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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像天河倾覆,狠狠砸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慌的噗噗声。夜色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只有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才短暂地照亮这狂风骤雨的世界,映出歪斜的篱笆和屋檐下疯狂摇曳的风灯。
沈知微放下手中捣了一半的草药,微微蹙起眉尖。雨声里,似乎夹杂着一种更急促、更危险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雨声,而是……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亡命奔逃的狠绝,踏碎了雨夜的死寂,直扑她这乡野小院而来。
心猛地一沉。这荒僻之地,深更半夜,如此动静绝非寻常。她迅速起身,吹熄了桌上唯一摇曳的油灯,屋内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她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借着又一道短暂的电光,从窗棂缝隙向外窥探。
惨白的光亮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踉跄着撞开她院子那形同虚设的篱笆门。玄色衣衫早已被雨水和更深沉的颜色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却处处透着破败和狼狈。他每一步都踏得极重,溅起浑浊的水花,却又异常艰难,仿佛随时会倒下。闪电的余光扫过他的脸,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俊美,只是此刻毫无血色,薄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下颌绷紧,透着一股子刀锋般的冷硬。即便隔着雨幕和黑暗,沈知微也清晰地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与威压,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人似乎已到了强弩之末,身形剧烈一晃,眼看就要扑倒在泥水里。他没有试图稳住自己,反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扑向沈知微紧闭的房门。
砰!
门板被沉重的身体撞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瞬间汹涌地灌满了小小的堂屋。那高大的身影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摔倒在门槛内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细小的尘埃。他手中紧握的长剑,哐当一声脱手砸落在地,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原地屏息凝神了几息。外面除了狂暴的风雨声,再无其他异响。追兵似乎被甩开了,或者,暂时失去了目标。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果断地重新点亮了油灯。
昏黄而温暖的光晕迅速驱散了门口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柔和地笼罩在那倒地不醒的人身上。沈知微端着灯,小心翼翼地靠近。灯光跳跃着,落在他紧蹙的眉峰、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被利刃撕裂、仍在缓缓渗出暗红液体的后背衣衫上。伤口很深,皮肉狰狞地翻卷着,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啧,真会挑地方。沈知微低声咕哝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害怕,反而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医者特有的冷静。她放下灯,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从墙角搬出她那个硕大的药箱。箱子打开,里面瓶瓶罐罐琳琅满目,散发着各种药草混合的、或清苦或辛辣的气息。她动作麻利地找出剪子、烈酒、止血的药粉、干净的纱布条,又去灶间打了盆温水。
回到伤者身边,她费力地将他沉重的身躯侧翻过来,让他伏卧在地。沾湿的布巾小心地避开伤口,擦拭着他背部和腰侧沾染的泥污与血痂。冰凉的触感似乎惊动了昏迷中的人。
浓密的长睫颤动了几下,那双紧闭的眼眸倏地睁开!
刹那间,沈知微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极度危险的猛兽盯住了。那眼神锐利如淬了寒冰的箭矢,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冽和审视,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穿透。即便他虚弱地倒在地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久居人上的威势和凌厉的压迫感,依旧没有半分减弱。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客,沈知微心中警铃大作。
谁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命令。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因脱力而剧烈颤抖。
别动!沈知微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道。她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他未受伤的肩头,阻止他乱动牵扯伤口,另一只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继续用湿布清理伤口边缘。
那人身体明显一僵,似乎从未被人如此直接地命令过,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愠怒。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如刀,再次刺向沈知微的脸庞,试图看清这个胆大包天、敢按住他的女子。
昏黄的灯光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庞。肌肤细腻白皙,眉眼灵动,像是山野间未经雕琢的璞玉,带着天然的清新气息。她梳着简单的发髻,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更添几分随性的柔美。然而,最让他心头微震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浸在寒泉里的黑曜石,此刻专注地看着他的伤口,里面没有丝毫寻常女子该有的惊惶或羞涩,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冷静,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专注力。那眼神,仿佛他背上狰狞的伤口,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器物。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嘶哑,但那份审视的锐利似乎被眼前这奇特的景象稍稍打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身处险境,面对一个来历不明、浑身浴血的陌生男人,竟能如此从容不迫,动作娴熟利落得如同行医几十年的老手。
闭嘴。沈知微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拿起旁边的烈酒壶,直接倾倒在伤口上。忍着点。
嘶——剧烈的灼烧痛感瞬间穿透麻木的神经,让男人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额角青筋暴起,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他咬紧了牙关,才没有痛呼出声。那蚀骨般的痛楚,反倒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烈酒冲洗带来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扎进皮肉,痛得他眼前发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角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和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他强忍着没有痛呼出声,但那瞬间绷紧如铁的肌肉和微微抽搐的指尖,泄露了这绝非寻常人能承受的痛楚。
沈知微瞥了一眼他紧握的拳头和绷紧的下颌线,手下动作却并未因此放轻分毫。她深知,伤口清理若不彻底,后患无穷。烈酒冲洗后,她又用温水冲洗一遍,这才拿出特制的止血药粉,均匀而迅速地撒在那道深可见骨的创口上。药粉触碰到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但比之前的烈酒好受了许多。
你是何人他强忍着痛楚,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上位者惯有的质问口吻,试图重新掌握对话的主动权。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盯着沈知微,锐利如鹰,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捕捉信息。
沈知微正拿起剪子和干净的纱布条,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她微微歪了歪头,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极淡,更像是某种思考时无意识的动作。
这话该我问你。她的声音清清亮亮,带着点乡野间特有的、被山风泉水浸润过的脆劲儿,在这充满血腥气的雨夜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利落地剪断纱布,开始熟练地缠绕包扎。深更半夜,一身是血,砸坏我的门,吓跑我的草药香……扰人清静,还弄脏了我的地。她一边说,一边手下不停,纱布条在她灵巧的十指间翻飞,层层叠叠,既稳固又不会过紧,显露出极其精湛的包扎技巧。
男人被她这番抢白噎了一下。向来只有他审问别人的份儿,何曾被人如此理直气壮地控诉过尤其还是被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身处乡野的小女子。他眉头拧得更紧,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薄怒和荒谬感。
你可知……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加重语气,搬出自己的身份来震慑对方。然而话刚出口,就被沈知微打断了。
知道你是谁很重要吗她终于包扎好最后一圈,打了个利落的结,然后拿起旁边的剪子,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多余的纱布。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伏卧在地、因为她的动作而再次被牵扯到伤处、痛得闷哼一声的男人。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腰背轮廓。她微微俯身,那双清澈的眼眸对上他隐含愠怒和审视的视线,里面没有畏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探究和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只知道,她声音清脆,一字一句,如同珠玉落盘,清晰地敲打在男人紧绷的神经上,你现在,是我的病人。而且……她顿了顿,脸上那抹狡黠的笑意加深了些,像只算计着什么的小狐狸,砸坏了我的门,弄脏了我的地,惊吓费、医药费、误工费……还有,她目光扫过他丢在一旁那柄造型古朴、一看就非凡品的佩剑,精神损失费。算你便宜点。
男人完全愣住了。他从未听过如此清新脱俗的账单。他,堂堂九皇叔萧彻,燕赵之地实际的掌控者,令朝野侧目、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煞神,此刻,竟被一个乡下小女子,用精神损失费这种闻所未闻的名目,按在了债主的砝码之下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苍白的脸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他强撑着想要坐起,厉声道:放肆!你可知……
知道知道,沈知微不耐烦地摆摆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直接打断了他酝酿好的滔天威势,知道你是大人物,行了吧她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点哄小孩似的敷衍。她弯腰,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搀扶起来,动作谈不上温柔,却异常有效。萧彻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地被架起,脚步虚浮地被她半拖半扶地弄到了旁边一张简陋但还算结实的竹榻上。
砰!他有些狼狈地被安置在竹榻上,牵动了背后的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痛,额上冷汗涔涔。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审视、愠怒,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愕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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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也得讲道理,对吧沈知微叉着腰,站在竹榻边,灯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榻上虚弱的男人笼罩其中。她微微扬起小巧的下巴,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救命之恩,恩同再造。砸坏东西,照价赔偿。天经地义。
她伸出三根白皙的手指,在萧彻眼前晃了晃,脸上绽开一个灿烂得近乎晃眼的笑容,带着一种山野间未经束缚的肆意与笃定:我呢,也不要你的金银财宝,俗气。看你这身板,恢复起来应该挺快。这样吧,伤好之后,留下来给我当一年小跟班,听我使唤。端茶倒水,劈柴挑担,采药晒药,样样都得干。一年期满,咱们两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笔买卖,你血赚,怎么样
血赚
萧彻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差点被这血赚二字气得当场呕血。他堂堂九皇叔,执掌生杀大权,坐镇一方,跺跺脚燕赵都要抖三抖的人物,给她当一年端茶倒水、劈柴挑担的小跟班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脸色铁青,薄唇抿得死紧,胸膛剧烈起伏,伤口更是被气得隐隐作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盯着沈知微,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怒火、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离奇境遇冲击得近乎崩塌的荒谬感。他想厉声呵斥,想让她立刻明白自己招惹了多么可怕的存在,想……
咕噜噜……
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怒。声音来自他空空如也的腹部。
竹榻边,正叉着腰、一脸你占了大便宜表情的沈知微,脸上的灿烂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爽朗,如同山涧溪流撞上鹅卵石,在寂静的雨夜小屋里格外响亮。
萧彻的脸,瞬间由铁青涨成了猪肝色。那声音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将他所有酝酿好的滔天怒火和凛然威势炸得粉碎。活了二十几年,从未如此……丢人现眼!他恨不得立刻掐死眼前这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女子,或者干脆自己一头撞死在墙上。
哦——沈知微拖长了调子,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促狭和了然,原来不只是失血过多,还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呀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仿佛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怪不得刚才说话都没力气,光会瞪眼睛了。
萧彻死死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几乎要碎裂。他拒绝再看她那张可恶的笑脸,拒绝再听她那能把人气活又气死的声音。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行啦,沈知微笑够了,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语气轻松得像在哄闹脾气的小孩,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填饱肚子。看在你伤得不轻又饿得可怜的份上,这第一顿饭,算我请的。她转身朝灶间走去,边走边哼起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
萧彻躺在冰冷的竹榻上,听着灶间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闻着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的、带着药草清香的粥味,只觉得浑身脱力。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痛着,腹中的饥饿感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心头那团憋屈又无处发泄的邪火,还有对这个胆大包天、行事乖张的小女子,那复杂得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茅草屋顶。风雨声似乎小了些,灶间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正丝丝缕缕地渗入这冰冷的空间。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当一年跟班呵……真是……见鬼了。
日子如同山涧的溪水,在鸡鸣犬吠和药草的清香里,不紧不慢地流淌。
萧彻,这位被迫隐姓埋名的九皇叔,在沈知微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开始了人生中最为离奇的一段时光。他身上的伤在沈知微精心调制的药膏和药膳下,恢复得极快。然而,身体的恢复并未带来境遇的改善,反而将他更深地拖入了小跟班的泥潭。
喂,阿彻!清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使意味,像根小鞭子抽过来。萧彻正坐在院中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竹椅上,凝神看着一枚刚收到的、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竹管密信——内容是关于京城最近的暗流涌动。他眉头微蹙,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竹管上细微的暗纹。
听见没有磨药杵!沈知微端着一簸箕刚晒干的柴胡走出来,毫不客气地将沉重的石杵塞进他手里,顺带还往他怀里丢了一小堆需要研磨的硬根茎,喏,这个,捣碎了,要细粉。敢偷懒,晚饭没你的份儿!
萧彻握着冰凉沉重的石杵,感受着怀中带着泥土腥气的药材,再看看沈知微那双理所当然、仿佛支使自家小厮般的眼睛,额角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熟悉的憋闷,认命地拿起一块根茎,塞进石臼里,开始一下下用力捣下去。
沉闷的咚咚声在院子里响起,和他心头的郁卒莫名地合拍。
噗嗤。沈知微看着他一脸严肃、仿佛在处理军国大事般捣药的样子,忍不住又笑出声。她放下簸箕,凑近了些,歪着头打量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喂,我说阿彻,你这张脸,整天板着不累吗笑一个呗给我当跟班很委屈你啊
温热的气息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拂过他的耳廓。萧彻捣药的动作猛地一僵,石杵差点砸到自己的手指。他侧过头,对上她近在咫尺、笑靥如花的容颜。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映着天光和他微显狼狈的身影,里面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促狭,没有半分敬畏或惧意。
一股陌生的燥热感倏地从耳根蔓延开。他猛地别开脸,握着石杵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声音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聒噪。
切,没劲。沈知微撇撇嘴,倒也不以为意,转身哼着歌去翻晒她的草药了。阳光落在她纤细的身影上,跳跃着暖融融的光斑。
萧彻盯着石臼里渐渐碎裂的药材,眼神复杂。屈辱吗是的。憋闷吗毋庸置疑。可为何……在她说没你的份儿时,心里竟会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为何被她靠近时,耳根会不受控制地发热
这诡异的感觉,比背上的刀伤更让他心烦意乱。他用力地捣下去,仿佛要将这恼人的情绪一同捣碎。
小医仙!小医仙在家吗焦急的呼喊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沈知微刚给篱笆边新移栽的几株七叶莲浇完水,闻声直起身。只见几个粗壮的农家汉子抬着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个脸色惨白、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闯进院子。为首的是邻村的王猎户,他额上全是汗,声音带着哭腔:小医仙,快救救我大哥!他从崖上摔下来了,腿……腿怕是保不住了!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门板上的伤者右腿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弯曲着,森白的骨头茬子刺破了皮肉和裤管,暴露在空气中,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他双目紧闭,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快抬进来!放堂屋地上!沈知微脸色一肃,方才的轻松随意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周身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场。她一边快速吩咐,一边疾步冲进屋里准备器具。
萧彻早已放下石杵,目光扫过那恐怖的伤口和汹涌的鲜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并未上前,只是沉默地退到角落,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然而,当看到沈知微端出一盆清水、烈酒和闪着寒光的手术刀具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按住他!沈知微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手中锋利的小刀已稳稳地抵在伤者腿根处。她需要立刻扎紧股动脉止血,否则这人撑不过半盏茶。
王猎户和另一个汉子连忙死死按住伤者因剧痛而抽搐的身体。
就在沈知微准备下刀的一瞬,那原本昏迷的伤者不知哪来的力气,剧痛之下竟猛地一挣!按着他右肩的汉子猝不及防,手一滑。伤者那条完好的左腿竟在剧痛中无意识地朝沈知微狠狠蹬踹过去!位置正对着她的腰腹!
变故陡生!
小心!王猎户惊骇大叫。
萧彻动了。
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如同蛰伏的猎豹瞬间爆发,他几乎是凭空出现在沈知微身侧。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攥住了那只踹向沈知微的脚踝!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是萧彻毫不留情地发力,直接捏碎了对方的踝骨!干脆,利落,狠绝!
伤者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嚎,彻底昏死过去。堂屋里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伤者粗重的喘息。
王猎户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萧彻,看着他那只轻易捏碎人骨头的手,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三九寒冰,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刚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煞气。几个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发凉。
沈知微握着刀的手顿在半空,也愣住了。她看着萧彻那只还攥着伤者脚踝的手,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冰冷杀意的眸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方才那一瞬间,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若非他……
愣着做什么萧彻冰冷的声音打破死寂,他松开手,任由那只脚踝以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他看也没看昏死的伤者,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那慑人的寒意似乎收敛了些许,语气却依旧带着命令般的强硬,止血!
沈知微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她立刻收敛心神,手中小刀稳准地落下,迅速完成了止血结扎。接下来的清创、正骨、缝合……她动作行云流水,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与眼前的伤患。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她却浑然不觉。
萧彻退回到角落的阴影里,重新变成了那道沉默的影子。只是这一次,王猎户等人偶尔偷偷瞥向他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惧。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敷上厚厚的生肌药膏,沈知微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疲惫地直起腰。王猎户等人千恩万谢,抬着被固定好伤腿的汉子离开了。
小院终于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浓郁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交织。
沈知微走到水盆边洗手,动作有些缓慢。她低着头,看着清澈的水流冲刷过自己沾着点点血迹的手指,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忽然转过身,径直走到角落里的萧彻面前,仰起脸,清澈的眼眸直直地望进他深潭般的眼底。
刚才,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认真,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
萧彻垂眸看着她。她额发微湿,鼻尖还沁着细小的汗珠,明亮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身影,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纯粹的感激和一种更深沉的探究。
那股莫名的燥热感,又悄然爬上了他的耳根。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别处,语气是惯有的生硬:职责所在。
职责沈知微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狡黠,保护小医仙,也是小跟班的职责之一
萧彻一噎,被她这歪理堵得说不出话,只觉得那股憋闷感又回来了,还夹杂着另一种更陌生的、让他心烦意乱的情绪。他绷着脸,干脆不答。
沈知微看着他这副明明做了好事、却别扭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的模样,忽然觉得有趣极了。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垂,压低了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和戏谑:喂,阿彻,刚才……你捏碎他脚踝的样子,好凶哦。不过……嗯,挺帅的。
轰!
萧彻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耳根瞬间红得滴血!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烫到一般,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恼和一种无处安放的慌乱。他张了张嘴,想斥责她不知羞耻,想警告她离自己远点,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瞪着她那张笑靥如花、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秘密的脸,然后,在对方更加放肆的笑声中,近乎狼狈地转身,大步冲进了自己暂住的那间小柴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萧彻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抬手捂住依旧滚烫的耳朵,那温热的触感和带着笑意的低语,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他烦躁地一拳砸在门板上。
该死的!这乡下丫头,简直是个妖精!
日子在一种微妙而奇异的气氛中滑过。那日柴房落荒而逃后,萧彻明显沉默了许多,除了必要的跟班职责,他几乎避免与沈知微有任何眼神或言语上的直接交流。但沈知微却仿佛打开了某个新世界的大门,时不时就要撩拨他一下。
阿彻,尝尝这个!她会把新熬的、据说是大补的药膳,不由分说地塞到他鼻子底下,眼睛亮晶晶地期待着他的反应,全然无视他瞬间皱紧的眉头和抗拒的眼神。
喂,板着脸干嘛笑一笑十年少懂不懂她采药回来,会把一束不知名的、开得灿烂的野花硬是插在他用来处理密信的竹筒里,然后歪着头,欣赏他对着那格格不入的花瓶时,那种隐忍又无奈的表情。
今天的柴劈得不错嘛!有进步!她甚至会在他劈完一堆柴后,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像极了夸奖一只刚学会打滚的小狗。
每一次,萧彻都绷着脸,用他那双深不见底、却越来越难以维持冰冷寒意的眸子瞪着她,从牙缝里挤出胡闹、聒噪、无聊之类的字眼,然后在她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中,要么转身就走,要么干脆闭上眼装死。可沈知微敏锐地发现,他那万年冰山般的耳根,似乎越来越容易泛红了。
这天清晨,薄雾尚未散尽,空气里带着露水的清甜。沈知微背起药篓,准备进山去采几味罕见的草药,其中一味七叶星魂草只在后山最陡峭的断崖附近才有。
我进趟山,晌午回来。她一边整理背篓的带子,一边随口对正在院中擦拭他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的萧彻说道。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告知一个普通的同伴。
萧彻擦拭剑锋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纤细的背影上,眉头不自觉地锁紧。后山断崖他虽未亲自踏足,但那些呈递上来的、关于这片区域的密报里,清晰标注着那片区域的危险等级——峭壁嶙峋,时有落石,更有传闻有毒虫盘踞。
不许去。三个字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强硬和一丝……急切语气之重,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愣。
沈知微已经走到院门口,闻言诧异地转过身,看着一脸严肃、甚至隐隐透出戾气的萧彻。她眨了眨眼,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点挑衅的笑容:怎么担心我啊,小跟班
那小跟班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促狭的笑意。
萧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隐秘的心思,恼羞成怒。他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薄雾中透出一股迫人的压力,声音冷硬如铁:休要胡言!我是怕你死在山里,没人给我做饭,更没人解我的毒!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
哦——沈知微拉长了调子,笑容越发灿烂,非但没被吓退,反而朝他走近两步,歪着头,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原来我们阿彻是怕饿肚子啊她故意凑近,压低声音,带着蛊惑,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保护小医仙的安全,顺便……看看风景
萧彻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呼吸一窒,那股熟悉的燥热感又爬上耳根。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躲避洪水猛兽,脸色黑如锅底:荒谬!谁要跟你去看什么风景!要去便去,摔死了别指望我去收尸!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绷得紧紧的。
啧,口是心非。沈知微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眼中笑意更浓。她不再逗他,哼着轻快的小调,背着药篓,脚步轻盈地消失在清晨薄雾笼罩的山径之中。
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哼唱声,萧彻才缓缓转过身,望着空荡荡的院门,脸色阴晴不定。他烦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石磨上,指骨生疼。
该死!这丫头!他烦躁地在院子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墙角沈知微晾晒的草药,又看向灶间她早上刚熬好的、还在温着的小米粥……最终,他狠狠地一跺脚,拿起佩剑,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出院门,朝着沈知微消失的方向追去。动作快得惊人,哪里还有半分重伤初愈的样子
山路崎岖,草木渐深。沈知微对这片山林极为熟悉,身影灵巧地在林间穿梭,如同山野间的精灵。她并未察觉,身后不远处,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借助着树木和岩石的掩护,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无息地跟随着。萧彻的目光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越靠近后山断崖,地势越发陡峭险峻。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指向天空,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紧贴着深不见底的幽谷。沈知微终于在一处背阴的、湿滑的岩石缝隙旁,发现了那几株摇曳的七叶星魂草。草叶狭长,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顶端顶着几颗米粒大小、闪着幽蓝色微光的果实,正是她需要的药引。
她心中一喜,放下药篓,小心翼翼地攀上那块湿滑的岩石,伸手去够那几株草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草叶的刹那!
咔嚓——!
头顶上方,一块因昨夜雨水浸泡而松动的巨大岩石,毫无预兆地骤然断裂!裹挟着碎石和泥土,如同山崩般,带着沉闷而恐怖的呼啸声,朝着她头顶猛砸下来!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
沈知微甚至来不及抬头,身体的本能让她猛地向旁边一扑!然而脚下是湿滑的苔藓,旁边就是万丈深渊!这一扑,非但无法完全躲开落石的范围,整个身体更是直接朝着悬崖外滑去!
啊——!惊呼声卡在喉咙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千钧一发!
一道身影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带着决绝的狠厉,从斜后方猛扑而至!速度快到了极致,卷起的劲风甚至吹散了弥漫的薄雾!
是萧彻!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超越了一切。在那巨石即将砸落的瞬间,他猛地撞开沈知微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起朝着悬崖外摔去!
砰!巨石擦着萧彻的后背狠狠砸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碎石飞溅!
而萧彻在撞开沈知微的同时,左手如同铁爪般死死抠住了悬崖边缘一块凸起的、尖锐的岩石!右臂则用尽全力,将惊魂未定的沈知微紧紧箍在怀里!巨大的下坠力让他的身体猛地悬空,全靠那只左手支撑着两人的重量!锋利的岩石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嶙峋的石壁蜿蜒流下,刺目惊心!
抓紧我!萧彻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在呼啸的山风中几乎被吹散。他的手臂如同钢铁般箍紧沈知微的腰,勒得她生疼,却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幻的安全感。
沈知微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下意识地死死回抱住萧彻的腰,脸颊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同样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不再是平日刻意维持的冰冷或恼怒,而是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惊惧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后怕!那眼神如此直白,如此灼热,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风在耳边呼啸,深谷传来阵阵回响。两人悬在生死边缘,紧紧相拥,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别怕。萧彻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左手死死抠着岩石,指骨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鲜血染红了石壁。他深吸一口气,调动全身力量,腰腹猛然发力,右臂同时用力一提!
上来!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向上托起。她配合地用力蹬踏崖壁,借着他的力量,终于艰难地重新攀回了狭窄的崖边小道。她刚站稳,立刻回身,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死死抓住萧彻那只鲜血淋漓的左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上拽。
萧彻借力猛地一撑,矫健的身影也稳稳地落在了小道上。
惊魂甫定。两人站在狭窄的崖边,胸膛都在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草木和尘土气息的空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萧彻的左手。那只手,指关节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鲜血正不断涌出,沿着他修长的手指滴落在脚下的石头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伤口里甚至嵌着细小的碎石。而他刚才为了护住她,承受巨石擦过和两人下坠的力量,背后的衣衫也再次被撕裂,露出下面尚未完全长好的旧伤,此刻也隐隐渗出血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沈知微的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猛地抓住他受伤的手腕,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心疼:你的手……
无碍。萧彻飞快地抽回手,动作有些僵硬。他别开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和那失控般外露的情绪。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掩饰的沙哑,采你的药。
沈知微看着他别扭的侧脸,看着他染血的左手和背后渗血的伤口,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什么小跟班,什么两清,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迅速转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险些用命换来的七叶星魂草采下,妥善收好。
回程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得只剩下脚步声和山风的声音。沈知微走在前面,步伐有些沉重。萧彻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左手随意地垂着,鲜血已经凝固,变成暗红色,触目惊心。
快到小院时,沈知微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萧彻也下意识地停住。
晨光熹微,透过林间的缝隙洒落,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直地望进萧彻深邃的眼眸里。
萧彻,她第一次没有叫他阿彻,而是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
萧彻心头猛地一跳,对上她认真的目光。
所以,沈知微顿了顿,脸上浮现出那种他熟悉的、带着点小狡黠却又无比认真的笑容,一年不够了。
山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乱了萧彻的心湖。他看着眼前这个在晨光中笑得明媚又霸道的少女,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如同宣告主权般的亮光,那一直紧绷的唇角线条,竟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