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声的深渊
我的世界,是从一种气味开始崩塌的。
那不是我熟悉的,廉价烟草混合着墨水和旧书的霉味,也不是林薇身上那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一种陌生的,带着侵略性的木质调古龙水的气味,像是某种标记领地的野兽留下的尿液,顽固地盘踞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
我叫陈治,一个落魄的网络小说家。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没人看的小说家。我的笔下能构筑千军万马,能描绘星辰大海,却构筑不出一个能让我挺直腰杆的现实世界。
我站在书房门口,手里端着一杯凉透了的速溶咖啡,像个幽灵一样看着那个沙发角落。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也照亮了沙发靠垫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凹陷。我知道,就在一小时前,在我假装出门散步为写作寻找灵感的时候,那个凹陷里坐着另一个男人。
而我的妻子,林薇,就坐在他的身边,或者,是怀里。
我没有证据,只有嗅觉和一种被侵犯的直觉。但我知道,我猜的没错。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一开始是她晚归时身上沾染的烟酒味,后来是手机屏幕上匆匆划过的暧昧消息,再后来,就是这愈发大胆的,将战场转移到家里的嚣张。
我把咖啡喝干,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在吞咽自己的懦弱。我为什么不冲出去质问她为什么不把那个该死的沙发垫子扔到她脸上,让她解释这野兽的气味从何而来
因为我不敢。
这个家,是林薇父母的。我每个月微薄到可笑的稿费,连支付这个城市的房租都不够,更别提水电煤气和我的三餐。我能十年如一日地躲在这间小书房里,追逐那个虚无缥缈的作家梦,全靠林薇一家的接济。我是个寄生虫,一只被圈养的宠物。宠物有什么资格冲主人咆哮
阿治,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林薇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温柔。她穿着真丝睡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赤着脚,像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她还是那么美,美得让我心痛。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什么,在想新书的情节。
她走过来,很自然地帮我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领,指尖冰凉。她的眼睛扫过我的脸,那眼神里曾经装满了星光和崇拜,现在却只剩下一种……我该怎么形容像是看着一件蒙尘的旧家具,惋惜,却又懒得擦拭。
别太累了,她说,爸妈下周过来,说想看看我们。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的父母要来,潜台词是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无非是又要旁敲侧击地问我的事业有没有起色,然后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他们的女儿,仿佛在说:薇薇,你辛苦了。
好。我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回书房,关上了门。
门隔绝了她,却隔绝不了我脑海里的回忆。
我记得高三那年,我还是个沉默寡言的怪胎。父母早早地给我下了判词:智商情商双低,不是块读书的料。于是,他们将所有的心血和期望都倾注到了我弟弟陈昂身上。他们在我面前从不掩饰这种偏爱,甚至会理直气壮地对我说:你弟弟聪明,将来有大出息,你这个当哥哥的,要多让着他,多帮衬他。
多年来,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除了在需要用钱,或者需要我帮衬弟弟的时候,他们的电话永远不会为我响起。
在那个被全世界放弃的年纪,只有林薇,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阴暗的课本。
她是我们班的班花,是所有男生目光的焦点。而我,只是坐在角落里,用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课本所有空白处的隐形人。那天下午的自习课,我的语文课本被同学传阅时无意中掉在了她的桌上。她捡了起来,本想立刻还给我,却被封面上我用钢笔画的潦草插图吸引。
然后,她就那么翻开了,看了一整节课。
她看到了我写的那个关于末日骑士和失落公主的故事。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嘲笑我的不务正业,反而是在下课后,红着脸,眼睛亮晶晶地走到我面前,轻声说:陈治,你写得真好。那个公主,她后来怎么样了
从那天起,她成了我全世界唯一的读者。
我们一起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所有人的不解和她父母的强烈反对下,我们毕业后就结了婚。她曾抱着我说:阿治,你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人。你放心去写,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光芒万丈,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相信了。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有才华和爱情,就能战胜一切。
可我忘了,才华不能当饭吃,爱情也会被琐碎的生活磨损。当我一次次地被出版社退稿,当我的小说在网站上点击量惨淡,当我面对生活的压力只会选择逃避,躲进我的文字世界里时,林薇眼里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了。
她开始独自面对催缴水电费的账单,独自应付亲戚朋友的关心,独自承受她父母我早就说过他不行的论调。而我,这个本该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却成天缩在书房里,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失望,是可以累积的。当失望积攒成绝望,人心,是会变的。
嗡嗡——
手机震动了一下,拉回我的思绪。是弟弟陈昂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图片是在一家高档西餐厅的停车场拍的,角度很刁钻,像是偷拍。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旁边,林薇正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拥在怀里,笑得花枝乱颤。那个男人我认识,叫李东,一家上市公司的区域高管。林薇的父母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无意中提起他,言语间满是赞赏。
图片下面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插进我的心脏。
哥,对不起。
我盯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暮色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书房,将我彻底淹没。
我没有回复陈昂。我知道他为什么道歉。他一定是在为某个学生会的活动拉赞助时,偶然撞见了这一幕。这个从小被父母骄纵,却唯独对我这个哥哥抱有几分愧疚和同情的弟弟,此刻的心情,想必比我还难受。他总是这样,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默默地陪在我身边,什么也不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我关掉手机,打开电脑文档,光标在惨白的页面上孤独地闪烁着。
我想写字,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的骑士已经锈迹斑斑,我的公主,爱上了另一条更富有的恶龙。
而我,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2
最后的晚餐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日积月累的每一根。
林薇的放肆,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凌迟。从那张照片之后,她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她会趁我出去散步的那一个小时,把李东带回家里来。我回来时,总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古龙水味,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暧昧气息。
我依旧沉默,像一个合格的哑巴。我的沉默,在林薇看来,是懦弱,是默许。于是,她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终于,她策划了那场最后的晚餐。
阿治,晚上我请了个朋友来家里吃饭,你别总闷在书房里,出来一起坐坐。她说这话时,正在厨房里忙碌,身上系着我送她的那条印着卡通猫咪的围裙,看起来贤惠又温柔。
谁啊我明知故问。
李东,我跟你提过的。他对我工作上很照顾。她头也不回,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的拳头在口袋里攥紧,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她要把我的耻辱,端上我家的餐桌,让我亲口品尝。
那天晚上,陈昂也来了。是我打电话叫他来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或许是想找个同盟,或许是潜意识里希望他能替我说出我不敢说的话。他一进门,看到餐桌上丰盛的菜肴和那瓶价值不菲的红酒,再看看我灰败的脸色,立刻就明白了什么。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在我身边坐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门铃响了。
李东来了。他穿着剪裁得体的定制西装,手腕上是百达翡丽的手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功人士的精英气息。他像个男主人一样,脱下外套递给林薇,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脸上挂着胜利者般和煦又残忍的微笑。
你就是陈治吧久仰大名。薇薇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
我僵硬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而我的手,冰冷,潮湿,充满了墨水的味道。
那顿饭,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半小时。
李东和林薇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从金融市场的最新动向,聊到下个月要去瑞士滑雪的计划。他们会分享同一盘菜,用同一双公筷,甚至在聊到兴起时,李东会亲昵地捏一下林薇的脸颊。
而我,和陈昂,就像两个误入别人家宴的陌生人,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我埋头扒着碗里的白米饭,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像是吞咽着玻璃碴子。
陈作家最近在写什么大作啊李东终于把目光转向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说出来让我们也开开眼界。要是有商业价值,我倒是可以考虑投资一下,拍个电影什么的。
林薇也笑着附和:是啊阿治,别光吃饭,跟李哥聊聊你的故事。
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俩一唱一和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能聊什么聊我的骑士被现实打断了腿,公主跟着开保时捷的商人跑了聊我笔下的英雄拯救了世界,却拯救不了自己的婚姻
我的沉默,让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哥!
一直隐忍不发的陈昂,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林薇。
嫂子!你还要不要脸!当着我哥的面,你们俩就这么恶心人吗!
他的怒吼像一道惊雷,炸碎了这虚伪的平静。
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又涌上一股恼羞成怒的潮红。陈昂!你胡说什么!这是我家的事,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吗
你家!陈昂气得发笑,你还知道这是你家你把野男人带回家里来,还让我哥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这里看你们亲亲我我,你把他当什么了!
他自己没用,怪得了谁林薇也撕破了脸皮,声音尖利起来,我给了他十年时间!十年!他给了我什么除了满屋子卖不出去的废纸,他还给了我什么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我最痛的地方。
陈昂也被她的话噎住了,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哥……你倒是说句话啊!你为什么不争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爸妈偏心,你不争!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你也不争!现在老婆都快被人家抢走了,你还是不争!你写的那些小说,我看过,技巧是很好,但是没有魂!没有一点少年意气!一个连为自己都不敢拔剑的懦夫,怎么可能写出让人热血沸腾的故事难怪没人看!
少年意气我喃喃自语,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少年意气能换来房租吗能换来面包吗
李东一直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闹剧,此刻,他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站起身,揽住林薇的肩膀,像是在宣告主权。他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陈作家,看来你这里不太欢迎我们。薇薇,我们走吧,别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人身上。
他顿了顿,又凑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恶意满满地低语:
对了,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待会儿我可以给你打个视频。反正你也看惯了,不是吗当然,还能让你看点……你以前看不到的。
这句话,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烙在了我的神经上。
轰!
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绷断。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双手抓住沉重的实木餐桌边缘,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将它掀翻在地!
哐当——哗啦——
盘子、碗、酒杯、菜肴,在一瞬间化作无数碎片,伴随着滚烫的汤汁,在地板上炸开,一片狼藉。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林薇和李东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后退一步,脸上满是错愕。陈昂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李东那张得意的脸。我什么都没说,但我的眼神告诉他,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已经死了一万次。
疯子!林薇尖叫一声,拉着李东,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哥……陈昂想说什么。
你先回去。我打断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满地的狼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默默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如同战场废墟般的客厅里。那股熟悉的古龙水味,混杂着食物的酸腐气,刺鼻得让人作呕。
我没有哭,也没有再发怒。我只是异常平静地走回书房,拿出我那个破旧的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台用了五年的旧笔记本电脑,还有几箱子写满了字的手稿。这些,就是我十年人生的全部。
当我拖着行李箱,最后一次站在这个家的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曾经承载了我所有梦想和爱情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地鸡毛。
我关上门,把钥匙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
门咔哒一声合上,也合上了我的前半生。
走在深夜冰冷的街道上,我仰起头,看着城市上空被霓虹灯映成一片昏黄的天空。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但没关系。
从今天起,我的世界,我自己来照亮。
3
阁楼里的阿修罗
我在城市的最边缘,一个即将被拆迁的旧居民区,租下了一个顶楼的阁楼。
这里廉价得令人发指,也破败得令人发指。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发黄的砖石,屋顶在下雨天会准时漏水,窗户的玻璃碎了一角,用厚厚的纸板糊着,风一吹就呜呜作响,像鬼哭。唯一的电器,是一盏昏暗的,拉线式的白炽灯。
但这正是我需要的。
我需要一个地狱,来锻造我的复仇之刃。
我把行李箱扔在角落,那台旧笔记本电脑放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然后走下楼,在街角的小卖部买了两箱最便宜的二锅头,和一箱方便面。
这就是我未来所有的食粮。
回到阁楼,我拧开一瓶酒,没有杯子,就这么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像火焰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有多久没这么痛快地哭过了
记忆里,好像还是在被父母宣布放弃的那一天。
我趴在桌上,任由酒精麻痹我的神经,也任由那些被我压抑了十年的痛苦、屈辱、愤怒、不甘,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
掀翻桌子的那一刻,很爽。但爽过之后,是更深的空虚和茫然。我像一艘被风暴打断了桅杆的破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之海。
我没有未来,没有退路。
我只有这台电脑,和脑子里那个支离破碎的故事。
一个连为自己都不敢拔剑的懦夫,怎么可能写出让人热血沸腾的故事
陈昂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是啊,我一直在逃避。我用文字构筑了一个又一个虚假的避难所,让我的主角们替我活出我不敢活的样子。他们杀伐果断,他们快意恩仇,他们有无数红颜知己,他们被世界敬仰。
而我,只是一个躲在屏幕后面的可怜虫。
不。
不能再这样了。
我抹掉眼泪,晃晃悠悠地坐直身体,打开电脑。
这一次,我不写英雄,不写救世主。
我要写一个恶鬼,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阿修罗。
我要把我所有的痛苦,我所有的恨,都灌注到他的身上。他要被最爱的人背叛,被最亲的人抛弃,被整个世界踩在脚下。然后,他要从泥泞和血污中站起来,用最残忍,最酷烈的方式,向所有伤害过他的人复仇。
他的剑,将为自己而挥。他的怒火,将焚尽九天。
我给他取名为《阿修罗》。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得像个真正的幽灵。
白天,我在酒精和尼古丁的催化下,疯狂地敲击着键盘。键盘的敲击声,成了这间阁楼里唯一的声音。我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像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我饿了就泡一碗面,渴了就灌一口酒。我分不清白天黑夜,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惨白的屏幕,和屏幕上那个与我同呼吸,共命运的阿修罗。
我将李东的傲慢和残忍,赋予了故事里最大的反派。我将林薇的背叛和虚荣,刻画得入木三分。我将父母的冷漠和偏心,变成了主角童年最深的梦魇。
我写得酣畅淋漓,写得泪流满面。我仿佛在用文字,对自己进行一场血淋淋的解剖。
写完一个章节,我就扔给之前有过联系的几家出版社和网文网站。
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题材过于黑暗,不符合主流价值观。
文笔尚可,但戾气太重,缺乏正能量。
主角三观不正,无法签约。
拒绝的理由大同小异。他们想要的是甜腻的工业糖精,是流水线生产的快餐英雄,而不是我这碗用血和泪熬成的毒药。
我不在乎。
我把最后一瓶二锅头喝完,将空瓶子狠狠地摔在墙上。
砰!
清脆的响声,像是为我送行的礼炮。
出版社不发,我就发网文网站。网文网站不签,我就发论坛!
我找到了一个在国内还算小有名气,但管理相对宽松的文学论坛,注册了一个ID,就叫无名氏。
然后,我把我已经写好的三十万字《阿修罗》,不求任何回报,一章一章地,全部发了上去。
我没有钱再买酒和泡面了。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看着窗外那块被纸板糊住的夜空,第一次感到了平静。
我把我的一切,都赌在了这本书上。
不成功,便成仁。
就这样吧。
我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是我离开那个家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我不知道,在我沉睡的时候,一场风暴,正在互联网的某个角落里,悄然酝酿。
4
燎原之火
唤醒我的,不是梦想,而是手机疯狂的震动。
我宿醉的脑袋疼得像要裂开,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屏幕上是无数条消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把那块小小的屏幕挤得满满当当。
有论坛的私信,有陌生的电话号码,甚至还有几个我曾经投稿过的编辑发来的好友申请。
什么情况
我强撑着坐起来,点开了那个我发帖的文学论坛。
我的帖子,那个名为《阿修罗》的帖子,被置顶了,标题被版主加粗、标红,后面跟着一长串火焰的图标。
点击量:10,000,000+
回复:99999+
我以为我眼花了。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数字没有变。
我颤抖着手,点开回复。
卧槽!这是我今年看过最牛逼的小说!没有之一!
这TM才叫爽文!那些小白文主角跟阿修罗比起来,简直就是幼儿园小朋友过家家!
作者是魔鬼吗我看得头皮发麻,又哭又笑,根本停不下来!
我愿称之为黑暗系网文的巅峰之作!无名氏大佬,求更新啊!给你跪下了!
我是从B站来的,‘毒舌书女苏晴’的视频推荐的,没想到这么顶!晴姐牛逼!作者更牛逼!
B站毒舌书女苏晴
我立刻打开B站,搜索了这个ID。
很快,一个视频跳了出来。封面是一个长相清丽,戴着金丝眼镜,气质知性的女孩。视频的标题,鲜红醒目:
《疯了!我愿称之为年度第一神书!深度解析〈阿修罗〉,一本让你燃到头皮发麻的复仇史诗!》
发布时间:12小时前。
播放量:500万+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我点开视频。苏晴的声音清脆而富有感染力,她的语速很快,但逻辑清晰,言辞犀利。
朋友们,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就是那种,让你凌晨三点不睡觉,也要一口气读完,读完之后,激动得想绕着小区裸奔三圈的感觉!今天,我要给你们推荐的这本书,就是这样一本奇书——《阿修罗》!
它的作者‘无名氏’,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定是个天才,或者是个疯子!他用最狠的笔,写最痛的故事。这本书的主角,他不是英雄,他甚至不是个好人。他被背叛,被抛弃,他从深渊里爬出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复仇!
你们看腻了那些龙傲天式的套路了吗你们厌倦了那些毫无逻辑的金手指了吗那就来看《阿修罗》!它会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爽!那不是轻飘飘的打脸,而是用敌人的骨头,搭建自己王座的酷烈!那不是虚伪的圣母原谅,而是‘你的痛苦,就是我最大的快乐’的极致黑暗!
苏晴的解析,精准地抓住了我所有想表达,却又无法言说的核心。她懂我,她比我自己更懂我的阿修罗。
视频的最后,她对着镜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无名氏’大佬,如果你能看到这个视频,请你一定要继续写下去!无论多久,我们都等你!因为你的阿修罗,也点燃了我们心中,那朵不甘熄灭的火!
视频结束了。
我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
阁楼里依旧昏暗,但我却觉得,有一道光,穿透了屋顶的瓦片,穿透了糊窗的纸板,笔直地照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比当年林薇眼中更炽热,更耀眼的光。
接下来的几天,我仿佛活在梦里。
《阿修罗》火了,火得一塌糊涂。
无数的读书博主开始跟进,从各个角度拆解、分析、赞美我的小说。我的论坛ID无名氏,成了网络上一个神秘的传说。
各大网文平台的编辑,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现在却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通过各种渠道联系我,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优厚。千字千元的买断价,百万级别的签字费,各种顶级推荐位的承诺……
实体出版社的编辑也来了。他们不再提什么戾气太重,而是盛赞我的作品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和市场潜力。
IP改编的邀约也纷至沓来。漫画、电视剧、电影、游戏、周边……那些曾经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名词,现在像雪片一样飞向我这个小小的阁楼。
我没有立刻答应任何人。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陈昂打了个电话。
哥你……你还好吗电话那头,陈昂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我很好。我说,我需要你帮个忙。
我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然后把几个最大的平台开出的合同发给了他。
哥……你……你就是那个‘无名氏’!陈昂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是985大学的高材生,混迹于各种网络社区,自然知道《阿修罗》和无名氏现在意味着什么。
帮我看看,哪家最靠谱。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好!好!哥你等我!我马上找金融法和知识产权法的同学一起研究!
挂了电话,我站起身,走到那扇破烂的窗户前,一把撕掉了糊在上面的纸板。
久违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眯着眼睛,看着楼下那个破败、肮脏,却又充满了生命力的世界。
我的阿修罗,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而我,陈治,也要回到人间了。
5
我是他的底气
一个月后,我开着新买的黑色奥迪A8,停在了陈昂所在的Z大校门口。
这一个月,天翻地覆。
在陈昂和他的学霸同学们的帮助下,我选择了一家实力最雄厚,也最有诚意的数字阅读平台,签下了一份天价合同。光是《阿修罗》的电子版权,就让我瞬间实现了财务自由。
随后,漫画、影视、游戏的版权也相继售出,每一个数字后面都跟着一长串的零,多到让我这个曾经为了一碗泡面都要计算半天的人感到麻木。
我搬出了那个阁楼,住进了市中心最高档的江景公寓。我不再喝二锅头,而是学会了品尝单一麦芽威士忌。我换掉了所有的旧衣服,穿上了和李东一样剪裁得体的西装。
但我知道,我和他不一样。
他靠的是家世和钻营,而我,靠的是我指尖敲出的每一个字。
我给陈昂发了条信息:在哪
他很快回复:C栋教学楼,302办公室。
我熄了火,推门下车。笔挺的西裤,锃亮的皮鞋,手腕上是低调而奢华的江诗丹顿。我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陈治,我就是我的阿修罗。
我走进C栋教学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书卷和青春的气息。走廊里,学生们来来往往,他们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大概是在猜测我是哪个来学校开讲座的成功人士。
我走到了302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说话声。
陈昂,不是我说你。你作为学生会主席,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学校的百年校庆,体育馆的翻新项目,就差最后五十万的资金缺口,让你去拉个赞助,你拉了快两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你的能力,我很怀疑啊!
这是一个略显尖利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官僚特有的腔调。应该是某个学院的领导。
刘主任,对不起,我……陈昂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沙哑。
对不起有什么用下周校庆就要启动了,你让我怎么跟校领导交代刘主任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还有你的毕业论文!写得什么东西空话套话一大堆,一点自己的东西都没有!你这个导师,我都替你臊得慌!
是是是,刘主任,您别生气,为这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一个谄媚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听出来了,是我爸。
小昂这孩子,就是年轻,缺了点社会经验。我们做父母的,也有责任。您抽根烟,消消气。这是我妈的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能想象出办公室里的画面。我的父母,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对着那个所谓的刘主任点头哈腰,赔尽笑脸。而我的弟弟,那个在学校里意气风发,众星捧月的学生会主席,此刻,正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接受着最严厉的训斥。
这一幕,何其熟悉。
只是,当年被训斥的人,是我。而我的父母,连到场都懒得。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撑开。
我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刘主任坐在办公桌后,一脸不耐。我的父母,像两只受惊的鹌鹑,缩在墙角。陈昂站在办公室中央,脸色苍白,嘴唇紧抿。
他们看到我,都愣住了。
我爸妈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他们大概在想,这个一身名牌,气场强大的人,真的是他们那个被放弃了的大儿子吗
陈昂的眼睛里,先是错愕,随即亮起一抹光。
只有那个刘主任,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你谁啊没看到我们正在谈话吗出去!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陈昂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向我的父母。
爸,妈。你们可以先回去了。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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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我平静而冷漠的眼神逼了回去,最后只能喏喏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再说一遍,你是谁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刘主任被我的无视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
我笑了笑,走到窗边,指着窗外不远处,那片杂草丛生,等待施工的空地。那里,就是规划中要翻新体育馆的地方。
刘主任,是吧我转过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那片地,五十万不够,我再加四百五十万,凑个整,五百万。
刘主任愣住了,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名片,放在他的桌上。
我叫陈治。那五百万,算是我个人,以我弟弟的名义,捐给Z大的。
我顿了顿,眼神扫过他呆滞的脸,然后落回到我弟弟身上,声音陡然提高了几个分贝,确保办公室外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现在,请你,叫他,捐助人,陈昂先生!
整个走廊,瞬间鸦雀喧哗。那些假装路过,实则在门口偷听的学生们,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刘主任的脸色,从涨红,到铁青,再到煞白,最后,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尽谄媚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陈先生!您看我这……有眼不识泰山!陈昂……啊不,陈昂先生,真是年轻有为,还有您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兄长!快请坐!快请坐!
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亲自给我倒水,那副前倨后恭的嘴脸,滑稽又可笑。
我没有坐。
我拉起还在发愣的陈昂,转身就走。
等等!陈先生!捐赠的……
我的律师会联系你。我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带着陈昂,在无数道震惊、羡慕、崇拜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学楼。
坐进车里,陈昂依旧像在梦游。
我发动汽车,平稳地驶出校园。
哥……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眼眶红红的,你……
小时候,你总跟在我屁股后面,说长大了要开飞船,带我去宇宙里兜风。我看着前方的路,轻声说,现在,飞船没有,A8管够。
陈昂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没有再多问什么。我们兄弟俩,就在车里,像小时候一样,敞开心扉地聊了一下午。聊他学生会的烦恼,聊他毕业论文的迷茫,也聊我那段地狱般的阁楼岁月。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车厢。
哥,陈昂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决定了。我不考研,也不去那些投行了。
哦那你想做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目光灼灼:你的产业会越来越多,你的资产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你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帮你打理这一切。我的专业,是金融。哥,让我来做你的CEO,你的‘大管家’。我们兄弟俩,一起,去征服这个世界!
我看着他年轻而充满野心的脸,笑了。
我伸出拳头。
他也伸出拳头。
两个拳头,在空中,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好。
我的阿修罗,不再孤独。
6
一人独美
命运是个有趣的轮回。
在我声名鹊起,成为文坛和资本圈新贵的同时,林薇和李东的生活,却坠入了另一重地狱。
这些消息,是我无意中听说的。李东的公司因为涉嫌内幕交易被证监会立案调查,而他本人,则因为组织淫乱派对,聚众吸毒,被警方刑事拘留。
据说,是有人匿名报警。
而那个报警的人,就是林薇。
我无法想象,那段时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从那些坊间流传的,真假难辨的香艳传闻中,我只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李东根本不是什么成熟绅士,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他喜欢玩乐,更喜欢把女人当成玩物和工具。他利用林薇的美貌,在那些秽乱的派对上,把她当成礼物,去讨好那些能给他带来内部消息的权贵。
林薇,从一个被捧在手心的公主,沦为了一个任人作践的玩偶。她想逃,却被李东用各种手段威胁、软禁、虐待。最后,是趁着一次李东喝醉的机会,她才偷到手机,拨通了那个决定性的报警电话。
她逃出生天了,却也身败名裂。
她父母的公司受到了牵连,濒临破产。他们大概是走投无路了,竟然想起了我。他们不止一次地通过各种渠道联系我,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我和林薇能破镜重圆。
阿治啊,薇薇她也是一时糊涂,她心里还是有你的。
你们毕竟是原配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你看你现在这么成功,身边也缺个知冷知热的人,薇薇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一概没有回复。
恩早就被那顿最后的晚餐消磨殆尽了。情也早就被那句恶毒的打视频给你看彻底撕碎了。
我身边,也并不缺人。
阿治,想什么呢咖啡要凉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看到苏晴正端着一杯手冲咖啡,微笑着看着我。
她就是那个B站的毒舌书女,也是第一个发现《阿修罗》的伯乐。我们的相识,顺理成章。在我签约后,她作为全网最懂《阿修罗》的人,被我的团队聘为文学顾问。
工作上的接触,让我们越走越近。我欣赏她的聪慧和犀利,她着迷于我文字背后的灵魂。我们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话题,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最新的VR技术。
她是我灵魂的共鸣者,也是我事业上的最佳拍档。更是我的……现任女友。
没什么。我接过咖啡,抿了一口,香醇浓郁,在想《阿修罗》电影版的剧本,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差了点人性。苏晴一针见血,你的阿修罗太纯粹了,纯粹的恨。但真正的复仇,最高级的形态,是放下。不是原谅,而是‘你,已经不配再占据我的思绪’的彻底漠视。
我看着她,笑了。她总是能轻易地看透我。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香奈儿套装,脸上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妆容,鼻梁上架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昂着头,环视着整个咖啡馆。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是林薇。
我的心,有那么一瞬间的悸动,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只泛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便再无波澜。
她朝我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击着地板,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为自己壮胆。
阿治,好久不见。她在我面前站定,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她的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疲惫,但她依旧努力地,维持着骄傲的姿态。
好久不见。我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一个陌生人。
苏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很识趣地站起身:你们聊,我去趟洗手间。
林薇的目光在苏晴身上停留了一秒,闪过一丝嫉妒和不甘,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高傲的样子。
你……最近怎么样她在我对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自己的衣角。
还行。我随口答道。我能怎么说说我很好,好到你无法想象说我买下了你曾经梦寐以求的江景豪宅说我现在的资产,是你那个变态前男友奋斗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数字
没必要。就像苏晴说的,最高级的复同,是漠视。
她在我这里,已经翻篇了。
沉默。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些她父母教她的说辞,那些她自己排练了无数遍的,关于后悔和求复合的话,在面对我此刻平静到冷漠的脸时,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你呢我打破了沉默,随口问道,最近怎么样
这是一个礼貌性的问题,我并不真的关心答案。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她挺直了背,戴上那副巨大的墨镜,嘴角扯出一个灿烂的,却又无比脆弱的微笑。
我我很好啊。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在社交网络上被无数人奉为圭臬的话:
一人独美。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什么神圣的仪式,站起身,骄傲地转身,像一只战胜的孔雀,踩着高跟鞋,笃笃地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苏晴从洗手间回来了,她看到林薇的背影,又看了看我,然后很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下,握住了我的手。
阿治,我们走吧。电影的投资方还在等我们。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好。我点了点头,站起身,任由她挽着我的胳膊,朝门口走去。
我没有再回头。
我不知道,就在我们推开咖啡馆大门的那一刻,那个刚刚还骄傲地宣称一人独美的女人,正背对着我们,靠在街边的墙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温热的眼泪,终于冲破了她最后的防线,从那副巨大的墨镜下,无声地,汹涌地流淌出来,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
阳光很好,街上人来人往。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在角落里,哭得像个孩子的女人。
而我,正迎着阳光,走向我的新世界。
那里,有我的爱人,有我的兄弟,有我用血和泪亲手打造的,属于我自己的,光芒万丈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