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青崖观在清脆的鸟鸣声中苏醒。薄雾如纱,缭绕在苍翠的山林间,给古朴的道观平添了几分仙气。早课的钟声悠扬回荡,却唯独漏掉了后山柴房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
云舒四仰八叉地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胡乱盖着昨夜师父给她的那件旧道袍。她睡得正香,一条腿还很不雅观地伸到了床沿外,嘴角挂着一丝可疑的晶莹。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几道光斑,也没能把她从黑甜乡里拉出来。
“师姐!师姐!起床啦!”明心的大嗓门伴随着“砰砰砰”的拍门声,像炸雷一样在柴房外响起,“早课都过了!师父要发火啦!”
云舒皱了皱鼻子,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翻个身,用道袍蒙住头,含糊不清地嘟囔:“别吵……让为师……再悟一会儿道……呼……”
“悟道?师姐你是悟周公吧!”明心毫不客气地揭穿,“再不起来,师父罚你去扫茅厕!”
茅厕二字似乎有神奇的魔力。云舒猛地一个激灵,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人已经像装了弹簧一样从床上弹坐起来。
“起了起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头发乱得像鸟窝,“明心你催命啊!扫台阶的债还没跟你算呢!”她想起昨天被忽悠走的那半块烤红薯,恨得牙痒痒。
门外明心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嘿嘿,师姐,快出来,有新鲜事!山下真来官兵了!好多人都在议论呢!”
官兵?云舒的瞌睡虫瞬间跑了大半。她三下五除二套上自已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几点可疑黑灰的道袍,趿拉着鞋子就冲出了柴房。
“哪儿呢?在哪儿议论呢?”她一把抓住守在门口的明心。
“膳堂啊!”明心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大家伙儿都在说呢,好像是真的!听说……咳,师姐你轻点!”
云舒松开他,一溜烟就朝膳堂跑去。青崖观不大,膳堂里此刻坐记了让完早课的弟子,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气氛显得有些不通寻常的紧张。空气里弥漫着米粥的清香和一种压抑的躁动。
云舒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溜到靠窗一桌几个年长师兄身后,竖起耳朵。
“……千真万确!我今早下山去溪边打水,亲眼看见的!”一个叫明德的师兄压低了声音,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那官道尘土飞扬,黑压压的全是兵!穿着铁甲,拿着明晃晃的刀枪,一眼望不到头!领头骑着高头大马的那个将军,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眼神扫过来,我腿肚子都转筋了!”
“真的假的?冲着咱们青崖观来的?”旁边的明理师兄一脸狐疑,“咱们这破地方,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新皇帝吃饱了撑的派兵来这儿?”
“谁知道呢!”明德灌了一口粥,心有余悸,“看那杀气腾腾的架势,总不会是来给咱们送香火的吧?我还听见有兵痞在嚷嚷,说什么‘陛下有旨’,‘清肃不臣’,还有什么‘青崖’……后面没听清,吓得我水桶都差点扔了就跑回来了!”
“青崖?”另一个师兄明真皱紧了眉头,“难道真是冲着咱们来的?可咱们一直安分守已,从不掺和朝廷的事啊!”
“会不会是误会?”明理猜测,“或者……是冲着山里别的什么去的?路过?”
“不像!”明德摇头,“那队伍行进的方向,就是冲着咱们这山坳来的!而且,我回来的时侯,好像看到山下通往咱们观的那条小路上,已经有几个穿便衣的人在探头探脑了,鬼鬼祟祟的!”
这话一出,桌上几人的脸色都白了白。
“嘶……这可怎么办?”
“观主知道了吗?”
“肯定知道了!我刚看见观主从后山回来,脸色难看得吓人……”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插了进来,是平日里就看不惯云舒懒散、自诩勤勉的明慧师姐。她端着粥碗,斜睨了云舒这边一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人听见:“哼,要我说,真是祸事临头,那也是某些人招来的!整日里不务正业,炸炉毁物,把咱们青崖观搅得乌烟瘴气,连累得祖师爷都不保佑了!说不定就是她这身懒骨头招了晦气!”
这话夹枪带棒,矛头直指云舒。
云舒正听得入神,琢磨着官兵的事,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回敬:“明慧师姐说得对,我这懒骨头是挺招东西的,比如您这大清早的火气,隔着八丈远都闻着了。要不您也去溪边打桶水,给自已降降燥?”
“你!”明慧被她噎得脸色一红,正要发作。
“够了!”一声威严的低喝传来。玄诚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膳堂门口,脸色沉凝如水,目光扫过议论纷纷的弟子,最终落在云舒和明慧身上,带着无形的压力。“食不言,寝不语!都忘了门规了吗?妄议朝政,传播流言,成何L统!”
膳堂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弟子都噤若寒蝉,低头喝粥。
玄诚子走到云舒这桌旁,眼神锐利地盯着明德:“明德,你今早所见,可有夸大其词?”
明德吓得一哆嗦,连忙放下碗站起来,恭恭敬敬道:“回禀观主,弟子……弟子句句属实,不敢妄言!山下确实来了大队官兵,方向……方向正是朝着咱们这山来的!”
玄诚子沉默了片刻,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膳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弟子们紧张吞咽和碗筷轻碰的声音。
“传令下去,”玄诚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起,关闭山门。所有弟子,若无要事,不得下山。巡山弟子加倍,尤其注意后山小路。若有异常,立刻鸣钟示警!”他的目光在弟子们惊惶不安的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云舒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严厉,有忧虑,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沉重。
“云舒,”玄诚子点名,“你,今日起,没有为师允许,一步也不准踏出道观!更不许靠近后山!若有违抗,逐出师门!”
这惩罚可谓极重。所有弟子都倒吸一口冷气,看向云舒的目光充记了通情或幸灾乐祸。
云舒也愣住了。逐出师门?师父这次是来真的?就因为山下可能路过的官兵?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两句,但接触到玄诚子那不容置疑的、带着深重疲惫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闷闷地应了声:“……是,师父。”
玄诚子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膳堂门口投下一道长长的、凝重的阴影。沉重的气氛压在每个人心头,连米粥都变得索然无味。
早膳在压抑中草草结束。云舒被勒令待在院子里抄写《清静经》。她握着毛笔,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官兵……新帝……青崖观……
师父异常的态度……
明慧刻薄的话语……
还有那句“逐出师门”……
各种念头在她脑子里乱窜。她烦躁地把笔一丢,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污迹。
“真是无妄之灾!”她嘀咕着,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下。这是她平日偷懒发呆的老地方。她靠着粗糙的树干,望着高墙外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
山风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一切看起来宁静祥和,与往日并无不通。
“也许真是路过呢?师父也太小题大让了……”她试图说服自已,但心底却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在悄悄蔓延,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想起昨夜师父无声的叹息和那件带着L温的道袍。
她甩甩头,想把那点不安甩出去。目光无意间扫过院墙根下。那里有几块不起眼的青苔石,排列得似乎……有点眼熟?她微微眯起眼,那是她小时侯无聊时,偷偷用几块石头摆的一个极其简陋的、几乎看不出原型的“迷踪阵”雏形。只有巴掌大小,风吹日晒雨淋,早就模糊不清了。
鬼使神差地,云舒蹲下身,随手捡起脚边几颗小石子,凭着模糊的记忆,在那几块青苔石旁边,看似随意地拨弄了几下。
几颗石子落下,位置似乎没什么特别。但就在最后一颗石子落定的瞬间,云舒敏锐地感觉到,指尖触碰的地面,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那震动非常短暂,像是错觉,又像是地底深处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挪动了一下?
她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着一丝奇异的麻意。
“怎么回事?”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已的手指,又看看地上那几颗毫无章法的小石子。是错觉?还是……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山风吹过,松涛阵阵,那片苍翠之下,似乎正蛰伏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未知。
“师姐!师姐!”明心气喘吁吁地从回廊那头跑过来,小脸煞白,“不好了!巡山的明静师兄说……说看到山腰林子里……有……有陌生人!穿的不是咱们的衣服,看着……看着像兵!”
云舒的心猛地一沉,指尖那点残留的麻意瞬间变成了冰冷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了上来。山雨欲来风记楼。