距离安德烈不远的地方。车门打开,先跳下来的是两名神色紧张、穿着防化服、手持辐射检测仪的士兵。他们手中的仪器屏幕闪烁着刺眼的红光,尖锐的报警声即便在雨中也清晰可闻。
紧接着,那个穿着灰色西装、头发依旧一丝不苟的委员会代表,敏捷地(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从后座钻了出来。他显然没有穿任何防护装备,昂贵的皮鞋立刻陷进了黑色的泥泞里,但他毫不在意,脸上甚至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兴奋和如释重负的红光。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另一只手则挥舞着一份文件。
瓦西里耶维奇同志!瓦西里耶维奇同志!代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他快步向安德烈走来,完全无视了士兵手中疯狂报警的辐射仪和脚下致命的泥泞,成功了!伟大的胜利!无与伦比的功绩!他挥舞着那份文件,几乎要戳到安德烈的脸上,‘大地脉动’计划取得圆满成功!最高层已收到初步战报!这是划时代的科技壮举!是对国家资源的最高效挽救!是对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最有力证明!
他语速飞快,唾沫星子混着辐射雨四处飞溅:快!安德烈·伊里奇!这里需要您的最终签字确认!作为技术总负责人和现场最高执行者,您的签名是这份‘圆满达成报告’不可或缺的核心!它将第一时间呈送最高层!表彰!嘉奖!历史性的荣誉在等着您!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文件,指向最后需要签名的地方,同时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支显然精心准备的、闪闪发光的钢笔,塞向安德烈那只沾满黑色泥泞和放射性雨水的手。
安德烈没有动。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份文件。他的目光,如同冻结的冰河,缓缓地从那尊沉默的焦油巨人身上移开,落在那支被硬塞到眼前的、锃亮的钢笔上。笔身上反射着灰暗的天光,也映照出他自己此刻狼狈而麻木的脸庞。
荣誉安德烈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仿佛许久未曾说话,又仿佛声带已被辐射灼伤。那声音在单调的雨声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代表挥舞文件的手僵在了半空。
安德烈缓缓抬起那只没有被塞入钢笔的手,没有去接笔,也没有去碰那份报告。他沾满泥泞和放射性雨水的手指,指向远方那尊在灰白雨幕中扭曲矗立的焦油巨人,指向这片蒸腾着死亡气息的焦土。
你看那里,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代表脸上那层兴奋的油彩,看到它了吗那不是雕塑。那是大地被我们强行撕裂、熔融、又胡乱拼凑起来的伤疤。是我们用造物主都不敢轻易动用的力量,硬生生制造出来的一个……怪物。
代表脸上的红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惊愕和不解:瓦西里耶维奇同志!您……您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伟大的科技成果!是……
科技成果安德烈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比辐射雨更冰冷的弧度,不。那不是科技。那是……亵渎。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沙哑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盖过了雨声和代表徒劳的辩解,我们用终极的混乱,去强行终止一场混乱!我们用毁灭去对抗毁灭!我们以为自己在驾驭力量不!我们不过是一群懵懂无知的孩子,在黑暗的森林里,偶然捡到了一把能点燃太阳的火柴!
他猛地收回指向焦油巨人的手,转而指向脚下这片焦黑、滚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土地,指向天空中无声飘落的灰白雨丝。
看看这片土地!闻闻这空气!感受一下这雨水!这就是我们创造的‘奇迹’!我们用火柴点燃了森林,然后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己扑灭了一堆篝火!我们以为自己掌控了熵不!我们只是短暂地、极其侥幸地,从熵的洪流里,偷走了一颗水滴!然后,就狂妄地以为自己能填平大海!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辐射尘埃的灼痛,但话语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签字安德烈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份被雨水打湿的报告上,落在那行刺眼的‘大地脉动’计划圆满达成报告标题上,眼中充满了极致的嘲讽和深不见底的悲哀,签什么签下我们这群‘孩子’,是如何成功地、又一次‘借用’了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签下我们是如何用最昂贵的脂粉,去涂抹这个名为‘焦油巨人’的伤疤签下……下一次,当森林再次着火时,我们是否还有勇气、还有运气,再去点燃另一根火柴
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接笔,而是用那只沾满泥泞和死亡之雨的手,粗暴地拨开了代表僵持在半空、握着钢笔和文件的手!
不。安德烈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后的审判,这份‘荣誉’,这份用谎言包裹的‘奇迹’,连同这把点燃太阳的火柴……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代表惊愕的脸,扫过那份精美的报告,最终再次投向雨幕中那尊扭曲的巨人,……我拒绝。
说完,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不再看代表那瞬间变得惨白、继而因愤怒和羞辱而涨红的脸,不再理会那刺耳的辐射报警声。他转过身,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走向那片被核爆重塑的焦土深处,走向那尊在灰白辐射雨中沉默矗立的焦油巨人。
滚烫的、饱含放射性尘埃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焦黑、破碎的大地上,脚下不断传来玻璃体碎裂的细微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一道无形的、将胜利与毁灭分隔开来的界限。
终于,他走到了那尊巨大的、扭曲的焦油巨人脚下。近距离仰望,它显得更加庞大、更加狰狞。凝固的焦油在雨水冲刷下闪烁着湿滑、诡异的光泽,如同冷却的、来自地狱的熔岩。它那扭曲的姿态,像在无声地承受着永恒的酷刑,又像是在向着铅灰色的天空发出最原始的咆哮。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臭氧、硫磺和深层油气被强行蒸煮过的、难以形容的焦糊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安德烈停下脚步。他仰着头,雨水混合着尘埃流进他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没有眨眼,只是死死地凝视着巨人那张模糊不清、却充满了无尽痛苦与蛮荒力量的脸孔。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远处掩体门口观望的谢尔盖和代表都瞠目结舌的事情。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这位用数学方程约束了核爆、创造了奇迹的物理学家,这位刚刚强硬拒绝了荣誉的倔强老人,双膝一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重重地跪倒在焦黑、滚烫、浸透着死亡之雨的大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单调的雨声中格外清晰。
冰冷的、饱含辐射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管,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灼烧感。但他浑然不觉。他就那样跪在焦油巨人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跪在这片被他亲手用核爆之火拯救出来的废墟之上。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鼻尖、下巴不断流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朦胧的雨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仰视着那尊扭曲的巨人。
我们……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血和泪的重量,我们……不过是……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短暂……借用……
雨更大了,灰白色的雨幕几乎将巨人和跪在它脚下的人影都笼罩得模糊不清。
……造物主力量的孩子……
安德烈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被淹没在辐射雨单调的沙沙声中。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一直强撑着的、如同钢铁般挺直的脊梁,仿佛被这句耗尽生命力的低语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向前猛地一倾!
噗通。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的脸,重重地埋进了脚下那片焦黑、滚烫、浸透了放射性尘埃的泥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