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铺就的长阶触感奇异,非金非石,每一步都像踏入凝固的液态星河,足下泛起圈圈柔和的金色涟漪,却又冰寒刺骨。空间在这里被折叠、驯服,只余下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段泽勋缩了缩脖子,把指尖最后一点不安分的电弧掐灭,低声咕哝:“这地儿……怎么比停尸房还瘆人……”
前方豁然开朗。
“净琉璃号”的主殿,并非人类认知中任何金属或晶体构筑的厅堂。
穹顶高不可测,没入一片流转着星云漩涡的幽暗,亿万颗微缩的星辰并非装饰,而是被强行拘束、驯服的坍缩恒星内核,在绝对的黑暗中燃烧着炽白、幽蓝或熔金的光焰,构成一幅宏大无匹、生灭不息的宇宙星图。光芒流淌而下,落在大殿中央一尊顶天立地的“万佛星龛”之上——那并非泥塑木雕,而是由无数凝固的星尘与黑洞视界边缘的扭曲时空雕琢而成。佛龛表面,细密的星辰如恒河沙数自行流转,每一粒“沙”都是一个微缩的星系缩影,亿万道凝练的星辉自龛中垂落,汇聚成一道流淌的光瀑,无声注入下方一片浩瀚的、由液态暗物质构成的“星池”,池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整个宇宙的幻影。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到极致的檀香,却冰冷得不带丝毫烟火气,吸入肺腑,连基因链的活性都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裴天第一次以真身立于人前。他依旧穿着“深瞳”指挥官肃穆的黑色制服,身形挺拔如标枪,覆盖着数据镜片的双眼此刻暴露在外,是一双纯粹、冰冷、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般的眸子,此刻正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扫视着殿内每一寸结构,镜片上疯狂掠过瀑布般的解析数据流,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饶是他,那亘古不变的冰封面容也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那是科学信仰直面神迹时的崩塌与重构的震颤。
段泽勋、秦玥、石磊、凌霜跟在裴成泽身后,如同闯入巨人国度的蝼蚁。段泽勋的痞气被彻底压灭,幽蓝电弧在体内死寂,只余下瞳孔因震撼而微微扩散。秦玥下意识握紧了拳,掌心熔核火球的本能反应被压制得无法凝聚分毫,琥珀色的眼眸映着那流淌的星尘佛龛,只感到灵魂深处的渺小。石磊灰白色的岩石皮肤绷紧到极致,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巨大的身躯竭力缩着,眼睛瞪得滚圆,喉头滚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凌霜棕眸中的数据流彻底紊乱,冰冷的面具碎裂,只剩下纯粹的、无法解析的惊悸。
沈清昀走在最前。指尖维持着最后一丝联系的星尘温顺地盘旋。碎星般的眼眸深处,那点纯粹的金芒与殿宇内浩瀚的星辰之力隐隐共鸣,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此地法则的绝对与森严。
大殿尽头,并非王座。
一道巨大的屏风隔绝了所有视线。屏风材质非丝非缎,而是如同凝固的、燃烧着暗红余烬的星云,表面流淌着液态的熔金光晕,无数细密到极致的玄奥梵文在其内部生灭流转,每一次明灭都让周围的空间产生微不可察的涟漪。屏风之后,一片深邃的混沌光影,隐约勾勒出一个端坐的、无限伟岸的轮廓剪影,看不真切,唯有一股凌驾于时空维度之上的、冰冷而绝对的意志弥漫而出,如同无形的穹顶,笼罩整个大殿。
屏风前,侍立着两道身影。
维利安·熵斜倚在一根流淌着幽蓝数据流的晶柱旁。银灰色劲装勾勒出流畅的线条,棱镜般的面庞上,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玩世不恭,指尖一枚不断坍缩、重构的熵增模型如同危险的玩具,折射出七彩的、切割视觉的棱光。他饶有兴致地扫过踏入殿中的蓝星众人,目光尤其在沈清昀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玩味。
赛拉菲·烬则静立维利安身侧。纯白长裙流淌着月华,三十六对凝固着星泪的骨翼在身后展开,如同寂灭的星河墓碑。她苍白的面容无波无澜,漆黑的眼眸如同无星的夜空,倒映着殿内的流光,却深不见底。那份非人的神圣与冰冷,比维利安的危险棱角更令人心悸。
死寂。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川,压在每一个蓝星来客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人齐了?”
维利安·熵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磁性,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冰冷的回响。他指尖的熵增模型无声湮灭,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回屏风方向,微微躬身,姿态随意却带着绝对的恭谨:“殿下,锚点与他的同伴们,已至。”
屏风之后,那片混沌的光影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
并非来自维利安,也非来自赛拉菲。
那声音仿佛直接穿透了时空的阻隔,从屏风之后,从宇宙诞生的源头传来。
冰冷。
如同绝对零度的星尘碰撞,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洞穿灵魂的穿透力,蕴含着亿万星辰生灭的古老韵律。
淡漠。
如同观测者俯瞰实验皿中的微菌,不含丝毫情绪的起伏,只有一种俯瞰万物的、至高无上的漠然。
威严。
无需任何强调,仅仅是存在本身,便足以让时空为之凝固,让法则俯首称臣。那是凌驾于维度之上的绝对位格碾压。
“汝等……”
二字吐出,整个“净琉璃号”主殿内流淌的星辉光晕都仿佛凝滞了一瞬。裴天镜片上疯狂刷新的数据流瞬间停滞,化为一片刺目的乱码雪花。段泽勋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秦玥感到自己熔岩般的基因链竟在声音下瑟瑟发抖。石磊巨大的岩石拳头死死攥紧,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凌霜棕眸中的惊悸被一种更深的本能恐惧取代。裴成泽熔岩般沉静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声音直接作用于灵魂,宣告着一个冰冷的事实:在屏风后的存在面前,人类文明所有的挣扎、智慧、引以为傲的基因链力量,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此行所求,吾已知晓。”
声音继续流淌,如同亘古不变的宇宙法则在宣读判决。
“蓝星之恙,秽根已除。”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刻刀,凿在蓝星众人心头。
“然……”
一个转折,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悬至喉咙。
屏风后那无上的意志微微停顿,如同在星海间随意拨动了一粒尘埃的轨迹。紧接着,那冰冷淡漠的声音,在念出某个特定称呼时,极其极其细微地,仿佛亿万光年外一颗恒星的火焰摇曳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痴儿。”
这一声呼唤,穿越了沸腾的战场、越过了绝望的寒冬、跨过了生死的界限,终于在此刻、在这绝对神域的寂静中,如同星尘般轻轻落下。
维利安·熵棱镜面庞上的玩味笑容加深了,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赛拉菲·烬纯白的面容依旧无波,唯有覆盖着骨甲纹理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沈清昀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碎星般的眼眸瞬间睁大,望向那道隔绝一切的熔金屏风,万千复杂情绪在眼底翻涌——震撼、恍然、一丝被看透灵魂的悸动,以及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屏风之后,那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仿佛穿透了亿万载孤寂的微澜,再次响起,清晰地只指向一人:
“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