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银辉如同退潮般从沈清昀身上褪去。传送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散，脚下已然踏上了熟悉的、带着永恒孤寂寒意的地面。
梵天帝国，太子殿深处。
没有虚渊界域的法则风暴，没有熔岩湖的灼热，只有一片能将灵魂都冻结的绝对寂静。王座悬浮于虚无，流淌的梵唱如同背景的噪音。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仿佛能涤荡一切尘埃的秩序气息。
沈清昀的身影出现在帝座之下不远处的空旷地带。他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身体深处，虚渊烙印融合带来的、如同新骨初生的剧痛尚未完全平息，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余悸。冷汗浸透了纯白的银发，黏在苍白的额角和颈侧。皮肤表面，那些因法则烙印而浮现的炽热银白纹路已经隐去，只留下一种被反复淬炼后的、玉石般的微光，但细微的颤抖依旧无法抑制地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帝座之上，伽罗什·空端坐如亘古佛陀。
宽大的银白袈裟如水银泻地，流淌着冰冷的光泽，覆盖着他完美无瑕的身躯。袈裟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宛如冷玉雕琢的锁骨。他并未穿着鞋履，一双赤足随意地搭在帝座边缘，足踝纤细，肌肤在殿宇穹顶流淌的微弱星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冷光，与冰冷的金属地面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光洁如玉的颅顶在星辉下泛着冷光，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依旧是亘古不变的冰冷庄严。碎金色的眼眸低垂，如同冻结的黄金湖泊，平静无波地落在沈清昀身上。
那目光，穿透了空间，穿透了沈清昀刚刚经历的一切痛苦与蜕变，精准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落在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落在他因余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
死寂的大殿中，只有沈清昀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伽罗什·空的目光，在那滴正顺着沈清昀苍白脸颊滑落的汗珠上，极其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瞬。
然后，他动了。
没有空间波动，没有能量涟漪。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如同从神坛步入凡尘般，从帝座上缓缓起身。宽大的银白袈裟随着他的动作如水波般流泻，赤足无声地踩在冰冷光滑、仿佛由凝固信仰铺就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朝着沈清昀走来。
脚步声很轻，却仿佛踏在沈清昀紧绷的心弦上。
伽罗什·空在沈清昀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他比沈清昀略高，此刻微微垂眸，碎金色的眼眸如同两轮冰冷的恒星，清晰地倒映着沈清昀此刻狼狈却倔强的模样。
沈清昀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身体却因虚弱和某种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情绪而钉在原地。他迎上那双冰冷的金眸，银白的瞳孔深处，那点属于渝中画室的金芒尚未完全隐去，此刻在老师的注视下，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依赖。
伽罗什·空没有言语。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掌控星辰的力量感。
他没有动用任何能量，只是伸出食指，用那冰凉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擦拭稀世珍宝尘埃般的专注，轻轻拂过沈清昀汗湿的额角，拭去了那滴将落未落的汗珠。
指尖的冰凉触感，如同投入滚烫熔炉的雪片，瞬间穿透了沈清昀因痛苦而麻木的神经。那动作太过自然，太过轻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老师”的掌控与……安抚。沈清昀的身体猛地一颤，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细微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吸气声。
伽罗什·空的目光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拭去汗珠的指尖并未收回，而是顺势向下，极其自然地拂过沈清昀微湿的鬓角，将那几缕黏在皮肤上的银白发丝轻轻拢到耳后。
做完这一切，他才收回手。
随即，伽罗什·空的左手随意地在宽大的银白袈裟袖袍中一探。当他收回手时，掌心已然托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小小的盒子。材质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暗银色，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刻，只有极其简洁流畅的线条，散发着一种古老而沉静的气息。盒子表面，烙印着一个微小的、由数道简洁弧线构成的标志——一个抽象的、正在坍缩的星云漩涡。
伽罗什·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拨，盒盖无声地滑开。
盒内，并非什么神丹妙药，也不是蕴含磅礴能量的结晶。
而是……满满一盒……糖。
一颗颗小巧玲珑，呈现出半透明的、如同凝固星云般的色泽，有深邃的宇宙蓝，有炽热的熔岩红，有静谧的星尘银……每一颗都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却异常纯净清甜的能量气息，如同将星辰的味道浓缩其中。
伽罗什·空将打开的糖盒，极其随意地递到沈清昀面前。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如同赐予又如同分享的姿态。
“拿着。”
伽罗什·空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带着古老韵律的磁性，冰冷依旧，却少了几分宇宙法则的疏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耳语的平缓。
沈清昀愣住了。他看着那盒在冰冷大殿中散发着微弱甜香的糖果，又看看伽罗什·空那双平静无波的金眸。银白的瞳孔中，那点摇曳的金芒似乎凝滞了。巨大的反差让他有些茫然，虚渊烙印融合的痛苦、法则焚心的余悸、以及此刻这盒突兀出现的糖果……复杂的情绪如同乱麻般纠缠。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还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冰冷的暗银糖盒。盒子的触感温润，与他掌心的空间棱晶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老师……”
沈清昀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这……”
伽罗什·空的目光落在他接过糖盒的手上，看着那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碎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邃的暗焰无声地摇曳了一下。
“虚渊烙印，乃法则之印，亦是焚心之锁。”
伽罗什·空的声音低沉，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融合之痛，蚀骨灼魂。非大毅力、大执念不可承。”
他的目光重新抬起，落在沈清昀苍白的脸上，那冰冷的金眸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看到了他意识海中那片渝中画室的温暖光影，看到了那点支撑他熬过法则酷刑的纯粹金芒。
“汝之骨，已量度此印。”
“汝之魂，已斩断枷锁。”
“此痛…此劫…便是汝通往‘真实’的第一块阶石。”
他的话语冰冷，如同在评价一件作品的淬火过程。但沈清昀却奇异地从中感受到了一丝……肯定？或者说，是老师对弟子完成艰难课业后，一种近乎吝啬的……认可？
伽罗什·空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沈清昀手中那盒星云糖果，声音似乎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一丝只有沈清昀能捕捉到的、近乎引导的意味：
“糖霜星尘…可抚神魂躁动，平复法则余烬。”
“吃一颗。”
沈清昀低头看着掌心的糖盒。那微弱的甜香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灵魂深处的疲惫和余痛。他犹豫了一下，指尖有些笨拙地探入盒中，拈起一颗星尘银色的糖果。糖果入手微凉，带着奇异的弹性。
他缓缓将糖果放入口中。
没有预想中的甜腻。一股极其纯净、清凉、如同初雪融化的甘冽气息瞬间在舌尖化开！那清凉的气息并非作用于味蕾，而是如同最温和的泉水，瞬间流淌过干涸灼痛的灵魂！虚渊烙印融合带来的、如同火星般在意识深处明灭的法则余烬，在这股清凉甘冽的气息冲刷下，竟真的被抚平、熄灭了大半！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温柔的手掌抚过，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却不再是痛苦的负担，而是一种久违的、想要沉沉睡去的安宁。
“唔……”
沈清昀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满足的喟叹。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残留着清凉甘甜的唇瓣，银白的瞳孔中，似乎都明亮柔和了几分。他抬起头，看向伽罗什·空，眼神中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孩子气的放松和依赖，声音也软糯了些：
“甜的…老师给的…很舒服。”
伽罗什·空看着沈清昀脸上那细微的、因糖果带来的满足而放松的神情，看着他眼中重新亮起的、带着依赖的金芒，看着他无意识舔舐唇瓣的小动作……
碎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邃的暗焰无声地跳跃了一下，随即缓缓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仿佛沈清昀的反应印证了他的话语。
然后，他缓缓转身，银白的袈裟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赤足无声地踏回帝座。宽大的袈裟重新如水银般覆盖住那截冷玉般的锁骨和赤足。
他重新端坐，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冷神像。碎金色的眼眸低垂，仿佛刚才那拭汗、赠糖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沈清昀，依旧站在原地，掌心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暗银糖盒，指尖感受着盒子上那个抽象的坍缩星云标志。口中残留的清凉甘甜与灵魂深处被抚平的余烬交织在一起。他看着帝座上那尊重新变得冰冷孤高的身影，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糖盒，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依赖、以及一丝隐秘温暖的复杂情绪，在胸腔中悄然弥漫。
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又拈起了一颗熔岩红色的糖果，放入了口中。这一次，是带着阳光味道的温暖甘甜。他靠着冰冷的王座基座，慢慢滑坐在地，将糖盒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温暖的秘密。疲惫如同温暖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他。在梵天帝国太子殿冰冷的孤寂中，在老师无声的注视下，沈清昀含着那颗温暖的糖果，蜷缩着身体，陷入了自虚渊试炼以来……第一个深沉而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