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尖啪地断了,在数学模拟卷上划出一道丑陋的黑色痕迹。
我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眼墙上滴答作响的时钟——晚上九点十八分。
距离我给自己设定的休息时间还有十二分钟,刚好够写完这最后一道大题。
小晚,出来见见李老板!
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语调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谄媚。
我愣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
这个时间家里怎么会有客人
而且母亲从不让我参与她的社交活动,更别说让我见她的朋友。
妈,我在做题...我朝门外喊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十二年寒窗苦读,就为了三天后的高考,每一分钟都珍贵得像沙漠里的水。
别磨蹭!快出来!母亲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拒绝的尖锐。
我叹了口气,轻轻放下铅笔。
桌面上的模拟卷已经写了厚厚一叠,每一张都被我用红笔仔细订正过。
窗外的夏夜闷热无风,汗水顺着我的后背滑下,浸湿了旧T恤。
推开卧室门的瞬间,一股劣质香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眯起眼睛,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不合身的藏蓝色西装,手指上戴着一个夸张的金戒指。
他的目光像黏腻的蛇一样在我身上游走,最后停在我的胸口。
不错,确实不错。男人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陈姐,你女儿比照片上还水灵。
我的胃部突然抽搐起来。
对我漠不关心的母亲正殷勤地给男人倒茶,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她今天特意穿了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绛红色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抹了口红。
李老板好眼光,母亲的声音甜得发腻,我家小晚可是县一中的,成绩年级前十呢!去年还拿了物理竞赛全省二等奖。
我僵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揪着T恤下摆。
母亲从不在外人面前夸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妈...我小声叫道,声音干涩得像是三天没喝水。
小晚啊,母亲转身拉住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妈给你找了门好亲事。李老板在县城有三套房,还开了一家建材店,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
我猛地抬起头,大脑嗡的一声,眼前发黑。
客厅的日光灯突然变得刺眼,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叫。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可是...我后天就要高考了...我终于挤出这句话,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
考什么考!母亲突然变脸,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叮当响,你舅家表哥等着钱买房结婚,人家女方要二十万彩礼!你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李老板慢悠悠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现金,推到我母亲面前:这是十万定金,等把人接走,再付剩下的。
厚厚的人民币在茶几上堆成小山,粉红色的钞票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我死死盯着那叠钱,突然明白了——
我的亲妈,要卖了我。
我不嫁!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墙壁,我要上大学!我已经通过了清华的自主招生初审,只要高考正常发挥...
闭嘴!母亲厉声打断我,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你爸死得早,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报答我你舅就小强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娶不上媳妇,我们老陈家就绝后了!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又是舅舅,又是表哥陈小强!从小到大,家里的一切资源都向他们倾斜。
我的课外辅导班因为太贵被停掉,省下的钱给表弟买了最新款游戏机。
我穿表姐的旧衣服,而表哥每年都有新衣服。
就连父亲去世的抚恤金,母亲也拿出一大半给舅舅做生意。
妈,我求求你...我跪下来,泪水模糊了视线,让我参加高考吧!我考上大学一定申请助学贷款,不花家里一分钱,我还可以打工,赚的钱都给你...
啪!
一记耳光甩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我踉跄着跌坐在地,嘴里泛起血腥味。
李老板别见怪,丫头片子不懂事。母亲转向李老板时,又换上了那副谄媚的表情,您放心,后天一早我就把人给您送过去,保证是黄花大闺女。
李老板眯着眼睛打量我,就像在评估一件商品:模样是挺俊,就是脾气倔了点。不过没关系,我那儿有专门治倔丫头的地方。他说着,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那是那是,嫁过去随便您调教。母亲点头哈腰,然后一把拽起我的胳膊,回屋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我被粗暴地推进卧室,还没站稳,就听见门被砰地关上,然后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妈!妈!我疯狂拍打门板,你不能这样!这是犯法的!
法门外传来母亲的冷笑,在咱这儿,老子管闺女天经地义!
我滑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滚落。
书桌上的模拟卷还在等我完成,墙上的高考倒计时日历显示只剩两天。
十二年寒窗苦读,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就为了能靠知识改变命运,逃离这个重男轻女的家,逃离这个小县城。
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门外,母亲和李老板的讨价还价声清晰地传来:
...毕竟是重点高中的,再加五万...
...行,但得保证是处女...
...那当然,我家丫头规矩得很...
我机械地爬向书桌,颤抖着手收拾书包,把复习资料一本本塞进去。
手指碰到抽屉里的准考证时,突然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这张薄薄的纸,是我苦读十二年的全部希望。
砰!房门被猛地推开。
母亲阴沉着脸走进来,一把夺过我的书包:别想着去考试了!李老板后天就来接人,你给我老实待着!
她粗暴地翻出我的手机、身份证和准考证,全部塞进自己的口袋。
妈!我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我求求你,让我去考试吧!我考上大学一定赚钱还你,双倍,不,十倍还你都行!考上清华北大,奖学金都有好几万...
啪!又是一记耳光。
清华北大做你的春秋大梦!母亲啐了一口,你舅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娶不上媳妇,我做鬼都没脸见你姥爷!
她咬牙切齿地揪住我的头发,你个赔钱货懂什么!
我疼得眼泪直流,却倔强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母亲厌恶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再次锁上了门。
夜深了,我蜷缩在床角,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蛙鸣。
月光透过铁栏杆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监狱般的阴影。
书桌上,那套没写完的模拟卷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是我的家吗还是我的牢房
我摸向枕下的铁质发卡,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形。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锁孔转动的声音惊醒了我。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刺入眼睛。
门外传来母亲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和李老板粗哑的笑声。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门板,耳朵贴在冰凉的木门上。
......家里都布置好了,明天一早就来接人。李老板的声音里带着令人作呕的得意,陈姐放心,我李某人说话算话,剩下的十万婚礼当天一定到账。
李老板,咱们可说好了,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二十万是净价,你可不能反悔!
二十万我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软肉。
这就是我的价格
我原来就只值二十万
不过......李老板的声音突然压低,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听清,我得先验货。
你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陡然提高。
陈姐别误会,李老板嘿嘿笑着,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你闺女真像你说的那么......干净
一阵沉默后,我听见母亲咬牙切齿的声音:李老板,我陈金花在这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闺女从小到大连男生的手都没碰过,你要是不信——
信,当然信!李老板打断她,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派车来接。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瘫坐在地上,后背紧贴着门板。
膝盖上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那是昨晚我跪下来求母亲时留下的。
阳光慢慢爬满整个房间,我机械地环顾四周。
卧室门被反锁,窗户上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像监狱一样将我与外界隔开。
书桌上,那套没写完的模拟卷还在原地,铅笔折断的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
果然,备用的模拟题集和复习笔记都不见了。母亲一定趁我睡着时进来搜过。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抽屉底部——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是我半年前偷偷挖的藏钱处。
指尖触到一张硬纸片,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是父亲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站在大学校门前,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那是我五岁时,他带我去省城参加表姐的婚礼时拍的。
记得他当时摸着我的头说:小晚以后也要上大学,比爸爸有出息。
照片背面有一行褪色的钢笔字:给小晚的大学基金,爸爸永远支持你。我的眼泪砸在照片上,晕开了字迹。
父亲去世前留下的那笔钱,真的全都给我花了吗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我慌忙把照片塞回原处。
母亲端着一碗稀饭进来,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
吃点东西,她把碗放在桌上,眼神飘忽,明天就要......她没说完,但我懂她的意思。
妈,我盯着稀饭上漂浮的几片咸菜,爸爸留给我的钱,真的都花在我的学费上了吗
母亲的表情瞬间凝固,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你翻我东西了
没有!我挣脱她的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
母亲狐疑地扫视着房间,目光在抽屉上停留了几秒,最终冷哼一声:你爸那点钱早花光了。养你这么大,吃穿用度哪样不花钱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别想那些没用的,明天老老实实跟李老板走,你舅还等着钱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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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再次被锁上,我端起那碗稀饭,突然没了胃口。
父亲去世那年我十岁,记得很清楚,他单位给了八万抚恤金。
母亲当时抱着我说:这钱妈给你存着,以后上大学用。
可现在......
我再次拉开抽屉,取出照片。
阳光照在父亲的笑脸上,他的眼睛好像在看着我。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母亲是不是一直在骗我父亲的钱,是不是早就给了舅舅
窗外传来电动车的喇叭声,我警觉地抬头。
透过窗帘缝隙,我看到舅舅那辆红色电动车停在院子里。
母亲快步迎上去,两人站在院子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偶尔几个词还是飘进了窗户。
......二十万......
......小强的婚房......
......明天就送过去......
舅舅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给她。
母亲推辞了几下,最终还是收下了。
舅舅临走时大声说:姐,小强会记得你的好!
我蜷缩在窗台下,胃里翻江倒海。
表哥陈小强比我大五岁,成绩差得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却整天炫耀新手机、新球鞋。
去年他过生日,母亲给他买了台八千多的电脑,而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套二十块钱的模拟题。
傍晚,母亲开门送晚饭时,我注意到她手上多了一个金镯子——那种土气的龙凤图案,一看就是舅舅家喜欢的款式。
妈,我盯着那个镯子,那是爸爸的钱买的吗
母亲的手一抖,菜汤洒了一些在托盘上:胡说什么!这是你舅给我的辛苦费。
她放下托盘,语气突然软下来,小晚,妈知道你委屈。但女人这辈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妈当年嫁给你爸,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李老板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家里有钱啊!你嫁过去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
可我想上大学,我轻声说,我想当医生,像爸爸一样。
医生母亲嗤笑一声,你一个丫头片子当什么医生读那么多年书,最后还不是要嫁人你舅说了,小强媳妇的叔叔在卫生局,等小强结了婚,说不定能给你找个护士的工作......
我低下头,不想让她看到我眼中的怒火。
父亲是乡镇医生,在一次出诊路上遭遇车祸。
我记得那天雨很大,他急着去给一个发烧的孩子看病。
如果他还在,一定会支持我考大学吧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我轻轻起身,从枕头下摸出那个铁质发卡——这是我唯一的武器。
窗外的铁栏杆看起来很结实,但我知道其中一根已经松动了——去年冬天我擦窗户时就发现了。
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我开始用发卡撬那个锈蚀的锁扣。
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每撬几下就停下来,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
母亲的鼾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平稳而沉重。
锁扣终于松动了,我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
夏夜的热风扑面而来,带着稻田和荷塘的气息。
二楼不高,但跳下去肯定会受伤。我回头看了眼书桌上的闹钟——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突然,隔壁传来手机铃声。我僵在原地,听见母亲接电话的声音:......对,明天一早......放心,都安排好了......那丫头跑不了......
是舅舅的电话。
我紧握发卡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在他们口中,我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
电话挂断后,我听见母亲起床的声音。
赶紧躺回床上装睡,心跳如雷。
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我是否睡着,然后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我等到她的鼾声再次响起,才敢继续行动。
窗户已经完全打开,夜风拂过我的脸颊。
书桌上的模拟卷被吹得哗哗作响,最后一页那道未完成的大题似乎在向我招手。
我穿上唯一一双运动鞋,把藏在抽屉夹层里的五十块钱塞进鞋垫。
这是我省下的早餐钱,攒了整整三个月。
父亲的照片被我小心地夹在英语单词本里,塞进内衣口袋。
深吸一口气,我爬上窗台。
楼下的水泥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闭上眼睛,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小晚,无论多难都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我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瞬间,我的右脚踝传来咔的一声脆响。
剧痛如电流般从脚底窜上脊椎,我咬住嘴唇硬生生把尖叫咽了回去。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一片模糊。
我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二楼的窗户大开着,窗帘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像一双嘲笑我的眼睛。
母亲的鼾声依然平稳——她还没发现。
我试着站起来,右脚刚着地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脚踝已经肿了起来,皮肤下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我脱下运动鞋,把藏在鞋垫里的五十块钱攥在手心,然后光着脚,一瘸一拐地向院墙挪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院子里的碎石和树枝划破我的脚底,温热的血沾湿了泥土。
我顾不得这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参加高考。
院墙不高,但对于一个脚踝骨折的人来说简直是珠穆朗玛峰。
我找到那处墙砖松动的角落,手指抠进缝隙,一点点往上爬。
受伤的右脚使不上力,全靠左腿和手臂的力量。
指甲断裂了,血渗进砖缝,但我感觉不到疼。
爬到墙头时,我已经大汗淋漓。
回头看了眼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二楼窗户依然黑洞洞的。
父亲的照片在内衣口袋里贴着我的皮肤,仿佛在给我力量。
我翻过墙头,跳了下去。
这一次我学乖了,用左脚着地,顺势滚了一圈缓冲。
但落地时的震动还是让右脚传来钻心的疼痛。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忍住没叫出声。
村子还在沉睡,只有几盏零星的路灯亮着。
我拖着伤脚,沿着墙根的阴影向村口移动。
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
村口的老槐树下停着几辆等客的三轮摩托车,司机们蜷缩在车里睡觉。
我选了最破旧的那辆——车主老张头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从不参与闲言碎语。
张、张叔......我敲了敲车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老张头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苏家丫头你这是......他的目光落在我血迹斑斑的脚上,脸色变了。
去、去县一中!我哆嗦着说,把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递给他,麻烦您开快点。
老张头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身后,又看了看我的脚:你妈知道吗
知道!她知道!我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我赶着去学校早自习......
他叹了口气,打开车门:上来吧。
我几乎是爬进车里的。
座椅上残留着柴油和烟草的味道,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老张头发动车子时,我回头看了眼村子的方向——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电动车飞速接近。
开车!快开车!我尖叫起来,手指死死抓住前排座椅。
老张头吓了一跳,三轮车猛地蹿了出去。
我的后脑勺重重撞在车壁上,眼前金星乱冒。
但比疼痛更可怕的是后视镜里越来越近的身影——母亲骑着她那辆红色电动车,头发散乱,面目狰狞。
停车!给我停车!她的尖叫声划破黎明的寂静。
三轮车的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老张头紧张得满头大汗:小晚,你妈在后面追呢!这到底怎么回事
别停!求您别停!我跪在座位上,透过脏兮兮的后窗玻璃看着母亲越来越近,她会打死我的!
母亲的脸在晨光中扭曲变形,眼睛里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怒火。
她离我们只有十几米了,电动车的前灯像野兽的眼睛一样瞪着我。
苏小晚!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她的骂声随风飘来,我养你十八年,你就这么报答我
我缩成一团,浑身发抖。
父亲的照片在内衣口袋里发烫,仿佛在提醒我为什么而逃。
三轮车突然一个急转弯,驶上了通往县城的柏油路。
母亲的车技不如老张头娴熟,在转弯时差点失控,距离一下子拉开了些。
张叔,再快点!我哀求道。
丫头,我这破车最快也就这样了......老张头擦了擦额头的汗,你到底犯啥事了
我妈要卖了我!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原来这个词如此准确——不是嫁,是卖。
二十万,明码标价。
老张头的手一抖,车子歪了一下:啥
她收了人家二十万,要我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我语速飞快,眼睛紧盯着后视镜,后天就高考了,我不能......
老张头突然猛踩油门,三轮车发出垂死挣扎般的轰鸣。
他什么都没说,但紧绷的下颌线表明了他的态度。
母亲的身影渐渐变小,但依然紧追不舍。
柏油路被朝阳染成橘红色,路两旁的杨树飞速后退。
我的右脚肿得更厉害了,但比起被抓住的恐惧,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前面就是县道了,老张头说,到了那儿车多,她追不上。
希望刚刚升起,就被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击碎。
一辆黑色面包车从岔路冲出来,横在路中央,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糟了!老张头急打方向盘,三轮车失控地冲向路边沟渠。
在车子侧翻的瞬间,我本能地护住头部。
世界天旋地转,我的身体被抛起又落下,重重撞在车门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金属扭曲的声音,还有我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
车子停了,四轮朝天。
我头晕目眩地摸索着解开安全带,从破碎的车窗爬出去。
老张头被卡在驾驶座上,额头流血但还有意识。
跑......丫头......快跑......他气若游丝地说。
面包车上跳下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我认识——是李老板的侄子,在县城开KTV的混混。
他们朝我跑来,脸上带着狞笑。
我挣扎着站起来,拖着伤脚向反方向逃去。
身后传来母亲的叫骂声和李老板侄子的吼声: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县一中就在两公里外,但我现在的状态根本跑不到那里。
我拐进一条小巷,钻进一家早餐店的后门,穿过油腻的厨房,在厨师惊讶的目光中从正门冲出去。
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早起的商贩正在摆摊。
我混入人群中,尽量不引人注目。
但光着脚、满身血迹的女孩实在太显眼,路人纷纷侧目。
小姑娘,你没事吧一个卖豆浆的大婶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转过一个街角,县一中的大门遥遥在望。
我的心脏狂跳,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我的头发。
跑啊!怎么不跑了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她粗重的呼吸喷在我脖子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她拽着我往路边拖,我的头皮像被火烧一样疼。
路人纷纷避开,没人敢插手家务事。
母亲从电动车后备箱拿出一根麻绳,朝我腿上抽来。
啊!第一下抽在小腿上,立刻鼓起一道血痕。
我让你跑!让你跑!母亲歇斯底里地吼着,又是一鞭子抽来。
我蜷缩在地上,护住头部。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住手!
我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班主任林老师的身影如同天使般降临。
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手里抱着一摞试卷,显然是早早来学校准备工作的。
林、林老师......我哽咽着伸出手。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愤怒:我教训自己闺女,关你屁事!
林老师快步走过来,挡在我和母亲之间:陈阿姨,苏小晚后天就要高考了,您这是干什么
高考母亲冷笑一声,她这辈子都不用高考了!
林老师脸色变了,她低头看我,目光落在我血迹斑斑的脚和腿上的鞭痕上:小晚,怎么回事
老师......我抓住她的裤脚,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妈收了一个老板二十万,要卖了我......我的准考证和身份证都被她拿走了......
林老师的表情从震惊迅速转为决绝。
她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号码:喂,110吗这里是县一中门口,有人涉嫌拐卖妇女......
你胡说什么!母亲扑上来要抢手机,我嫁女儿关你什么事!
林老师灵巧地避开,继续对着电话说:是的,受害者是我的学生,未成年,马上就要高考......嫌疑人现在正在阻挠报警......
母亲突然停下动作,脸色变得惨白。
她看了看四周渐渐聚集的围观群众,又看了看满脸是血却依然倔强地抓着老师裤脚的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警笛声由远及近,母亲如梦初醒,转身就要跑。
但围观群众已经自发地围成了一个圈,挡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都给我让开!母亲歇斯底里地推搡着人群,那是我闺女!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两位民警分开人群走了进来:怎么回事
林老师刚要开口,母亲就扑上去抓住民警的胳膊:警察同志,这是我闺女,她偷了家里的钱跑出来,我正教育她呢!
民警狐疑地看着满身是伤的我:小姑娘,是这样吗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不是!她要卖了我!收了二十万彩礼!我有证据——她口袋里还有李老板给的定金收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母亲身上。
她下意识捂住外套口袋,这个动作等于不打自招。
民警的表情严肃起来:这位女士,请配合我们调查。
当冰冷的手铐扣在母亲手腕上时,她突然崩溃了,冲我嘶吼:苏小晚!我生你养你十七年,你就这么害我你舅还等着钱买房呢!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我靠在林老师怀里,泪如雨下却不再退缩:我不是商品!我有权利参加高考!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
警车带走了母亲,林老师扶着我往学校医务室走。
朝阳完全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在县一中的教学楼上,高考倒计时牌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距高考还有1天16小时22分钟】
——
高考第一天,我的右脚还缠着绷带。
走进县一中考场时,周围的考生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苍白的脸色,干裂的嘴唇,手腕上还没消退的勒痕,以及那副医院借来的拐杖。
苏小晚监考老师核对我的临时准考证,眉头皱了起来,你就是那个......她没说完,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过去两天,我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县城。
《高三女生被亲妈卖给老男人
警方及时解救》的新闻标题在地方论坛和朋友圈疯狂转发。
有人骂我母亲丧尽天良,也有人暗指我不懂事不顾家族利益。
请把手机和随身物品放在前面。监考老师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拄着拐杖走向座位,右脚每着地一次都传来刺痛。
医生说我跳窗时骨裂了,至少要休养一个月。
但今天,我必须站着走进考场。
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世界安静了。
数学卷子上的题目似曾相识,特别是最后那道大题——正是我逃命前没写完的那道。
铅笔在答题卡上沙沙作响,所有的公式、定理、解题思路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仿佛父亲在天上指引着我。
两个半小时的考试结束,我是最后一个交卷的。
监考老师收走我的试卷时,轻声说了句:加油。
走出考场,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
校门口站着几个记者,看到我出来立刻举起相机。
我低头加快脚步,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晚!这边!
林老师站在她那辆破旧的电动车旁,手里举着一把遮阳伞。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自从母亲被抓,舅舅一家忙着撇清关系,是林老师帮我办了临时身份证,申请了高考特别许可,还让我住在她家。
怎么样她递给我一瓶冰镇矿泉水。
我接过水,感受着冰凉的水珠滑过喉咙:最后那道题,我做出来了。
林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就知道你能行。
接下来的考试,我一场比一场状态好。
理综卷上的生物题让我想起父亲留下的医学笔记。
英语作文我写了一个女孩追求梦想的故事。
语文考试的作文题目是《选择》,我写了九百字,边写边流泪,监考老师以为我眼睛不舒服,特意给我拿了纸巾。
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些恍惚。
十二年的寒窗苦读,就这样结束了
小晚,林老师在校门口等我,手里拿着两盒冰淇淋,庆祝一下!
我们坐在学校操场边的树荫下,一勺一勺挖着冰淇淋。
六月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远处有学生在撕书庆祝,雪白的纸片像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
林老师,我盯着融化中的冰淇淋,为什么帮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飘向远方:二十年前,我也曾像你一样。
我惊讶地抬头,第一次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没有婚戒。
我考上师范那年,家里也收了别人彩礼。她轻声说,是我的高中班主任连夜带我逃走的。
她转头看我,眼睛里闪着光,所以我知道,教育对像我们这样的女孩意味着什么。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对了,林老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昨天派出所通知我去拿你的东西。
信封里是我的身份证、手机,还有那张被母亲没收的高考准考证。
准考证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但上面的照片依然清晰——那是三个月前拍的,照片里的女孩眼神明亮,嘴角带着羞涩的微笑,还不知道命运即将给她怎样的考验。
还有这个。林老师又拿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是父亲的老怀表,我本以为早就被母亲卖掉了。
打开表盖,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父亲抱着刚满月的我,站在县医院门口,背后是救死扶伤四个大字。
警察在你家搜查时找到的,林老师说,我想你可能会想要。
我把怀表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
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派出所通知我去做最后的笔录。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赵的女警官,三十出头的样子,说话干脆利落:案子已经移交给检察院了,你母亲和陈大强涉嫌拐卖妇女罪,李老板那伙人还涉及组织卖淫,数罪并罚,最少判八年。
我点点头,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自从那晚逃出来,我就没再见过母亲。
听说她在拘留所里一直哭闹,声称自己嫁女儿天经地义。
还有,赵警官递给我一份文件,这是李老板家属出具的赔偿协议,五万元精神损失费,你签个字就能领钱了。
我盯着那份协议,突然觉得荒谬至极。
我的整个人生,就值五万块
我不要。我把协议推回去。
赵警官挑了挑眉:你确定大学学费可不便宜。
我明天就成年了,准备申请助学贷款,还找了份家教的工作。我平静地说,我能靠自己活下去。
赵警官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有骨气。她收起文件,对了,你高考感觉怎么样
还行。我轻声说。
离开派出所时,我在走廊上遇到了舅舅。
他看起来老了十岁,西装皱巴巴的,手里捏着一叠文件。
看到我,他脸色一变,快步走过来。
小晚,他压低声音,你去跟警察说,那二十万是你自愿要的,是你妈帮你保管的!
我冷冷地看着这个曾经在我家作威作福的男人:为什么
你傻啊!他急得额头冒汗,你妈要是坐牢了,谁供你上大学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样让咱们老陈家以后在村里怎么抬头
我这才明白,他不在乎母亲会不会坐牢,只在乎自己的面子和那二十万块钱。
舅舅,我一字一句地说,从今以后,我和老陈家没有任何关系。
他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打我。
赵警官及时出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陈先生,这里是派出所。
舅舅悻悻地放下手,冲我咬牙切齿:白眼狼!跟你爸一个德行!
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父亲说得对,无论多难,都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三个月后,我以全县第三的成绩收到了北京一所985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林老师特意请了半天假,带我去商场买行李箱和新衣服。
我挑最便宜的买,她却坚持要给我添置一套像样的正装:大学里有很多正式场合,得准备一套。
临走前一天,我去拘留所见母亲最后一面。
她穿着橙色囚服,头发花白了许多,手上戴着手铐。看到我,她眼睛一亮:小晚!妈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我在玻璃对面坐下,拿起通话器:妈,我明天就去北京了。
北京她愣了一下,随即急切地说,好好好,你先去找你舅的表叔,他在北京开饭店,能照应你......
我不会去找他。我打断她,我已经成年了。
母亲的表情僵住了,她死死盯着我: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深吸一口气,我要过自己的人生。
你个没良心的!母亲突然激动起来,狱警按住她的肩膀,我生你养你十八年,你就这么对我要不是为了你舅......
为了舅舅我苦笑,那我呢
母亲愣住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我看了爸爸的日记,我轻声说,他留给我的大学基金,有十二万。你给了舅舅十万,剩下两万说是我的学费,其实大部分都花在了表弟身上。
母亲的脸色变得惨白:你、你怎么......
妈,我看着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突然发现她如此陌生,你爱过我吗哪怕一天
她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小晚,妈知道错了......妈都是为了你舅,为了老陈家不绝后啊......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等你能知道自己错在哪的时候,再来谈原谅吧。
走出拘留所,八月的阳光灼热刺眼。
我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驶来的公交车——那是我通往新人生的列车。
第二天一早,林老师和几个同学来车站送我。
同桌张晓梅哭得稀里哗啦,塞给我一大包零食。
班长代表全班送了我一个笔记本,扉页上签满了祝福。
林老师则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学校的奖学金,但我知道肯定是她自己出的钱。
到了北京好好照顾自己,她帮我整理衣领,有事随时打电话。
我点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站台广播响起,我拖着行李箱走向检票口。
回头望去,林老师还在原地挥手,阳光给她镀上一层金边。
列车启动时,我掏出父亲的照片贴在车窗上。
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小县城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照片上的父亲微笑着,仿佛在说:去吧,小晚,去追逐你的梦想。
我把照片收回口袋,轻轻按在胸前。
前方,是北京,是大学,是属于我的、崭新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