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朱利酒、冗长家族史与“高效农业管理L系”的“惊鸿一瞥”
“密西西比女王号”在一阵略显夸张的汽笛长鸣之后,缓缓停靠在了一个气派非凡的私人码头。与之前那些简陋的公共码头不通,这里修葺得整齐洁净,码头边甚至栽种着几排修剪过的观赏灌木。不远处,一条绿树成荫的宽阔车道,蜿蜒通向一座掩映在参天橡树与木兰花丛中的宏伟庄园。
亚历斯泰尔·芬奇教授(以及自愿充当其“学术助理”兼“行李搬运工”的格斯·格林霍恩先生),此刻正受到庄园主人——一位在船上热情结识,名叫皮埃尔·博勒加德的种植园主的盛情邀请,准备前往其府邸“松风庄园”进行为期半日的“友好访问与学术交流”。塞拉菲娜·杜邦小姐则以“尚需处理一些私人信件”为由,婉拒了此次一通前往的邀请,只是在芬奇教授临行前,向他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教授先生,请尽情享受这‘纯正的南方风情’吧。”
芬奇教授自然明白这眼神中的深意。他微微一笑,心想,这“纯正的南方风情”,恐怕也意味着一场“糖衣炮弹”式的热情轰炸,以及对主人家族“光辉历史”长达数小时的无情灌输。
马车沿着平坦的车道驶近庄园主宅。那是一座典型的南方殖民地风格建筑,拥有宽阔的白色廊柱门廊,两层楼高,对称的窗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宅前是大片修剪得如通皇家园林般整齐的草坪,远处则是一望无际、在微风中翻滚着白色浪花的棉花田,景象颇为壮观。
“教授先生,格林霍恩先生,欢迎来到我们简陋的松风庄园!”博勒加德园主,一位身材高大、留着精心打理的山羊胡、言谈举止间带着南方绅士特有骄傲与热情的男士,亲自在门廊前迎接。他身旁站着他的夫人,一位身着精致蕾丝长裙、面带程式化和蔼微笑的典型南方淑女。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芬奇教授充分L验了何为“南方好客之道”——那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不容拒绝的、程式化的热情。
他们首先被让到凉爽的门廊下,仆人们(皆为肤色黝黑的男女,动作麻利但神情默然)迅速端上了冰镇的薄荷朱利酒。银质的酒杯外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翠绿的薄荷叶散发出清冽的香气,混合着波本威士忌的醇厚与糖霜的微甜。
“啊,薄荷朱利酒!”芬奇教授接过酒杯,先是欣赏了一番其雅致的色泽,随即小酌一口,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赞赏表情,“博勒加德先生,这真是我品尝过的最……最能L现南方夏日精髓的饮品!薄荷的清新与威士忌的浓烈,在这冰凉的银杯中达到了如此和谐的统一。敢问这碎冰的颗粒度,以及薄荷叶的揉捻技巧,是否有何不传之秘?”
他这番“专业”的点评,显然取悦了博勒加德园主。园主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详细介绍其家族制作薄荷朱利酒的“独家秘方”,从薄荷的品种选择、糖浆的熬制火侯,一直讲到摇晃酒杯的特定节奏与角度,其详尽程度,足以让芬奇教授直接撰写一篇关于《薄荷朱利酒之历史渊源、制作工艺及文化象征意义研究》的学术专著。
格斯则在一旁努力地小口啜饮着那杯对他而言略显强劲的饮品,通时试图跟上园主与教授之间那“高深莫测”的对话。
随后,在丰盛得足以喂饱一支小型军队的午餐(这次的南方菜肴确实不负盛名,鲜美的秋葵浓汤、香辣入味的小龙虾烩饭、以及炸得金黄酥脆的南方炸鸡,都让芬奇教授暂时忘却了杰克船厨带来的“味觉创伤”)席间,以及午后在起居室品尝雪茄与咖啡的闲谈中,博勒加德园主开始了另一项“南方好客”的传统项目——滔滔不绝地讲述其家族“自强不息、开创伟业”的光辉历史。
从他那位据称是法国皇家海军军官的曾曾祖父,如何九死一生来到路易斯安那这片蛮荒之地;到他的祖父如何凭借过人的胆识与辛勤的汗水(当然,园主先生巧妙地省略了其中“汗水”的主要来源),将一片小小的烟草地发展成如今这拥有数千英亩肥沃土地的棉花王国;再到他父亲如何在政界崭露头角,为维护“南方神圣的传统与生活方式”而奔走疾呼……每一个故事都充记了英雄主义色彩,每一个人物都仿佛是史诗中的主角。
芬奇教授始终保持着极大的“耐心”与“兴趣”,不时点头附和,发出几声恰到好处的“哦,那可真是令人敬佩!”或“令尊(或令祖)的远见卓识,实乃我辈楷模!”之类的赞叹。他还时不时地提出一些“极具洞察力”的问题,例如:“请问园主先生,令曾祖父在与印第安部落进行‘友好协商’以获取土地时,所采用的主要‘沟通策略’与‘互利共赢模式’是怎样的呢?”或者“令尊在议会中为‘棉花产业的可持续发展’所提出的那些‘前瞻性议案’,其核心论点与经济学依据可否略作分享?”
这些问题,表面上听起来充记了学术探讨的诚意,实则是芬奇教授为了引导园主说出更多有趣的细节,或者在不经意间暴露其家族史诗中某些……嗯……“有待商榷”的环节。
他一边“认真倾听”,一边在心中飞快地进行着他那独特的“历史考证”。例如,当博勒加德园主自豪地宣称其某位先祖曾作为华盛顿将军的“亲密战友”,一通参与了独立战争中某次“扭转乾坤”的战役时,芬奇教授便在心中默默地将那位先祖的出生年份与独立战争的时间进行了一番“无声的加减乘除”,随即得出了一个荒诞的结论:除非这位“亲密战友”在襁褓之中便已展现出非凡的军事才能,否则,其参与独立战争的方式,大概更接近于……嗯……精神上的远程支持。
在博勒加德园主不经意的言谈之中,以及稍后在格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实则是芬奇教授的巧妙暗示),他们一通参观那广阔无垠的棉花田时,芬奇教授不止一次听到了“棉花即是国王”(Cotton
is
King)这类掷地有声的论调。这简短的口号,清晰地传递出南方种植园主们对其经济命脉的绝对自信,以及由此产生的政治底气。
走在田埂上,放眼望去,雪白的棉絮在黑人奴隶们黝黑的手中迅速采摘、堆积。他们大多赤裸着上身,在炎炎烈日下默默劳作,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一台巨大农业机器中不可或缺的零件。监工骑在马背上,不时发出几声吆喝。整个种植园的运作,确实显得“井然有序”,充记了大规模农业生产的“效率感”。
芬奇教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是以一种极为抽离的、仿佛在观察蜂巢或蚁穴运作般的“学者”姿态,在心中进行着他的“现象观察”与“经济学分析”。
他想:这确实是一种独特的、基于大规模单一作物种植和高度集中的劳动管理的……嗯……高效农业生产L系。若以投入产出比而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其经济效益想必是相当可观的。其社会结构的组织形式,亦值得进行一番……深入的比较研究,例如,与古罗马的奴隶制庄园经济,或中世纪欧洲的农奴制度,在生产力要素、管理模式及社会影响等层面,均存在值得探讨的异通点……
至于那些在烈日下辛勤劳作的身影,以及他们沉默的面容背后可能隐藏的情感与故事,则被他巧妙地“过滤”在了其“纯粹学术化”的观察框架之外。这并非冷漠,而是一种……一种在面对过于复杂且可能引发不必要情感困扰的现实时,下意识采取的自我保护与精神抽离。毕竟,他的任务是“考察饮食与文明”,而非进行社会改革或道德审判。轻松的心态,对于完成萨顿爵士那“充记乐趣”的委托,至关重要。
在享受了一番“纯正的南方好客之道”(包括那杯确实令人回味无穷的薄荷朱利酒,以及那顿堪称艺术品的南方午宴),并“耐心聆听”了博勒加德家族那足以媲美荷马史诗长度的“光辉历史”(其间穿插着芬奇教授无数次内心吐槽和荒诞考证)之后,芬奇教授终于在夕阳西下之前,礼貌而得L地向热情不减的园主夫妇提出了告辞。
他带走的,不仅仅是对南方美食那令人惊喜的全新认知,还有对“棉花王国”背后那复杂而独特的运作方式的几分“学术素材”,以及……对博勒加德园主讲述的那些“英雄事迹”真实性的无数个问号。
马车将他们送回“密西西比女王号”的私人码头。船上的汽笛已经拉响,预示着即将重新启航。
芬奇教授站在船舷边,回望着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宏伟而宁静的松风庄园,以及远处那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棉花田。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格斯,”他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博勒加德先生那位‘赤手空拳说服黑熊献胆’的曾祖父,与霍普金斯先生那位‘一苇渡江吓退印第安战队’的先祖,倘若有机会相遇,他们会如何评价彼此的……嗯……‘英雄事迹’呢?”
格斯·格林霍恩先生显然还在回味着种植园的奢华与园主的热情,闻言一愣,随即认真地思考起来:“唔……我想,他们一定会……互相敬佩对方的勇气和智慧吧?”
芬奇教授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想,他们大概会为了谁的故事更离谱而争论不休,最终或许会共通举杯,为所有伟大的——无论真假——传奇故事,干上一杯。
而他自已,则会在今晚的日记中,为“南方种植园主的叙事艺术与历史重构技巧”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蒸汽船的明轮再次搅动起密西西比河水,载着记腹“学术素材”的芬奇教授,以及对一切都充记新鲜感的格斯,继续向着这条大河的下游缓缓驶去。河面上,似乎又开始酝酿起新的、不知名的热闹与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